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花鼓戲
在我老家,六十歲以上的人,沒有不喜歡花鼓戲的。很長一段時間,花鼓戲就是那陳年的老酒。而鄉(xiāng)下人愛花鼓戲,就好像嗜酒的人愛美酒。
咚咚咚鏘,咚咚咚咣。開場的鑼鼓響了起來。人們的心也跟著跳起來、急燥起來。正在吃飯的把碗里剩下的飯使勁往嘴里塞,直到把嘴塞得合不攏,然后鼓著腮幫子,心急火燎往戲場跑。老頭一個勁催著老太太:快點,快點,你去不去?不去我一個人去了,就你事多,這會兒又要屙屎又要屙尿。小孩站在門外,一會往戲臺的方向張一眼,一會急慌慌地叫媽媽:快點啊,媽媽!別人都去了,三花臉就要出來了。在急風(fēng)暴雨般的開場鑼聲催促下,村里的男女老少不一會就都聚到了戲臺前。那樣子,就像士兵聽到了集合號。
戲臺一般搭在村頭的大樹下,或禾場坪。我老家是一個有三百多人口的大院子,大堂屋里建有現(xiàn)成的戲臺,不論天晴下雨都能唱戲。由于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每年唱戲的日子就多。正月的戲是必不可少的,少則兩三天,多則七八天;如果碰到下雨,那戲就一天接一天往下唱,直唱到雨停了,戲也就跟著停。平時哪家大人做壽、新房建成,或誰家娶媳婦,一般都會唱幾場戲。當(dāng)然,像中秋、端午這樣的節(jié)日,就得看情況了;如果人們的心情好,又碰上農(nóng)閑,興許也能唱上一兩天。那時的花鼓劇團多如牛毛,省、市、縣都有幾個正規(guī)的劇團。一些村子也有自己的劇團。找?guī)讉€會打鑼敲鼓會吹嗩吶的,再找?guī)讉€讀過幾年書、能說會唱的,到縣里學(xué)習(xí)幾天,雜牌劇團就組成了。鄰近的村子當(dāng)時有個小劇團,名字卻很大氣,叫“向陽花鼓劇團”。大一點的花鼓劇團一般不下鄉(xiāng),向陽花鼓劇團就成了我們這里的香餑餑,請他們唱戲往往得提前預(yù)約。劇團里能唱的戲不多,無非是《劉??抽浴?、《毛板精打鐵》、《補鍋》、《十五貫》等傳統(tǒng)戲。向陽花鼓劇團把這些戲像炒豆子一樣一遍一遍地炒。喜歡流行歌曲的朋友大約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一首好聽的歌聽多了、聽得久了就會索然無味??苫ü膽騾s越看越有味,就像陳年的酒,時間越長,品起來越有味。戲看得多了,臺詞能背了,唱段能哼了,可還是一場一場看下去,真正的百看不厭。這也難怪,花鼓戲不但有唱、有打、還有說,有小品、相聲的韻味,但比小品、相聲更有魅力。唱的時候,字正腔圓,一本正經(jīng),拖著長長的鼻音;打的時候,裝模作樣,虎虎生風(fēng);說,是最有趣味的時候,說的是地方方言,有時拖著長長的尾音,有時像念快板,大部分時間在斗嘴、插科打諢、逗笑怒罵,常常讓人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或含羞低笑。當(dāng)然,不同的劇團、不同的演員,演出風(fēng)格也稍有不同。城里的花鼓戲和鄉(xiāng)下的花鼓戲也有差別,城里的花鼓戲正規(guī)、文雅,鄉(xiāng)下的花鼓戲多了粗俗和隨意,也多了趣味。
開場鑼往往要敲很久,一是等觀眾,二是等演員做準備,三是暖場。其實開場鑼剛響起來不久,臺下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有凳子的坐在前面,沒凳子的站在后面。不管是坐著的,還是站著的,都是腳挨著腳,肩碰著肩,想出去方便一下,都得硬擠出一條路,人剛過去,后面的路就不見了。鼻子里聞到的是汗味、狐臭味、雪花膏味、各種各樣的怪味。這個時候,“人以群分”這個成語的含義就顯現(xiàn)出來了。老人們坐在一起,談?wù)撝葘㈤_演的劇情,往往是你一言我一語講得唾沫四濺、聲情并茂;年青的小伙子聚在一堆,開些低級的玩笑,或你打我一拳我推你一掌鬧得不亦樂乎;姑娘們到底不同,安安靜靜地或站或坐,兩只耳朵卻不閑著,一只聽老人們討論劇情,一只聽男青年開玩笑,偶爾也低下頭說幾句,竊竊笑兩聲。開場鑼一停,整個戲場立馬鴉雀無聲,只剩下我們這些孩子在竄來竄去。
好戲開場,唱戲的人很快進入角色,看戲的人也很快入了戲。那些老年人和中年人嘴里嗑著瓜子,心思都在戲里。年青人就不同,眼睛一邊看臺上,一邊偷偷看身邊有沒有姑娘,心思自然一半在臺上,一半在臺下。戲演到一半的時候,臺下有時會來一段插曲。有時是前面的擋了后面的視線,后面的就不高興了:你像根木樁一樣擋在前面,我看你后腦殼??!前面的當(dāng)然不服氣:誰叫你長那么矮,你不曉得挪動一下啊!于是雙方就爭論起來,直到全場觀眾共同聲討他們,他們才乖乖地不作聲了。有時是那些青年為了某一個姑娘爭風(fēng)吃醋,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樣的事當(dāng)然很少,大家都是來看戲的,不是來吵架的。這樣的事不會影響大家的心情,也不會釀成大事,更不會影響戲后的相處。
唱戲的時候,一般都是晴天。這時天地間好像也在演一場戲,一輪明月磨盤似地掛在天空,這是又亮又有詩意的照明;星星眨著眼睛,稀稀疏疏地散布在深邃的夜空,這是害羞的、忠實的觀眾;那些樹影、山影、莊稼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這是最有意境的舞臺布景;蛙叫、蟲鳴、犬吠……這些天籟之音是內(nèi)容豐富的唱詞、對白。而我們看戲的這個舞臺、這些觀眾就顯得渺小了,就成了天地間這場大戲的一部分。如果是雨天,我們在自家堂屋里看戲,外面風(fēng)聲和著雨聲,屋內(nèi)鑼聲伴著說笑聲,那又是另一番景致、另一番心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俗話說:唱戲的癲子,看戲的傻子。這戲真的能讓人癡迷。你看那些看戲的,一個個忘乎所以:看到精彩處,人群會情不自禁叫一聲“好”;看到高興處,人們就會哈哈大笑;看到傷心處,那些婦女、老奶奶就會不停地擦眼淚,有的還會哭出聲來;看到壞人出場,往往會破口大罵。我記得有一次,好像是演《朱買臣賣柴》,當(dāng)演到朱買臣窮困潦倒,他老婆崔氏逼他寫休書離婚時,一個渾小子跑上臺,抓住演崔氏的演員就要打。當(dāng)時臺上臺下的人都愣住了,不知演的哪一出。
其實,臺上一場戲,臺下也一場戲,唱戲的是人,看戲的也是人,有時,還真分不清哪是臺上哪是臺下、誰是演員誰是觀眾?;ü膽蚝每?,成了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吃飯一樣,變得必不可少。不過,時間長了,自然也生出些事來。向陽花鼓劇團有一位演小生的男子,叫柳伢子。他人長得俊,化了妝更是玉樹臨風(fēng)。當(dāng)時十里八鄉(xiāng)的女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一提到他的名字,那些女人臉上就會莫名其妙地浮起一團粉紅,眼里露出羨慕、向往的神情。一聽說演花鼓戲,就會互相打聽:柳伢子來了嗎?這樣,就會常常惹得男人們橫鼻子豎眼,生些閑氣,吃些干醋。沒想到后來真的出了事。一個十八歲的黃花姑娘喜歡上柳伢子了,而且發(fā)誓非他不嫁。柳伢子當(dāng)時二十多歲了,是結(jié)了婚的人,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當(dāng)時大家也只把他們的事當(dāng)做戲中的一個小插曲,像談戲一樣,談過、笑過,就沒放在心上了??勺屓藳]想到的是,那個姑娘竟一輩子沒嫁人。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幾十年,當(dāng)柳伢子七十多歲的時候,他要兒子準備棺材,而且要準備三副。其中一副是為那個一直沒有嫁人的姑娘準備的。這事有點凄涼,好像在證明某一句話: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做夫妻。這件事讓人吃驚、感慨,也成了本地的一段佳話。
還有一件事,稱不上稀奇,卻著實讓人感動。有個叫菊花的女人,對花鼓戲入了迷,只要聽說哪里唱花鼓戲,不論多遠,她都會去。天晴不必說,下雨的夜晚就冒雨去,也不管白天多勞累,也不管雨把衣服都淋濕了。這不是一般的迷,是癡迷。她男人為這事沒少和她淘氣,常常說她:你這樣愛看花鼓戲,干脆參加花鼓劇團,或找個唱花鼓戲的嫁了算了。不過她沒參加劇團,也沒嫁。她說:我不會耽擱做事,你罵也好,打也好,飯也可以不吃,但花鼓戲不能不看。這婦女男人死得早,男人死后,也就是花鼓戲一直陪伴著她。后來她老了患上了風(fēng)濕病,腿腳不靈活了,她兒子就背著她到處看花鼓戲。她兒子待她很好,也不管刮風(fēng)下雨,只要哪里有戲看,就背著她去。有時人多,他就把她頂?shù)郊缟峡?。這婦人常常對人說,我有個這么好的兒子,完全是看花鼓戲看的,是花鼓戲中那些故事教育了他。這看花鼓戲看出個戲迷、看出個孝子來,說起來還真讓人難以置信。不過她說花鼓戲能教育人,這倒是一點不假?;ü膽虿恢槐硌菪问交顫?,且劇情要么是孝道、要么是因果、要么就是情義,這些和老輩流傳下來的德道觀、為人處世的觀念吻合,很對老百姓的胃口,當(dāng)然能啟發(fā)人、教育人。
花鼓戲除了好看、教育人,還有一個“好處”,人們通過看戲發(fā)明了很多俗語。比如男人罵女人,總是一句:你就是朱買臣婆娘!而女人罵男人總是一句:你就是陳世美!
花鼓戲后來錄制了唱片、搬上了銀幕,讓更多的人領(lǐng)略到了它的魅力,也涌現(xiàn)出了很多有名的演員。而隨著唱花鼓戲出身的著名歌唱家、演員李谷一的走紅,花鼓戲也到了鼎盛的時期。
什么美麗的東西似乎都有時限,人的青春如此,花的嬌艷也如此。花鼓戲也沒有例外。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電腦、電視、手機的普及,人們的興趣也發(fā)生了改變;而人們的時間都放在了賺錢上,演員如此,觀眾也如此?;ü膽驖u漸失去了吸引力,不是戲不好,戲還是那樣的戲,只是觀眾變了,觀眾的口味變了。畢竟時代不同了,人可以與時俱進,戲,卻只能在舊時光里徘徊。“有什么樣的觀眾就會有什么樣的戲。”梁實秋文章里的這句話,我是深信不疑的。
現(xiàn)在,我們這里的花鼓劇團幾乎都解散了,只剩下極少數(shù)還在堅守。請他們演出的也發(fā)生了變化,喜慶幾乎是不請的,只有在喪禮上,才能看到他們演出。看戲的人也熙熙攘攘,不過湊熱鬧的多,真正看戲的幾乎都是些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唱的也依然是那幾個劇目,可那些老人還是看得津津有味。我并不贊成這樣的陋習(xí),但我卻為花鼓戲的上演感到欣慰。
我對于花鼓戲的記憶是零星的。花鼓戲風(fēng)靡時,我還不懂戲;我懂戲時,花鼓戲已不流行了。但那些零星的片段、那些熱鬧的情景、那一個為愛空守一輩子的姑娘和那個最終要和她埋在一起的男子、那一個對花鼓戲癡迷的女人和她孝順的兒子,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雖然我知道,臺上的戲變了,臺下的故事自然也會不一樣。但我始終相信,一些東西融進了血液里,就會隨生命一起延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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