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辭
【一】
自打那些事發(fā)生后,我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嫁得出去。
而且,還是這般風(fēng)光大嫁。
洛陽城中的鞭炮綿延響了三日,抵得上正月熱鬧。只因人們都在慶賀京中兩大禍害結(jié)為連理,省得再來禍害他們。
禍害之一的程凌初,生了一副好皮相,惹了一身風(fēng)流債,京中幾多少女貴婦為他垂淚癡狂,艷妓歌女不逐千金只愛程郎。
而我,謝妙音,與程凌初一般生在豪門世家,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口不能言,性格卻兇悍異常,時常對人拳腳相向,更因那些事成名京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能讓這兩大禍害湊到一起,倒也難為了月老。
幾重霞帔裹得我腰軟,紅蓋頭晃得我眼暈,索性閉上眼假寐。
門忽開,一陣穿堂風(fēng)過,聽得一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慵懶醇厚中帶幾分沙啞,呼退那些喜婆婢女。我便知曉是那傳聞中的千金程郎來了。
又聽得一陣衣裳窸窣聲,我猜想他是喝多了酒后要解衣歇下,剛要放下窺聽的雙耳,蓋頭卻被一雙指節(jié)修長的手掀起。
程凌初身著紅綢衣,側(cè)臥在水紅的鴛鴦被上,一手支起墨發(fā)松散的腦袋,一手正挑著那紅蓋頭把玩。
我的目光不可遏制地停留在那敞開的領(lǐng)口,以及白皙精壯的胸膛上。
見我看他,程凌初薄唇一抿,桃花眼聚了秋波向我送來,微一扭腰,扯得那胸前風(fēng)光又露了幾分。
這一系列動作,不輕佻,極風(fēng)流。
又聽他極輕佻地說:“娘子,怎的還不過來?”
我愣在那里,過了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新婚之夜,我竟被人這般輕浮地色誘了。而我被色誘的本源,或許在于程凌初聽過那些傳聞,誤以為我是那等貪戀美色之人。
那些事,便是我與三皇子蕭子梁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傳聞。
為了表明我只受蕭子梁的色誘,我奮力把那鴛鴦被一扯,又施一腳,將程凌初掀翻在地。
窗外窺聽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吸氣聲,不幾日,京中就傳遍千金程郎與那謝妙音的洞房是何等驚天動地了。
【二】
接連數(shù)日,在打發(fā)走一個謊稱有孕的歌姬,撂倒兩個帶著家當(dāng)要來做妾的戲子,踹走幾個哭得梨花帶雨的風(fēng)塵女后,我終于見識到了程凌初何以被稱為千金程郎,實在不愧京洛第一風(fēng)流兒郎的名頭。
程凌初不是良配,卻有憐香惜玉的天性,對我還算不錯??晌覅s不懂溫柔待人,總將他從床上踹下來。他便在屋內(nèi)放置一方小塌,正對我的床,每當(dāng)我躺在床上,他便側(cè)臥在榻上,撐著頭,一雙眼賊亮賊亮的。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惡狠狠沖他比畫著,你要是想看姑娘,去那些個花街柳巷,少在我面前晃悠。
他就笑:“花街柳巷的野花看多了,還是自家的鮮花美。”
我自知只是一朵啞巴花,毫不留情地拿我的拳頭教訓(xùn)他。
夜里,又做了那個夢。
謝家重重院落冰冷如往昔,古樹名花在寒雨中恍若鬼魅,我穿上大紅嫁衣奔跑著,花鞋被泥水裹了也不在意,一直跑到城外的莫愁湖邊,登上那座破敗的橫波樓才下停腳。
我?guī)е盼铮诘热恕?/p>
湖上僅存的畫舫上點了香燭彩燈,雨點敲在船舷上,歌女和著玲瓏琵琶聲唱著時興的曲子。
有人自那畫舫探出頭來,說橫波樓上隱約有艷鬼的影子。
又有人笑:“那橫波樓上吊死過不少艷妓歌女,后又破敗,兄臺此言倒也不枉風(fēng)流?!?/p>
凄風(fēng)驟雨侵入破敗的樓閣,打濕一身衣衫,我一動不動,神思漸漸恍惚,甚至記不起來我在等誰。
終于,他來了,拭去我臉上的雨水,讓我看清他的模樣。
竟是程凌初。
“娘子,可是做噩夢了?”緊蹙的眉頭遮去幾分輕佻風(fēng)流的氣質(zhì)。
我忽視他關(guān)切的神情,也不答話,只把錦被一裹,倒頭向里睡去。
而方才那夢的結(jié)局卻是這般凄慘。
那夜,我沒等來蕭子梁,次日被人發(fā)現(xiàn)暈倒在橫波樓上。那所謂的信物是蕭子梁的貼身衣物,更有一封還沒來得及送與他的肉麻情書。我被帶回謝府,家法處置下一口咬定我與蕭子梁的關(guān)系,坐實了花癡與淫奔的惡名。
然后,因這樁丑事,蕭子梁與定國公獨女的婚事作罷,失去了定國公一派勢力的支持?;实埤報w漸衰,經(jīng)此變故,三皇子與五皇子的儲君之爭,變得越發(fā)形勢難明。
這些,作為蕭子梁親信的程凌初怎么可能不知道?
蕭子梁不傻,不信我是真的癡戀于他,懷疑我是陷害他,與他最大的對手五皇子蕭成棟有牽連,便叫程凌初娶我,借著程凌初的風(fēng)流名聲羞辱我,也來探我的虛實。
自從踏入程家的門起,我便告訴自己,這是一場較量,較量我與程凌初誰更會做戲。
只是,我從未想過程凌初做戲也做得這般周到。
他帶我參加貴族名流的聚會,在嘲諷我的貴婦面前牽起我的手:“娘子,莫要生這位夫人的氣了。她不止說話犀利,文字也很是精準(zhǔn)。她曾把對為夫的愛慕之情訴諸筆端,寫了不下二十封情書。”
他還寫了一首打油詩,編了小曲,教給洛陽的孩童唱,每次我出門,總有天真無邪的聲音將我逗笑:“打是親,罵是愛。罵出愛來也成哀,不如娘子親一親——又找打!”
他又帶我去元宵燈節(jié)。行至一條熱鬧的花街,那在樓上招搖的煙花女們忽然齊齊掏出七彩絲絹,舉在頭頂熱情揮動。定睛一看,七彩絲絹恰好組成一個妙字,惹得眾人歡呼。
從未有人這般對我。即使是做戲,也是無數(shù)幕好看的戲。
【三】
再見到蕭子梁是在數(shù)月后,我陪著程府中的一位姨娘去城外寺廟禮佛。
那姨娘淡眉秀目,有幾分像我故去的娘親,更難得是程府中不與我作對的人。她要去向一位大師問禪,請我在廂房等候一番。我在廂房中飲下一杯清茶后感覺頭腦發(fā)暈,手腳發(fā)軟,這才察覺到事態(tài)不妙。
我扶著墻想要走出廂房,卻因渾身無力跌倒在地,一直爬到房門口,見一雙靴子停在我面前。
蕭子梁。
許久未見,他依舊那般英俊挺拔,微蹙的眉頭顯示出他對我的出現(xiàn)是多么不滿。
我扶著墻站了起來,想去觸碰他,卻被他一手揮開,險些又跌在地上。
“聽聞你嫁了程家四郎?!彼恼Z氣冷硬,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
我的眼里漸漸聚起霧氣,擠出幾滴淚,沖他比畫著,我也是身不由己。
蕭子梁冷哼一聲,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做戲!”
我心一涼。
恰在此時,不遠(yuǎn)處響起一陣腳步聲,蕭子梁一驚,立刻松了我的手,將我推到門外,自己進(jìn)了廂房。
來人甚多。
我扶墻看向他們,有這寺廟的僧人,更多的卻是程家男女,更有幾位德高望重的主。
這般巧,都來此處禮佛?
自那群人中出來一人,跌跌撞撞跪在地上,我看清那是程府派給我的貼身丫鬟。
“奴婢方才分明聽到一男子與四夫人交談甚歡,還以為……”丫鬟一面說著一面叩頭。
“果真是四夫人?她哪能與人交談,你可休要胡說!”那姨娘替我說話,臉上卻是一派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
原來是程府眾人對我設(shè)的圈套。
我心一橫,打算施苦肉計,剛要捧腹哀號,卻見不遠(yuǎn)處那樹叢一顫,走出一男子,正笑得春風(fēng)蕩漾,不是程凌初是誰。
他將我的腰一攬,讓我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在我鬢角落下一吻,坦然做出這些親密動作,面皮甚厚。
“新婚夫婦,一刻也分不開,各位見笑了?!?/p>
自知我與程凌初是明媒正娶,佛也擋不住,姨娘等人面露不甘憤憤而去。程凌初低笑一聲,將我打橫抱起,湊在我耳邊一字一字地說:“娘子,回家吧?!?/p>
我有些失神,娘死后,再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路上,在馬車?yán)?,他極不正經(jīng),借著顛簸與我貼近,忽又裝作不經(jīng)意問我:“娘子,你果真那般愛他?”
他?
他是誰?被我陷害的蕭子梁?我效忠的蕭成棟?
我無法回答,忘記用兇悍掩飾,愣在那里。
他卻趁機(jī)伸出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與我十指相扣,說著些不相干的話:“往后,你要用這樣的手勢稱呼我,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
我喉嚨一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喉頭上與心上都壓了千斤重的巨石。
卻又想程凌初縱使風(fēng)流,也無法將一頂綠帽子戴得熨帖。這般神情款款的模樣,也不過是做戲罷了。至此,心中巨石仿佛可以卸下。
【四】
程凌初何苦在意我愛誰。
我不能愛任何人,在我復(fù)仇成功之前,所謂感情只能是累贅。
謝家這代人丁不旺,我娘本是京中歌姬,在莫愁湖畫舫上賣笑,誕下我后才進(jìn)了謝家大門,不甚光彩,我自幼時起便跟著她受盡歧視侮辱。
娘柔弱,任人欺辱,我只能養(yǎng)成兇悍的性子,保護(hù)自己,有時也像其他人那樣瞧不起她,對她惡言相向——不過是一個賣笑的歌姬,借著男人討富貴。
我并非生來無言,幼時有副好嗓子,她欣喜我繼承了她的優(yōu)點,時常教我唱些曲子。這便是我與她唯一的美好回憶。
我永遠(yuǎn)忘不了她去世的那天,只因謝家老爺在天寒時遣人送她幾件冬衣,當(dāng)家夫人就派人送來一壺酒,說是以酒御寒,讓我們飲下。我察覺到異樣,不肯喝,她卻說,她替她的妙音飲了,還請夫人多照拂小兒。說罷,將那壺酒一飲而盡。
我從未見過那樣勇敢的她,一生任人欺辱的女子,為了保護(hù)她的女兒,成了這世上最勇敢的人。
娘嘔出的血,鮮紅而溫?zé)?。她說,妙音,對不起,娘沒有給你一個家,讓你開心,讓你驕傲的家。
我撲在她身上痛哭起來,感覺懷中的身軀漸漸冰冷,只想割下一身血肉為她止血。
次日,謝家一妾室飲酒過多觸發(fā)舊疾身亡的消息就傳遍京洛,做了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只一口薄棺裹了娘蒼涼一生,不入謝家祖墳,就連葬禮也因與某位小公子的生辰?jīng)_突,草草了事。謝家處處張燈結(jié)彩,我被迫脫下喪服,穿上喜慶的衣裳。
分明是一身艷麗的紅,站在燈火最亮的地方,卻仿佛沒有一絲色彩。我默默發(fā)誓,總有一天要向謝家討回這一切,哪怕我必須與他們一起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
可現(xiàn)在,有人說要帶我回家,而這個人,我該稱他夫君。
我的心有些松動,卻很快被拉回現(xiàn)實。
我是無家可回的。
被謝家夫人毒啞的嗓子,連像尋常女子那樣嘆息都做不到。于是,我只能在心里默嘆一聲,剪了剪燈花,打開手中的蠟丸,將里面的密信讀了,記下幾個時辰地點。然后,迅速將密信湊到燈上,又將灰燼埋到花盆里。
這些做起來,已是得心應(yīng)手。
【五】
照著那密信上所說的時辰,我出了程府,進(jìn)了城里一家綢莊,曲曲折折進(jìn)了一處院落。有人在那里等我,未著戎裝的背影依舊英挺,正把玩著手中一方錦盒。
聽聞我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張與蕭子梁有幾分相似的臉,臉上線條卻更為硬朗。
上個月自北疆班師回朝的五皇子,蕭成棟。
在三皇子蕭子梁因與我的事失去定國公支持與皇帝器重時,他自北疆帶回豐碩的戰(zhàn)果。
這一切,皆如我與他所愿。
蕭成棟與我有一樁交易。
我替他辦事,犧牲自己的名節(jié)和終身幸福,陷蕭子梁于不利,增加蕭成棟在這場奪位戰(zhàn)中的勝算。而他,則答應(yīng)在奪得皇位后替我辦一件事,將謝家這棵大樹連根拔起。
我知道自己此生無法撼動謝家,便將賭注壓在蕭成棟身上。說與他交好的謝家,雖興旺了百年,根卻已腐爛,需要修整,也告訴他我對謝家的仇恨。
蕭成棟是理解我的,他的母妃也死在后宮陰暗的斗爭中,他對那座宮殿的恨意,比我對謝家大宅的憎惡,只多不少。
只是,他選擇推翻重建,而我沒有他那般本事。當(dāng)初與他交易,他令我服下一味毒藥,防止我叛變,我也只能認(rèn)了。
如今,我已做到所能做的所有,應(yīng)該得到解藥??僧?dāng)我將他交給我的錦盒打開,卻只發(fā)現(xiàn)那里面躺著半顆藥丸,以及一枚精巧的鳳釵。
我臉色一變,卻聽他道:“妙音,你還需替我做一件事,事成后,你就能解脫,甚至得到更好的?!?/p>
那枚鳳釵橫插在我發(fā)間,是威逼后的利誘。
我不信蕭成棟對我有多大的情義,頂多是一絲出于相似身世的憐憫。在他心里首要的永遠(yuǎn)是抱負(fù),以及報復(fù)。
我垂下頭去應(yīng)了,將那枚鳳釵交還于他,示意我會完成那件事,然后來取。
【六】
中秋前夕,程家宗族歡慶,唯獨少了程凌初的身影。
我作為程家媳婦,被程家老爺訓(xùn)斥一頓,帶人出門去尋程凌初。
終于在掀翻了洛陽兩家最大的花樓后,找到了莫愁湖中的畫舫上。
胡姬丟了琵琶跑開,艷麗小婢打翻盛滿瓜果的水晶盤,紅綢裙擺的撕裂聲被這群鶯鶯燕燕的驚叫聲掩蓋。
最后,只剩下那叫玲瓏的舞女站在那里,笑得風(fēng)情萬種。據(jù)說,她是程凌初的老相好。
程凌初見了我,也不吃驚,更不惱,只賊兮兮一笑:“娘子,你終于來尋我了?!闭f著,走近了,將耳朵湊到我跟前,“快來帶為夫回家罷。”
玉琢磨成的人啊,拆云和風(fēng)做了骨,看多少遍也不會厭,此刻衣衫不整的模樣更顯風(fēng)流。
然而,卻有一身蓋不住的酒氣讓我生厭。我瞧見一旁的玲瓏,再不客氣,狠勁擰住他的耳朵,拖著他走到船舷上醒酒。
寒風(fēng)中,他衣衫不整瑟瑟發(fā)抖。我沖他打了個手勢。等著,今晚就在這兒晾著,醒醒酒。
他還想討?zhàn)?,被我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畫舫上的歌姬侍婢看得心驚膽戰(zhàn),玲瓏卻叫人為我抬來一方小塌。
我側(cè)臥在榻上,越發(fā)看那玲瓏不順眼,便把目光移開,看向岸上。
月光明亮,那座破敗的橫波樓不知何時已開始修繕,四角挑了明亮的燈籠,好似遠(yuǎn)天星光。
我的意識也隨著這光飄遠(yuǎn),想起我與這橫波樓的淵源。
在我陷害蕭子梁之前,也曾把橫波樓當(dāng)做一處私人領(lǐng)地。那時娘已去世,我還未被大夫人毒啞,每月逢她的祭日,便偷跑出謝府,在樓上祭拜她。聽見那湖上縹緲的歌聲,想起娘一生孤寂,便忍不住唱些悲傷的調(diào)子,傾訴孤苦身世。
或許,關(guān)于橫波樓鬧鬼的傳聞,也有我?guī)追止凇?/p>
徐徐收回目光,卻與程凌初的視線撞在一起。他眼波迷離,忽然走到我身前,俯身下來柔聲道:“娘子,你的聲音真美,你唱的每一首曲兒,我都記得,它們時常會在我心里響。跟我的心一起響,你聽,聽得見我心跳的聲音,就聽得見它們。”
分明是刺人痛處的話,他卻說得極為認(rèn)真誠懇。
罷了,不跟喝醉酒的人一般見識。我將他推開,打了個呵欠,懶洋洋比著手勢,你是說,你愛我的聲音,愛我的曲兒,也愛我的人?
程凌初笑了,笑得風(fēng)流欲醉,寒風(fēng)生暖。他說,他愛我,一直都是愛我的。
笑話?我現(xiàn)在口不能言,哪還能唱曲?
于是,我也笑了,笑得合不攏嘴。笑他或許也愛玲瓏,也愛他見過的每一個美好的女子。笑他做戲也不做得像一點,怎的不把這些女人全部拋開再來討好我。
自我中秋去尋程凌初,已過月余。
皇帝的病漸漸兇險,卻遲遲未立儲君,想是以為他真龍護(hù)體,還能熬些歲月。只可惜,他的兩位兒子已長成真龍,勢必要攪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
程凌初依舊跑去花街柳巷,與玲瓏之類做伴,卻也與我做戲。
直至玲瓏被程凌初贖了下來,妖嬈地扭著水蛇腰走到我面前,我才清醒過來,記起自己還需與程凌初較量演技,萬不可被他左右心緒。
蕭成棟給我下的最后一個命令是找出烏衣騎的秘密據(jù)點。
烏衣騎是蕭子梁母妃家族留給他的護(hù)衛(wèi),聚集天下頂尖高手,多年未曾在京中出現(xiàn)過。蕭成棟卻相信這支勢力依舊存在。據(jù)他的人探查,這支烏衣騎極有可能是由程凌初替蕭子梁打理的,以此掩人耳目。
【七】
玲瓏在程府出現(xiàn)的日子久了,我也就漸漸習(xí)慣了她那妖嬈的走路模樣,有時甚至?xí)犓v一些關(guān)于程凌初的風(fēng)流韻事,仿佛自己前些日子的動搖不過是錯覺。
為了探查出烏衣騎的所在,我借口捉程凌初的奸,掃蕩程凌初所去的每一處花街柳巷,打亂他與友人的每一場聚會,砸他斗雞賭錢的每一處場子。
他對我的出現(xiàn)那般喜悅,每被我拳腳對待,也十分配合。
“娘子,你每次來找我,我就知道你有多在乎我?!?/p>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旁人眼里,我與程凌初從一對禍害變成一對奇葩。無人知曉這是一場暗戰(zhàn),比誰的心更堅硬。
我與他之間,成王敗寇。
將烏衣騎的所在探個清楚,也并不是件多難的事。
那些馬場、斗雞場里的小廝,外表平庸,平時或許暗淡無神或許滿是卑微討好的眼神,在見到陷害蕭子梁的我后,難免流露出幾分殺氣。
殺氣這無形的東西,我在謝府感受得多了,比那些個武林高手還敏銳。
我將一個地點寫入密信,親手交到蕭成棟手上。他生性多疑,怕我背叛他,要我以身涉嫌,過些日子與他同去。
我記下約定的日子,向他比著手勢,我還有半條命握在你手上,絕不會犯糊涂。蕭成棟對我十分贊許,卻不知道我在密信上寫的是個錯誤的地點。
那些據(jù)點中的烏衣騎,他們與尋常百姓無異,他們會喝妻子送來的熱粥,會扶著小兒女蹣跚學(xué)步。
多么美好,我怎能為了自己的仇恨破壞這一切。
程凌初喝了些酒,在黑暗中摸索,想要爬上床來。我并未入睡,只想著我要死了,我的死日就是陪蕭成棟掃蕩烏衣騎的日子。
程凌初見我不趕他,得意揚(yáng)揚(yáng)爬上床,嚷嚷著回家了,終于回家了。
我不理會他的得意,打著手勢問他,若我往后像這樣,不再打他,不再為難他,他可愿拋開這一切,求程老爺在京外為他謀個官職,陪我一同離開洛陽。我在洛陽,實在沒什么美好的回憶。
他有些詫異,很快用力抱住了我,說他愿意,愿意與我做一對尋常夫婦。
那一瞬間,我是有些感動的。甚至生出一種錯覺,以為我們倆深愛彼此。
可終究只是錯覺。
他只是與我做戲的千金程郎,我怎么可以信他。
我哭了起來,忽然曉得我孤身在橫波樓的雨中,等來的只有一場虛妄。
等待不可怕。我愿化身石橋,沐浴風(fēng)雨,望穿千年。卻只怕這世上從未有我等的那人。
程凌初見我哭得那般傷心,驚慌失措起來:“娘子,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改邪歸正。莫哭莫哭,我會護(hù)著你?!蹦闷鹦渥觼頌槲沂脺I,又察覺到那袖子上有酒味,熏得我的眼淚更兇。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笨拙的模樣,心在剎那間有些柔軟。
【八】
一股寒意逼得我醒來。
我看著站在床前,拎著水桶的玲瓏,有些恍惚。愣了一會兒才確定,是她將冷水澆到我身上,讓我醒了過來。
那晚,程凌初察覺到我的異樣,用迷香將我放倒后,我已經(jīng)睡了兩天。
此刻的玲瓏失了那般妖嬈的模樣,目光冰冷,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名為殺氣的東西。她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舞女,當(dāng)她將裙裾下的左腿假肢給我看,我才知曉她的身份是蕭子梁手下的一名殺手。一次任務(wù)失敗,使她失去一條腿,再無法以舞姬的身份潛伏在京洛。程凌初憐憫她無處可去,將她接入程家,幫她擋開那些仇家。
原來,除了烏衣騎,蕭子梁還有股勢力隱藏在京洛風(fēng)月場所中,那些與程凌初親近的歌姬舞女,無一不是蕭子梁的手下,替他搜羅情報,籠絡(luò)人心。
程凌初之所以做出那般風(fēng)流模樣,不過是為了替蕭子梁培養(yǎng)勢力。
“他對我的恩情,我無法報答,”玲瓏說,“或許,我可以替他殺了你?!?/p>
我不在乎玲瓏將匕首抵在我的脖頸上,只想知道程凌初為何不將這一切告訴我。
“告訴你?你可曾真心信過他!”玲瓏不再掩飾自己的怒意,“你為蕭成棟效力,陷害主子,本該被殺,是他保全你。可你恩將仇報,還想致他于死地?!?/p>
不!
我怎能值得程凌初這樣對我?
我以為的一幕幕戲變成了真實,太過真實,厚重到我無力承受。
他從未碰我,不是厭惡我,只是因為愛護(hù)我。他深夜在我床前,不是為了窺聽我的夢話,只是為我驅(qū)走夢魘。他從不還手總是找打,不是在我面前為了裝出無賴模樣迷惑我,是因為真的愛我。他在眾人面前為我找回尊嚴(yán),護(hù)著我的名聲,不是故意討好我,是因為他尊敬我憐惜我。
他與我,不是做戲嗎?
我自以為輸了一分心,入了二分戲。他卻一直在那戲里,傾盡真心。
我曾以為自己是莫名其妙對他動了心,原來,是被他的真心打動。
我哭了,眼淚第一次這般真實地涌出,比著顫抖的手勢告訴玲瓏,我不愿程凌初死,我騙了蕭成棟,他不會找到烏衣騎的所在,程凌初不會有危險。
“晚了,”玲瓏神色凄然,“他用迷香讓你睡了太久,蕭成棟早就派人探查過你所說的據(jù)點,知道你騙了他?!?/p>
蕭成棟不會把所有賭注壓在我身上,他鎮(zhèn)守北疆多年,早就積攢下自己的勢力。如今,他集結(jié)人馬逼宮,蕭子梁正在宮門與他對峙。而程凌初與烏衣騎,也在其列。
我跟玲瓏趕到宮門的時候,形勢正危急。蕭成棟的兵馬經(jīng)歷邊疆血與火的洗禮,守城的兩萬御林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城門岌岌可危。
我急切望向?qū)m墻,尋找程凌初的身影,卻在這時被蕭成棟的手下發(fā)現(xiàn)。
“你失敗了,”蕭成棟的眼如鷹隼,目光犀利,“程凌初看穿了你,發(fā)現(xiàn)你的意圖,轉(zhuǎn)移了烏衣騎?!?/p>
不對!分明是我騙了他,他為何要替我開脫。
“你要知道,沒有背叛我的人能活下來?!?/p>
他想保我一命,這是僅有的情義。然而,代價是向所有人昭告,烏衣騎的首領(lǐng),蕭子梁的親信,程凌初的夫人是他蕭成棟的手下。被一個女人蠱惑,喪失先機(jī),程凌初是廢物,蕭子梁也是廢物。由此,渙散他們的軍心。
我沒有同意。
我站在蕭成棟面前,用不容置疑的手勢和神情告訴他,我是叛徒,我背叛了他,卻沒有背叛我的心。
蕭成棟笑了:“妙音,你錯了,你始終是跟我一樣的人。我們背負(fù)著仇恨,處在黑暗中,只有報仇,背負(fù)上其他人的仇恨后才能解脫?!?/p>
我也笑了,笑他不相信解救仇恨的,除了仇恨,還有光明。若是程凌初,還會搖著折扇,故作風(fēng)流瀟灑地這樣加上一句,娘子,仇恨這玩意兒爛大街,一個銅板買好幾斤,春宵一刻值千金,與其仇恨,不如與為夫共度春宵吧。
【九】
最終,蕭成棟的軍隊還是攻破了城門。
蕭子梁被帶到這里,一張臉血肉模糊,渾身上下有不下十處刀傷,胸前有一支箭穿透盔甲,直入心口。他渾身顫抖,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卻故意將那呻吟聲轉(zhuǎn)了調(diào),加上破碎的歌詞,唱成一首坊間小曲。
我從未聽過這樣悲壯的歌,認(rèn)出那不是蕭子梁。
喉間發(fā)出不似人的低吼,只有我知道,我是在叫程凌初的名字。
他忽然停止了悲壯的歌唱,看向我,目光里露出欣喜。
程凌初,程凌初,我發(fā)出破碎沙啞的低吼,淚眼模糊,伸出顫抖的手,不知所措。
他卻笑了。我知道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是在笑。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他的笑是世上唯一能令我動容的笑,他就那樣笑著,緩緩向我伸出手來。
“往后,你要用這樣的手勢稱呼我,我是你的夫君?!?/p>
我顫抖著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有太多話想問他,問他為何會愛上我,可愿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有太多感情想向他傾訴,我愿意愛他,我愿意跟他回家。
可我一個字也說不清楚。他卻那般笑著,寬容而滿足,仿佛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直到他的手從我的指尖滑落,天地沉寂……
他在懲罰我,懲罰我往日里對他的冷漠與不溫柔。
我需討好他,低下身,將他背起來。他有些重,我也沒有那般強(qiáng)悍,只能踉蹌著前行。
有人攔住我:“你只能選擇一樣,是他的尸體,還是救你命的解藥?!?/p>
我比畫著問那人,你的解藥價值幾何?能值千金?
那人說,不值千金。
那我選他,他是我的千金程郎。
程郎,千金不換。我要帶他回家。
【十】
真正的蕭子梁回來了,他躲過蕭成棟,帶著皇帝的圣旨出了洛陽。
圣旨里提到蕭成棟的罪行,殺父害兄,天地不容。
各地兵馬在蕭子梁的帶領(lǐng)下很快打回京中,誅逆賊,清朝野。素來與蕭子梁親厚的謝家,落了個發(fā)配邊疆的下場。
這一切變化太快,卻又與我無關(guān)了。
蕭子梁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坐在橫波樓上,懷抱著他的骨灰,望著莫愁湖。
天子親手鋪開陣勢,取出一壺酒,三個酒杯依次斟滿。
“他代我冒險之前,我曾答應(yīng)過他一個條件。若他死了,我繼承皇位,要替他做一件事。他想替你報仇,摧毀你所恨的謝家,”蕭子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或許,這才是他流盡最后一滴血效忠我的真正緣由?!?/p>
我默默流下淚來,端起兩杯酒,依次飲下。
然后,是長久的靜默,我與蕭子梁都在懷念他。
還是蕭子梁的聲音打破沉寂:“他怎么會愛上你?”
他說:“萬般如花美眷沒入他的眼,我以為他真正動心的一次還是在數(shù)年前。那時,他迷上一個神秘女子,總在每月初八失蹤一整夜會佳人?!?/p>
初八,是我娘的祭日。我會偷偷跑出程府,在橫波樓上燒紙祭奠她,唱著哀傷的曲調(diào),向天地傾訴著自己的委屈,直到我被毒啞。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連我也瞞著。直到兩年前的夏末,他在初九的早晨回來,喝醉了酒,大哭了一場。他說,沒能保護(hù)好那女子。”
兩年前的夏末,是我被毒啞的時候。
橫波樓上,他一直都在。
那里是我尋求安慰的地方,也是他逃離喧囂的地方。
隔著樓板,或是帷帳,他銘記我所有的傾訴,聽過我的每一句歌唱,卻因為風(fēng)流敗壞的名聲始終不敢踏出一步來與我相見。
他不風(fēng)流,是那般笨拙,卻也是那樣真??上?,當(dāng)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太晚了。
娘子,你的聲音真美,你唱的每一首曲兒,我都記得,它們時常會在我心里響。跟我的心一起響,你聽,聽得見我心跳的聲音,就聽得見它們。
可我聽不見你的心跳了,程凌初。
我抱著那冰冷的盒子哭泣起來。
然后,我唱起了歌,用那破碎不堪的聲音,試圖通過歌聲找到他的心跳。
我就這樣唱著,在莫愁湖上,唱過幾個冬夏,直到夏末的螢火帶走我最后的氣息。
漫天的螢光,隔開夏蟲擾人的鳴叫,好似顆顆飽滿的金子,落在我懷中的盒子上。我用最后一絲力氣抱緊那盒子,與他十指相扣。
我笑著說,程郎,我的夫君,千金不換。
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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