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我調到劇團工作，認識了達子爺們。

達子長得胖胖的，慈眉善目，性情溫和，是團里有名的“戲簍子”。他會的戲很多，戲路寬，簡直就是一部活戲考。

團里的演員遇到啥不明白的，都愿意向他求教，他總是樂呵呵的，有求必應。

那個時候，達子已經七十有九了。雖然不再登臺演出，但達子能說戲，而且說得很好，讓人拍案叫絕，每次演出都少不了他。

達子有個習慣，每次演出之后，必定喝一壺酒。酒是普通的老白干，壺是尖嘴的小銅壺，大約裝三兩酒。

達子的下酒菜總是隨身攜帶，兩根長長的大蔥，四個尖尖的辣椒。(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戲演完了，達子回到房內，盤腿坐下，喝酒。喝一口酒，咂摸著酒的辣味兒，再吃一口大蔥，吸溜著蔥的辣味兒，再咬一口辣椒，唏噓著辣椒的辣味兒。一口酒，一口蔥，一口辣椒，達子一個人，靜靜地，不說話，默默地喝著酒，品著辣。

喝酒的達子，特別的專注，一心一意地一口酒、一口蔥、一口辣子，一心一意地品著不同的辣味兒，好像所有的凡塵瑣事，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煙消云散，與己無關。達子的眼里，只有酒、蔥和辣子。

我覺得，喝酒的達子，特爺們。我還覺得，達子不簡單，達子是個有故事的人。

有一天，達子給我講了他的故事。

達子出身貧苦，七歲那年，就沒了爹媽。一個遠房的親戚把他送到了戲班子，跟著練功學藝，混口吃的。

戲班里有個年歲跟他差不多的小女孩，叫翠紅，也沒了爹媽，跟著學戲。兩個人每天清晨醒來，分別給師傅師娘倒掉尿盆，然后整理床鋪，清掃衛(wèi)生，再一起練功學藝。

一晃七八個年頭過去了，翠紅出落得有模有樣，藝滿出師，首次登臺，便贏得滿堂彩。很快，小翠紅就成了戲班子的臺柱子。

正在這時，達子發(fā)現翠紅練功時，愛冒虛汗，氣力不夠。達子很著急，馬上稟報了師傅。師傅請醫(yī)生給翠紅看了病，抓了藥，原來是肺有了毛病。

達子每天幫翠紅煎藥，提醒翠紅按時服藥。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yǎng)，翠紅的病徹底好了。達子很開心，師傅師娘、戲班子里其他的人也都很開心。達子的開心，跟大家不同。達子的開心，是小翠紅能好好的，跟自己做伴兒。大家的開心，是小翠紅又可以演出了，戲班子又能賺好多錢了。

翠紅的戲唱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紅了。小翠紅成了戲班子的搖錢樹。樹大招風，十七歲那年，一個鄉(xiāng)紳惡少看上了她，托人送來口信，要娶翠紅。

翠紅的心里早有了意中人，意中人就是達子。雖然兩個人從沒表白過，但相似的身世，共同的經歷，早已將兩顆心連在了一起。

翠紅拒絕了惡少。為避免惡少糾纏，師傅率戲班子喬遷他處，搭臺唱戲。沒想到那惡少一手遮天，戲班子連換了四個地方，都是臺子剛搭好，就有人來拆臺，聲稱不許唱戲。

師傅一看，戲演不了了，索性解散了戲班子，雪藏了翠紅，避避風頭。達子辭別師傅、翠紅，去了關東闖蕩。

在關東，達子唱出了名堂，成了當紅小生。三年后，師傅帶著翠紅，到關東投奔達子。

達子和翠紅，一對有情人，終于聚到了一起。翠紅取名謝再紅，再次登臺演出。

達子和翠紅聯袂演出，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有個俄羅斯戲迷，盛邀他們去那里演出。達子和翠紅、師傅一行，去了俄國。演出前一天，大家乘游艇游玩，出發(fā)時風和日麗，晴空萬里，行至途中，突然間狂風大作，黑云壓頂，游艇不幸發(fā)生側翻，不會游泳的翠紅，就此永別了達子。

達子痛不欲生。本以為苦盡甘來，兩個人從此相依相伴，白頭偕老。沒成想天不作美，有情人難成眷屬。翠紅撇下達子，一個人去了天國。

達子葬了翠紅，將她的骨灰，撒進了茫茫的大海。達子回到關東，在茫茫人海中，繼續(xù)唱戲，繼續(xù)走紅。風華正茂的達子，被不少名媛望族相中，做媒的踩破了門檻，可是達子心如止水，看都不看，一律回絕。

達子的一顆心，也隨著翠紅，去了天國嗎？

達子終生未娶。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了一輩子，直到81歲過世。

誰知道呢，也許達子從不孤單。他的心里，始終裝著那個七至二十歲的翠紅，翠紅伴著他唱戲，伴著他喝酒，伴著他品辣，伴著他走過長長的人生。

2015.10.1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277762.cc/subject/3786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