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刀插在朋友的肋上/王朔

咱們剛從樹上下來那會兒,直起腰四下一看,草原上,大河邊,森林里,到處都是大野獸,猛犸呀,劍齒虎呀,恐龍什么的。想吃口肉太難了!一個人打獵,十有八九讓人家當(dāng)豬打了。這就要交朋友,一群哥們兒傍著肩出去找吃的,喊呀,追呀,逃呀,扔石頭呀,說是打獵,更像是打群架。社會是怎樣形成的?就是一幫猿人在共同的群架生涯中覺得再也分不開了!
即便這樣,一幫哥們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也不見得每天能打到東西。據(jù)說,那幫猿人打獵也是個幌兒,成群結(jié)隊出去其實是揀骨頭,大牲口吃完肉,這幫孫子沖上去揀一些骨頭砸開了放在嘴里狂吸,所以發(fā)明了石斧,所以山洞里一地一地的骨頭渣子。在那個年代人一點都不高級,只是食物鏈的最后一環(huán),打掃餐廳的。生活多殘酷呀!有朋友的尚且如此不堪,沒朋友的,估計只能默默地餓死,生下來就沒吃著東西,生扛幾年,也就默默地回去了。
這之后,幾十萬年過去了,大牲口基本都吃光了,活著的也都當(dāng)了俘虜,關(guān)進動物園,再出門,滿視野走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雖說也是些衣冠禽獸,但還沒聽說有像豹子的,看見身子骨弱的,當(dāng)街就追,直到咬死而后快,生命安全不那么懸了。生活也好了,只在兜里揣幾張印著頭人照片的紙片,想吃肉,進飯館,買生的回家做也行,總而言之,用不著齊心協(xié)力搞飯吃了。這時朋友在實用意義上其實已經(jīng)沒用了,剩下的理由都是扯淡,分享快樂呀,分擔(dān)痛苦呀,朋友多了好辦事呀,多個朋友多條路呀,都不是要命的事都是閑的?;蛘呤遣凰鷮崳瑑?nèi)心沒有安全感,對人類沒信心,多交些朋友預(yù)備著。還是那個古老的記憶難以磨滅:人,一旦走了單兒,什么東西都能吃你。
從那時到如今,人改了很多生活習(xí)慣,穿衣裳了,刷牙了,進屋敲門了,不見一個挨一個隨便往地下躺了,想拉想撒也知道到指定的地方行事了。就是這種好扎堆兒,好往一塊湊,不敢一個人待著的習(xí)慣沒改。誰最累呀?朋友最累!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你結(jié)婚了,他來喝酒;你有錢了,他來幫著花;你進監(jiān)獄了,他沒影兒了。這叫“炒豆大家吃,炸鍋一個人的事”。
第二累,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他悶了,你得陪他說話;他要做事情,你要幫他找關(guān)系;他找了一蜜,甭管什么操行,你得當(dāng)嫂子,維著!他跟誰急了,等于你也急了,你還當(dāng)自己人緣廣呢,他那里已經(jīng)替你和一片人絕了交!現(xiàn)在社會已經(jīng)文明了很多,法院開始管百姓得雞零狗碎了。想當(dāng)年,人民內(nèi)部的矛盾都是人民自己解決,經(jīng)常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你老實巴交的在屋里待著,你一鐵哥們兒哭著進來,說被誰欺負(fù)了,你沒有別的選擇,必須立刻低頭滿世界找磚頭,義無返顧的跟著他出門,外面是刀是槍等著你,那全看你的運氣了!這叫為朋友兩肋插刀——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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