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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文學劇本<狂潮中的人生>(上集)

2015-10-14 15:33 作者:民間寒士  | 8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電影文學劇本 <狂潮中的人生> (上集)

主要人物表

張秀玲 青年女性,華陽鐵路中心站廣播員

肖敬杰 青年男性, 華陽鐵路機務段見習司機

孔耀文 青年男性, 華陽鐵路分局工會干事、后為造反派頭頭

肖桓軒 中老年男性,華陽鐵路分局黨委書記、肖敬杰的父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龔 彭 中老年男性,華陽鐵路分局革委會主任

張奶奶 老年女性,張秀玲的祖母

李玉娟 中年女性,張秀玲的生母、后為龔彭的妻子

龔莉莉 青年女性,華陽市歌舞團演員、龔彭的女兒

造反兄弟 青年男性,華陽鐵路職工、孔耀文的造反戰(zhàn)友

周光華 青年男性,南昌鐵路分局職工、造反派頭頭

王 凱 青年男性,南昌鐵路分局職工、造反派隊員

序幕

一九七七年。

春天。夜晚。清風冷月。

銀幕上出現(xiàn)江南大城市華陽火車站的夜景——耀眼的燈光、錯落的屋影、巍峨的水塔、高高的裝卸龍門吊車、一條條鐵軌股道上停著的貨車車廂、噴吐白煙的蒸汽機車、站臺上候車的旅客人群……

一列客車緩緩地駛進站來。車頭汽笛的吼叫聲、站臺啦叭的廣播聲、上下車旅客的喧鬧聲夾雜在一起,時隱時現(xiàn),漸漸溶入夜空。

夜深。人靜。

華陽市區(qū),肖家寓所。周圍居民區(qū)的家家窗口燈滅人睡,唯有肖敬杰臥室的窗口獨家燈亮。

房間里,壯年男子肖敬杰手臂挽著個胖胖的幼兒躺在大床上,父子倆安然入眠。

穿著睡衣的年輕少婦張秀玲靠坐床背,神情興奮全無睡意,久久地欣賞著父子倆的睡容,臉上充滿柔情,俯下身去,輕輕地在丈夫和兒子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后掀開被角穿鞋下床,走向窗前的寫字桌,扭亮臺燈,移開椅子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三張黑白照片,細細地察看起來。

張秀玲的手上,依次出現(xiàn)三張照片的特寫鏡頭——幼年時代的肖敬杰和張秀玲坐在各自穿軍裝父親膝上的合影照;十年前肖敬杰和張秀玲在市郊公園游園演唱時的風景照;不久前張秀玲和肖敬杰雙雙撫愛著幼兒的生活照。

張秀玲慢慢地放下手里的三張照片,激動地在房間里輕輕踱來踱去——她陷入了對往事深深的回憶和思索之中。

張秀玲深沉感嘆的內(nèi)心獨白:“十年,整整十年!風狂雨暴,歲月崢嶸,我好像在做著一場惡夢!……我走過了一段不平坦的人生旅途!……”

悲壯而沉郁的音樂聲響起。

銀幕上的畫面突然定格。在此畫面上迭印片名和演職員表。

第一章

一.

一九六六年。

初秋,某日下午。炎陽,碧空。

鏡頭掠過華陽火車站的建筑物,搖到站內(nèi)的一條條鐵軌股道上。

曠野里,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鳴叫。

蒸汽機車牽引著一列長長的貨運車廂,漸漸駛近站臺。

機車駕駛室里,肖敬杰坐在司機座上,手握操縱桿,全神貫注地駕車進站。老司機王師傅坐在副司機座上,頭探出窗口,向前嘹望。青年司爐倚在門旁,臉露微笑。

列車緩緩駛進車站,在二股道上停了下來。

肖敬杰從座位上站起來,脫下汗?jié)竦墓ぷ饕拢r紅的汗背心緊裹著結(jié)實的胸脯,露出一身健壯的肌肉。他對老司機:“師傅,我先下啦?!?/p>

老司機同意地笑笑:“下吧。明天該咱們倒班休息,去玩?zhèn)€痛快?!?/p>

肖敬杰擦過司爐身邊,拍拍伙伴肩膀,敏捷地跳下機車。

肖敬杰用脖子上圍著的臟毛巾角揩了揩臉上的汗水,將手里的工作衣擱在右肩膀上,橫跨過股道,躍上站臺,往候車室隔壁走去。他來到廣播室窗前,往里打招呼:“廣播員同志,您好!”

正守在播音機旁的張秀玲聞聲轉(zhuǎn)過頭來,高興地奔到窗前:“敬杰,班次跑完啦?”

肖敬杰:“嗯。”

張秀玲望住肖敬杰的臉,像大姐姐似地撩起他左側(cè)脖子下的毛巾角,擦去黑紅臉頰上沾著的油污:“五尺高的漢子,臉還像個貓兒!”

肖敬杰:“哪像你,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

張秀玲撒嬌地鼻子一哼。

肖敬杰:“如果我算得不錯,明天該輪到你調(diào)班休息?!?/p>

張秀玲:“機靈鬼,記性不壞。”

肖敬杰:“明天,咱倆到市郊公園去玩,好嗎?”

張秀玲贊許地點點頭:“行!”

肖敬杰做了個手勢:“早上七點,你在家等我?!闭f著,離窗轉(zhuǎn)身往站臺一端大步走去。

廣播室窗口,張秀玲深情的笑容。

二.

次日上午。

清晨。朝陽臨窗。

鐵路新村張家宿舍,張秀玲的房間。

五斗櫥上閃亮的鏡子里,一張標致的瓜子臉、一副秀氣的眉眼、一頭柔軟的長發(fā)襯著左下角花瓶里的一束鮮花,組成一幅“花女媲美圖”。

張秀玲正細心地對鏡梳妝,手里的梳子突然在發(fā)叢中停了下來,兩眼閃出青年姑娘特有的審美神采——她在欣賞自己漂亮的容貌。

樓房外邊,穿戴整齊的肖敬杰肩背一架手風琴,朝樓上喊:“秀玲,快下來!”

張秀玲聞聲,邊結(jié)發(fā)辮邊跑到窗口,朝下應道:“再等一下,來啦!”

樓底梯口,肖敬杰含笑等候。

張秀玲身著細花連衣裙,素潔秀雅,興高采烈地快速下樓,與肖敬杰并肩離家而去。

三.

市郊公園。景色艷麗,游人如織。

肖敬杰和張秀玲挽手而行,走在林蔭大道上。

荷葉如蓋,池水渙渙。

肖敬杰和張秀玲走過池畔,邊走邊觀賞池中游魚。

琉璃飛檐,雕梁畫棟。

肖敬杰和張秀玲步越八角涼亭。

肖敬杰和張秀玲轉(zhuǎn)入一條幽靜的石砌小路,來到一處山石園林。

綠樹紅花,假山林立,怪石嶙峋,景致宜人。

肖敬杰與張秀玲攀上一處崖臺,停下步來。

肖敬杰從肩上卸下手風琴:“咱們在這兒唱個歌?!?/p>

張秀玲笑眼一閃:“唱歌!唱什么歌?”

肖敬杰笑著回應:“演唱隊新排的節(jié)目,你的獨唱?!?/p>

張秀玲:“《馬兒啊,你慢些走》!”

肖敬杰點點頭,系好手風琴,奏出一串動聽的樂句。

張秀玲如臨舞臺,啟開銀鈴般的嗓門,感情豐富地唱了起來:

馬兒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喂!

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

肥沃的土地好像是浸透了油,

良田萬畝好像是用黃金鋪就。

……

優(yōu)美的歌聲吸引了附近的游客,山間路上,許多人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圍聚在一起,仰望崖臺,傾聽欣賞。

園林小道上,一位攝影師被歌聲打動,循聲覓來,閃開身邊路人,快步攀上山巖,選擇位置,興致勃勃地打開相機,悄悄地將兩位演唱者攝入鏡頭。

肖敬杰和張秀玲旁若無人,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中。

蘭天上,雁群翱翔;公園里,景色如畫。

張秀玲的歌聲漸漸遠去,溶入寂靜的太空。

碧綠的山崗上,高樹參天。

雄偉的華陽古塔聳入云霄。

背著手風琴的肖敬杰同張秀玲來到塔前,仰望寶塔風貌,稍停,雙雙走進底層塔門。

張秀玲望著塔內(nèi)一級級的石階,提議:“敬杰,咱們來一場比賽,看誰先上塔頂!”

肖敬杰欣然同意:“行!看誰先上塔頂!”說著,卸下手風琴擺放在塔內(nèi)墻角。

兩人做好賽跑姿勢。張秀玲喊口令:“各就各位。預備——起!”

隨著口令聲,張秀玲如箭脫弦疾步登梯。肖敬杰卻故意在原地踏步,并不上樓。

張秀玲緊跑一陣,登上十幾級塔階,忽發(fā)現(xiàn)肖敬杰并未舉步,奇怪地停步回身,責備起來:“怎么回事,你是觀眾嗎?”

肖敬杰在下邊笑道:“哥哥同妹妹比賽,讓你先跑?!?/p>

張秀玲要強地返身欲下:“既然是比賽,誰同你哥哥妹妹的!要上一起上!”

肖敬杰連忙吆喝:“別下來!各就各位。預備——起!”

肖敬杰口令一落跨步上梯;張秀玲急速回頭飛快登階。兩個青年人的雙腳,一前一后,步如鼓點。

張秀玲一陣奔跑,氣力不加,步子顯然慢了下來。她身后的肖敬杰卻是身手矯健,從容上梯,腳步越來越快。

眼看快到塔頂,張秀玲身疲力竭步履艱難,眼睜睜地讓肖敬杰越過身邊捷足先登。

肖敬杰登上塔頂,回轉(zhuǎn)身來伸出雙手,鼓動著:“加油!加油!”

張秀玲臉紅耳赤氣喘吁吁,迫不及待地撲向肖敬杰,被他雙手一拉上了塔頂。

肖敬杰:“怎么樣,輸了吧!”

張秀玲泄氣地:“干這玩兒,我可比不上你。”

“哈哈?!毙ぞ唇芤恍?,拉著張秀玲的手,走到塔窗前,豪邁地:“看,祖國的山河,多美!”

張秀玲深有同感:“我們青年人的生活,更美!”

兩人并肩緊挨,從塔頂俯瞰,壯麗風光盡收眼底——近處,田野、溪流、樹木、花草有如玉帶錦緞;遠方,華陽城廓樓廈錯落,恰似精致牙雕。

張秀玲側(cè)臉注視肖敬杰的英姿,愛慕之情溢于言表:“敬杰,剛才看你上塔,像只蝴蝶,飛得真快!”

肖敬杰轉(zhuǎn)過臉來:“這么說,你就像朵牡丹花。蝴蝶最愛牡丹花!”

張秀玲的心,興奮地激跳起來:“真的?!”說著,攤開雙臂,猛地撲到肖敬杰懷里。

一對情侶,幸福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鏡頭中出現(xiàn)一束美麗鮮艷的牡丹花,一只花斑蝴蝶圍著花芯,忽左忽右,翩翩起舞。

四.

鏡頭中正在飛舞的蝴蝶忽然不動了,整個畫面變成孔耀文手里拿著的一幅國畫,畫中右上角妙書著標題——“蝶戀花”。

仲秋。某日中午。天高氣爽。

華陽鐵路公寓。一間職工單住的房間內(nèi),衣冠端正的孔耀文得意地欣賞著手中的畫幅,小心地收攏畫軸,臉含自信的微笑,開門離房,走出公寓宿舍。

張家宿舍??蛷d內(nèi)滿屋歡聲笑語,一群男女青年圍著一張園桌,一邊包著餃子,一邊互相談笑——他們是鐵路分局不久前組織起耒的業(yè)余演唱隊員。

張家門外,手拿畫軸的孔耀文推門走進客廳,往人圈里招呼一聲:“秀玲!”

身圍潔白圍裙的張秀玲一邊搗面,一邊回應:“耀文,你難得!”

孔耀文頗有風度地:“今天是你生日,我能不來嗎!”

張秀玲不客氣地:“歡迎貴客。義務勞動——包餃子!”

孔耀文:“請你過來一下。我給你帶來一份禮品!”

張秀玲停下?lián)v面,隨孔耀文走到屋角茶桌邊??滓呐d致勃勃地攤開手里的畫軸:“看,這是什么?”

張秀玲:“一幅畫——蝶戀花!”

園桌邊,一位長辮姑娘:“孔耀文,你還送禮品哪!”

另一位短發(fā)姑娘:“什么貴重禮物?咱們?nèi)タ纯??!?/p>

青年們好奇地撂下包好的餃子,紛紛圍到茶桌邊來,爭看孔耀文送的東西。

孔耀文賣弄地用手指點著畫面:“美麗的蝴蝶、鮮艷的牡丹,是友誼和愛情的象征!多美?。∵@是我特地請母校美術(shù)老師畫的?!?/p>

張秀玲贊賞地:“畫得好!畫得真好!”

鏡頭上出現(xiàn)畫幅特寫。畫框下擺的空白處,幾行工整的毛筆字映入張秀玲的眼簾:

親愛的秀玲

生日快樂

惠存留念

好友 耀文贈 一九六六.十.五

張秀玲眼中露出對孔耀文不滿的神色:“你這幅畫畫得挺美,可我不能收?!?/p>

孔耀文一愣:“怎么不能收?”

張秀玲嫣然一笑:“你是個聰明人,自個兒想想?!?/p>

孔耀文更加莫名其妙:“這……”

張秀玲靈機一動,轉(zhuǎn)身跑進自己房間,從寫字桌上筆筒里拿出一支毛筆,伸進旁邊墨水瓶醮上黑墨水,出房走回孔耀文身邊,將手中毛筆遞給他:“如果你是誠心送我的,請你加兩個字。”

孔耀文接過筆來,仍然不明就里:“你要我加什么字?”

旁觀眾人都覺著玄乎。

張秀玲不緊不慢地用手指著畫幅下擺提款中自己的名字處,微微一笑:“我們之間還談不上‘親愛的’三個字,除非你加上‘同志’稱呼。”

孔耀文象是突然間嘗了口苦藥,臉上顯出尷尬的神情,但又不好拒絕,無可奈何地提起筆耒。由于心情紊亂,用筆失去功力,在“秀玲”名字后邊抖索著寫下“同志”兩個字——這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同前邊的字體判若兩個人所為。

圍觀的人們禁不住啞然失笑。

張秀玲這才滿意地收起畫軸,接過孔耀文遞回的毛筆:“謝謝你!這份禮品我收下啦?!闭f著,將畫軸和毛筆送回房間里去。

眾人一哄而散,回到園桌邊繼續(xù)干活。

孔耀文滿臉不悅,坐到茶桌邊的椅子上,默默不語。

長辮姑娘悄聲地:“一個要稱親愛的,一個要稱同志,夠意思!”

短發(fā)姑娘:“這叫唱歌的不識譜,合不到拍子!”

兩位姑娘互相吐吐舌頭,眾青年也紛紛談笑議論起來。

張秀玲走出房間,來到廚房,一邊與張奶奶打招呼,一邊在洗滌池上洗手:“奶奶,今兒個可熱鬧啦!”

張奶奶正在煤灶上放鍋燒水,開心地應道:“今天,可是你二十歲的生日,有那么多娃兒們給你湊熱鬧,好事兒呀!”

張秀玲:“奶奶,你慢慢來。待餃子包好,煮個兩大鍋就行?!毕催^雙手,快步回到客廳園桌邊,重新?lián)v起面來。

屋外樓梯上,肖敬杰興奮地跨了上來,快步走進張家客廳。

肖敬杰:“嘿嗬,真熱鬧!”

張秀玲含笑責備:“遲到該罰!給!”說著,將桿面杖塞到肖敬杰手里。

“等等。”肖敬杰將桿面杖放回桌上,從衣袋里掏出個相片袋,從中拿出兩張黑白相片,遞給張秀玲一張:“那位攝影師給咱倆拍下了照片,特地從郵局寄耒,送給咱們作紀念的?!?/p>

張秀玲手里,現(xiàn)出一幅非常優(yōu)美的風景藝術(shù)照——她和肖敬杰在市郊公園里演唱時的照片。

張秀玲出神地欣賞著手里的照片,嘖嘖稱贊:“照得真好!真好!”

長辮姑娘一把搶過肖敬杰手里那張照片:“哎呀,照得真美!”

短發(fā)姑娘接了過來:“哈哈,男的拉琴,女的唱歌,漂漂亮亮的一對兒!”

一個小伙子又從姑娘手里拿了過來:“表情豐富,動作優(yōu)美,照得好!”

另一個小伙子湊上去觀看:“假山石笱,紅花綠樹,風景多么美麗!”

有個冒失的小伙子湊近張秀玲,想搶她手里那張照片,她早有防備,指頭輕輕一捏,迅速塞進褲袋里:“要看上那邊看去。這一張屬于我的!”說完,從園桌上端起一切菜板包好的餃子,往廚房走去。

肖敬杰挽起衣袖,從園桌邊拿起塊揩手布凈了凈手,熟練地桿起面耒?;锇閭兓氐綀@桌邊,繼續(xù)包餃子。一位姑娘將欣賞過的照片還給肖敬杰。

一直坐在旁邊看熱鬧的孔耀文為好奇心所動,從椅子上站起,走向肖敬杰:“敬杰,什么好照片?大伙都看過了,該讓我欣賞欣賞啦。”

肖敬杰爽快地將照片遞出:“你欣賞一下吧?!?/p>

孔耀文接過照片,退回旁邊椅子上坐下,細細觀看??粗?,看著, 臉色陰沉下來。

手拿桿面杖的肖敬杰走到孔耀文身邊:“耀文,照片拍得怎么樣?”

孔耀文:“不錯!不錯!……是你們倆約好去照的?”

肖敬杰:“不。我們倆根本沒想到照相,是大中華照相館一位攝影師偶然拍下的藝術(shù)作品?!?/p>

孔耀文不無贊賞地:“怪不得光線、角度取得那么好!……嗯,這一張能送給我嗎?”

肖敬杰:“抱歉得很,攝影師只寄給我們兩張?!?/p>

孔耀文失望地將照片歸還:“那……就算了?!?/p>

肖敬杰要回照片,放進衣袋,返回園桌邊繼續(xù)桿起面耒。

鬢發(fā)斑白的肖桓軒走進張家小客廳,招呼在場的青年職工們:“孩子們,你們好!”

長辮姑娘喊了一聲:“肖書記!”

青年們連忙放下手中活計,一哄圍了上來:“肖書記!”“肖書記!”

肖敬杰:“爸爸,你也來啦!”

肖桓軒:“噯!我就知道,你們會跑到這兒來?!?/p>

短發(fā)姑娘:“你怎么知道?”

肖桓軒:“文藝愛好者嘛,就喜歡在一起拉拉唱唱、蹦蹦跳跳的?!?/p>

張秀玲聞聲從廚房里跑出,迎上來拉住肖桓軒胳膊:“肖伯伯,你來啦!”

肖桓軒:“是呀,今天是你的生日,特地來祝賀你呀?!?/p>

張秀玲高興地:“歡迎!歡迎!肖伯伯,到里邊坐呀!”

肖桓軒走到園桌上首,張秀玲移來一張椅子,讓他坐了下來。青年們又回到原位,一邊干活,一邊與黨委書記聊天。

肖桓軒:“你們國慶節(jié)晚上那臺節(jié)目演得不錯,群眾的反映很好呀!”

青年們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肖桓軒:“別小看這拉拉唱唱的。你們把優(yōu)美的歌舞、精彩的節(jié)目獻給群眾,這就是文化宣傳。這個工作很有意義呀!”

張秀玲:“是嗎?”

肖桓軒:“不瞞你們說,象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也喜歡拉拉唱唱的。”

長辮姑娘:“這么說,你也是個文藝愛好者?”

肖桓軒:“記得抗日戰(zhàn)爭打游擊那陣子,我參加新四軍不久,腰帶上就掛著一根短短的竹笛子。日本鬼子大掃蕩,往山上打槍打炮,我坐在壕溝里吹《游擊隊之歌》,部隊首長和戰(zhàn)士們都沖著我笑,說我的小笛子打敗了鬼子的機關(guān)槍哪!”

青年們個個聽得出神,情不自禁地放下活計,鼓起掌來。

孔耀文也擠進人圈開了口:“肖書記, 工會的報告, 黨委研究了嗎?”

肖桓軒:“我就是為這個事特地到這兒來的。告訴同志們一個好消息:分局黨委決定,讓你們抽出兩個月的時間,到分局各中心車站去巡迥演出,把你們排練的節(jié)目帶到廣大鐵路工人和工農(nóng)兵群眾中去。這對你們也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

青年們?nèi)呵檎駣^,掌聲大作。

肖敬杰:“爸爸,什么時候開始呀?”

肖桓軒:“下午集合隊伍,做好準備工作,明天一早就出發(fā)?!?/p>

青年們歡呼跳躍,笑聲一片。

肖桓軒對孔耀文:“小孔,你是工會干事,可要幫助他們做好準備工作,缺什么樂器、導具之類的,馬上給他們辦齊。”

孔耀文積極地回應:“沒問題。只要他們需要,我馬上就去辦。還有,我以分局工會名義向下屬各單位發(fā)通知,讓他們做好接待工作。”

肖桓軒:“接待嘛不需要太講究。當前,紅衛(wèi)兵運動轟轟烈烈,鐵路工作壓力很大。他們應該是一支吃苦耐勞的戰(zhàn)斗隊伍?!?/p>

張奶奶從廚房里端著一大盆剛煮好的水餃,來到客廳:“孩子們,吃餃子啦!”

肖敬杰連忙迎上去接過湯盆:“張奶奶,我來!”

張秀玲招呼肖敬杰:“敬杰,快把桌上收拾掉?!闭f著,迅速端起放滿餃子的一塊大鍋蓋,往廚房走去。

肖敬杰將大盆水餃放到桌上,利索地收拾著園桌。

肖桓軒離座來到張奶奶身邊:“大娘,今天可把你忙壞啦!”

張奶奶驚喜地望著肖桓軒:“是老肖呀!好久不見,工作忙吧?”

肖桓軒:“是忙呀!你老人家身體可好?”

張奶奶:“結(jié)結(jié)實實的!眼下這好日子,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肖桓軒:“身邊帶著個沒爹沒媽的孫女兒,可讓你操心嘍?!?/p>

張奶奶:“我這把老骨頭能操多少心!還得靠黨和毛主席,靠你肖書記和大伙培養(yǎng)她?!?/p>

張秀玲手拿一大疊餐碗和筷子返回客廳:“奶奶,你陪肖伯伯到園桌上坐吧。煮水餃的活, 我來干?!?/p>

肖桓軒扶著張奶奶到園桌邊坐下來,笑著說:“秀玲這孩子聰明,進步很快呀!”

張奶奶嗔怪地:“可就是有點嬌氣!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把她慣的。”

張秀玲將餐碗和筷子擱到桌上,撒嬌地白了祖母一眼:“奶奶,看你說的!”

肖桓軒:“秀玲,你從小沒爹沒媽,全靠奶奶撫養(yǎng)你,可要聽奶奶的話喲?!?/p>

“嗯,我知道。奶奶,頭一鍋水餃開始吃吧,我去燒第二鍋?!睆埿懔嵴泻粜ぞ唇埽骸熬唇埽銇斫o我搭把手?!?/p>

“好!”肖敬杰點點頭,跟著張秀玲走向廚房。

“說著話就忘了吃餃子。”張奶奶連忙站起身耒,用湯瓢從大盆往一只只餐碗打撈水餃,將其中一碗端給肖桓軒:“老肖,這一碗給你?!?/p>

肖桓軒站起來推辭:“不,我還有要緊事兒。讓孩子們吃吧。”

張奶奶:“哎呀,老肖,今天是秀玲的生日,再忙你也得吃上一碗!”

肖桓軒拗不過主人家的好意,笑著接了過來:“好,那就吃一碗?!?/p>

張奶奶高興地招呼客人們:“孩子們,放開肚子吃吧。”

肖桓軒招呼眾人:“大伙吃呀!”

青年們挨個端起張奶奶盛好水餃的餐碗,圍著園桌,有說有笑地吃起來。

孔耀文最后一個端來碗水餃,孤身一人回坐到茶桌邊——唯有他,象只離群之雁。

肖桓軒和青年們津津有味地吃著水餃。

孔耀文臉色陰沉,似乎有什么心事,勉強地吃了個餃子,手里的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攪撥著,食味不濃。

五.

同日,午后。秋陽碧空。

張家宿舍。

客廳里,前來賀生日、吃水餃的客人們己經(jīng)散去。張奶奶戴著老花眼鏡坐在園桌旁,手里拿著一個簡陋的老式相框,在細細地觀察著相框里那幅百看不厭的老照片。

內(nèi)室房間里,張秀玲正喜孜孜地將肖敬杰帶給她的那張照片裝進一只精致的塑料制相片架,放置在五斗櫥上,遠瞧近看,欣賞了好一會兒,然后,走近臥床邊,將擱在床上的孔耀文贈送的那幅《蝶戀花》畫軸提起來,隨意地拉開五斗櫥下邊的大抽屜,塞了進去。

張秀玲走出臥室來到客廳,見張奶奶正在用一塊帶濕的抹布仔細地揩抹著那個舊相框,好奇地走上前去:“奶奶,又揩相框!揩呀,揩呀,揩個沒完!”

張奶奶:“看你說的!每當見到你肖伯伯,我就會想起你爸爸?!?/p>

張秀玲湊到奶奶身后,親熱地摟住她的頸項:“奶奶,我長這么大,可從來沒見過親爹親娘似的,只能在這張照片上看見親爸爸!”

張奶奶一陣心酸:“是啊,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就沒了爹娘!”說著,放開抹布,將相框遞到孫女手上。

鏡頭上,相框放大,玻璃里邊是那幅幼年時代肖敬杰和張秀玲坐在各自穿軍裝父親膝上的合影老照片。

張奶奶的畫外音:“照這張相的時候,你和敬杰還都是兩歲的孩子。肖伯伯是你爸爸的老戰(zhàn)友。解放軍部隊打進了華陽市,上級命令肖伯伯轉(zhuǎn)地方工作,你爸爸繼續(xù)帶隊伍上南方打蔣匪。這是在分手的時候,兩位老戰(zhàn)友帶著自已的孩子留下的紀念?!?/p>

聽著奶奶的敘說,張秀玲神情有些激動:“這張照片太珍貴了!”

張奶奶慈祥地撫摸著孫女的秀發(fā):“日子過得真快,你爸爸離開你整整十八年啦!看你,都長的比你爸爸還高啦!”

張秀玲受到祖母深情的感染,側(cè)過臉來微微一笑:“是嗎?”

六.

同日,傍晚。華陽市區(qū),華燈初上。

孔耀文走在一條街路的人行道上,停下腳步,旁邊一家店面上方高懸著“大中華照相館”的牌匾。

孔耀文走近店門,在門口玻璃櫥窗前駐足觀望,瞧見了櫥窗里顯要位置上陳列著的那幅肖敬杰與張秀玲在市郊公園演唱時拍下的彩色放大照片。

孔耀文滿眼嫉妒,透著一絲輕篾的神色,大步走進店門,來到柜臺前。

柜臺里邊坐著的女營業(yè)員起身招呼:“同志,你要照相嗎?”

孔耀文:“我不照相。我想找你們的攝影師,商量一件事情?!?/p>

“好吧。你等一下,我去跟師傅說?!睜I業(yè)員走出柜臺,往里間攝影房走去。

市郊公園里出現(xiàn)過的那位攝影師開門從里間出來,問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孔耀文:“門口櫥窗里有張相片很美,我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拍下來的?”邊說邊走向門口。

攝影師隨后來到櫥窗前:“你說的是哪一張?”

孔耀文用手一指:“那張一男一女的風景照。”

攝影師:“那是我在市郊公園偶然碰到的精彩畫面。這可是我個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孔耀文編造謊言:“相片里那位女的,是我的戀愛對象?!?/p>

“你的對象?”攝影師有點奇怪:“這姑娘長得漂亮,歌又唱得好??山o她伴奏的男人怎么不是你?”

孔耀文故作羞態(tài):“他們是鐵路文藝演唱隊的隊員。我呢,不喜歡拉拉唱唱的?!?/p>

攝影師開個玩笑:“噢!興趣不相投,讓人家上了相。有點遺憾吧?”

孔耀文:“興趣是多方面的,我跟她相處得很好。”

攝影師:“那,你想找我于嗎?”

孔耀文:“我很想收藏這張相片,可我愛人說,你只給了他們兩人每人一張。所以,我來找你商量,請你給我復印一張,行嗎?”

攝影師有點懷疑:“你真是那姑娘的對象?”

“我是鐵路分局的工會干部,從來不說假話?!笨滓募傺b一臉正經(jīng):“師傅,你這張風景照拍得實在太好,幫我個忙吧!”

攝影師寬厚地點點頭:“好吧。我給你洗印一張黑白相片?!?/p>

孔耀文:“我要彩色放大的!”

攝影師搖搖頭:“放大以后加彩描,那可是我的藝術(shù)作品,不能隨便給人的。這樣,我給你底片放大到八寸,收你六角錢,明天來取吧。”

攝影師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間。

“謝謝?!笨滓脑幱嫷贸?,滿臉堆笑,離開照相館,消失在人行道上。

七.

次日,秋晨。旭日初升,涼風陣陣。

華陽火車站內(nèi),站臺上,成群的旅客在候車。

站臺的一處,十幾名年輕的穿著鐵路新工裝的演唱隊員各自提著樂器、導具和背包,整齊地排成一行,個個生氣勃勃,笑容滿面。

肖桓軒站在隊伍對面,親切地微笑著,向隊員們囑咐著什么??滓恼驹谒赃叄瑓⒓铀托?。

一列客車緩緩進站停下。旅客們爭著上車下車。

肖桓軒對演唱隊:“好啦,同志們,上車吧?!?/p>

肖敬杰、張秀玲和演唱隊員們相繼擠上車去。

列車緩緩啟動,隊員們從車窗里紛紛向肖桓軒搖手致意:“肖書記,再見!”

肖桓軒跟著車廂緊走幾步,向隊員們揮手:“同志們,再見!祝你們旅途平安,演出成功?!?/p>

汽笛鳴叫,車聲隆隆。列車在軌道上加速前進,愈駛愈遠。

站臺另一側(cè),孔耀文與兩個剛下車的著黃軍裝、戴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拍肩談笑。

送走演唱隊的肖桓軒轉(zhuǎn)回身來,瞧見了不遠處的孔耀文,臉露不悅,招呼一聲:“小孔,過耒一下?!?/p>

孔耀文聞聲連忙與兩紅衛(wèi)兵告別,走回肖桓軒身旁:“肖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肖桓軒問道:“你跟那些紅衛(wèi)兵什么關(guān)系?”

孔耀文回答:“他們是鐵技校的學生,母校低年級同學,我認識?!?/p>

肖桓軒:“你跟他們說些什么話?”

孔耀文:“他們剛從北京串聯(lián)回耒,說要回母校造反。哈,真太有意思啦?!?/p>

“學生可以停課鬧革命,我們工人階級可不能受影響。”肖桓軒沉下臉來:“你是鐵路職工,可不能跟那些紅衛(wèi)兵串到一起去?!?/p>

“紅衛(wèi)兵運動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親自發(fā)動的?!笨滓淖砸詾槭遣⒉换艔垼骸八麄兪歉锩蠕h,我想了解和學習他們的革命精神,不可以嗎?”

肖桓軒神情嚴肅地訓誡:“你應該清楚,鐵路是國民經(jīng)濟的大動脈,當前,紅衛(wèi)兵運動巳經(jīng)給我們鐵路運輸造成很大壓力,全體職工肩上的擔子都很重,我們的工作,容不得半點馬虎!”

孔耀文理虧心虛,一下子紅了臉:“肖書記,你說的對!我接受你的批評?!?/p>

“你是個工會干事,肩上該挑什么擔子,自己掂量吧!”說完,肖桓軒轉(zhuǎn)身往候車室方向走去。

孔耀文呆立著,自言自語:“紅衛(wèi)兵到處造反,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工人也可以起來造反呢……”

八.

次日,秋夜。晚間。

某縣城鐵路小禮堂內(nèi),明亮的燈光下,坐滿黑壓壓的鐵路工人。舞臺頂端,懸掛著“熱烈歡迎分局文藝演唱隊來我站演出”的紅布橫幅。

熱烈的鼓掌聲響起。

舞臺正中,四個身著新疆民族服裝的姑娘剛演完一個舞蹈節(jié)目,正在謝幕。

大幕關(guān)閉。報幕員出臺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女聲獨唱《馬兒啊,你慢些走》?!?/p>

大幕徐開。樂隊已坐在舞臺一側(cè),準備伴奏。

張秀玲微笑著出臺,站到舊式擴音器后邊,向樂隊點頭示意,隨著輕快悅耳的旋律,唱出優(yōu)美的歌聲:

馬兒啊,你幔些走喂慢些走喂,

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

肥沃的土地好象是浸透了油,

良田萬畝好象是用黃金鋪就。

……

歌聲中出現(xiàn)下列鏡頭——

張秀玲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中,豐富舒展的表情、自然貼切的動作;

樂隊中,肖敬杰精神飽滿地在拉手風琴;

舞臺下,靜聽欣賞、深受感染的觀眾……

優(yōu)美的歌聲不斷:

沒見過青山滴翠美如畫,

沒見過人在畫中鬧豐收。

沒見過綠草茵茵如絲毯,

沒見過綠絲毯上牧馬牛。

沒見過萬綠叢中有新村,

沒見過檳榔樹下有竹樓。

哎……,

沒見過這么藍的天哪這么白的云,

灼灼桃花滿枝頭。

……

歌聲中出現(xiàn)下列畫面——

一馬平川的黑土地,剛剛翻耕過的沃土,鳥黑油亮;

一望無際的田野,麥浪滾滾,飛黃流金;

崎嶇險峻的叢山,蒼松翠柏,風景奇麗;

廣闊茂盛的草原,牛羊成群,牲畜興旺;

萬木蔥蘢的南國,竹樓掩映,村舍點掇;

盛開的百花;

清沏的溪流;

湛藍的天空;

潔白的云朵……

優(yōu)美的歌聲不斷:

馬兒啊,你幔些走喂慢些走喂,

這一條林蔭小道有多么清幽。

別讓馬鈴敲碎林中的寂靜,

你看那姑娘正在樓上刺繡。

……

歌聲中重現(xiàn)下列鏡頭——

張秀玲引人入勝的動作表情;

肖敬杰充滿激情地伴奏手風琴;

禮堂內(nèi)歡悅欣賞的觀眾……

優(yōu)美的歌聲不斷:

路旁的小溪撥動了琴弦,

好象是為姑娘的歌聲伴奏。

晚風揚起了溫柔的翅膀,

永遠伴著我的馬兒走。

祖國啊我愛你多彩的風姿,

我想看個夠總也看不夠。

哎……

祖國啊我愛你美妙的聲音,

我想聽個夠總也聽不夠。

歌聲中,搖過下列畫面——

某火車小站臺上,身著工裝的鐵路員工們在觀賞張秀玲演唱;

某車站外廣場上,眾多行人旅客圍成一圈,張秀玲站在中間演唱;

某工廠車間里,張秀玲在為工人們演唱;

某鄉(xiāng)村曬谷場上,張秀玲在為農(nóng)民們演唱;

某部隊營房的露天舞臺上,張秀玲在為解放軍戰(zhàn)士們演唱;

某列車車廂里,張秀玲在為旅客們演唱……

第二章

九.

大江,流水。

波濤,漣漪。

鏡頭上推出一張《人民日報》,版面上突現(xiàn)出特大紅字標題——

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

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

一九六六年。

初冬。寒風凜洌。

某日,上午。某縣城街頭。風掃黃葉,落滿街道兩旁。

滿街的大字報,滿墻的大標語。到處活躍著臂戴紅袖章的造反派人群。

縣城中心廣場上人山人海,人叢中時不時地走過一群群身穿黃軍裝臂戴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廣場一邊的街道上,一輛滿載紅衛(wèi)兵的貨運汽車徐徐穿行而過,一束束傳單從車上散落而下,搶閱者蜂涌而至。廣場四周矗立著一排排簡易的木棚子,棚壁上貼滿各式字體的大字報,一群紅衛(wèi)兵在往一個棚子上張貼“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大字標語。

廣場的另一端,許多市民圍成一處人圈,肖敬杰領(lǐng)頭的文藝演唱隊正在人圈里表演著一個少數(shù)民族歌舞節(jié)目。

忽然間,一隊紅旗打頭的紅衛(wèi)兵宣傳隊從遠處跑步而來,將人圈扯開缺口,齊刷刷地站到里邊去,高呼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正在表演的演唱隊員驀然一驚,停下了歌舞。

肩掛手風琴的肖敬杰走到紅衛(wèi)兵隊列前,問道:“我們的節(jié)目還沒演完,你們想干什么?“

為首扛旗的紅衛(wèi)兵厲聲回應:“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光天化日之下唱修正主義老歌,當然不行!”

肖敬杰正氣在胸:“我們是鐵路工人演唱隊。誰說老歌是修正主義?我們的節(jié)目是鐵路分局黨委審查批準過的!”

扛旗者威風凜凜:“哪個單位的黨委不搞修正主義!我們是紅衛(wèi)兵,有權(quán)命令你們解散,從今以后不許演出!“

肖敬杰并不服氣:“紅衛(wèi)兵怎么啦!誰給你們那么大權(quán)力?”

扛旗者一聲帶頭,紅衛(wèi)兵們口號震天巨響,聲聲不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面對紅衛(wèi)兵們的氣勢,演唱隊員們個個目瞪口呆。一位男隊員湊到肖敬杰耳旁,輕聲勸說了幾句。張秀玲走到肖敬杰身邊,拉往他的手,也勸說了幾句。肖敬杰無奈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對隊員們做了個手勢,帶領(lǐng)隊員們收拾攜帶物品,離開人圈,慢步往廣場口走去。

人圈里,趾高氣揚的紅衛(wèi)兵們口號聲停,整齊地唱起了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肖敬杰和他的演唱隊一行,情緒低落地穿行在廣場和街道的人叢中。

張秀玲與肖敬杰并肩而行,嘆息地:“敬杰,今天真晦氣,怎么會碰上這么不講道理的紅衛(wèi)兵。”

肖敬杰心情紊亂:“真是料想不到!我們離開分局還不到五十天,國家形勢就發(fā)生這么大變化,到處碰見紅衛(wèi)兵造反,竟敢砸我們的場子,真是無法無天!”

肖敬杰背后走著長辮、短發(fā)兩姑娘。

長辮姑娘唉聲嘆氣:“看來,現(xiàn)在巳經(jīng)是紅衛(wèi)兵的天下,我們的表演進行不下去嘍?!?/p>

短發(fā)姑娘附和道:“紅衛(wèi)兵還說,我們的表演是修正主義。肖隊長,這可怎么辦?”

肖敬杰回頭,正色而言:“什么修正主義!咱們演唱的全是歌頌新社會的好歌好舞,表演了幾十場,不都受到廣大觀眾的好評嗎?”

走在后排中一位男青年快步插到肖敬杰身邊,大聲建議:“紅衛(wèi)兵到處造反,到處批判修正主義,咱們就別再奔忙啦?!?/p>

肖敬杰長嘆一聲:“好吧。演唱隊任務提前結(jié)束,咱們這就回華陽。”

肖敬杰與演唱隊員們無精打采地前行,在行人叢中漸漸遠去。

十.

同日,中午。

某縣城火車站臺上,旅客成群,秩序紛亂。

演唱隊員們夾在人群中間,在焦急地侯車。

肖敬杰把隊員們召到一起,向伙伴們囑咐著什么。

汽笛長鳴,一列硬座客車駛進站臺緩緩停下。列車超載,車窗內(nèi)擁擠不堪。站臺上,一股股上車的旅客們涌向各個車門,爭相登車。

一節(jié)車廂的車門口,身高力大的肖敬杰一手高舉手風琴盒,一手緊握車門鐵扶手,用粗壯的身軀做成牢固的屏障,阻擋著兩旁擠車的陌生旅客,讓緊跟身后的演唱隊員們一個個擠上車去,自身最后登車。

嬌嫩纖弱的張秀玲被擠車的旅客推掇到一邊,眼看著車門口蜂涌的人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轉(zhuǎn)向另外一個車門,照例擠不上去,又著急地轉(zhuǎn)身回頭,生怕一個人被拉下,驚慌欲哭。

肖敬杰的腦袋突地從一個車窗伸了出來,大聲招呼:“秀玲!快,到這兒來!”

張秀玲連忙奔了過來,可是,車高人矮,手足無措:“這……這怎么上?”

肖敬杰伸出一雙有力的大手,往下拉住張秀玲的雙手,一把將她提了起來。張秀玲趁勢往車廂壁雙腳一蹬,好不容易把身子鉆進車窗里去。

列車啟動,駛離站臺。

十一.

同日,下午。

汽笛。白煙。

機車急駛,車聲隆隆。旅客超載的列車緩緩駛進華陽車站,停了下來。

旅客們魚貫著從各個車門涌出。

肖敬杰和演唱隊員們陸續(xù)下車,往站臺上走去。

候車室屋墻上貼滿大字報,一條赫然醒目的巨型標語猛地映入眾人眼簾:

炮轟分局黨委!打倒分局頭號走資派肖桓軒!

肖敬杰驀然收住腳步,呆呆地望著這條標語,表情驟變——吃驚、惶惑。

演唱隊員們駐足觀望標語,一個個臉現(xiàn)疑懼之色。

張秀玲走到肖敬杰身邊,不解地:“敬杰,你爸爸怎么會是走資派?”

肖敬杰沒有答話。

一位男隊員同肖敬杰打招呼:“怎么回事?誰也不知道。肖敬杰,走吧?!?/p>

肖敬杰木然不動。

眾演唱隊員悄悄地議論著,陸續(xù)走向出站口。

張秀玲同情地挽住肖敬杰的胳膊,輕聲地:“咱們回家吧?!?/p>

肖敬杰默默地轉(zhuǎn)過身來,隨張秀玲往出站口走去,兩人并肩挽臂,邁著沉重的腳步。

鐵路新村的水泥路上,肖敬杰和張秀玲沉默無語、隅隅而行的背影。

岔路口,張秀玲同肖敬杰分手,往自家住處走去。

肖敬杰繼續(xù)前行,心神不安,步履沉沉。

十二.

同日,傍晚。

張家小客廳里,張奶奶一邊用抹布仔細地揩著老照片相框,一邊同張秀玲說話。

張奶奶忿忿地訴說著:“……就這樣,肖伯伯被孔耀文那邦人拉出去游街批斗,關(guān)進了牛棚,家里被抄個一塌糊涂。唉,真是遭罪呀!”

張秀玲疑惑地:“這么說,肖伯伯也成了走資派?”

張奶奶訓斥地:“什么走資派!你也信那一套?哼,咱們的肖書記,早年就跟著共產(chǎn)黨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蔣匪軍,解放后,又在鐵路線上日夜奔忙,為黨工作了幾十年!他犯了什么罪?憑什么要造他的反?”

張秀玲沉思著站起來:“文化大革命就是造走資派的反。這回,我們出去演出,跑了許多地方,連省委書記、市委書記都挨斗啦?!?/p>

張奶奶:“我就不信那一套!要是沒有這些老革命流血流汗打江山,我們窮苦百姓還能過上今天的好日子?”

張秀玲心頭一震:“這……”

張奶奶深情地望著相框里的老照片:“秀玲,看看這張照片吧。你爸爸犧牲的時候,你才兩歲呀!孩子,你知道是誰把你養(yǎng)大的嗎?”

張秀玲將相框接了過來:“我知道,是奶奶把我養(yǎng)大的。奶奶,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張奶奶用衣袖抹抹潮濕的眼睛,搖搖頭:“不??课乙粋€孤老太婆,哪能把你養(yǎng)大呀!真正扶養(yǎng)你長大、培養(yǎng)你讀書的,是共產(chǎn)黨!是肖伯伯!”

張秀玲驚奇地睜大眼睛:“是共產(chǎn)黨?是肖伯伯?”

張奶奶:“你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有些事奶奶也該讓你知道啦?!沁€是在你兩歲的時候,我們家住在鄉(xiāng)下,你爸爸跟部隊到南方去打仗,我在家?guī)е?,你媽媽在村校里教書?!?/p>

張秀玲急忙插嘴:“奶奶,從小你就告訴我,說我出生不久,媽媽就被反動派抓走見不到人了。怎么,今天又說媽媽在村校里教書?這是怎么回事?”

張奶奶略顯尷尬:“那個說法是奶奶編出來懵你的。這么多年來,你在我眼里還是個孩子,奶奶可不敢把真話告訴你,怕傷了你的心呀!”

張秀玲又驚又急:“這么說,我媽媽現(xiàn)在還活著?她為什么不來見我?”

張奶奶搖搖頭,長嘆一聲:“唉!你媽媽,是個沒心肝的女人,讓土改工作隊的那個男人勾搭上,再也不管你這個親生女兒啦……”

張秀玲:“土改工作隊的男人?”

張奶奶:“是啊。那個男人姓龔,心眼可壞啦!”

張秀玲:“后來怎么樣啦?”

張奶奶:“說來話長呀……”

張秀玲:“奶奶,你慢慢說?!?/p>

銀幕上出現(xiàn)回憶鏡頭——

十八年前。春日。

張奶奶老家,江南農(nóng)村普通的茅舍。

客堂間里,張奶奶雙手哆嗦地拿著一張“陣亡通知書”,悲傷地哭泣著。

壯年時代的肖桓軒手里抱著兩歲的張秀玲,抑住內(nèi)心的悲痛,在一旁勸慰著:“大娘,張屏是你唯一的兒子,是我的戰(zhàn)友,失去了他,我們大家都感到痛心。可張屏是為革命獻出生命,他死得光榮,你老人家要想開些?!?/p>

張奶奶好不容易收往哭聲,將“陣亡通知書”擱到桌上,揩著淚水:“張屏死在戰(zhàn)場上,死得光榮!我不哭……不哭!”

張奶奶竭力壓抑內(nèi)心的悲痛,仍止不住眼淚外涌。

房間里,青年時代的李玉娟伏在桌上抽泣。

鄉(xiāng)政府劉干事在一旁勸慰:“玉娟同志,想開點。張屏在戰(zhàn)場上壯烈犧牲,這是你們?nèi)业墓鈽s,也是我們?nèi)l(xiāng)的光榮,鄉(xiāng)政府會為他修烈士墓的。”

李玉娟擦去眼淚,抬起頭來:“為國犧牲,是張屏的光榮。別的倒沒什么,我擔心的是這孩子,往后怎么辦?”

劉干事:“孩子你不用擔心。政府按規(guī)定給你撫養(yǎng)費,另外有困難,還可以照顧補助?!?/p>

李玉娟突然激動起來:“我不要照顧,我不要補助。我……,孩子跟著我,讓我怎么教書?……”說著,又伏案假哭。

客堂間里,張奶奶已經(jīng)平靜下來。肖桓軒:“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決定,為你兒子建烈士墳墓。過幾天,咱們一起去給張屏掃墓吧?!?/p>

張奶奶同意地點點頭:“嗯?!?/p>

幾天之后,早晨。村外山崗,松柏叢中,漸漸出現(xiàn)張屏烈士的墳墓。青石墓碑下邊,放置著素潔的花束。

悲壯的音樂聲起。

張奶奶撫碑痛哭。李玉娟抱著女兒默然而立。

肖桓軒、劉干事和一群男女鄉(xiāng)親在墓前肅立致哀。

次日,夜晚。張家茅屋,客堂間里點著青油燈。

飯桌上放著張屏烈士的遺物——鋼筆、筆記本、軍用背包、水壺和幾枚軍功章。

張奶奶坐在燈下,出神地望著兒子的遺物。

壯年時代的龔彭從門口走進來,招呼道:“大娘,你好?!?/p>

張奶奶毫無表情地:“龔同志, 你好空閑哪!”

龔彭笑著問:“李老師在嗎?”

張奶奶沒好氣地:“家里剛死了人,就來湊熱鬧!”

龔彭表情尷尬,但似乎已習慣這種冷淡氣氛,假意地:“聽說張屏同志犧牲,我也感到悲痛。我來看看李老師,向她表示安慰?!?/p>

張奶奶冷冰冰地:“謝謝你的好心。她不在!”

“不在?好,好,那我下次再來?!饼徟硎貞曛蓍T口退去。

李玉娟抱著女兒從房間里走出來,責備地對婆婆:“媽,你怎么啦?龔同志是我的客人嘛!給!”說著,將女兒遞到張奶奶手里,轉(zhuǎn)身追出屋門,喊道:“老龔!老龔!”

已經(jīng)跨出院門的龔彭聞聲轉(zhuǎn)回來:“玉娟,你在家呀!”

李玉娟熱情地:“別管她老人家怎么的。來吧,到房里坐。”說著,領(lǐng)龔彭進門,走過客堂間,進入自己的房里。

張奶奶一邊愛撫著熟睡的孫女,一邊忿然自語:“死皮賴臉,不安好心!”

幾天之后,午后。鄉(xiāng)政府辦公室,陳設筒撲。

辦公桌后邊坐著劉干事, 肖桓軒沉默地坐在旁邊。

對面長椅上坐著衣裝整潔的李玉娟和龔彭。

沒有笑臉,沒有客氣,人們都沉默地悶坐著,好象各有心思??磥恚瑢υ捯堰M行了一些時候。

劉干事冷冷的口氣:“這么說, 你們兩個是決定辦登記手續(xù)嘍?”

李玉娟毫不掩飾地:“我還年輕!我有結(jié)婚的自由!”

肖桓軒打破沉默,嚴肅地插話:“玉娟同志,你有結(jié)婚自由,這誰也不能干涉。不過,作為張屏同志的老戰(zhàn)友,這句話我不能不說:烈士尸骨未寒,他留下的女兒還很年幼,在自己的親骨肉面前,你想逃避當母親的責任,這樣做合適嗎?你難道一點也不考慮?”

李玉娟無情無義地:“肖政委,張屏他已經(jīng)犧牲,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留下的女兒國家會照顧,奶奶會扶養(yǎng)。誰讓我這么年輕呢!”

肖桓軒轉(zhuǎn)對龔彭:“那么,龔彭同志,你我都是共產(chǎn)黨員,恕我問你一句:張屏同志為革命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你能不能讓他的妻子把女兒帶在身邊,也盡一份撫養(yǎng)的義務呢?”

龔彭一怔,皮笑肉不笑地:“作為一個黨員和革命同志,我對張屏的女兒深表同情,可是,把她帶過來,會給我們的新家庭造成許多麻煩,萬一出點什么事情,我可擔待不起呀!”

肖桓軒強壓心中的氣憤:“這么說,對烈士后代的撫養(yǎng),你們兩個都不肯挑一點擔子啦!”

沉默,尷尬的氣氛。

突然, 張奶奶手里抱著孫女,從門口沖進辦公室里,急切地怒喊:“劉干事!肖政委!你們可得給我作主,秀玲不能讓那沒心肝的女人帶走,讓她跟我在一起。兒子犧牲了,我要把她養(yǎng)大,讓她也干革命!”

肖桓軒一陣激動,熱烈地迎上去,攆扶住張奶奶:“大娘,我正想去找你!把秀玲帶在你身邊,我們放心!你老人家年紀大,沒親沒眷的,在鄉(xiāng)下生活不方便,搬到城里去,搬到鐵路邊去住。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長輩,秀玲就是我的孩子。烈士的后代,讓我們一起來撫養(yǎng)!”

劉干事深受感動,站起來,對張奶奶:“張大娘,你放心!撫養(yǎng)烈士的女兒,政府有責任幫助你,我們大家都有責任幫助你!”

張奶奶熱淚盈眶,一把拉著肖桓軒的手,邊說邊往門外走:“肖政委,走,咱們到家去商量?!?/p>

辦公室里,劉干事篾視地噍了對面?zhèn)z人一眼,哼了一聲,踱到窗口去吸起煙來。

坐在長椅上的李玉娟和龔彭互相對視片刻, 現(xiàn)出心虛而尷尬的神情。

數(shù)年以后,春日。

華陽城內(nèi),張奶奶的新居——解放初鐵路工人聚居的簡易平房宿舍。房前場地上,暖日融融。

張奶奶高興地坐在門前一張椅子上,用抹布細心地揩著手里的相框。

場地上童年時代的肖敬杰和張秀玲活潑地在做“找朋友”游戲。兩人邊舞邊唱:

找呀找呀戲呀找,

找到一個朋友,

我向你敬個禮,握握手笑嘻嘻,

大家一起,大家一起來嗬!……

張奶奶慈愛地看著兩個花朵般的孩子,笑著招呼:“秀玲,敬杰,來,到奶奶這兒來!”

張秀玲和肖敬杰順從地停了游戲,蹦跳著來到老人面前。

張奶奶:“唱得好!你們倆呀,是好朋友,又是好哥哥好妹妹,長大以后,奶奶讓你們當鐵路工人,好嗎?”

兩個孩子歡叫著:“好!”“好!”

張奶奶指點著相框里的老照片:“孩子們,看看,這照片上,哪個是你的爸爸?”

肖敬杰指著照片上的肖桓軒:“這是我爸爸!”

張秀玲指著照片上的張屏:“這是我爸爸!”

張奶奶:“說得對!你們的爸爸都是槍桿子里打出來的硬骨頭,長大以后,可要學爸爸的樣喲。

兩個孩子歡叫著:“好!”“好!”

肖桓軒手里拿著兩個洋娃娃玩具,笑著走過來:“敬杰!秀玲!”

“爸爸!”“肖伯伯!”兩個孩子歡躍著撲到肖桓軒懷里。

肖桓軒將玩具分給孩子,把兩人一起高高抱起來:“好孩子,聽奶奶的話,好好玩,??!”

張奶奶臉上布滿幸福的笑容。

……

——回憶鏡頭消失,畫面恢復到現(xiàn)時的張家小客廳。

聽完奶奶的訴說,張秀玲熱淚盈眶,:“奶奶,我知道了。我媽媽是個沒心肝的人!我恨她!”說著,又急切地驚呼起來:“唉呀,敬杰還不清楚他家發(fā)生的事。我得找他去!”

張奶奶:“敬杰是個好孩子,你們倆要好, 快去看看他。”

“嗯。”張秀玲答應著,急忙跑出家門,直往肖家奔去。

十三

同日,傍晚。

肖家寓所。黃昏的燈光下,院門外墻上貼滿大大小小的嚇人標語。

張秀玲急步奔進屋門,進入客廳,她被屋里的異常景象驚住了——家里被抄,一片狼藉,桌翻椅倒,柜破書空,碗盤碎裂,家具損毀。

里邊房間傳來肖敬杰低低的哭聲。

張秀玲走進房里,面對遭劫的肖家和坐在床邊哭泣的男友,一時沒了主意。她輕輕地走近床邊,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溫柔的手撫往肖敬杰的肩膀:“敬杰,你別哭,別哭……”

肖敬杰止哭,傷心地:“家里變成這個模樣!我爸爸不知道怎么樣了?”

張秀玲同情地從衣袋里掏出手帕,替肖敬杰拭去臉上的淚水:“事情總會清楚的,你不要太難過。”

肖敬杰氣憤地從床沿上站起來:“我要看看那些造反派,他們究竟要干什么?”

張秀玲從床鋪上撿起被人撕成兩半的照片,拼起來一看,是肖桓軒青年時代的軍人照,驚呼:“肖伯伯的照片,怎么被撕成這樣!”

“破紙堆里找出來的?!毙ぞ唇芙舆^父親被撕的照片,小心地放進自己常用的軍用挎包里去,開始默默地整理房間。

張秀玲幫著肖敬杰整理房間,扶正倒翻的箱柜和凳椅,收攏滿地的衣鞋雜物。

肖敬杰從地上撿起一團被踩扁的黑色硬紙團。

張秀玲:“這是什么?”

肖敬杰:“我做的機車模型,被踩成這樣!”

兩人繼續(xù)收拾地上的雜物。

肖敬杰從屋角里撿起一個破裂的小相片架,拆開相框,取出他與張秀玲在市郊公園的風景照,看了一眼, 放入軍用挎包。

張秀玲清掃著地上一堆破碎書報,發(fā)現(xiàn)床底下橫著一本書,用掃帚撥了出來:“敬杰,這兒有本書,還好好的?!?/p>

肖敬杰走過來,將書接在手里,珍惜地:“他們把我和爸爸的書全都搬走了,撕完了,這是幸存的一本!”

張秀玲:“什么書?”

肖敬杰:“《青春之歌》,一本好小說!還是讀初中的時候買的, 我已經(jīng)看過兩遍了?!闭f著, 將書又塞進軍用挎包里去。

肖家寓所門口, 臂戴紅袖章的孔耀文大步走了進來, 身后跟著他的那位造反兄弟。

客廳里,肖敬杰和張秀玲還在收拾整理。

孔耀文止步, 假笑地:“敬杰,秀玲,你們演出結(jié)束了?”

肖敬杰不答不理, 繼續(xù)做他要做的事。

張秀玲:“耀文,你參加造反了?”

孔耀文:“文化大革命洪流滾滾,形勢逼人嘛!”

造反兄弟:“肖敬杰,你沒看見大門上貼的封條?”

肖敬杰憤怒起來:“你們把我爸爸關(guān)到什么地方去了?”

孔耀文:“你爸爸早就到造反兵團報到, 宣布隔離審查, 靠邊批斗!”

肖敬杰:“你們?yōu)槭裁匆业募???/p>

孔耀文:“誰叫你是走資派的兒子呢!”

肖敬杰怒不可遏:“你!……你們這樣做也算革命行動?我要抗議!”

孔耀文冷笑起來:“抗議?哈哈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不僅要抄家,還要勒令你搬出這所房子!”

肖敬杰氣得說不出話來。

張秀玲心中有些不平:“耀文,咱們都是革命青年, 同在一所學校諗書,同到一個單位工作,這樣做太過份了吧!”

孔耀文:“唔, 秀玲, 你們外出多日, 不了解家里的情況。要不了多久, 眼前的一切, 你會明白的?!?/p>

肖敬杰和張秀玲滿肚憋氣, 沉默下來。

孔耀文得意地在屋里踱了幾步, 轉(zhuǎn)回身來, 擺出一付長官架式:“我通知你們,明天上午七點半鐘, 全體演唱隊員在禮堂集合, 批判修正主義文藝黑線!”

旁邊的造反兄弟湊上來:“按時參加, 不準遲到!”

孔耀文招呼造反兄弟:“讓他們做好準備吧。咱們走。”說著,兩人揚長而去。

張秀玲不解地自語:“批判文藝黑線?”

肖敬杰鄙視地:“不學無術(shù)之徒,搖身一變, 成了造反派頭頭!哼!”

十四

次日, 上午。

鐵路分局禮堂里,氣氛緊張。舞臺上方, 懸掛著“批斗大會”的橫幅。

臺下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上,十幾位演唱隊員正襟危坐,周圍坐著幾十個臂戴紅袖標的造反隊員。舞臺正中放置的長桌后邊,孔耀文和造反兄弟二人昂首撐臂趾高氣揚。

造反兄弟站起來,一聲怒令:“演唱隊隊長肖敬杰,上臺交代罪行!”

臺下響起一陣紛亂的叫喊聲:“老實交代!”“老實交代!”……

叫喊聲中,肖敬杰憤然地走上臺去。

臺下,張秀玲等演唱隊員們驚恐的神色。

臺上,坐在“首長席”上的孔耀文表情得意。

肖敬杰走到臺前, 說話有些激動:“同志們在這里批判文藝黑線??晌也幻靼?我們?yōu)槿罕姳硌萘藥讉€節(jié)目,也算文藝黑線嗎? ”

肖敬杰的話被臺下的喊聲打斷:

“肖敬杰不老實!”

“黑邦兒子想賴賬!”

……

肖敬杰停了片刻,繼續(xù)說下去:“你們要我交代問題,我也不明白。譬如我們演唱《馬兒啊你慢些走》這首歌, 工農(nóng)兵群眾聽了都拍手叫好,你們卻說這是修正主義黑歌。難道祖國的大好河山不該歌頌?難道祖國的壯麗風光不該贊美?……”

肖敬杰這番話打動了聽眾,造反隊員們互相交頭接耳, 一片議論。

演唱隊員們贊許的目光。

孔耀文慍怒的臉。

孔耀文對坐在他旁邊的造反兄弟做了個手勢,造反兄弟立即跑到臺前,指著肖敬杰的鼻子,氣勢洶洶地:“肖敬杰,你跟著走資派老子,帶頭宣揚封資修,還敢公開狡辯!”

肖敬杰不服氣地:“我……”

造反兄弟猛地將肖敬杰推到舞臺一邊,暴怒地:“不肯交代,你給我靠邊聽著,不準亂說亂動!”

肖敬杰憤怒的臉。

造反兄弟對著臺下,繼續(xù)發(fā)囂:“肖敬杰是走資派的兒子,是修正主義的苗子,恩想同他老子一樣反動,我們要把他批倒批臭!下面,由造反兵團司令親自批判?!?/p>

孔耀文微笑著,從椅子上站起,很有氣派地走到臺前正中,開始講話:“同志們, 我們今天在這里批判文藝黑線, 這是一場戰(zhàn)斗!肖敬杰他們這個演唱隊,是分局頭號走資派肖桓軒一手搞起來的。他為什么要搞這支隊伍?拉拉唱唱中也有階級斗爭。他的目的,就是要在舞臺上宣揚封資修毒草,為資本主義復辟鳴鑼開道!”

孔耀文故意停頓下來, 觀察臺下聽眾的反應。

臺下,果然產(chǎn)生了效果。演唱隊員們神色緊張起來, 造反隊員們神情振作起來。

臺上,孔耀文繼續(xù)發(fā)揮:“剛才,肖敬杰的交代很不像話!他不承認搞封資修,還要為封資修唱贊歌。大家想想,他們到處唱著《馬兒啊》那支歌, 一不講政治掛帥, 二不講階級斗爭, 完全是打著‘歌頌祖國河山’的旗號, 宣揚階級斗爭熄滅論, 這是地地道道的修正主義黑貨, 毒得很呀!……”

孔耀文的講話激起了臺下的強烈反響——

造反隊員里有人站起來呼口號:“打倒肖桓軒!”“批臭封資修!”“肖敬杰必須老實交代!”……

演唱隊員們互相交換著惶惑的眼光。

臺上邊角處, 肖敬杰鐵青著臉, 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忿。

臺上正中處, 孔耀文得意地微笑著,繼續(xù)開講:“我們造反派對演唱隊員還是寬大的,希望你們清醒頭腦, 同走資派劃清界線, 站到我們這邊來!”

孔耀文結(jié)束講話, 對造反兄弟作了個示意, 重新走回“首長席”, 坐了下來。

造反兄弟大聲接話:“肖敬杰,我代表造反兵團司令部宣布:停止你的機務段工作,繼續(xù)交代問題,接受批判!”

肖敬杰嚴峻的臉。他默默地往臺下走去, 慢步離開會場。

演唱隊員們望著肖敬杰的背影,透著同情的目光。

造反兄弟繼續(xù)宣布:“批判會就開到這里。造反兵團戰(zhàn)士散會. 演唱隊員留下?!?/p>

禮堂里一片喧嘩。造反隊員們紛紛離座, 蜂涌而散。剩下演唱隊員們,一個個驚疑不安,面面相覷。

舞臺上, 孔耀文笑容滿面, 用手指得意地敲著面前一大疊油印傳單。

孔耀文手指下邊,最上方一張傳單上印著“肖桓軒罪狀”五個大字標題。

十五

幾天后,下午。

時至寒冬,朔風呼嘯,風掃殘葉,寒意襲人。

華陽市城街遠景。星空閃爍,燈火點點。

“嘩”的一聲, 肖家寓所客廳的一扇玻璃窗被猛地推開。

窗門里, 肖敬杰憂悶的姿容漸漸推近。

客廳里寂靜無聲, 只有墻上掛著的老式自鳴鐘傳出清脆“的嗒” 之聲。

肖敬杰心事重重,在窗前站立良久,回過身來,在地板上煩燥地來回踱起步來。

“咯,咯,咯”的皮鞋走動聲。

在肖敬杰雙腳來回走動的背景上,疊印下列畫面——

鐵路分局禮堂里, 孔耀文在向演唱隊員們散發(fā)“肖桓軒罪狀”的油印傳單, 頭頭是道地宣講著?!?/p>

鐵路分局機關(guān)大院里, 一排排大字報欄上貼滿各種揭發(fā)批判肖桓軒的標語和大字報。形形色色戴著紅袖標的造反派在各個辦公室進進出出。

張秀玲怔怔地走進大院, 表情復雜地走在人叢中, 觀望著各種各樣的標語和大字報?!?/p>

鐵路分局機關(guān)大樓的一間辦公室里, 張秀玲帶著幾分拘束地坐在沙發(fā)上,孔耀文殷勤地給她斟來一杯茶水, 坐到她旁邊, 微笑地向她講解開導著什么。稍后, 走到自己的辦公桌邊, 從桌上拿起一疊報紙和幾本《紅旗》雜志, 交到她手里。

孔耀文送張秀玲下樓,兩人握手道別。

張秀玲手里拿著一大疊書報, 走出機關(guān)大院?!?/p>

鐵路分局禮堂里人山人海,正在召開批斗大會。

舞臺一邊, 肖桓軒頸上套著寫有“走資派”的硬紙牌,被兩個造反隊員揪住手臂, 撳住頭顱。

舞臺正中的講臺后邊,張秀玲手持紅色的“毛主席語錄本”,在充滿激情地發(fā)言、呼口號。……

鐵路分局機關(guān)大樓底層的會議室里,包括幾位原演唱隊員和新招的一群男女青年, 身穿綠軍裝, 頭戴綠軍帽,腰扎寬皮帶,聚在一起開會。

孔耀文向青年們發(fā)放印著“紅宣兵”字樣的紅布袖標。青年們各自佩戴著紅袖標, 喜笑顏開。

張秀玲從孔耀文手里接過紅袖標, 興致勃勃地戴在左臂上。……

——迭印畫面消失,鏡頭回到肖家寓所。

客廳里,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不斷。

肖敬杰還在來回踱步, 思索著。

張秀玲手拿一疊油印資料, 興沖沖地走進來, 大聲招呼:“敬杰!”

肖敬杰回過頭來:“秀玲!”

張秀玲將手里那疊資料往方桌上一放,奔到肖敬杰身邊:“這幾天, 你在干什么?”

肖敬杰苦笑著:“批判對象——寫撿查!”

張秀玲:“寫好了嗎?”

肖敬杰煩惱地往桌上一指:“白紙一大疊, 可是, 無所作為?!?/p>

張秀玲關(guān)心地走近桌邊,看著桌上的一疊紙頭。

上方空白紙頭上,寫著兩行潦草的鋼筆字:

什么是修正主義?

什么是文藝黑線?

張秀玲輕輕一笑:“寫個撿查這么為難?我早就交上去了?!?/p>

肖敬杰:“你撿查什么?”

張秀玲:“受走資派的騙,宣揚封資修唄!”

肖敬杰吃驚地:“都承認了?”

張秀玲:“這有什么奇怪?看看最近的報紙,讀讀滿街滿巷的傳單、大字報,真是激動人心!別猶豫了,咱們是革命青年,要起來造修正主義的反!”

肖敬杰踱到藤椅邊躺下, 微微搖著頭。

張秀玲走到藤椅邊:“告訴你吧,我參加造反派宣傳隊了!”

肖敬杰:“這么說, 你站過去了!”

張秀玲:“為什么不站過去?敬杰,你把撿查寫好,也去報個名吧。讓我們在舞臺上并肩戰(zhàn)斗!”

肖敬杰:“戰(zhàn)斗?怎么個戰(zhàn)斗法?”

“宣傳毛澤東思想, 歌頌文化大革命?!睆埿懔徂D(zhuǎn)身興奮地拿起桌上那疊油印紙:“看, 這是我們要表演的第一批節(jié)目。”

肖敬杰從藤椅上站起來,接過張秀玲遞來的資料,信手翻看起來。

資料節(jié)目表下的第三節(jié)上, 現(xiàn)出節(jié)目標題:

殺!殺!殺?。▽谠~)

肖敬杰的目光慢慢地在油印紙上移動, 臉上的表情起著激烈的變化——反感,憤慨,激怒。

肖敬杰猛地將手里那疊油印紙往桌上狠狠一擲:“原來如此!”

張秀玲大吃一驚:“怎么,節(jié)目不好?”

肖敬杰兩眼噴火,緊緊盯住張秀玲那張似乎變得陌生的臉。

張秀玲愕然不解:“敬杰!你……”

肖敬杰爆發(fā)地:“打倒中央老干部,打倒省、市委書記,打倒我爸爸,把那些從槍林彈雨里走過來的老革命都打倒,造反就勝利啦!張秀玲,想不到你也會干這種事!”

張秀玲并不避讓,坦率地:“你為什么用這種眼光盯我?這是革命的需要嘛!”

肖敬杰長長地呼出一口忿氣:“這樣的表演, 就是拿繩子來綁,我也不會去!”

張秀玲急了起來,顫抖著喉嚨:“敬杰,你可千萬別這樣!你要仔細想想自己的前途,想想咱們之間的友誼和感情呀!”

肖敬杰腳步沉重地踱到窗前,呆立片刻,緩緩地回過頭來,神色堅毅地:“前途、友誼、感情……,此時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見見我的爸爸!”

張秀玲神情悲傷,兩腿一軟,頹然跌坐在藤椅上:“啊!多么遺憾……”

銀幕上化出一處碧綠的池塘?!斑邸钡囊宦?,突然投進一塊巨石,平靜的水面上即刻掀開激蕩的波瀾。

十六

同日,下午。烏云蔽日, 天氣陰冷。

鐵路分局隔離室宅院門口的看守室里,肖敬杰和張秀玲默然而立。

一張辦公桌上,雜亂無章地堆著一垛撲克牌。兩個臂戴紅袖標的看守員中斷牌局, 一個坐在桌上打電話,另一個手里還捏著幾張牌。

打電話的看守員對著電話筒:“他不肯走,一定要見他老子一面。”

電話筒里傳出孔耀文的聲音:“這個孝子賢孫,不識好歹!打開送飯窗,給他五分鐘。”

看守員放下電話,對肖敬杰:“孔司令答應了, 給你五分鐘。走吧?!?/p>

肖敬杰跟著看守員朝院子里走去。張秀玲跟在后邊,走了幾步, 卻猶豫地站住了, 只是遠遠地觀望著。

看守員領(lǐng)著肖敬杰走到院內(nèi)一排平房的走廊上, 來到一間房門口, 打開門上一個送飯送水的小窗洞。

肖敬杰急切地奔上前去,眼睛向小窗洞里望進去。

陰暗的房間里, 肖桓軒半躺在硬板床上閱讀《毛選》。

肖敬杰大聲呼叫:“爸爸!”

肖桓軒驚喜地放下書本,離床撲向門口:“敬杰!孩子!”

肖敬杰連忙把右手伸進小窗洞,即刻被肖桓軒用雙手緊緊握住。

肖敬杰:“他們把你關(guān)在這個地方!”

肖桓軒:“是啊,快一個月了!”

肖敬杰關(guān)切地:“爸爸,你身體好嗎?看你,手掌都瘦了!”

肖桓軒眼里閃著淚光:“沒什么。爸爸的身子骨硬得很?。 ?/p>

肖敬杰懇切地:“他們說你在分局搞修正主義,是走資派。爸爸,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肖桓軒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了一下,反問他:“孩子,你看是嗎?”

肖敬杰:“我想不通!我不相信!”

肖桓軒現(xiàn)出安祥的笑容:“這個問題,還是讓歷史來回答吧。”

隔離室院子里,張秀玲在心情復雜地遠遠觀望。

肖敬杰身后,看守員發(fā)出命令:“肖敬杰,五分鐘到啦,走吧?!?/p>

房門內(nèi),肖桓軒從衣袋里掏出張折好的字條,按到兒子掌心上:“好好學習,好好工作,要經(jīng)得起生活的考驗。這是爸爸對你的希望!”

肖敬杰合緊手掌迅速從小窗洞里抽回手來:“爸爸,你要保重身體,我等你出來!”

肖桓軒慈祥的臉孔貼在窗洞口,囑咐著兒子:“孩子,天氣冷了,身上穿暖點,夜里要蓋好被子!……”

“啪”的一聲,看守員上前關(guān)上小窗洞。

肖敬杰依依不舍地望著父親身前緊閉的房門,緩緩地回過身來,也不跟張秀玲打招呼,獨自往院子門口走出去。張秀玲連忙跟上前去。

清冷無人的巷子里,張秀玲伴著肖敬杰,默默不語地躅躑而行。走到一個冷僻的小胡同口,肖敬杰停住腳步從褲袋里掏出父親塞給他的紙條,凝神而視。

張秀玲奇怪地問:“這是什么?”

肖敬杰:“爸爸給的條子。”

張秀玲:“上面寫些什么?”

肖敬杰環(huán)視左右見無行人,攤開紙條, 輕聲地念出:“孩子:你十歲時媽媽生病離開了我們,爸爸忙于工作,對你照顧不好,對不起你!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了,爸爸暫時失去自由,你的生活道路全靠自己把握了。要記住,你是共產(chǎn)黨員的兒子,是革命的后代,不論什么時候,都要做個有骨氣的人!”

念畢字條,肖敬杰激動地喊出聲來:“爸爸,我記住啦!”他把紙條好好折起來,小心地放進工作服口袋里。

兩個人懷著不一樣的心情,繼續(xù)默默無聲地并肩走在小巷子里。

肖敬杰嚴肅思考的表情。

張秀玲悶悶不樂的神色。

張秀玲的畫外音:“個人的感情難道比政治更重要嗎?……”

十七

一九六七年。

初春某日,上午。春寒撩峭。

鐵路新村樓屋間通道,兩旁成排的楊柳樹嫩芽初萌,細枝隨風抖動。

張家宿舍。張秀玲的臥室,房門半掩著。

張秀玲身著綠軍裝,腰扎寬皮帶,頭戴綠軍帽,臂旋紅袖標,柔長的發(fā)辮攔腰剪成兩把齊刷刷的“掃帚”,儼然一副“造反派”裝束。她獨自一人,在認真地練習“對口詞”節(jié)目。

鋒利的動作,響脆的臺詞——

東風勁吹,

戰(zhàn)歌嘹亮。

洪流滾滾,

紅旗飄場。

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文化大革命風雷激蕩。

……

房門被推開,張奶奶走了進來:“秀玲,又在搞什么玩藝兒?”

張秀玲的臺詞被打斷,有點不高興:“奶奶,我在練節(jié)目,你別來打岔。”

張奶奶不屑地:“拳打腳踢,張牙舞爪,這種戲誰愛看!”

張秀玲一笑:“奶奶,你不懂,這叫文藝革命!”

張奶奶砸砸嘴:“哼,你們這些年輕人,就知道把‘革命’兩個字掛在嘴上。哎,我問你,敬杰那孩子怎么啦,好久沒上咱家來玩啦?”

張秀玲:“我同他呀,好比在一起走路,走到了三岔路口,我要向左轉(zhuǎn),他要往右拐,眼看就要分手啦!”

張奶奶:“你向左轉(zhuǎn)是什么意思?”

張秀玲:“參加造反派。”

張奶奶:“他往右拐是什么意思?”

張秀玲:“死保走資派?!?/p>

張奶奶:“唔,我明白了。依我看,敬杰往右拐沒走錯,你這向左轉(zhuǎn)呀,不是條好路?!?/p>

張秀玲責備地:“奶奶,你怎么老是給走資派辯護!”

張奶奶不服地:“我不懂什么這派那派。我就知道你肖伯伯他們那些老革命,替咱老百姓做過好事!”

張秀玲現(xiàn)出一臉苦笑,不耐煩地:“好啦,好啦,這些道理,跟你說過幾十遍,你也聽不進去。奶奶,你年紀大了,腦子跟不上形勢,還是少管閑事吧?!?/p>

張奶奶氣憤起來:“什么?什么?你這死丫頭,說我什么來著!……好, 好, 我老啦, 不中用啦!”她搖著頭, 退出孫女的房間, 嘟嘟嚷嚷地:“唉!……老啦!不中用啦!……”

孔耀文走進張家小客廳, 正好同張奶奶打了個照面。

孔耀文裝出笑臉,討好地:“張奶奶,你老人家好!”

張奶奶不滿地:“孔耀文,這些日子怎么啦, 三頭兩日往我家里跑?”

孔耀文:“來看看秀玲。”

張奶奶:“年輕人, 放老實點, 要上高臺你自個兒去跳, 可別連累咱孫女跟著你翻跟斗!”說著, 忿忿地往廚房間走去。

孔耀文取笑地搖搖頭:“老糊涂!”

孔耀文推開張秀玲的房門:“秀玲!”

張秀玲剛剛做了個表演動作, 見有人進來, 忙收回手腳, 招呼道:“耀文, 你來啦, 坐吧?!?/p>

孔耀文感興趣地:“你在表演動作?”

張秀玲:“嗯?!?/p>

孔耀文贊不絕口:“這個動作真美!你再做給我看看?!?/p>

張秀玲不好意思地笑笑:“算啦,這兒又不是排練場。”

孔耀文:“怎么,怕難為情?……造反派嘛,事事都要有勇氣。要知道, 演戲我不會, 看戲可是個內(nèi)行噢!”

張秀玲被鼓起勁頭,自然地做出剛才那個表演動作。

孔耀文連忙喝彩:“別動!讓我好好地看看?!?/p>

張秀玲做定姿勢,紋絲不動。

孔耀文慢幔地圍著張秀玲轉(zhuǎn)了個圈子,貪婪地盯視著她那嫵媚的面容和漂亮的身姿,不斷發(fā)出贊嘆:“美!美!美極啦!用不了多久,你會成個很有前途的演員!”

張秀玲收回動作, 臉上露出自滿的微笑:“你太夸獎啦?!?/p>

孔耀文:“真的!”

張秀玲心中有些得意, 轉(zhuǎn)而一想, 又有些遺憾:“可惜, 肖敬杰沒來參加我們的紅宣兵,要不……”

孔耀文立即打斷張秀玲話語:“怎么, 你還留戀他?”

張秀玲默默地坐到床沿上去。

孔耀文:“肖敬杰是走資派的兒子, 同他父親又劃不清界線, 跟他好有什么前途!”

張秀玲內(nèi)心痛苦, 異常惋惜:“我們之間的感情太深了!”

孔耀文裝出同情的樣子:“感情?……是啊, 感情是寶貴的,我也是重感情的人。不過, 世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愛情也有階級性嘛!”

張秀玲:“這我知道?!?/p>

孔耀文:“走資派已經(jīng)成為革命對象, 凡是跟著走資派走的人都是革命絆腳石, 要拿出勇氣來拋開他!”

張秀玲一震:“這……”

孔耀文從衣袋里掏出香煙和火柴, 點燃一支抽了起來,擺出一副“造反司令”的架子:“至于肖敬杰嘛, 希望你對他不要抱有幻想,他已經(jīng)到裝卸隊去勞動改造啦!”

十八

鐵路新村的水泥路上, 肖敬杰身著破舊工作服,左臂上旋著白袖標,背負行李卷,肩掛帆布挎包,手提放著日用品的網(wǎng)兜, 在兩名臂戴紅袖標的造反隊員押送下, 往前走去。

畫面上插入下一鏡頭——

車站盡頭處站臺上出現(xiàn)兩棟寬大而低矮的庫房,里邊堆放著各種各樣鐵路托運的貨物,裝卸工人們忙碌地進出庫門搬運貨品。

庫房外站臺邊停著一列貨運車廂, 在一節(jié)車廂里, 滿臉汗珠的肖敬杰正在搬動著一只只沉重的木制包裝箱, 挨個輕置在車廂門外接轉(zhuǎn)貨箱的工友肩膀上。

十九

數(shù)月之后,時至深秋。某日,上午。

鐵路新村樓屋間通道,兩旁成排的楊柳樹綠樹轉(zhuǎn)黃落葉飄零。

張家宿舍樓房外邊,身穿破舊工作服的肖敬杰在路邊樹下徘徊等待,心情異常憂郁。

二摟上, 張家門開了, 張秀玲和孔耀文從屋里出來, 有說有笑地穿過樓道跨下樓梯, 往樓房外走去。

肖敬杰上前幾步,在背后招呼:“秀玲!”

張秀玲聞聲回過頭來,意外地:“敬杰!你……你找我?”

肖敬杰默默地點點頭。

孔耀文露出輕篾的神色。

張秀玲對孔耀文征求地:“你先走一步, 我一會兒就來?!?/p>

孔耀文慍怒地:“今天是迎接分局革委會籌備組新首長的重要日子, 機會難得, 你能讓自己遲到嗎?”

張秀玲內(nèi)心矛盾, 對肖敬杰遲疑地:“這……那……”

肖敬杰鄭重地:“好不容易請假過來。幾分鐘不行嗎?”

張秀玲為難起來。

孔耀文冷峻地對張秀玲:“有什么私房話好談呢?也不看看時間、環(huán)境、對象!”

張秀玲沒了主意:“這……”

孔耀文目光嚴厲地:“我們走吧!”

張秀玲無可奈何地對肖敬杰:“對不起!有事下回再說吧?!闭f著, 轉(zhuǎn)過身去, 跟孔耀文往前走。

肖敬杰氣憤地顫抖著喉嚨:“張秀玲!……”

張秀玲愣了一下,回過頭來,現(xiàn)出滿心的內(nèi)疚,但轉(zhuǎn)而一想,又搖搖頭,重新跟上孔耀文往前而行。

肖敬杰失望地呆立著,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苦惱和怨怒。

二十

同日,上午。

華陽鐵路分局機關(guān)大院,熱浪滾滾。

院門兩邊門柱上分別粘貼著“毛主席萬歲”和“革命委員會好”兩幅紅字標語,機關(guān)樓房二層欄桿外掛著“熱烈歡迎分局革委會籌備組龔澎首長光榮上任”的大字橫幅。庭院里站滿臂戴紅袖標的造反隊員, 孔耀文和造反兄弟兩人站在最前排。

院門外街道上, 一輛吉普車緩緩駛近, 停在大門口路旁。車門打開, 身著呢制中山裝的龔澎和李玉娟夫妻倆跨出車來。

孔耀文和造反兄弟大步走出院門, 高聲招呼,上前握手:“龔組長,您好!”

院門里響起熱烈的歡呼聲: “革命委員會好!”“歡迎龔首長!”……

龔澎與李玉娟并肩寬步走進院門, 來到人群跟前??滓暮驮旆葱值芫o隨其后。

歡呼聲停止。

龔澎面帶微笑,大聲發(fā)話:“同志們好!你們?yōu)槲幕蟾锩鞒隽素暙I, 用不了多久, 咱們?nèi)A陽鐵路分局紅色政權(quán)革命委員會就要誕生啦!”

一陣熱烈掌聲大爆發(fā)。

孔耀文上前招呼人群:“同志們繼續(xù)鼓掌, 歡迎龔首長光榮上任!”

造反隊員們繼續(xù)鼓掌,人群中間讓出一條路來。龔彭為首, 微笑揮手, 慢步穿過人群, 來到樓房臺階口,回身止步, 揮手不斷。

孔耀文大聲下令:“同志們, 散會!”

造反隊員們停止鼓掌, 人群陸續(xù)走出機關(guān)大院。

機關(guān)樓房階梯口, 孔耀文拉著張秀玲的手走到龔澎夫妻倆面前,笑著介紹:“龔組長,跟你介紹一下, 這位是造反派宣傳隊的主角演員, 她叫張秀玲!”

龔澎:“張秀玲同志, 你的相貌長得真美!”說著, 伸出右手。

張秀玲紅了紅臉, 含羞地上前與龔澎握手。

“張秀玲?你的名字叫張秀玲?”站在龔澎身邊的李玉娟突然驚聲出問,滿臉呈現(xiàn)疑惑之色。

張秀玲略感奇怪地對李玉娟:“我是張秀玲。你是誰?”

李玉娟轉(zhuǎn)驚為喜:“我姓李, 叫李玉娟, 是龔組長的妻子。來, 咱倆也握握手!”

張秀玲上前握手:“李阿姨, 你好!”

李玉娟用雙手熱情地握住張秀玲右手:“你的爸媽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爸媽。你別多問啦!”張秀玲心頭略感不舒,從李玉娟緊握中抽出手來。

龔澎笑問張秀玲:“你沒有爸媽?從小是個孤兒?”

面對陌生人對自身隱私的突然盤問, 張秀玲不禁心生驚疑:“首長,對不起,我要走了!”說完,轉(zhuǎn)身急步離開。

不知底細的孔耀文對離去的張秀玲驚呼:“秀玲!首長待你這么好,你怎么不講禮貌!”

張秀玲不管不顧,快步走出大門。

“這個姑娘, 不簡單!”龔澎含蓄地一聲笑語,接著招呼孔耀文:“小孔, 咱們上樓吧。”

孔耀文與造反兄弟連忙帶路引龔澎跨上樓梯。

底層階梯口,李玉娟滿腹心事地呆立著,內(nèi)心如酸味翻騰,嘴里發(fā)出喃喃的自語:“老天有眼,終于碰上她了!”

二十一

數(shù)月之后。寒冬某日,夜晚。

華陽市區(qū),華燈初上。大街上行人過往,紅色袖標不時地在燈影中閃爍。街道邊鱗次櫛比的店門屋墻上,各式各樣的大字報、大標語琳瑯滿目。刺耳的高音喇叭此起彼落,有的在宣傳“最新指示”、有的在廣播批判文章、有的在播放“語錄歌”唱片,嘈雜之聲響徹夜空。

鏡頭搖過交通混亂、人群熙攘的街市,搖到紅星劇院高大的門樓外邊。

劇院門口的廣場上,弧光燈照耀如同白晝。一隊隊臂戴紅袖標的學生和工人,從人海里往劇院流去。

寬敞的劇院禮堂內(nèi)燈火輝煌,坐滿黑壓壓的人眾。四周墻壁上寫著一幅幅“毛主席語錄”,張貼著大大小小的彩色標語。舞臺頂端布置著“熱烈歡慶華陽鐵路分局革委會成立文藝晚會”的紅布橫幅。

文藝晚會在進行中。

舞臺上,分局紅宣兵正在表演一個大合唱節(jié)目,一色整齊身著藍工裝、臂旋紅袖章的宣傳隊員唱起聲氣昂揚的語錄歌——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

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

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

暴烈的行動。

合唱隊列中, 張秀玲在引吭高歌。

舞臺下,觀眾還在不斷進場,人聲哄動, 秩序混亂。

劇院門口, 肖敬杰混在人流中, 擠了進來。他見場上早已滿座, 四周圍滿無座的觀眾,奮力擠進人墻,站在最后排座位的后頭, 遠遠地觀看臺上的表演。

劇院前排座位上,坐滿“紅色新政權(quán)”的頭面人物。

孔耀文和造反兄弟緊貼著新上任的鐵路分局革委會主任龔澎和李玉娟夫婦,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首長席上,個個紅光滿臉興致勃勃,一邊觀賞節(jié)目, 一邊說笑交談。

孔耀文:“龔主任,從今以后,您是咱鐵路分局的當家人啦!”

龔澎:“不,不,別總是稱我主任,私下場合你叫我老龔就行。你這個造反司令, 是我工作上不可缺少的搭檔!”

孔耀文:“謝謝你的器重!我一定給你當個好配角!”

龔澎:“你是副主任, 是新生力量的代表,是紅色政權(quán)的頂梁柱呀!”

孔耀文:“這是革命的需要!”

龔澎:“也是歷史的委托!”

“哈哈哈哈!”兩人同時發(fā)出得意的笑聲。

舞臺上, 大幕關(guān)閉, 正在輪換表演節(jié)目。

大幕徐開, 張秀玲同一位男演員身著緣軍裝、臂纏“造反兵團”紅袖標,整步上場,自報節(jié)目:“對口詞《殺!殺!殺!》”

張秀玲同男演員英姿勃勃,動作強勁,臺詞鋒利——

東風勁吹

戰(zhàn)歌嘹亮。

洪流滾滾,

紅旗飄揚。

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文化大革命風雷激蕩。

……

觀眾席上, 造反派們贊嘆的眼神。

舞臺上,張秀玲同男演員的對口詞——

毛主席的書,

是糧食、是空氣、是水;

毛主席的話,

句句是真理、一句頂萬句。

毛主席的指示,

我們高舉、緊跟、照辦!

……

觀眾席最前排首長座位上,孔耀文和龔澎嘖嘖叫好。

孔耀文:“咱們分局這支紅宣兵表現(xiàn)不錯吧?”

龔澎:“有你一份功勞。這個節(jié)目誰編的?”

孔耀文:“我編的!”

龔澎:“好!臺詞精煉!”

孔耀文:“動作也優(yōu)美!”

劇場后頭站位中,肖敬杰臉色嚴峻。

肖敬杰的畫外音:“張牙舞爪,殺氣騰騰!這算什么表演?”

舞臺上,張秀玲同男演員的表演已近尾聲:

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

打倒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

打倒劉、鄧、陶!

打倒王、李、江!

打倒趙明凱!

打倒肖桓軒!

誰反對毛澤東思想,

全黨共銖之,

全國共討之!

打翻在地,

踏上一只腳,

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殺!殺!殺!

殺!

張秀玲同男演員做著刺殺動作,一直殺向臺內(nèi)。

節(jié)目演完, 全場嘩然。

觀眾席上爆發(fā)熱烈的鼓掌,喧鬧的叫好聲不斷。

前排首長座住中, 孔耀文、龔澎和那些“紅色新政權(quán)”的頭頭們在拍手贊賞。

后頭站位中,肖敬杰雙眼噴火。

肖敬杰的畫外音:“他們把矛頭指向誰?……他們要殺誰?……”

肖敬杰無心再看表演,轉(zhuǎn)身擠出人堆,朝劇院大門外走去。他在劇院門外人行道上徘徊著??吹贸觯麅?nèi)心有如翻江倒海,思想斗爭異常激烈。

劇院內(nèi)舞臺上,已經(jīng)換了歌舞節(jié)目。

舞臺下前排座位中, 李玉娟側(cè)臉問孔耀文:“耀文,剛才那個演對口詞的女孩是叫張秀玲吧?”

孔耀文:“是她?!?/p>

李玉娟:“你知道她父母是誰嗎?”

孔耀文:“她從小沒爹沒娘。父親打仗死了,母親丟下她去嫁人, 家里就剩下個七老八十的老奶奶?!?/p>

李玉娟禁不住喃喃自語:“?。∈撬?!……就是她!……”

龔澎轉(zhuǎn)臉問妻子:“她是誰?”

李玉娟語出驚人:“她就是我女兒!十幾年不見,長成那么漂亮!”

龔澎皴了皴眉頭:“唔,原來是她!無巧不成書??!”

孔耀文好奇地:“你們認識張秀玲?”

李玉娟心神不安地:“我就是她的親生娘!”

孔耀文大悟地:“是這么回事!真是太巧啦!這么說,到時候我還得叫你一聲丈母娘哪!”

李玉娟:“什么,你是她的……”

孔耀文笑著接過話頭:“對象!”

李玉娟驚呼一聲:“巧!真是太巧啦!”

二十二

同日,夜晚。

夜深了。寒星閃爍,彎月清淡,寧靜的蒼穹玄妙而深邃。

文藝晚會結(jié)束。“嘩”的一聲, 紅星劇院大門里, 觀眾蜂涌而出。

肖敬杰站在劇院大門口一側(cè)木然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呆呆地望著人潮在他周圍源源流走。

觀眾漸漸散去,孔耀文和造反兄弟等幾個造反派骨干歡送龔澎、李玉娟夫妻倆坐上廣場一側(cè)的吉普車,揮手笑別。吉普車啟動馳出劇院大門,歡送者隨后一路談笑著走出大門。

人群散盡,劇院大門里冷冷清清。

肖敬杰孤身一人貼墻而立, 轉(zhuǎn)過身來,毅然地走進劇院大門, 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廣場, 進入劇場門廳,穿過空蕩蕩的座位間過道,攀上舞臺, 來到臺后明亮的化妝室。

后臺化妝室里人聲歡騰。鐵路分局的紅宣兵和應邀來參加表演節(jié)目的其他單位宣傳隊員們, 一邊卸裝, 一邊互相交談著剛才的演出, 嘻笑嗔罵一片哄鬧。

肖敬杰穿行在人叢中,尋找著來到張秀玲身邊:“秀玲!”

正在對鏡擦臉的張秀玲回過身來,驚喜地:“敬杰!你也來看表演啦!”

肖敬杰點點頭:“咱們到前臺說說話, 好嗎?”

張秀玲欣然答應:“等等, 我馬上就好?!?/p>

肖敬杰耐心地等待張秀玲擦完臉,在前頭走出化妝室。張秀玲背起隨身軍用背包,跟著走到舞臺上。

肖敬杰在舞臺一側(cè)停下腳步。

張秀玲:“咱們出去走走吧?!?/p>

肖敬杰面對昔日女友,臉色沉沉地:“不了。就在這兒談。”

張秀玲發(fā)覺肖敬杰神色不悅,走近他身旁,歉疚地:“敬杰, 對不起,上一次紅宣兵要開會, 中央首長指示很重要, 所以……”

肖敬杰:“這個用不著解釋啦。”

張秀玲:“你看了我演的節(jié)目, 感覺怎么樣?”

肖敬杰竭力壓抑內(nèi)心的忿怒:“演得很成功!”

張秀玲信以為真:“真的?”

肖敬杰突然轉(zhuǎn)身,向前跨出幾步,心情激動地:“過去,我們曾經(jīng)一起在臺上演戲, 歌頌領(lǐng)袖、歌頌黨、歌頌祖國、歌頌人民;盡管演得不那么好, 可那是真正的藝術(shù)、人民歡迎的藝術(shù)!……”說著,猛地轉(zhuǎn)回身來,沉重地:“可是, 現(xiàn)在, 你們在舞臺上演了些什么?打倒毛主席身邊的老戰(zhàn)友,打倒為革命流過血的老干部,人民聽了看了,心里會怎么想?”

“你……你說什么?”張秀玲臉色驟變, 她受不住這樣嚴厲的責難, 激憤起來:“難道走資派不該打倒?難道修正主義不該批判?……事到如今, 想不到你還是站在反動的立場上,用你的反動觀點來教訓我!……真是花岡巖腦袋,頑固不化!”

肖敬杰冷靜下來:“對不起,請原諒我剛才的激動。我們不必爭論下去了,生活的道路是要靠自己選擇的!”

張秀玲轉(zhuǎn)怒為憂, 走近肖敬杰:“敬杰, 你真的一點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嗎?你選擇的那條路, 是黑暗的路、危險的路!我為你擔心哪!”

肖敬杰:“也許, 我走的這條路, 是黑暗的、危險的。可是, 我準備走下去, 至死不悔!”

張秀玲深感震憾:“這么說,你要……”

肖敬杰決然地:“我來找你,就是要跟你說說清楚。我倆之間,曾經(jīng)有過愛情,可惜那是一場空虛的夢,現(xiàn)在,該是結(jié)束的時候啦!”

張秀玲怔住了:“什么,什么,你說什么?”

肖敬杰從衣袋里掏出那張曾經(jīng)珍貴無比的合影照片, 將中間撕開,把張秀玲影像的那一半放在她手掌上,苦澀地一笑:“我知道, 你心中已經(jīng)另有所好。給, 祝你光明, 祝你幸福!”說完, 轉(zhuǎn)過身來, 邁開大步, 跳下舞臺, 緩緩地從劇場過道往門口走去。

“敬杰!你要干什么?……你別走!別走呀!”張秀玲手里托著肖敬杰撕下的半張照片,悲傷至極,渾身顫抖,呆呆地站在舞臺上, 淚流滿臉, 肩上的挎包滑落下來, 一時無法釋懷,陷入癡呆。

靜??諘珀幇档膭≡捍髲d里死一般的沉寂,只聽見肖敬杰那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沉重聲音漸漸遠去。

舞臺上,張秀玲從癡呆中醒來, 跌坐于地板上, 傷心地痛哭起來。

理智終于戰(zhàn)勝情感。張秀玲抽泣了一陣, 慢慢抬起頭來, 用衣袖擦干滿臉的淚水,自言自語地:“分手吧!決裂吧!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還有什么前途!”她憤然站起,將掌心里被捏成一團的那半張照片猛地擲出去,撿起身旁的挎包, 跳下舞臺, 大步跨過劇場過道, 往大門口走去。

二十三

同日,深夜。星光閃爍。

華陽市區(qū)街道。陰暗的路燈, 滲淡的白光, 稀少的行人, 寂靜的街市。

張秀玲心事重重地走在人行道上。

畫面外響起憂郁的歌聲:

女兒象朵花,

蝴蝶采花忙。

有只蝶兒惹人愛,

心地正直貌不凡,

狂風吹打他的身子,

暴雨拍擊他的翅膀,

啊,啊,不幸的命運等著他;

有只蝶兒令人畏,

呼風喚雨本領(lǐng)強,

綠葉叢中他威風凜凜,

百花園里他趾高氣揚,

啊,啊,廣闊的前途等著他。

花愛蝶, 蝶戀花,

年輕的女兒好為難,

芳香該為誰貢獻?

芯兒該為誰開放?

歌聲伴著張秀玲邁過清冷的街道。

深夜,同時。華陽市江濱大道。

江水中, 船火帆影, 波光粼粼;江岸上, 樓屋林立, 燈光點點。

肖敬杰腳步沉沉地走在臨江大道上。

畫面外響起奮亢的歌聲:

男兒似蝴蝶,

生來戀百花。

有朵鮮花在眼前,

艷麗俊俏英姿爽,

萬綠叢中展紅顏,

盛開怒放吐芬芳,

啊,啊,蝶兒愛她意拳拳;

惜望紅顏攀高枝,

風雨一來變模樣,

揚眉俯首隨風倒,

花凋葉枯暗無光,

啊,啊,蝶兒忍痛離開她。

蝶兒蝶兒欲何往?

迎風沐雨展翅膀,

遼闊原野任飛翔,

采花還須眼睛亮。

歌聲伴著肖敬杰邁過沉寂的江畔。

二十四

同日,深夜。月淡星疏。

鐵路新村靜悄悄的。

張家宿舍樓外的水泥路上, 張秀玲快步而行, 跨進樓房, 登上樓梯, 穿過走廊,掏出鑰匙開門,走進小客廳。

內(nèi)房傳來張奶奶的喉嚨:“秀玲, 這么晚才回來?!?/p>

張秀玲:“戲剛演完。奶奶, 你睡醒啦?”

張奶奶的喉嚨:“你不在家, 我哪睡得著??煜聪茨? 早點睡吧?!?/p>

“嗯?!睆埿懔岽饝宦?,從肩上卸下挎包扔在桌上, 倒了杯開水, 仰著脖子喝完,走進自己的臥室, 扭亮電燈, 吃力地往椅子上一靠,嘆了口氣。

張秀玲的眼光接觸到五斗柜上那個相片架,站起來走過去, 呆呆地望著她和肖敬杰在市郊公園里演唱的照片。

相片架里的照片漸漸推近鏡頭, 直至肖敬杰站立的部位占滿銀幕。

畫面上, 肖敬杰靜止的影像突然活動起來, 微笑著在熟練地演奏手風琴。

畫面中,手風琴奏了《馬兒啊, 你慢些走》中的一段樂曲。肖敬杰忽然停止演奏, 合上琴箱, 神情嚴肅地說話:“我倆之間,曾經(jīng)有過愛情,可惜那是一場空虛的夢,現(xiàn)在,該是結(jié)束的時候啦!”

畫面上, 肖敬杰重新變回靜止的影像。

畫面漸漸縮小, 變回相片架里的那張照片。

張秀玲從幻覺中醒來, 用手揉揉眼皮,臉上現(xiàn)出不悅的表情, 憤然將相片架拆開, 從相框里抽出照片, 拉開五斗櫥下方的那個放置雜物的大抽屜,恨恨地扔了進去。

二十五

銀幕上出現(xiàn)一朵盛開的牡丹,一只驕健的蝴蝶貼著花瓣飛了一會兒,停在花芯上。

畫面外一只手伸了過來, 想捉住蝴蝶的翅膀, 蝴蝶一驚, 惶惶地飛走。那只手狠狠地將牡丹連根帶葉從泥土中拔起, 另只手伸過來捏住它的根莖,往一只豪華精巧的花盆中栽下去。

鏡頭漸推,畫面上的牡丹花盆被孔耀文雙手端在胸前。

一九六八年。

暖春。早晨。

鐵路新村張家宿舍樓房外邊, 身穿畢挺中山裝的孔耀文雙手端著這盆牡丹花,興致勃勃地登上樓梯,走進張家小客廳。

張秀玲剛剛吃完早飯,張奶奶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孔耀文含笑招呼:“秀玲!”

張秀玲:“耀文,來的真早!”

孔耀文對張奶奶恭敬應付:“張奶奶,早晨好!”

張奶奶不屑地瞥了孔耀文一眼,喉嚨底應了聲“好?!蹦闷鹜肟晖鶑N房間走去。

孔耀文擎起手里的花盆:“看,這是什么?”

張秀玲好奇地:“牡丹花!你拿來做啥?”

孔耀文炫耀地:“前年,我送給你一束牡丹,那是筆畫的花;今天,我又送給你一束牡丹,這是真正的花!”

張秀玲搖搖頭:“我不感興趣。你們這些男人,就喜歡給人送花。”

孔耀文諂笑著將花盆放在桌上:“剛剛從花圃里采來, 水汪汪、紅艷艷,多美呀!難道你不喜歡?”

張秀玲心情不好, 沒有作聲。

孔耀文:“唔, 我知道你有心事——同那姓肖的藕斷絲不斷。是嗎?”

張秀玲:“別開玩笑。愛情的破裂是痛苦的!”

孔耀文:“說的不錯,我理解你內(nèi)心的痛苦。不過,這種痛苦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 會變成幸福的轉(zhuǎn)折點!”

張秀玲:“這是我個人的事情,請你不要干涉?!?/p>

“當然,這是你個人的自由,我不會干涉?!笨滓南妊b體貼, 后放嚴辭:“可是,我還是想提醒你——肖桓軒不僅是個走資派,據(jù)我們了解, 歷史上還有大問題, 很可能是個叛徒, 分局革委會正在組織專案審查。姓肖的這家人眼看著沒有好下場啦!”

張秀玲聞言大驚:“是這樣?……”

“好啦,咱們不談這個。”孔耀文在椅子上坐下來:“秀玲,你們紅宣兵表演的那臺節(jié)目很好, 特別是你演的那段對口詞, 效果真不錯?!?/p>

張秀玲心情好轉(zhuǎn),臉上有了微笑:“是嗎?”

孔耀文:“分局革委會已經(jīng)決定, 讓你們到外邊去巡迥演出,走遍本省大中城市,顯示我們鐵路造反派的英雄氣概!”

張秀玲渾身來了勁:“什么時候出發(fā)?”

“下個星期?!笨滓膹囊巫由险酒饋?,得意地踱了幾步:“前年,黑黨委搞了支演唱隊,那是肖桓軒的把戲;如今,我們紅色新政權(quán)搞了支紅宣兵,這是我孔耀文的主意。真是英雄造時勢??!”

張秀玲頗有好感地看了孔耀文一眼,情不自禁地拿起桌上的茶杯, 將半杯開水澆進了花盆。

孔耀文滿意地笑瞇了眼:“哈哈哈, 世上哪有不愛鮮花的美女呀!”

張秀玲紅了紅臉,現(xiàn)出嫵媚的笑容。

“我走了?!笨滓男σ飧鎰e:“待會兒,還要到市里去參加一個會議?!?/p>

張秀玲送孔耀文走下樓梯。

孔耀文走到樓房外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旁邊,掏出鑰匙打開車鎖,轉(zhuǎn)過身來:“我搬家了。有空上我那兒去玩?!?/p>

張秀玲:“住哪兒?”

孔耀文開顏一笑:“你常去的地方——原來肖桓軒住的那房子!”

張秀玲又吃一驚:“肖家的房子怎么成了你的住家?”

孔耀文爽懷而答:“時代大變化, 風水輪流轉(zhuǎn)。我是革委會副主任,當然有資格住好房子!”說著, 握住把手, 右腿一蹬, 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

張秀玲目送孔耀文離去, 嘴角上浮起一縷愛慕的笑容。

二十六

季節(jié)更替, 光陰荏苒。

華陽市區(qū)街道兩邊整齊的梧桐樹, 由各個不同方向在銀幕上運動, 變換著新芽萌發(fā)、嫩綠初綻、重青迭翠、風送鵝黃、落葉飄零、光干禿椏、雪染枝頭等等景色。

華陽城邊江水和鄉(xiāng)間溪流蜿蜒展開, 激流奔濤, 浪花飛涌。

波光浪影中推出一份《人民日報》, 版面上顯現(xiàn)一篇大塊文章的粗黑標題——

林彪——現(xiàn)代中國的孔老二

一九七一年。

深秋。某日下午,夕陽西下。

華陽市中心十字街口, 一座磚石結(jié)構(gòu)水泥粉刷的大批判專欄吸引著許多觀眾。專欄上圖文并茂, 深藍色美術(shù)體的大字標題橫貫版頭:“掀起批林批孔運動的新高潮”。

街道邊沿, 穿著撲素的張秀玲同服飾挺括的孔耀文并肩而行, 來到大批判專欄面前停下腳步, 站在人群后頭評頭品足交談起來。

張秀玲同孔耀文觀看議論了一陣, 轉(zhuǎn)身離開專欄, 并肩挨膀一路前行。

孔耀文:“批林批孔又批出新花樣啦?!?/p>

張秀玲:“革命樣板戲剛演出點味道, 你又把我弄到專案組, 真沒意思?!?/p>

孔耀文:“專案組是專門抓階級斗爭的。上級首長對肖桓軒的歷史問題很重視, 決定由龔主任親自主管。這一回, 把你調(diào)過去, 是他推薦的?!?/p>

張秀玲:“龔主任推薦我?”

孔耀文:“這年頭, 還有什么比搞政治更重要、更吃香的!干吧. 讓人家看看我孔耀文的對象在政治上也是過硬的!”

張秀玲:“抓叛徒,抓叛徒,抓了這么多年,還沒抓出個名堂!這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啊!”

“你說的太對啦!”孔耀文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時候不早了, 該吃午攴啦?!?/p>

張秀玲:“咱們回家去吃吧?!?/p>

孔耀文笑起來:“你這個人, 還有點土巴巴的。咱們上延安飯店痛痛快快的吃一頓!”說著, 挽起張秀玲的胳膊往街道對面走去。

張秀玲同孔耀文走進延安飯店, 穿過人群哄亂杯盤狼藉的底層大餐廳, 往樓梯上跨去。

樓座上, 照例門庭若市, 幾張大園桌坐滿等著用餐的顧客。

張秀玲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吃餐飯跟打仗似的, 多沒意思!換個地方吧?!?/p>

孔耀文寬慰道:“別急, 你先待會兒, 過一刻鐘, 包你吃到滿意的飯菜?!?/p>

孔耀文徑直往里間走去, 不一會兒, 一位飯店干部恭恭敬敬地跟他出來,指著路, 把張秀玲讓到里首一個關(guān)著門的小包間里去。

張秀玲進門一看, 小包間里擺著四張凈亮園桌,周圍座椅舒適, 顯然是飯店專為高賓貴客特辟的雅座。

孔耀文舉止瀟灑地同鄰桌幾位有來頭的食客點頭示意, 拉著張秀玲的手, 在一張空桌旁坐下來。

飯店干部打開包廂門, 殷勤地上來點菜:“孔副主任, 今天吃點什么?”

孔耀文:“我愛吃什么, 你心中有數(shù), 照老菜譜點就是。”

飯店干部笑著應承:“行啊。稍等片刻, 馬上送過來?!?/p>

“等等?!笨滓恼凶∞D(zhuǎn)身欲走的飯店干部,對張秀玲征求地:“你喜歡吃點什么?”

張秀玲有點不好意思:“隨便吃點吧, 別太浪費了?!?/p>

孔耀文對飯店干部:“那么, 再加個桂花魚片吧?!?/p>

“行!行!”飯店干部邊說邊離開房門。

房外樓座里, 各張桌邊坐著的顧客還在等待開餐。樓座一角的服務臺前, 買餐券的顧客排成長隊, 人聲喧鬧不止。

幾個穿白色工裝的餐廳服務員手擎萊盤, 吆喝著穿過桌椅之間的過道,往貴客包間里端去。

普通樓座里顧客們的眼光都集中在貴客包間方向, 各各呈現(xiàn)出不同的表情——驚異、妒嫉、羨慕、憤然……

貴客包間里, 孔耀文和張秀玲的桌上, 擺著豐盛的四菜一湯。

張秀玲面對奢華萊肴,不太自然地:“點這么多菜, 怎么吃得下!”

孔耀文手拿啤酒瓶笑嘻嘻地給張秀玲斟酒:“這有什么。我們當頭兒的弟兄們常來這兒聚會,今天,也讓你開開眼界?!?/p>

張秀玲竭力攔住酒瓶:“好啦, 別倒酒啦, 這點兒喝下去也夠嗆!”

“來, 先敬你一杯?!笨滓淖哉鍧M杯,與張秀玲碰杯,帶點嘲笑的口吻:“秀玲,你呀,世面見得太少啦?!?/p>

張秀玲呷了口酒,瞪了孔耀文一眼:“吃吃喝喝算什么英雄!”

孔耀文挾了塊紅燒肉, 大嚼起來:“我們哪, 拚著小命干革命, 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生活得更美好!”

在融洽的氣氛中, 兩人用起餐來。

二十七

同日, 晚間。

華陽市內(nèi)住宅區(qū)的遠景,華燈璀璨。

原肖家寓所門外的巷道上, 張秀玲同孔耀文酒足飯飽,并肩漫步而來。走到院門口, 孔耀文掏出鑰匙開鎖, 雙雙進門, 穿過小小庭院, 跨進客廳,啟開燈光。

張秀玲睜眼四望, 房屋易主, 熟悉變成陌生,過去肖家簡樸的擺設改了模樣——墻壁、地板油漆一新, 時新家俱閃閃發(fā)亮, 唱片機、電風扇昂然生輝,沙發(fā)成套,盆景點綴——一派家當煞是豪華。

張秀玲微呈醉態(tài), 一屁股跌坐到沙發(fā)上??滓挠质堑共瑁质嵌怂?,招待十分殷勤。

張秀玲打量著客廳里的境象, 觸景生情, 一陣感慨襲上心頭:“光陰似箭, 五個年頭過去了, 想不到, 你會成為這里的主人!”

孔耀文坐到張秀玲身邊, 用刀削著一只大紅蘋果:“是啊, 階級斗爭是無情的?!?/p>

張秀玲仍然沉浸在個人的感嘆里:“人的一生真是復雜多變, 交朋友談愛情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要找上個志同道合的伴侶, 多不容易啊!”

孔耀文把削好的蘋果遞到張秀玲手上,諂笑地:“說得好!咱們倆呀, 這叫戰(zhàn)火里的愛情!”

張秀玲嚼了口蘋果,對孔耀文柔情地笑笑:“戰(zhàn)火里的愛情?……啥意思?”

“不,不止是戰(zhàn)火里的愛情。其實, 我對你是一往情深!”孔耀文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親愛的,到我房間里去看看, 你便知道啦?!?/p>

孔耀文說著, 拉住張秀玲的手, 走進原來肖敬杰住的那間臥室。

房間里, 床鋪舒適, 柜桌簇新。

孔耀文將張秀玲拉到那個掛著她彩色放大照片的相框面前:“你仔細看, 這是什么?”

張秀玲驀然瞧見這張照片, 大吃一驚, 將手里的蘋果丟在寫字桌上, 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倩影:“怎么, 你這里也有我的照片?”

孔耀文:“這張照片跟著我已經(jīng)度過五個年頭了。我對你的愛,是一刻也沒停止過呀!”

張秀玲十分好奇:“怪了, 我從來沒照過這樣的相呀!”

孔耀文故作神秘之狀:“貴人健忘哪!你再想想?!?/p>

張秀玲愣愣地盯著自己的照片,竭力搜索記憶。她的眼前, 現(xiàn)出幻影——相框里, 她的單人影像變成她和肖敬杰在市郊公里游園演唱時的那張風景照。

幻影消失。張秀玲恍然大悟:“喔,這是從我和肖敬杰在公園里唱歌那張照片上剪下來的!是嗎?”

孔耀文得意地點點頭。

張秀玲:“你是從哪兒搞來的?”

孔耀文:“五年前, 大中華照相館的玻璃櫥窗里, 陳列著一幅‘幽景歡歌’的風景照,你忘啦?”

張秀玲驚叫一聲:“對!對!”

孔耀文滿臉燦笑:“這張照片, 我太欣賞啦,可又得不到它,于是,就想了個法子, 以你男朋友的身份同那個給你們拍照的攝影師打交道, 這不到手了嗎!”

張秀玲嗔怪地:“你這家伙真壞!冒名頂替, 盜竊我的相貌!”

孔耀文故意現(xiàn)出不高興的樣子:“哼, 這要怪你自己!那時候, 你同姓肖的打得火熱,對我孔耀文冷若冰霜?!?/p>

張秀玲笑了:“那時候, 我心里根本沒有你?!?/p>

孔耀文臉上又堆起笑紋, 緊抓住張秀玲的雙手:“那么, 現(xiàn)在呢?”

張秀玲臉孔泛紅, 低聲囁嚅地:“現(xiàn)在, 你問你自己!”

說著, 張秀玲推開孔耀文的手, 轉(zhuǎn)身邁到窗口邊, 甜美地欣賞著窗外的月色:“看, 多美的月夜!”

孔耀文輕步跟了上來, 應和道:“寧靜的夜晚, 清亮的月光!”

窗外天幕上, 繁星閃爍,皓月當空。

孔耀文無心賞月, 卻側(cè)過臉來貪婪地盯住張秀玲秀麗的姿容,兩眼閃著欲火:“秀玲,你太漂亮了!簡直是月下美人! ”

“盡拿蜜糖給人吃——肉麻!”張秀玲回眸一笑,說完,轉(zhuǎn)過身來:“得啦,時候不早,我該回家啦。”

孔耀文急了, 連忙緊緊抓住她的雙手:“別走!親愛的, 別走!今晚上你就別回家吧!”

張秀玲感到意外:“不回家,那怎么行!”

孔耀文一手相握, 一手扶腰, 把張秀玲拉到床邊,厚著臉皮:“秀玲, 你知道我多么愛你!別走吧, 往后, 咱倆反正要結(jié)婚的!”

張秀玲心里不適, 纖嫩的手在孔耀文的大掌里微微掙扎著:“不行!耀文,咱們談愛情, 應該是光明正大的!”

孔耀文緊握張秀玲的手不放,哀求地:“秀玲, 答應我吧!”他邊說邊騰出一只手來, 去拉床邊的電燈開關(guān)線。

張秀玲慌了, 惶恐地驚叫:“耀文!你別……別……”

“啪”的一聲, 臥室里的電燈被孔耀文關(guān)掉, 頓時, 房間里一片漆黑。

……

二十八

靜, 死一般的寂靜。

夜空里, 錚亮的園月在馳動的云朵中緩緩穿行, 時隱時現(xiàn)。忽然, 有一大團濃濃的鳥云遮住了月亮, 大地變得陰沉沉的。

月影淡照下的原肖家臥室的窗門里, 薄薄的絲織窗簾隨風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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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文學劇本<狂潮中的人生>(上集)的評論 (共 8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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