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燦爛

夜,四周寂寥無聲。隔著池水,賓館的燈光忽隱忽現,淡淡地在水面鍍上一層亮色。林間小道旁,金錢松象泰坦巨人一般肅然佇立,巨大的身姿勾勒出天空的輪廓線,遮住了不遠處山峰的黑色剪影。很久沒有在這樣的黑夜中散步了,告別了燈光的喧囂,心安靜了許多,就連時間也仿佛停頓下來。背負在肩上的各種責任、壓力,似乎就在剎那間放松,悄無聲息地從身上滑下來,遺落在身后的小路上。
漸漸地,眼睛開始適應夜色。四明山之巔的夜是那么純凈、那么自然,縱然是黑色的夜空,此時也變得通透純凈,毫無保留地在你面前展開胸懷。沒有月光,卻如同拉開了大幕,不甘寂寞的群星爭先恐后地涌上舞臺,一時間,這黑色的舞臺變得熱鬧非凡。原來,夜空可以如此豐富多彩,全然不象初見時的漆黑一片。
金星維納斯是上半場的主宰,這位神話里的美神一出場總是光彩奪目,她所在的位置無疑就是舞臺的中心,那明亮耀眼的金色光芒不免令其他女神黯然失色,她們只得悄然修改出場時間,等待美神結束她的舞蹈。好在美神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離開,過不了多久,維納斯就會離開舞臺的中央,等待黎明時分的再度出場。
現在,眾神終于可以掀開蒙在身上的面紗了。北斗七星成群結隊地出現,在北天刻下一串坐標。他們是童年時最熟悉的伙伴。兒時的夏夜,吃罷晚飯,天光還很亮,孩子們像蜂群一樣在院落房舍間跑來跑去,不是做迷藏,就是捉強盜,直玩得汗流浹背,一個個成了“豬油芋艿”。蟋蟀也在墻根的雜草叢中大聲地鳴叫,宣泄著對沒能參加游戲的不滿情緒。家長們整理好碗筷桌椅,便各自招呼孩子去洗澡。男孩子們照例是在院子里洗,一只只“豬油芋艿”進了木盆,一邊洗還一邊互相打著水仗。等把自家大人的衣服全弄濕了,洗澡也就結束了。于是,便擠在架在院子中央的大竹床上數星星。
最尋常的開場游戲總是尋找北斗七星和與之相聯系的北極星。竹床上升起一支支胳膊指向遙遠的天空。幾乎每個孩子都知道北斗七星的形狀,但要在繁星之中找到這個勺子,又需要一番爭論。
“這是北斗七星!”一個孩子很興奮。(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這才是北斗七星”,另一個孩子有不同的觀點。于是孩子們分成兩隊,每一隊都有爭紅了臉的男孩子,每一隊也有幫腔的女娃子。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院子里的老先生指著北天,一顆顆地數出星星的名字。這些讓孩子們無法理解名字仿佛打開了窺探神秘天界的一扇窗,讓孩子們的爭論即刻平息下來,在老先生的述說中把北斗七星漸漸幻化為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場景中守衛(wèi)天界的諸位星官。再后來,這些面目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北斗七星官們又直接與金庸筆下的玄幻縹緲的七星陣法掛起了鉤,似乎武當派全真七子一手拂塵一手劍的最強陣法就應當是北斗七星的樣式。
然而,給我?guī)砀嘞胂蟮膮s不是北斗七星和北極星。
遂昌南尖巖的夏夜涼爽宜人,戲班子在山頂的平地上搭起戲臺子。附近村子里的老人早早都端著凳子占據了臺下中間的位子,小孩子們象猴子一樣在臺上串上串下,儼然成為戲臺的主角。一陣梆子一陣鑼后,大戲開場。不知道這是村里老年活動中心安排的戲曲專場還是景區(qū)娛樂游客的文娛節(jié)目,看戲的游客委實不多。當地土語演唱的戲文聽不懂,拖沓的節(jié)奏難以吸引習慣了快節(jié)奏的都市人,孩子們更是耐不住寂寞。于是便早早地從琴瑟鼓鑼的喧嘩中抽身出來,向著借宿的農舍走去。
忽然,一個孩子高聲叫起來:“夏季大三角!”同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夜空如洗過般通透,深藍色的背景下,三顆明亮的星星構成了一個明顯的三角形:牛郎星、織女星和天鵝座的天津四。這是現代語境下的天文學了,一個小學或者剛上初中的孩子,都能清晰地稱呼出帶有一定專業(yè)性的名詞,不能不為孩子們開闊的知識面點個贊。但是,有一點很奇怪,為什么看到牛郎星和織女星時,孩子們的第一反應不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呢?
小時候,夏夜的故事總是圍著星空展開:什么洪太師放走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啦,又是奎木狼下凡與百花公主結為夫妻……,只聽得津津有味,如數家珍。到最后,大多是牛郎織女天河配結束夏夜故事會:七仙女下凡私配董永生下一雙兒女,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派天兵鎖拿七仙女回天宮,老牛開口讓董永拔下牛角當飛船,董永挑著兒女站在牛角上居然還能追上天兵,急得王母娘娘拔根發(fā)簪劃出了天河,好在七月七日喜鵲架橋夫妻得以團聚。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個情節(jié)幾乎都融化在孩子的心靈里,只要一開口就知道下面該說什么話了。可就是這樣,夏日的夜晚孩子就在一遍又一遍的敘說中沉沉地睡去。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厚厚的書本擺滿了書桌,仰望星空的時間被消耗在一摞摞的試卷中,直到他幾乎忘記了銀河的模樣。忽然有一天,一本蒙上了灰塵的《宋詞選》掉在書桌下,孩子拿起這本書,信手翻開,一首宋詞熟悉又陌生:
纖云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讀著讀著,長大了的孩子忽然有了別樣的感受。
時光轉瞬即逝,如今,站在仰天湖畔遙望著天空,黝黑的天穹上淡淡地印上一層銀色,這就是銀河了吧。在銀河的這一側,一顆明亮的主星,一左一右等距離地分布著兩顆星星,三顆星成一條直線。沿著這條直線跨過銀河,在河的那一側,還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不離不棄,隔河相望。幾千年來,這幾顆星星在漢民族口口相傳中演繹出美麗凄婉的故事,讓其他的神話故事都黯然失色,與其說這是天作之安排,不如說是人心之挽歌。
離開四明山仰天湖,又回到燈火輝煌的城市。夜里,陪著兒子去附近的小學踢足球,一邊走,一邊數著:這是金星,這是北斗星,這是北極星,這是牛郎星,這是織女星……,可是,卻找不到淡淡的銀河。沒有了銀河,自然也就沒有了七月七日鵲橋會,牛郎織女的美麗傳說便沒有了最后的精彩。難怪,如今的孩子可以叫出夏季大三角,卻感受不到牛郎織女故事里的凄婉動人。信息時代,他們獲得知識變得如此簡單,觸摸自然卻變得如此困難。
記得在巴黎戴高樂機場換機的時候,我占據了候機樓一端的躺椅,一邊休息一邊仰望機場外的天空。也是黑色的夜空,飛機一架接著一架,不是起飛便是降落。在這一起一落之間,是滿眼的星星映襯著的背景。這是后工業(yè)時代的場景,離開我們的生活還很遙遠。我只是希望,在兒子長大后,他們這一代能夠跨越工業(yè)化時代看不清銀河的悲哀,在燦爛的星光下,走出更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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