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一座墓?一段路(原創(chuàng)散文)
隨著濁色浪花的翻滾,靜靜的河面被船輕盈劃開,就像一堆淡黑又夾雜著深灰色的凝固的油脂被鋒利的水果刀劃開,悄無聲息,輕柔無比,可我感覺自己的心還是有些隱隱的疼痛。拽著2015年夏天的尾巴,我終于見到了那條讓我魂牽夢繞的河,摸到了那條讓我五味雜陳的河——額爾古納河。
午后的天空不是如水晶的明凈,不是像淺海的蔚藍。相反,一塊塊、一片片深鉛色的雨云相互擁擠著、彼此推搡著,直到把太陽嚴實遮擋住,才心滿意足地暫時消停下來。它們還惡作劇似的時不時揚下一陣小雨:你剛把傘打開,它們就溜了;你才收了傘,它們卻又嬉皮笑臉的湊過來。這些我都顧不上,我緊緊攥著船弦邊緣的欄桿,在界河——液體的國土上遠眺。
在地理學領域,為區(qū)別不同國家的領土疆域界限,人們習慣在地圖上用線標示出來,那些“線”就被稱為國境線或國界線。那些“線”有的像用直尺劃出的標槍一般筆直,如非洲一些國家間的國界線;有的如爬行蚯蚓一樣蜿蜒曲折,如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間的國界線?,F實中,那“線” 或為山脈,或為江河,或為海天相交的海岸邊緣。
中國現如今的地圖極像一只面向東方報曉的雄雞,而勾勒出“金雞冠”輪廓的那條“線”,就是我腳下這條大名鼎鼎的河流——額爾古納河。作為歐亞兩個大國之間的界河,它遠沒有我想象的寬闊,大概有二三百米寬,河對岸的俄羅斯村莊清晰可見;做為中國歷史上與歐洲國家第一個國際條約的地理標識,它也沒有我預想的那樣波譎云詭,河水就那樣幾乎靜止地流動著,至于水下是否暗流涌動就不得而知了;做為自己有時無意識回避的一個現實存在,我遠比自己估計的更為理性與克制:現在,這邊是我的祖國,那邊是俄羅斯。
額爾古納河最早見于《舊唐書》,始稱“望建河”。它的名稱也一直變化著,如在《蒙古秘史》中稱“額爾古涅河”,《元史》稱“也里古納河”,《明史》稱“阿魯那么連”,自清代開始稱“額爾古納河”至今。
今天國人廣為知曉這條河,多是通過兩個渠道。其一,中學歷史教科書。公元1689年9月7日(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十四),雅克薩之戰(zhàn)后,滿清政府與沙皇俄國簽訂了《中俄尼布楚條約》,其中規(guī)定:“……西以額爾古納河為界,南屬中國,北屬俄國……”就是這一紙條約,讓額爾古納河一夜之間完成了從“內河”到“界河”的身份轉換,也讓我們在距今326年前失去了額爾古納河以北的廣袤土地。也就是從那時起, 額爾古納河走出了北地邊陲,為國人知曉。其二,持續(xù)升溫的旅游熱。或是實地感受,或是各類《旅游攻略》,讓更多的人了解和熟悉了額爾古納河:中國歷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母親河、休養(yǎng)生息的搖籃、整兵備武的出發(fā)地,以及現如今了解北方少數民族風俗歷史的“活化石”,等等。但除此之外,多數游客們還了解些什么呢?(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說起額爾古納河,就繞不開《中俄尼布楚條約》。
據說對于這份條約,中俄兩國歷來有不同的評價。
中方一般給予《尼布楚條約》正面評論,認為該條約是兩個主權國家的正常邊界條約,是平等條約,維護了中國領土和主權的完整。但也有人覺得,中國在該條約中放棄了從額爾古納河到貝加爾湖的領土,實際上不利于中國。事實也是如此。外興安嶺附近地區(qū)自古就是中華民族東北少數民族的聚居地,有唐以來,遼、金、元、明都對該地區(qū)實施了有效統(tǒng)治,明朝還于公元1409年(成祖永樂七年)在該地區(qū)設立奴兒干都指揮使司進行管轄。而俄羅斯最初只是一個莫斯科公國,其主要領土在歐洲,外興安嶺附近離俄羅斯本土相距一萬公里還遠,清初的時候,俄羅斯一些匪徒才流竄到外興安嶺附近殖民。聞一多先生在他的《七子之歌》中就表明了《尼布楚條約》是個不平等條約:“……吾國自《尼布楚條約》迄旅大之租讓,先后喪失之土地,失養(yǎng)于祖國,受虐于異類,臆其悲哀之情,蓋有甚于《邶風》之七子……”。
俄方通常認為這個條約不利于俄國,對俄國而言是不平等條約,后來的《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才是真正的平等條約。對此,我只能說這應該是依據“叢林法則”得出的結論:實力決定一切,有多大的實力就應該得到多大的利益,至于獲利的方式是否公平合理,則不必權衡斟酌,也不屑考慮反省。
我曾查閱過《尼布楚條約》的內容,其中還有類似的條款:“……和好已定,兩國永敦睦誼……”果真如此嗎?有人可能會說:“沒錯,額爾古納河現在不還是中俄兩國的界河嗎?”那請看看下面這一組數據:《尼布楚條約》簽訂后的第169年,沙俄通過不平等的《璦琿條約》割走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60多萬平方公里的中國領土;第171年,沙俄通過不平等的《北京條約》割走烏蘇里江以東40萬平方公里的中國領土;第175年,沙俄通過不平等的《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割走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44萬多平方公里的中國領土;第195年,沙俄通過不平等的《伊犁條約》及其續(xù)簽的5個子約,又割走中國西部7萬多平方公里的領土……也就是說《尼布楚條約》簽訂后的近200年間,沙俄侵占的中國領土總計超過150萬平方公里——大致相當于今天4個日本(德國)、3個法國的國土面積。這還僅僅是沙俄直接從中國掠奪的領土,如果再算上俄國策動外蒙古獨立,中國損失的領土已達到了300萬平方公里——中國的版圖也由一枚豐腴的“秋海棠”縮水成一只瘦骨嶙峋的“公雞”!記得曾從互聯網上讀到一則消息: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面對日本對北方四島的領土訴求時說:“俄羅斯地大物博,但沒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我真想問問:“那中國被掠走的150萬平方公里(或300萬平方公里)土地就多余嗎?”
游船在額爾古納河上行駛得很平穩(wěn)。中國一側,游人熙熙攘攘;俄羅斯一側,卻難得看見人的蹤跡。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看見俄方岸邊有一個看不清年紀的男子在釣魚,一輛摩托車就支在他身后,裝魚的器具就在他的腳邊。界河上的游船來回穿梭,似乎并不影響他的興致,也許他早就看慣了。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但這絲毫影響不了大家的興致。乘客們套著橘紅色救生衣,都在船頭興致勃勃地指點江山,圍繞這條界河及其周圍的風景和過往的掌故,天南海北的方言土語說個不停,也有一些當地人給外地來旅游的親友做導游,他們說的內容我基本都聽得懂、聽得清。但我真想問問身邊的人:你們聽說過“卡官的故事”嗎?你們去拜謁過卡官墓并獻上一束野花了嗎?
我總感覺缺點什么——是的,有些人和有些事今天缺席了——但這并不是他們想缺席,而是我們忘了“邀請”他們。在我們贊美祖國山河壯麗的時候,在我們回望這片土地曾經的輝煌的時候,在我們專注于并驚嘆這里今天的快速發(fā)展的時候,某些人、某些事不應該被遺忘或者回避,尤其是那些為捍衛(wèi)這連綿的山脈、這豐盈的河流、這鮮綠的草原的安寧與尊嚴,而付出忠誠、犧牲生命的人們——歷史,絕不應該被選擇性記憶。
《尼布楚條約》簽訂后,為確保北疆既有“邊”更有“防”,從清朝中期開始,中國政府就沿著額爾古納河我方一側設置邊防卡倫,共有18個,到1937年日軍全面入侵時才全部廢除?!翱▊悺闭?,大概就是“哨卡”的意思吧,而“卡官”也大致類似“哨長”。我們先說的這位卡官,大名呂瑞甫,1885年出生,山東招遠縣人,不但身材魁梧,且精通俄語,很有文化底蘊。此君頗具膽略,經常不帶一個翻譯,不帶一名士兵,只佩帶一只手槍,只身一人過河到蘇聯去辦理外交事務。更難能可貴的是呂卡官平常待百姓非常和氣,軍民關系融洽,樸實的邊民也非常尊敬他,稱他為“呂官”,說他是個“清官”、“好官”。
但額爾古納河做為一條界河,在舊中國是注定無法長久安享“奢侈”的和平的。1929年9月28日,即《尼布楚條約》簽訂后的第240年,因中東鐵路管理歸屬問題,中蘇邊境上暴發(fā)了激烈的軍事沖突,史稱“民國十八年跑反”。據記載當時“沿江千里卡倫,九處兵額共不足百名,不可以守;又值淫霖數月,洪水為災,兵民皆不得食。”狼要吃羊,就一定會在它所認為最恰當的時機露出獠牙?!岸巳绽杳?,敵軍二百余人突來襲擊,我方持械者僅十五人,呂君督兵應敵,自卯至午血戰(zhàn)八小時,斃敵十余人,身中數劍,猶大呼突圍,遂以身殉……”。事后,當時的中國政府派出一團騎兵攜大炮至界河邊,向河對岸打了100多發(fā)炮彈。對外,算是示威;對內,算是交待。
這次邊境沖突后,官方民間皆感佩呂卡官的忠勇、剛烈、威猛,預勒石建碑以資紀念,但是英雄們的身軀,早已和被踐踏的國土一起被戰(zhàn)火焚燒得不可辨認。幸虧有心人記得呂卡官曾鑲有金牙,大家在灰燼瓦礫中千辛萬苦覓得一個左側鑲金牙的顱骨后,確認為呂卡官,遂建碑將呂卡官葬于額爾古納河岸邊??谷諔?zhàn)爭勝利后,當地商會為紀念這位民族英雄,集資修繕了呂卡官墓地;2001年,駐額爾古納市邊防大隊再次對英雄的墓地進行修繕……更值得欣慰的是,1999年9月18日,呂卡官旅居國外的后代來到這里掃墓,紀念自己的先輩殉國70周年。
英雄有靈,英魂歸來!
同樣是在這次中蘇邊境沖突中,另一位張卡官的遭遇更讓人唏噓不已。據說當時那位祖籍河北、名叫張清富的年輕人,三十剛出頭,時任第十卡倫的卡官。沖突迫近時,十卡僅有20名官兵和10多名家屬,火力有限,又不可能有援軍。明眼人都知道:就憑借這么點人馬刀槍,根本擋不住蘇軍的進攻。接到上級的預警后,張卡官一聲不吭,一面埋頭帶領士兵修工事、設障礙,積極備戰(zhàn);一面做好撤離家屬和居民的動員,讓居民多備干糧、收拾好行裝,一旦開戰(zhàn)就迅速撤離。蘇軍圍攻十卡的槍聲也是在1929年9月28日的凌晨響起,事先安排好的兩名士兵帶領家屬和附近居民們迅速撤離。后半夜,張卡官帶著幾名士兵從蘇軍的包圍圈里沖了出來,并和先前撤離的百姓們會合,然后一道南撤。之后,他一生憋屈,一生自責。據其后人回憶,這位張卡官一生都不敢公開自己的卡官身份?!翱箵羧肭质 焙汀笆『筮x擇后退”,成了這位中國舊軍人一生都解不開的心結。后來,張卡官瘋了,嘴里成天說著“失敗”、“勝利”之類誰也聽不懂的話。1942年,中蘇邊境沖突后的第13個年頭,張卡官死了。
一次邊境軍事沖突,兩位卡官做出了既相同(奮起抗擊)又不同(一位戰(zhàn)死沙場,一位突出重圍)的選擇。對呂卡官,人們無論怎樣稱贊都不為過,可我們就有資格隨意地責難張卡官嗎?大敵當前,他奮起抵抗,但敵我力量對比懸殊,他失敗了。這個相信沒有人會怪罪他(但他怪罪自己)。怪他不應該突破敵人的包圍圈、活著沖出來嗎?明知不可為,他仍在近乎徒勞地備戰(zhàn)、抵抗,同時做好撤離百姓的準備。面對外敵入侵,他沒有拋下士兵百姓、只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逃跑,他沒有一槍不放就跪地舉白旗,他更沒有搖身一變當漢奸做“帶路黨”,他盡了自己作為一名舊軍人的本份,雖然不夠完美或優(yōu)秀。兩位卡官,一個達到了精忠報國的極致,一個做到了盡力而為,他們都沒有突破中國軍人和中國男人的底線。這,就足夠了。我們不能苛求所有的人都成為殺身成仁的英雄,況且張卡官用自己一生的自責和最后的瘋癲,證明了自己知錯、認錯的勇氣和誠意。假如他真有什么“罪過”,也應該得到洗刷了。
彌漫的硝煙、獵獵的軍旗、震天的廝殺、以及突圍后那一聲聲憤懣不甘的沉重嘆息都遠去了,可我們真的不能徹底忘記曾經在這條河流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那對不起我們不屈的先輩們,更會把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孩子們置于危險的境地——忘戰(zhàn)必危,忘危必戰(zhàn),古有明訓??!
幸好,并非所有的游客們都只陶醉在界河旖旎風光里。游船在界河轉了一圈返回碼頭的時候,我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在發(fā)問:“媽媽,那邊就是俄羅斯嗎,真美!”。年輕的母親回答:“對,是很美,但那里原來是咱們國家的地兒……”后面的竊竊私語就聽不清楚了,只見一位母親正親昵地摟著自己好奇的小寶貝,耐心地細細講述著什么。足夠了,有這一問一答就足夠了。
遙想1950年,毛澤東主席第一次訪蘇回國途中,唯一沒有下車的地方,就是貝加爾湖附近的烏蘭烏德。據說,毛澤東主席曾問隨行的陳伯達:“陳夫子,你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嗎?”陳伯達未加考慮就回道:“布利亞特蒙古自治共和國,首府是烏蘭烏德?!泵飨瘜﹃惒_的回答不滿意,給他上了一節(jié)歷史常識課:“這個地方,歷史上叫上烏金斯克,居民基本上都是蒙古人,也有漢人,原來就是我們中國的領土。這個地方,就是我們的蘇武曾經牧羊的地方!”偉人就是偉人,即便在尋求鄰國幫助的時候,也不肯突破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底線;領袖就是領袖,他知道太多太多的人會因為眼前的境遇而忘掉不該忘的歷史,如號稱博學的“陳夫子”,只知道“烏蘭烏德”,卻忘記了“上烏金斯克”。一個地方的名字就那么重要嗎?據我所知,“上烏金斯克”也不是這塊土地的本名,這是1690年俄國重新命名的,就是《尼布楚條約》簽訂的第二年!
說起這些并記住這些,并不是要我們一直耿耿于懷,不以歷史的、發(fā)展的的眼光來面對這個世界。一條額爾古納河已流淌了上千年,但近三百年來,這條河流上發(fā)生的一切過于沉重,有些事情即便已經沖刷幾百年,卻依然無法稀釋。面對這條河,面對這條昨日的內河、今天的界河,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們思索:如何認識我們自己和我們的鄰國,如何認識和處理國家之間的關系,包括怎樣面對國家之間的歷史與現實……我們只有了解曾經的歷史,不忘那一段歷史,并分析透徹那一段歷史,才能知道過去我們的失誤在哪里,才能明確眼下我們最應該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這樣,在未來的歲月里,我們這一代人才可能不會繼續(xù)被惋惜、被抱怨、被痛恨。
前面提到的卡官墓,現在已成為額爾古納市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同時也是該市向旅游者重點推介的景點。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在額爾古納氣勢恢宏的博物館中,也有極為詳實的闡述,我曾去看過一次,黑白照片和白底黑字,再加上幽暗的燈光,給人一種深邃的歷史感。
距離這條界河不到200公里遠的地方,就是干凈、美麗、靜謐,卻又內斂著勃勃生機活力的小城額爾古納。小城偏東北角有一條幾百米長的路,名為“卡官路”,那是我閑暇時經常散步的地方。很多時候我都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去了那里,周圍有公園、有民居、有白楊,還有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那條路其實也沒有太出奇的地方,但我就是喜歡。每次在那里徘徊都能見到一塊書寫著“卡官路”的路牌,每一次心里都隱隱一動。就如此時此刻我站立在作為界河的額爾古納河上,念念不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警示。我們每一個人在為自己的小生活、小興趣打拼的時候,更應該想一想自己能為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做一些什么。否則,人人沾沾自喜,人人渾渾噩噩,假如歷史再一次重演的時候,那我們再以哪一條大河為界河、哪一座大山為界山呢?(文/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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