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老表(長篇小說最新版)
2015、6.11
詞曰:江西老表,江西老表,支援革命激情燃燒,江西老表,江西老表,小伙英俊姑娘窈窕,江西老表,江西老表,也曾高歌一路歡笑,江西老表,江西老表,信心百倍明天更好。
第一章 狗仗人勢
z省烏傷市是個全國百強(qiáng)縣,說是百強(qiáng)縣,其實(shí)在全國排名已經(jīng)到了前十位了。那里因?yàn)樾∩唐肥袌龅姆睒s而聞名全國甚至全世界。烏傷工業(yè)發(fā)達(dá),一個本地人口只有七八十萬的地方,來這里打工的外省人員達(dá)八十多萬,其中江西人就達(dá)十幾萬。
烏傷市有企業(yè)一千二百多個,烏傷市大力襪廠便是烏傷市的一個不大的企業(yè)。這個企業(yè)只有職工一百八十多人,來自江西的職工為全企業(yè)職工的五分之一,另外稍多一些的分別是河南人,四川人,湖南人,安徽人和湖北人.。這個企業(yè)有保安三名,三班倒。其中一個保安其實(shí)就是老板王光輝的侄子,他名叫王力,是1968年出生的人。一晃到了2008年的12月份,王力四十周歲零幾個月??墒寝k起事來,這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人竟然是個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人。
王力是一個對江西人有很大偏見的人,在他看來,來自全國的職工中,江西人是最不好說話的.其實(shí)他的這個看法只是因?yàn)閭€別江西人給他的壞印象.王力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江西江西,最是可氣,又懶又饞,窮山惡水?!?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王力的父親王光明和王力正好相反,因?yàn)樗麖男〕錾碓诘刂骷依?,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斗得十分狼狽,再加上z 省人多地少,他常常為口糧擔(dān)憂。一天深夜,他爬上了一輛揪斗干部的汽車,背井離鄉(xiāng)近千里地逃到江西,在江西一住就是三年。
在大力襪廠,有一個規(guī)定:每個職工每天從廠部食堂帶回職工宿舍的開水只能是每人每天一瓶.可是,2008年12月的一天,來自江西的女職工張淑貞因?yàn)檫@兩天有些不舒服,到醫(yī)院開了些藥吃,用水自然要多一些,每天兩瓶開水肯定是要的.她又不想人家知道這點(diǎn)小事,因?yàn)樵谒磥?廠里雖然規(guī)定每人每天一瓶開水,可是真要是偶然打兩瓶開水,估計(jì)廠里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干涉,再說她在廠里還是一個老職工,在大力公司已經(jīng)干了三年了.于是,她就若無其事地從廠部食堂打了兩瓶開水,又若無其事地拿著這兩瓶開水往自己的宿舍走.
王力正在當(dāng)班,他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想著昨天和三陪女鄧如花的好事.嘖,那個鄧如花真是人如其名.長得和花兒似的,比自己整整小了二十歲,以前總是聽人說老牛吃嫩草,這一回,真的讓自己這老牛吃上嫩草了.他眼前好像突然出現(xiàn)了鄧如花的影子,可是,伸手去一摸,哪里有鄧如花的影子.他猛一醒,眼前不但沒有鄧如花,卻出現(xiàn)了一個中年婦女。這個中年婦女不年輕也就罷了,還不算好看,而且有點(diǎn)輕微的結(jié)巴。和鄧如花相比,這個可憐的打工婦女在王力看來就是讓人惡心的人,看了會做惡夢的.
王力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張淑貞提著兩壺開水走過來了,他本想叫她站住并扣下一瓶開水.沒成想,兩個小姑娘正提著一個大大的旅行箱匆匆地走在張淑貞的前面.王力眼看她們那急急的腳步,中氣十足地吆喝著:“站住?!?/p>
那兩個小姑娘以為是叫她們身后的張淑貞,就照直往前走,看也不看王力一眼就要往廠部大門外走。
王力有一點(diǎn)氣急敗壞了,加大了嗓門喊著:“你們聾了,站住?!?/p>
兩個小姑娘早就知道這個王力不是好東西,廠里的人都說他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其中一個大一點(diǎn)的姑娘說:“罵,罵,你罵誰呢?”
王力說:“就罵你呢,怎么了?一個臭打工的?!?/p>
那個大一點(diǎn)的姑娘叫何丹青,是廠里包裝部的一個職工,另一個是她的妹妹何丹陽。因?yàn)椴粷M意廠里的伙食,再加上聽說廠里為職工代買回家過年的火車票,不但要職工自己出錢,還要收每個職工四十元一張票的附加費(fèi),有些家在云貴川的職工因?yàn)槁吠具h(yuǎn),不在乎這一點(diǎn)附加費(fèi),因?yàn)橐窃诤谑锌赡芤嘟话偈X才能買到票。何丹青因?yàn)榧以诮鳎蚙省接壤,她本來就不想在這個廠里干,加上她回家一張車票才三十多元錢,卻要收四十元的附加費(fèi),就一氣之下提出辭職。心里本來就有氣的何丹青一聽說這個小子竟然罵人,也氣不打一處來:“你別狗仗人勢,別看你叔叔是老板,姑奶奶我現(xiàn)在不干了,看你還神氣什么?”這時,張淑貞拿著兩瓶開水也來到了廠部門口。
王力一聽何丹青的這口氣,心里先自有些吃驚:怎么,這個平時十分聽話的小姑娘現(xiàn)在怎么這么囂張,可不是嗎,人家都不干了,就相當(dāng)于炒了老板魷魚,正所謂“皇帝都不怕,還怕太監(jiān)”??匆姾蔚で嘈友蹐A睜,柳眉倒豎的樣子,王力心里怯了不少。不過,他好歹是老板的侄子,不能裝熊樣,他還是故作高深地對張淑貞說:“你給我站住。”
張淑貞怎么也不會想到,就為了自己多打一瓶開水,這個在老板面前像個龜孫子似的保安竟然會這么認(rèn)真,她以為王力是在叫何丹青呢,所以就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只管照直走。
王力這下更氣了:這兩個小姑娘不聽他的,還情有可原,本來,你兩瓶開水我睜一眼閉一眼,你也就過去了,可你張淑貞一個中年婦女,如果姿色好一點(diǎn)還算得上徐娘半老,可是,你就連這個都算不上,還敢不聽我的話,我這保安也太不值錢了吧?今天我就要給你們一點(diǎn)顏色看看。王力又說了一遍:“說你了,打開水的。”張淑貞知道是叫她,就轉(zhuǎn)身回來問:“有什么事嗎?”王力說:“當(dāng)然有事,你先到保安室呆一會,等我問完了她們兩個人,再來問你?!睆埵缲懸宦?,知道他是為自己多打一瓶開水的事,就順從地提著開水進(jìn)了保安室。
丟下張淑貞,王力又問何丹青:“哪里人?”何丹青心想:我都不干了,你還管得著我哪里人嗎?就是在這兒干活,我也不一定要告訴你我是哪里人,進(jìn)來時哪一個人不是要復(fù)印身份證??伤忠幌耄汉瓦@個人在這個小事上計(jì)較沒什么意思,再說如果不說自己哪里人,這小子說不定還以為我是因?yàn)樽员?,不敢說是哪里人。于是,何丹青大聲大氣地說:“江西人,我是江西人。”那口氣就像是來自中國最富裕的地方,不亞于當(dāng)年的愛國將領(lǐng)吉鴻昌在自己的胸前掛一塊“我是中國人”的牌子。
王力一聽何丹青那種口氣,把他氣得,他心想:嗬,江西人,不就是江西老表嗎?那口氣好像說她來自瑞士等世界上最富的國家。你不是江西老表嗎?你不說還則罷了,你江西老表我今天就要為難為難你。
可王力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他也是有腦子的,于是,他故意裝作一視同仁的樣子說:“江西人也不例外,廠里有規(guī)定,凡是離職人員,旅行箱是一定要檢查的,打開箱子?!币桓泵畹目跉?。
何丹青怕就怕王力說這個話,倒不是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想想看,在一家襪廠,難道她一個長相很靚的姑娘會要廠區(qū)里的幾雙襪子嗎?她不是不想打開箱子,而是因?yàn)橄渥訉?shí)在打不開。那是為什么呢?江西姑娘何丹青因?yàn)橛袃蓚€箱子,這個箱子只放一些平時極少動用的東西,只有來廠里和離開廠里時才會動一動它,平時很少打開它,所以,她竟然將旅行箱的秘碼給忘記了,這次回去,她也沒有將密碼打開,箱子里來的時候有什么東西,現(xiàn)在還是什么東西。她打算回家以后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慢慢碰,總會有一個數(shù)字是對的,現(xiàn)在因?yàn)榍榫w不好,再加上被子等等一些舊了的東西扔下不帶走了,所帶的東西也不多,暫時也用不著這個箱子了。
何丹青說:“我的箱子打不開?!?/p>
王力說:“打不開也要打開?!?/p>
何丹青說:“真的不騙你,我的箱子實(shí)在打不開?!?/p>
王力這次更加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打開它。”
例行檢查,這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可是,因?yàn)樘厥馇闆r,為什么就一定要強(qiáng)人所難呢?何丹青想:這是什么規(guī)定,都把職工看成什么人了。再說,雖然到處都寫著廠規(guī),可她平時看見過許多人的箱子進(jìn)進(jìn)出出,除了極個別的箱子會打開外,其他的照樣放行??山裉焖麨槭裁匆@樣呢?何丹青有心不打開箱子,可是,那不是讓王力這個犟驢更起疑心嗎?罷罷罷,還是打開吧??蓻]有秘碼,她怎么打開?
何丹青說:“我已經(jīng)忘記了秘碼,怎么打開?”王力心想:你剛才不是很威風(fēng)嗎?江西人,江西老表,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這江西人怎么威風(fēng)?于是,他說:“怎么打開?!還要我來教你嗎?反正你得打開,還得心甘情愿地打開?!闭f完這個渾小子流露出一種調(diào)戲的淫笑。
何丹青說:“說什么呢?我不是說過,忘記秘碼了嗎?”
王力以不容置辯的口氣說:“忘記了,你也得打開,一個個碰?!?/p>
何丹陽因?yàn)槭堑谝淮纬鰜泶蚬ぃ袅舜蟀肽瓴呕匾淮渭?,卻又碰上這樣一個蠻子,她急得都快要哭了。何丹青對何丹陽說:“你爭一點(diǎn)氣好不好,我們不求他,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就是一千個數(shù)字嗎?來,我來捻前面六百個數(shù)字,你來捻后面四百個數(shù)字,不信今天就打不開它?!?/p>
坐在保安室里的張淑貞一聽說要打開這一千個秘碼才來問她的事,她很不耐煩了。再說,她有什么事值得這個小子問呢?不就是多打了一瓶開水嗎?要不是聽說這兩個小姑娘是江西老鄉(xiāng),要不是想看看王力到底怎么懲罰小姑娘,就是把這瓶開水倒回去她也不愿意花時間在這里等待。看著何丹青那慢慢騰騰的動作,張淑貞走出保安室,對何丹青說:“小妹妹,我也是江西人,我來替你開吧?!焙蔚で嚯m然認(rèn)識張淑貞,只是知道她是本廠的職工,也許是江西人不太愛搞小團(tuán)體吧,所以她倆來廠里半年了,竟然還不知道她是江西人。
不等何丹青回答,張淑貞那雙白凈而靈活的雙手已經(jīng)在旅行箱的小輪子上轉(zhuǎn)動起來了。她的那雙手也不知道是怎么長的,雖然她比何丹青要大得多,那手卻要神奇得多,不一會兒,五百個數(shù)字就捻完了,很快地,捻到527這個數(shù)字時。嘣,箱子打開了。
王力也看傻眼了,這哪是手啊,張淑貞的這雙手簡直就是開秘碼的機(jī)器。
何丹青說:“阿姨,謝謝你?!蹦莻€站在旁邊看的小姑娘甜甜地笑了。何丹青問:“傻妹妹,你笑什么?”
何丹陽說:“姐,她叫你做小妹妹,你叫她阿姨,你們這是什么輩???”何丹青一下也讓她說得笑起來了。
王力不耐煩地說:“別啰嗦,快把里邊的東西翻開來看看?!?/p>
何丹青收住了笑,忙去制止他說:“拿開你那手,別弄臟了我的東西,我給你一樣一樣地攤在你辦公桌上看,總可以吧。”這下王力倒不好發(fā)作了,再說何丹青也說得在理,一樣一樣地看,不就是要檢查有沒有夾帶襪子嗎?難道還要放在顯微鏡下檢查嗎?很快地,何丹青通過了檢查,看也不看王力一眼就重新鎖好箱子,徑直往門外走。
王力這時有些尷尬,其實(shí)他倒不是完全是要看箱子,他知道何丹青是廠里最漂亮的姑娘,是有名的廠花。王力要檢查她的箱子,一是要?dú)⑺陌翚猓窍牒退H密接觸一下,三才是檢查箱子。沒成想,王力并沒有能夠把何丹青留在自己身邊多久,這全怪那個張淑貞,要不是她多管閑事,讓何丹青自己慢慢開箱子,他和她不是要多呆一會兒嗎?現(xiàn)在他把怨氣全轉(zhuǎn)移到張淑貞身上。
不過,臨走,王力還沒有忘記對何丹青說句難聽的,她對著五米開外的何丹青說:“哎,妹妹,下次忘記了秘碼可不要讓老鄉(xiāng)來開,最好讓你老公來開,老公沒空,我也可以替你開呀?!?/p>
何丹青大聲說了句:“流氓?!本涂炫芰藥撞阶哌h(yuǎn)了。
這一次,輪上王力來收拾張淑貞了。
張淑貞說:“沒有什么事,我就走了?!蓖趿φf:“什么呀?走?沒那么容易?!睆埵缲懻f:“我犯了什么清規(guī)戒律了?”王力說:“剛才是檢查她們,別以為你是什么好人。”
張淑貞說:“我是不是好人關(guān)你什么事?”王力說:“我來問你,你哪兒人?”張淑貞說:“江西人?!蓖趿p蔑地說:“又一個江西老表?!睆埵缲懻f:“不錯,我是江西老表,江西老表怎么了?你知道江西老表是怎么來的嗎?”
王力說:“喲喲喲,別說你一個女江西老表,就是個男的又怎么樣?還不是成批成批地到我們這兒打工來了,還怎么來的?我管你是怎么來的,哈哈……”
張淑貞說:“虧你還是個大老爺們,也太無知了。江西老表是毛主席叫出來的?!蓖趿φf:“你騙鬼喲?!睆埵缲懻f:“說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快說。”
王力說:“你不知道一個職工一人只能用一瓶開水嗎?”張淑貞說:“就為這個呀,那你可以去問問醫(yī)生,醫(yī)生會告訴你的。”
王力說:“什么一生二生的,說了不能帶兩瓶就不能帶兩瓶?!睆埵缲懻f:“你還不明白嗎/我不舒服,就不能多帶一瓶水嗎?”王力說:“什么不舒?,那一個女的沒有幾天不舒服啊?就你特殊?!”可不,張淑貞說的不舒服并不是那回事,而是真的生病了,還有一點(diǎn)低燒,不過她不想和廠里說,她怕說了會被辭退。
倒不是說私營企業(yè)都是不講道理的,可是,少數(shù)私營企業(yè)真的把打工的人看成唐僧肉,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他們對于年老一些的員工,動不動讓這些人體檢,甚至連體檢費(fèi)用都不給報銷。大多數(shù)企業(yè)不至于開除生病的員工,可是,少數(shù)唯利是圖的企業(yè),哪怕是員工生很小的病,也擅自開除人。這些企業(yè)的口頭禪是“管你飄拂苦不苦,我的地盤我做主,工資壓到最底價,量你氣死不敢怒?!边€有個順口溜是這么說的:“到處都是打工仔,不怕員工他不來,誰讓你們背鄉(xiāng)井,要是不行卷鋪蓋。”所以說,在私營企業(yè)和員工之間,老板永遠(yuǎn)是占主動地位的,員工永遠(yuǎn)是被動的。
張淑貞經(jīng)過了打工的辛酸,她知道出門在外的不容易,可是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自己說了不舒服對方還不相信,看來來軟的也行不通。既然是這樣,她突然想起了兩句話,一句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還有一句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既然你做了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這樣,張淑貞有了主意了。
張淑貞說:“我要是帶了呢?”王力心想:你不說江西老表還好一點(diǎn),或者你說了是江西老表,不說是毛主席叫出來的江西老表也要好一點(diǎn),今天,我看你江西老表牛氣什么?王力堅(jiān)決地說:“說了不能帶就不能帶。”張淑貞心想:要是我不說自己不太舒服,那算你是行使職權(quán),也是照章辦事??墒牵F(xiàn)在我說了,并且我也真是不舒服,又不是騙人,你小子這樣做不是太無情了嗎?
張淑貞帶著兩瓶開水就要走出保安室。王力死死地拖著她。千不該萬不該,王力不該把熱水瓶拼命往上拽。眼看一瓶開水就要被搶走,張淑貞也不管不顧了,她用力一甩,沒成想,舉得高高的一瓶開水撞在了保安室的門框角上了,那是用磁磚做的門框,很硬,也很有棱角。只聽“嗵”地一聲,開水瓶炸裂了。滾燙的開水從張淑貞高高舉起的手上直往肩上、脖子上流去。雖然這是冬天,可是,張淑貞因?yàn)閯倧氖程门赃叺膹S部浴室洗完澡回來,全身還暖暖的,所以她只穿了件春秋常穿的春秋衣,衣服薄薄的。這樣,開水很快流遍大半個身子。
張淑貞凄厲地大喊了一聲:“媽啊。”很快,她一面全身抽搐著、痛苦地慢慢往地下蹲去,一面迅速地想脫下那件裹著她那受傷手臂的衣服,可是,被傷的手是右手,左手脫衣服畢竟要慢一些,那種疼痛讓她恨不得一下全扯光了衣服,于是,她恨命地撕扯著自己的衣服。
咔,衣服倒是撕開了,可是由于用力過猛,她一下子竟然把衣服撕出了一個大大的口子,一直破到了她的乳房處,張淑貞害羞地忙把衣服又復(fù)原到原來的樣子,可是,衣服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了,很難恢復(fù)原樣。
這一刻,張淑貞的心都碎了。
張淑貞原來不是沒有工作,她原來有一份很體面的工作,后來,她和許許多多人一樣下崗了??墒谴蚬ぞ谷淮虺闪诉@個樣子,并且這個打工的地方,還不是別處,正是三十多年前,她自己親眼看過的大量人口流入江西的Z省烏傷縣————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烏傷市了。自己的老家是怎么了,雖然報紙和電視也說年年有進(jìn)步,可是,怎么就要年年為別人打工呢,并且是為那個以前極度窮困的烏傷人打工。人家進(jìn)步得這么快,可是,自己的老家這是怎么了,不但慢慢失去了原來的輝煌,連城里原來的工人也要為別人打工,并且有的連打工還不可得—————就像魯迅多年前說的那樣——————做奴隸而不可得————窩囊啊,這真是極大的窩囊。張淑貞雖然是一個女流之輩,可是,她也沒有狹隘到要讓江西人一萬年走在人先的地步,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本也是十分正常的事,可是江西老表再窩囊,也不能這樣子任人吆喝著當(dāng)奴才啊。張淑貞的老家在江西中部————樂豐縣。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樂豐是一個有人口五十多萬的縣份。雖然烏傷人到那里有近千里路程,可是,在六十年代,每年涌入江西樂豐、并且慢慢變成江西老表的人不下一萬人。張淑貞小時候聽得最多的兒歌就是:“樂豐樂豐,全國最紅,一日三餐,飯香酒兒濃?!?/p>
想想那時,再看看現(xiàn)在,張淑貞心里的傷比身上的燙傷要深得多————深得多得多。
其實(shí),就是在下崗之后,張淑貞也并不是無路可走,她的表哥白躍進(jìn)在老家當(dāng)縣長。憑著表哥的身份,憑著他的辦事能力,要給她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不可能的,可是,白躍進(jìn)這是一個鐵面無私的人,這樣的表哥如果從徇私情方面來說,實(shí)在是一根一竅不通的搟面杖。張淑貞又是一個極不愿意求人的人。不是嗎?人的性格好像是有遺傳似的,張淑貞不想求人,因?yàn)樗淖嫔隙际悄欠N只同情別人,絕對不想別人來同情的一類人。張淑貞的外祖父是一個革命烈士,早年出生在一個很有錢的人家??墒牵瑸榱烁锩?,他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解放后,人民政府想照顧烈士的后代————張淑貞的母親白志鳳,可是白志鳳一口謝絕政府的照顧。這些在張淑貞來說已經(jīng)是陳年舊賬,她連提都不愿意提它。
張淑貞正在傷心的時候,圍過來一大伙人。其中有幾個就是江西人,并且這幾個江西人中男人居多。兩個江西人給張淑貞送來了衣服——————女人穿的休閑服。張淑貞心里舒坦多了。這時候,有幾個江西人質(zhì)問王力怎么回事?王力說,是她,是張淑貞自己不小心碰到墻上,自己把自己給燙傷了。其實(shí),大家都對王力的人品十分反感,他的話,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相信了。有個中年員工不由分說地查看了門衛(wèi)室的攝像資料,那個員工其實(shí)是早已經(jīng)暗戀著張淑貞的河南人。在這些私營企業(yè),流行著臨時夫妻一說,這個中年員工多次想和張淑貞成為臨時夫妻,他甚至公開向張淑貞表露過這個意思,可是,一向穩(wěn)重質(zhì)樸的張淑貞依然拒絕了他的表白,盡管這個中年員工各方面都不錯,盡管他一次次地向她獻(xiàn)殷勤,她還是絲毫不為所動。
河南籍的中年員工把視頻資料讓給大家看,這更加激起了很多人的憤怒,尤其是江西人的憤怒。
有個年輕的員工拿起手機(jī)就要撥通120 的電話,那員工其實(shí)也是江西人??墒?,王力做賊心虛,他急忙按住了那個年輕員工的手,大吼著說:“你添什么亂啊,不就是一點(diǎn)燙傷嗎?再說,真的是她自己燙傷的,用得著打120嗎?“這個年輕的員工目前在大力襪廠很受重用,他還想著在這里提拔、發(fā)展呢,實(shí)在是太看不慣剛才的情景,他才想起了打120。經(jīng)過王力這么一吼,年輕的員工有些退縮了。這時候,那中年員工沖到王力跟前,一把扭住王力的胸脯,大吼著說:“我早就看你這人不中,你還是人不是人?人家都這樣了,把她送醫(yī)院你都不允許,你要不要嘗嘗我這老拳的味道?!闭f著話,這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河南籍員工舉起拳頭,做出一副要打他的樣子。
王力看看勢頭不好,趕緊打電話通知老板。
王力打完了給老板的電話,說:“現(xiàn)在沒事了,馬上就有人來?!苯j(luò)腮胡子也許是氣糊涂了,他真以為王力是給120打了電話。這時候,又有幾個江西人沖到王力跟前,說:“你小子騙誰呢?不是說好了給120打電話嗎?你怎么光是給老板打電話呢?”絡(luò)腮胡子這才回過味來,怒目圓睜地盯著王力,露出一種不知道是笑還是怒的神色,以一種怪腔怪調(diào)的聲音質(zhì)問王力:“你丫真不是東西啊,我還以為你給120打電話呢,你糊弄誰呢,再要是糊弄你爺爺,小心我把你的命根子給廢了。”說著話,他真的掏出一把锃明瓦亮的小刀在王力的褲檔前比劃了一個圈圈,嚇得王力面如土色,趕緊說:“好,打,打,趕緊給120打電話?!笨墒牵@個渾小子還真是渾到家了,他嘴上說給120打電話,可他連手機(jī)都不掏出來。急得幾個江西老鄉(xiāng)眼淚都快要出來了。此情此景,惹得那個絡(luò)腮胡子對著王力就是一拳,他一邊打王力,一邊大喊著:“你個狗日的,你比日本鬼子還壞,你媽的幾毛錢電話費(fèi)都不舍得,還牛氣什么?。课易羁床粦T你這樣的人了?!蓖趿χ澜j(luò)腮胡子功夫好,有幾次廠里出了事情,鬧得雞飛狗跳,都是這個絡(luò)腮胡子見義勇為給擺平的。王力敢于得罪江西人,可是,他不敢得罪河南人。在他看來,河南人辦事比較狠,要是惹翻了他們河南人,讓你消失你就得消失。
王力牛氣慣了,他本來想:允許這些四處飄蕩的打工仔打120已經(jīng)是開恩了,真想不到竟然還要他自己通知120.在絡(luò)腮胡須的教訓(xùn)下,王力老實(shí)一些了。他很快通知了120。
王力的電話讓老板王光輝坐不住了。王光輝其實(shí)就是王力的叔叔,他邁著急促的步子很快從豪華的辦公室出來了。王光輝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張淑貞,想扶她起來,可是看著她那被扯破的衣服,他很是尷尬——————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王光輝只得拿起手機(jī),他正想撥打120,他想讓醫(yī)院盡快派救護(hù)車來接張淑貞去治療。王力惴惴不安地問:“叔叔,給誰打電話?”
王光輝一臉怒色說:“還能給誰打呀?趕快叫120啊!”
王力膽怯地說:“不用打了,120已經(jīng)上路了,是我通知的?!?/p>
王光輝輕蔑地看著王力,憤憤地說:“算你小子聰明?!辈灰粫?,120來了,幾個醫(yī)護(hù)人員七手八腳地將張淑貞抬上救護(hù)車。
120救護(hù)車剛剛鳴響啟動的聲音,王光輝就指著王力的鼻子輕聲地罵起來:“你小子,就是不爭氣,我看你還怎么收拾。”
這時的王力,已經(jīng)不再是先前那種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那神態(tài),活像一只被打敗了的哈巴狗,可是,他雖然心里很虛,嘴還是很硬的——————正像一只煮熟的鴨子。他現(xiàn)在的原則是能推則推,能推多少是多少。他說:“叔叔,這不關(guān)我的事?!彼送h(yuǎn)去的120救護(hù)車,走上前說:“叔叔,這真的全是她自己的錯?!?/p>
王光輝說:“你還有一點(diǎn)人性沒有?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不肯承認(rèn)一點(diǎn)自己的錯誤。早就告訴過你,公道自在人心,不要以為你自己聰明,比你聰明的人多的是,可你就是不聽??欤泷R上打個車去醫(yī)院一趟?!?/p>
王力一臉無辜的樣子說:“叔叔,真的不是我的錯,我等她出院了再去看看就不錯了?!蓖豕廨x說:“你去不去?”王力用堅(jiān)決然而又十分低微的聲音說:“不去。”那聲音好像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王光輝從人事部經(jīng)理那里接過大衣,被在身上,恨恨地看了王力一眼說:“你不去,我去!”王力上前抱住他叔叔說:“叔叔,你也別去,你這一去,我就有不可推托的責(zé)任了?!蓖豕廨x大吼一聲:“說你渾你還真渾,你我不去就沒事了嗎?怪不得你會做出這樣的糊涂事來?!蓖趿φf:“你,你要去的話,今后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叔叔了。”這是一個無賴的威脅,這是一個惡少的撒潑??上?,王力其實(shí)也過得不好,他連惡少都算不上。惡少,至少得是家財豐厚的人,他算得上嗎?
此時此刻, 王光輝讓這個混蛋氣極了,有一句話他前一會兒就想說,現(xiàn)在他不想忍耐了:“王力啊王力,你知道你是怎么來到這個……”王光輝本來是想說“這個世界的嗎?”是啊,當(dāng)年,哥哥王光明把這小子從江西偷來之后,是王光輝含辛茹苦地把他養(yǎng)大的。可是,猛一想,王力的身世,連我哥哥————王力的父親王光明都沒有告訴他,自己怎么能隨隨便便就說出來呢?如果說了,既是對王力的打擊,也是對哥哥王光明的不尊重。所以,他馬上改口說:“…………這個公司的嗎?”王力讓叔叔的話說得莫名其妙,可是,也不能說他叔叔的話一點(diǎn)道理也沒有,因?yàn)?,憑著王力的素質(zhì),是沒有幾個單位會聘用他的。所以,王力對于這句話除了莫名其妙以外并沒有太多的在意。
王光輝用手把王力的雙手推開,王力就是不肯放開,王光輝一甩,掙脫王力的擁抱。王力見叔叔真的生氣了,有些害怕,這樣,他的雙手就離開了王光輝的身體,只是抱住了他的雙腿。這時,王力想起了自己因?yàn)殚L期尋花問柳,家里的經(jīng)濟(jì)也不怎樣,真要是承擔(dān)了這個責(zé)任,今后的日子也不好過。想到這里,王力幾乎嚇出一身冷汗來,他那抱著王光輝雙腿的手更加用力了。王光輝知道,在現(xiàn)在這個法制社會,人更得講良心,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絕對不可推托。于是,他用力抬起一只腳,高高地抬起,正想狠命朝王力踢去,可猛一想:王力再渾,還是自己的親侄子啊。他稍稍減小了一些力度,不過,因?yàn)槠鹜雀?,王力還是受不了來自叔叔的那一踢,猛地放開了他的叔叔。
王光輝坐上自己的小車———————這是烏傷的老板們幾乎人人都有的專車,朝烏傷醫(yī)院的方向駛?cè)ァ?/p>
王力在燙傷張淑貞之后,接連三天沒有去醫(yī)院看望張淑貞,王光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過了一天,王力被通知不要去上班了,他叔叔王光輝撤銷了他保安一職。
在家里坐立不安的王力整天對著他父親王光明為自己開脫罪責(zé)。王光明雖然七十歲了,可是,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他三番五次要王力去醫(yī)院看看張淑貞。王力說:“爸,你真的不了解情況啊,當(dāng)時是張淑貞她自己舉起水瓶,把她自己燙傷了。怎么能怪我呢?”
王光明說:“再怎么樣,你去看看人家又怎么了?這不是等于廠里替你負(fù)責(zé)了嘛!你要不是有這個叔叔,小子,你打光棍去吧?!?/p>
王力說:“爸爸,你怎么那么向著那個女江西老表呢?到底我是你孩子還是她是你孩子?你怎么胳膊肘兒往外拐???”
王光明說:“你都是四十歲的人了,怎么就這么不懂事呢?這不是胳膊往哪兒拐的問題,做人得有良心?!?/p>
王力說:“爸,就為了這事,我弄得工作都沒了,你還說我沒有良心,你還讓不讓我活啊?!?/p>
王光明說:“你沒有工作,還可以重新找。你有一雙健全的手,有健全的身體,再說你叔叔以后也不會長期不管你吧??扇思覐埵缲懺趺崔k?”
王力說:“爸,你怎么和那些江西老表一個鼻子出氣啊?!”王光明說:“你這渾小子,你為什么單單要說江西人的壞話呢,江西人到底有什么不好呢?”王力說:“我接觸的員工中,就數(shù)江西人最野蠻,也最自以為是?!蓖豕饷髡f:“傻孩子,你懂個屁啊,江西人野蠻,你知道什么是野蠻嗎?早年的時候,我只是聽說江西人打鬼子最野蠻,打反動派最野蠻,沒有聽說過江西人對大家野蠻。”
王力說:“你是老糊涂了,你總向著江西人說話干嘛呢?“
王光明說:“你這是要?dú)馑牢已?,你這個不成器的人。怪不得你老婆常常和你吵嘴。”
王力說:“不就是一個江西女人嗎?要是其他地方的人還差不多,江西老表,我最看不起,再說現(xiàn)在婦女的地位還不如以前,江西女人就更不值錢?!?/p>
王光明說:“你再說一遍!“
王力說:“江西女人不值錢?!?/p>
啪,一記耳光,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了王力的臉上。這個耳光來自王力的爹——————王光明。
王力捂著火辣辣的臉,痛苦地說:“你……你……你,你打我。你竟然會打我?”
王光明說:“我打你怎么了?”
王力說:“就為了一個江西女人,你竟然要打我,你不是我爸?!?/p>
王光明:“………………”
王力說:“好,你打,你打。我今天還就不活了。”
王力在其他方面是說什么什么也不能算數(shù)的,唯獨(dú)這句不活了,他倒是說到做到。一次是因?yàn)樗B生了兩個女孩,他說不活了,真的喝了農(nóng)藥,好在救治及時,又救過來了。還有一次,因?yàn)橐粋€新來的職工和他吵了幾句,他把那個子小小的職工打得掉了四顆牙。氣得他叔叔停了他半個月的職,王力一氣之下,又悄悄地躲到一個地方去上吊。就在他快快要咽氣的時候,他又一次被人救了。
這一次,王力又一次說不活了,王光明真想說一句:“你不活了倒好?!笨墒?。自己的兒子再渾,也不能把他往絕路上逼啊。再想想王力在成家立業(yè)之前,是王光明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啊。
王光明想:哎,這孩子的身世真的很可憐,吃了幾個月的奶,就變成了個沒娘的孩子,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和自己也有關(guān)系啊。誰讓自己在那樣困難的條件下讓這個小子來到人間,誰讓自己要去騙人家江西女人,要不是王光明把他從江西偷偷地抱出來,也許,他今生今世就是江西人啊。自己為了要下這個小子,年輕的時候就作孽——————而且是作了大孽啊。
今天王力成了這個樣子,也算是上天的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不爽啊。
想起了報應(yīng),王光明就想起了一首關(guān)于報應(yīng)的歌謠,好像是說:“造惡別想人不知,善惡報應(yīng)早與遲,懇切奉勸世上人,善留榮耀惡留恥?!?/p>
很早以前,王光明其實(shí)也不信因果報應(yīng)之類的東西,可是,這二十年來,他看了太多的人生病或者死去,他總結(jié)著,比較著,他甚至來一個對比和抽象,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凡是心腸好,行善的人,一般都有好結(jié)果,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而那些一天到晚和人家作對,特別是和好人、善人作對,思謀著害人,思謀著妒忌人的人,都會交惡運(yùn)。這樣的事例,他可以舉出十幾個,哦,不,不是十幾個,而是幾十個。除了從江西偷來一個孩子,偷來王力,其實(shí)王光明這三十多年來都是行善積德的、老實(shí)巴交的??墒?,偏偏有人和這個一向謹(jǐn)小慎微的人過不去,偏偏有人執(zhí)著地干著“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勾當(dāng)。于是,不等王光明設(shè)計(jì)來一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甚至等不得他詛咒那個和他過不去的人,那些人,那些和他過不去的人,總是走霉運(yùn)。有的是死在除夕,死在了大年三十晚上(有道是“大年三十不死人,死人便是惹天神”,只有惹了天神的人,做了極其惡劣是的事情,才會死在那時候);有的是自己被雷打死;有的是兒子得暴病死亡;落下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有的是老婆突然得了慢性病,臥病在床十多年需要人家照料,生不如死;有的是女兒生活困頓,走向了賣淫的歧途;有的是家里出了火災(zāi),家人被燒得面目全非,有的是家人投河自盡或者白綾套住脖子,自尋短見。這樣的名字,本該王光明咬牙切齒地記住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我自己這么小心做人,竟然還有人和我作對,那樣的人就是死有余辜,就是罪該萬死?!耙郧埃€能一遍遍地記著那些遭到報應(yīng)的人的名字,他每念叨一遍,就要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道:“你死有余辜,你們都死有余辜?!焙髞恚约阂猜乩狭?,這樣遭到報應(yīng)的人也多起來了,他實(shí)在是老邁糊涂了,越來越老糊涂了,他慢慢地記不住這些人的名字了,很容易就忘記了這些遭到惡運(yùn)的人的名字了。可是,現(xiàn)在,他沒有想到,現(xiàn)在是輪到他自己遭報應(yīng)的時候了。其實(shí),最早的時候,遭到報應(yīng)的人只有幾個,對于因果報應(yīng),他還有些半信半疑,后來,那樣的人有十幾個了,他已經(jīng)相信因果報應(yīng)了。再后來,這樣的人有幾十個,他徹徹底底地、死心塌地地相信因果報應(yīng)了。他甚至發(fā)現(xiàn),什么鬼啊,菩薩啊,什么耶穌啊,什么財神啊,其實(shí)都不靈,這世界上,最靈最靈的,還是這因果報應(yīng)這個法則。這個法則不但靈驗(yàn),而且是世界上獨(dú)一無二的法則,很多所謂的神靈,所謂的道法,都是狗屁不通的法則,但是因果報應(yīng),的的確確是人類的大法,它管著烏傷市,不,它管著全國,甚至,它還管著全世界呢。
王光明好想把王力的身世告訴王力,不然的話,自己雖然還只有七十歲,照現(xiàn)在人的標(biāo)準(zhǔn),還能活個十來年也未可知??墒?,最近自己的感覺越來越不好,好像是一個月不如一個月了。要是哪一天自己突然去另一個世界了,再不告訴他,自己這一輩子也許就沒有機(jī)會交代他的身世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不要說指望他替自己將功折罪,也不要說報答江西人的養(yǎng)育之恩,就是想讓他不再和江西老表作對就已經(jīng)是奢望了。
唉,說了吧,說了吧,一個聲音在說。
千萬不能說,千萬不能說,另外一個聲音在說。
是啊,如果說了,這小子受得了受不了呢?平時說說他,他尚且要尋死覓活,如果把他的身世告訴他了,他還不得死上三次。
王光明正在猶豫著、矛盾著,這是他從來沒有遇見過的矛盾,比當(dāng)時把他從江西帶回烏傷還要傷腦筋。當(dāng)時自己也十分難以決斷下來,帶孩子走吧,對不起江西老表,不帶孩子走吧,自己又要一世斷了香火。就憑自己當(dāng)時一個地主的后代的身份,不要說是家里還很窮,就是不窮,誰愿意嫁給一個地主人家,至于江西那個婦女家里,人家是紅軍的后代,當(dāng)?shù)厝诉€把王光明當(dāng)成一個知識分子來對待————因?yàn)樽约杭依镌诮夥徘笆歉粦簦x了幾年書。當(dāng)時王光明想:就算是自己逃回了老家,那個江西婦女————————紅軍的后代還只有二十八歲,將來要重新成一個家不成問題。
要不是老家到江西來外調(diào)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他也許一輩子就是江西老表了。后來,王光明聽說有人追查他,已經(jīng)查到了樂豐縣公安局,他才匆匆地回到老家,回到了被自己頭偷回老家的孩子身邊。
可是,誰能想到,四十年后,這個讓自己提心吊膽了很長時間的王力竟然又一次讓他大傷腦筋,并且是最難作出決斷的一次。
唉,一晃四十年過去了,那時候傷腦筋,畢竟自己還年輕?,F(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七十歲了,真是泥菩薩過河————自顧不暇啊,可偏偏這小子又出事了。要不是這次傷害了江西人,王光明也想咬咬牙,讓這一世的內(nèi)疚帶到棺材里去,就算是要受老天的報應(yīng),還是讓自己一個人去另一個世界去接受吧??墒?,現(xiàn)在不行,本來,就已經(jīng)對不起江西人了,這次再不說出來,恐怕自己老了老了,還要進(jìn)瘋?cè)嗽海遣攀翘齑蟮膱髴?yīng)啊。
王光明想到這里,他決定孤注一擲了。大不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又要尋死覓活。再說,也許這個不孝的兒子和十幾年前不一樣了,自己畢竟七十多歲了,他這個活寶就是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威脅年老的父親吧。
王光明撫摸著王力那剛剛挨打的臉,對王力說:“孩子,你坐過來吧,我和你說一件事。”王力說:“說什么說?你剛剛都打了我,你還有什么和我好說的??!?/p>
王光明說:“孩子,這可是我隱瞞了你四十年的事啊?,F(xiàn)在也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蓖趿χ皇悄蛔髀暋M豕饷飨耄寒吘棺约簞倓偞蜻^他,他不作聲就算是默許了啊,剛剛挨完打還能指望他向你點(diǎn)頭嗎?
王光明似乎很累,他用手指了指旁邊的一條椅子,示意王力坐下。王力也不理他,繼續(xù)梗著個脖子。
王光明說:“不錯,現(xiàn)如今,人家江西那兒好像是發(fā)展得慢一些,可是,你小子不知道啊,你小的時候,江西老表的生活,那可是不得了的好啊?!蓖趿崙嵉卣f:“還能好到哪里去?”
王光明說:“好,你小子問得好,好到哪里去?到底好到哪里去呢?這么和你說吧,在我看來,那就是全國第一,全國第一你知道不知道?”王力說:“你又不是江西老表,你怎么總是替江西老表吹牛呢?”
王光明說:“不錯,我的確不是江西老表,可是我們家有人是江西老表??!”
王力讓他爸爸的話給說愣了:什么,我們家里有人是江西老表,真是好笑,我們家里總共就這五個人,父親王光明、王力兩夫妻,還有就是兩個丫頭片子。兩個丫頭片子是他看著在醫(yī)院產(chǎn)房生下來的,自然是本地人。難道自己的妻子真的是江西人,不可能啊,她在烏傷市有三個叔叔,兩個姑姑,全是烏傷本地人,她一個人怎么會是江西人呢?不過也難說,說不定是從小從江西抱來的呢?
王力說:“你是說周云蘭是江西人嗎?”周云蘭是王力的妻子。王光明搖了搖頭說:“不是,她是正宗是烏傷人。怎么說她是江西人呢?”王力急了,說:“那你說,到底誰是江西人啊?!?/p>
王光明說:“你,你是江西人啊?!?/p>
王力發(fā)狂似地笑著說:“真好笑,我只知道我從小就沒有媽,可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呀,我怎么會是江西人?你是老糊涂了吧?!蓖趿谷话忠膊唤幸宦?,直呼“你”了,并且說王光明老糊涂了。王光明并不計(jì)較,因?yàn)樗X得,王力一直看不起江西老表,突然說他是江西人,他肯定是覺得受了莫大的污辱,這時候不叫一聲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王光明又指了指那椅子,再次示意他坐下。王力這次倒要聽一聽他爸是怎么胡說八道的。于是,他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去了。
王光明說:“孩子,你小時候真是江西人啊。不過,這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說得明白的啊。那還得慢慢從頭再說呀。”
王光明見王力不說話,以為他是認(rèn)同了他的話,就接著說:“孩子,你的身世還得從我逃到江西說起呀。”
王力一聽他爸說到這里,他一身都像是在發(fā)抖,這五年來,他沒少諷刺和挖苦過江西老表,可是自己卻被告知就是江西老表,那對他是一種多么大的打擊。從爸爸那種神情來看,自己還好像真是江西人。他好象一下子被扔進(jìn)了冰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王光明看著他那個樣子,既好笑,又覺得好氣。他沖著兒子王力說:“你對江西老表真是太不了解啊。我說江西的生活水平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是全國一流的還一點(diǎn)也不夸張,你聽說過大寨吧?那時候不是常常說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嗎?可是在我看來,我到過的樂豐縣,那生活水平可真好得不得了,那比大寨不知道要強(qiáng)多少?!?/p>
王光明也不管王力在不在聽,今天,他無論如何要把王力的身世說出來,不然,王光明的心里堵得慌。
王光明說:“孩子,你不是說你沒有娘嗎,現(xiàn)在我告訴你,你有娘。”
王力說:“你真是糊涂了吧?我哪兒來的娘?”
王光明說:“真的,孩子,你有娘啊。你的娘就是江西人啊?!?/p>
王力一聽王光明說得這么清楚明白,他有些相信了。不過,對于他來說,有沒有娘倒沒有關(guān)系,問題是有個江西的娘,他十分郁悶。
王力說:“快別說了,沒娘的日子我都過了四十多年了,就是有娘又怎么樣?”
王光明百感交集,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就像過電影似地在他眼前浮現(xiàn)。
第二章 傷心往事
1967年,那是一個十分動蕩的時期,整個國家機(jī)器幾乎陷于癱瘓,武斗在全國各地蔓延。據(jù)后來有關(guān)資料統(tǒng)計(jì),文化大革命中,為期三年的武斗中,因打斗死亡13萬7千余人,303萬余人傷殘。
王光明當(dāng)時二十八歲,因?yàn)榧依锸堑刂?,根本沒有人向他提親。和他一樣年紀(jì)的人,有的小孩都開始讀小學(xué)了,可是他,還是光棍一個。對于王光明來說,成家立業(yè)其實(shí)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一天忙到晚,竟然連個溫飽都難以解決。在烏傷,人平農(nóng)田只有七分,一個七口之家也只有五畝水田,嚴(yán)重的人多地少。再加上農(nóng)業(yè)科技很落后,水稻單產(chǎn)十分的低,許多人家吃了上頓缺下頓,貧下中農(nóng)是這樣,像地主富農(nóng)等等成分高的人尤其這樣。
王光明的家在烏傷縣廿八里公社王家灣村,所謂廿八里公社,顧名思義,是說這個公社的領(lǐng)導(dǎo)機(jī)構(gòu)所在地離開縣城有二十八里地。王家灣有一個明文規(guī)定,凡是出工的社員,貧下中農(nóng),每人每天定量為一斤二兩米,富農(nóng)為9兩米一天,地主為8兩米一天。
隨著文化大革命運(yùn)動的日益深入,斗地主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在那個年代,連當(dāng)?shù)刎毾轮修r(nóng)的生活都十分緊張,王光明小時候讀過一些書,知道陳勝和吳廣的故事。他最欣賞陳勝的一句話:“今亡亦死,舉大計(jì)亦死,死國可乎?”現(xiàn)在擺在王光明眼前的現(xiàn)實(shí)是:出外闖蕩固然不知道會有什么結(jié)果,也許有一條好路可走,也許前面是一條更為崎嶇的路在等待著他;可是,在老家就有好結(jié)果嗎?一方面是餓著肚子,一方面,還要接受造反派沒完沒了的批斗,更讓人傷心的是,自己一個奔三十歲的人了,長得也有模有樣,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是出眾的,可是從來沒有哪家的姑娘和他相過親,更別說是有人愿意嫁給他。
如果一輩子不能成家,就算是豐衣足食,就算是沒有人來批斗,那也是生不如死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啊。王光明沒有想像過愛情的甜蜜,也沒有期待過小家庭的幸福,因?yàn)樽约翰慌浒?,出身在地主人家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是人一樣,社員們誰都可以對你呼來喝去,要是碰上了挨千刀的造反派,你的命運(yùn)就更是運(yùn)交華蓋、破屋漏雨了。王光明唯一能想一想的只是:能有一個不讓他做惡夢的妻子,能給他傳宗接代的女人,至于這個女人有沒有文化,家里有沒有錢,農(nóng)活干得好不好,全都無所謂,可是,就是這樣,也沒有一個人給他提親啊。
王光明想出外去謀條活路,要去就去江西。聽說江西老表的生活挺好,可是,江西老表的生活真的那么好么?萬一只是道聽途說,萬一江西老表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或者,就算是江西老表的生活很好,如果江西人對待外地人十分苛克,如果江西人對外地人十分不友好,那么,出外不也是死路一條嗎?可是在家里是明擺著的死路,出外就算是死路也不過如此。真所謂:出外亦死,在家亦死。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如到外面去碰一碰運(yùn)氣。自己比一般的貧下中農(nóng)更有文化,如果長期呆在老家,不到外面闖蕩,不但生活不如貧下中農(nóng)們,搞得不好還會一輩子斷子絕孫。
王光明聽說江西和自己的老家Z省完全不同,Z省是人多地少,江西正好是人少地多,雖然Z省的人口比江西多得并不是太多,可是土地面積要少上六萬平方公里,那可是一個相當(dāng)大的數(shù)字,因?yàn)閆省的總面積只有十萬平方公里啊。他還聽說自從解放以后,就不斷地有Z省人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江西。最近,王光明從《人民日報》上得知,江西有一個縣的人口竟然有三分之一是從Z省逃難去的人。這張《人民日報》大大地堅(jiān)定了王光明離開老家的信心。遠(yuǎn)到四川、河南,近到湖南、安徽,人們對于江西老表這個稱呼十分羨慕。
王光明聽到過一個笑話,說的就是江西的事:說在江西,不論是公社干部還是大隊(duì)干部,幾乎人人都有一塊手表。個別富裕的生產(chǎn)隊(duì),生產(chǎn)隊(duì)干部也是人人手上一塊錚光瓦亮的手表。在那個年代,多少人為了吃飽飯而苦苦掙扎,又有多少人為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穿而絞盡腦汁,在江西,一個小小的干部竟然能夠擁有手表,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啊。有人說,在江西總是看到手表,于是,就把江西人叫做老表。不管這個說法怎么樣,反正王光明知道,在老家烏傷,別說是公社干部,就是縣里的干部也沒有幾個人能有手表啊。
讀過一些書、識文斷字的王光明并不糊涂,他對于江西老表這個稱呼知道得十分詳細(xì):江西老表,這個稱呼還是毛主席最先叫出來的。早在延安時期,中央警備團(tuán)有一個團(tuán)長是江西人。毛主席在延安呆得久了,十分思念曾經(jīng)長期戰(zhàn)斗過的井岡山、贛南等地方,再加上毛主席對于和賀子珍這個江西妹子的離婚有些歉意,所以,每當(dāng)毛主席看到那個中央警備團(tuán)的團(tuán)長,就親切地叫他為江西老表,一來二去,叫得次數(shù)多了,叫的時間久了,江西老表就這樣叫開了。解放以后不久,中國人民解放軍授勛,來自江西的不少人都當(dāng)上了將軍,毛主席每次和這些江西籍將軍交談時,總要微笑著叫一聲江西老表。
王光明想:唉,在老家,沒有飯吃,還要經(jīng)常被批斗;如果到江西,做一個江西老表,不但衣食無憂,溫飽不成問題,說不定還能討上一個老婆,畢竟,天高皇帝遠(yuǎn),到了千里之外的江西,誰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至少比在老家當(dāng)一個清清楚楚的地主好得多。啊,做一個江西老表,是多么讓人向往的生活啊。啊,去江西,做江西老表,像那些已經(jīng)在江西十年二十年的老鄉(xiāng)一樣,做一個地地道道的江西老表,真好。
雖然這是一條十分不平坦的路,如果讓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一個地主分子,不管哪兒的人對一個地主分子都是不會客氣的.也許要被遣送回老家,也許要被當(dāng)?shù)氐娜艘活D臭罵或臭打,再遣送回來,可是,即使是這樣,也總比在家里活活餓死強(qiáng)啊.現(xiàn)如今,貧下中農(nóng)的生活也許勉強(qiáng)過得去,在老家,人多地少,餓死的人大多數(shù)是四類分子。咬一咬牙,冒一冒險,說不定就能柳暗花明呢.王光明聽說過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那是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抗日戰(zhàn)爭中,五個戰(zhàn)士明明知道往山崖下面跳是十分危險的,可是,由于彈盡糧絕,前有高山險崖,后有大量的日本鬼子的追兵,五個壯士不得不選擇跳崖,最后竟然還有一個壯士生還(其實(shí)有兩個壯士生還,當(dāng)時大家知道的只是一個人生還).這次去江西也是迫不得已,更何況大家都說江西老表的日子十分紅火,也許這一跳就能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呢,那可真是從地獄跳向了天堂。就算是被人發(fā)現(xiàn),遣送回家,但遣送的過程中也不至于不管飯吧。只要管飯就行,人啊,活到這個份上,還要什么臉啊,有一口飽飯吃比什么都強(qiáng)啊。要說苦一點(diǎn),可能遣送回老家以后會苦一點(diǎn)??墒?,誰知道呢?也說不定,人家看在我敢闖的份上對我網(wǎng)開一面呢!也許,只要是在江西看到了生活的前程,也許本地的貧下中農(nóng)也需要我指點(diǎn)迷津呢!到那時,他們就是想恨我也恨不起來。這樣看來,盡快地離開老家,逃到江西謀生成了王光明毫不動搖的主意。
這一晚,王光明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自己坐著火車來到了江西。
王光明長這么大,這還是第一次坐火車呢。一下火車,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許多。啊,這就是江西嗎?江西怎么那么漂亮啊。你看,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人們說那是當(dāng)年閩浙贛蘇維埃軍部的指揮所。再走近一看,還能看見當(dāng)年的馬廄,再走近一看,還有當(dāng)時紅軍用的電話呢,還能看見共產(chǎn)黨的頭頭方志敏的臥室呢。噢,不,不,王光明想,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么還要來看這些紅軍的東西,還要看這些蘇維埃的東西。要不是這些紅軍,要不是后來的解放軍,要不是這些共產(chǎn)黨,他們家里也許會過上人上人的日子,就算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那種尊貴不再擁有,可是也不至于會像現(xiàn)在這樣吧?,F(xiàn)在,現(xiàn)在,唉,你看看人家罵我罵得有多傷心。什么:地主富農(nóng),天天化膿,欺負(fù)貧農(nóng),子孫變窮。是啊,你們就是讓我的子孫變窮也好啊,我王光明好歹還算有子孫啊,可是,我……我……我這個二十八歲的人到現(xiàn)在連女人的手都沒有摸過啊,我哪里來的子孫啊,難道看一看女人也能讓她懷上孩子嗎,要是那樣,世界不就亂套了嗎?我但凡有個一男半女,別說是天天受斗,就是做牛做馬我也心甘情愿啊。也不知道是那輩子造孽,要把我害成這樣。是,我爹是不好,我爹是心恨,可是,解放的時候我才十歲啊,要是從起紅軍的時候算起,我就更小,啊,不,不,不對啊,不對,不是更小,那時候還沒有我啊。就算是從1949年算起,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啊。老天啊,老天,你也開開眼啊。還有些伢子唱著:牢記階級苦,莫忘血淚仇,堅(jiān)決斗地主,別讓他抬頭。唉,共產(chǎn)黨啊。可是,現(xiàn)在的社會,共產(chǎn)黨的干部不是也有許多被打倒的嗎?這世界是怎么了。看樣子還不能怪共產(chǎn)黨,要怪就怪我們老家窮。江西不是也有地主嗎??墒锹犝f,江西的地主就是現(xiàn)在的生活也比我們這兒的大隊(duì)干部強(qiáng)啊。這么說來不能怪共產(chǎn)黨啊,不能啊,不能。既然不怪共產(chǎn)黨,方志敏的臥室我為什么不去看一看。不管他是為誰打天下,也不管他是要斗爭誰,更不管他是為了誰的利益,他生長在江西,我生長在烏傷,我和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要說有關(guān)系,我王光明還是很羨慕他的,真的很羨慕他。據(jù)說方志敏長得一表人才,還有很好的口才。聽說那個代表地主階級的國民黨想出他的丑,逮捕他以后,開大會讓他示眾,來聽的人有幾萬人。這個方志敏能夠把示眾會開成了號召民眾的會,這個江西老表真的是個大英雄,真的很了不起。這個江西老表還能讓國民黨的兵士為他做工作,替他傳送了大量的文稿,佩服啊,佩服,我的方大伯。
王光明來到了馬廄旁,看了看,記得他三四歲的時候,他爹就租過人家的馬用,要不怎能是地主呢,這個東西也沒什么新鮮的,他又走了幾步,來到了電話機(jī)旁。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王光明猛地坐起身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一個多么荒唐的夢啊。
也難怪,人們都說是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中的情景,他曾經(jīng)在報紙上看到過多次。因?yàn)槲幕蟾锩詠?,雖然活在世上的共產(chǎn)黨大頭頭屢屢受批斗,像方志敏這樣為革命犧牲的大人物反而平安無事,應(yīng)該怎么宣傳,照樣怎么宣傳。也許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們知道,打死老虎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所以,在對待革命先烈問題上,倒也和文化大革命前沒有太大的差別。
真是“好夢不成真,痛苦增幾分”啊。要是在夢里不醒過來,那是多么好??!那真是個世外桃園啊,要是能夠的話,我寧愿“不辭長做夢中人”啊。
這個夢到底意味著什么呢?王光明不得而知,他小時候讀過令狐楚的詩歌:胡風(fēng)千里驚,漢月五更明,縱有還家夢,猶聞出塞聲。 可是,他現(xiàn)在的夢正好相反,不是還家,而是想離開家鄉(xiāng)。如果不是實(shí)在走投無路,誰愿意離開自己的老家呢?畢竟是背井離鄉(xiāng)啊,都說:在家千日好,出外半天難啊。可是,自己現(xiàn)在的這個家還是家嗎?沒有孩子不說,連老婆也沒有,老婆沒有不說,連個女人的影子也難得看見。雖然自己讀了些書,可是,我到哪里去找黃金屋啊,我又到哪里去找顏如玉啊,連個黃臉婆也不見一個。自己已經(jīng)溫飽無著,老婆孩子也遠(yuǎn)在天邊,再不走更待何時。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嗎:“樹挪死,人挪活”嗎?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人不是十足的癡漢嗎?那些造反派,那些紅衛(wèi)兵,打起人來是夠狠的。怎么狠?聽說過江西有一個集中營,那些人的手段可能和集中營里的人差不多了啊。
王光明想:人家說白日做夢,意思是那事是不可能的。啊,自己做的這個夢是在晚上啊。晚上做的夢一定能夠?qū)崿F(xiàn),啊,這個夢不是給我指明了前途嗎?走,今晚就走。啊,不,不,我還有個弟弟王光輝,才十二歲,我要是走了,誰來照顧他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說我王光明雖然一無所有,可是還有兩個叔叔啊,并且這兩個叔叔是貧農(nóng)。貧農(nóng),可是一塊金字招牌啊。雖然父親在世時也剝削過他們,可好歹是親叔叔。
1967年7月的一天,大概是晚上六點(diǎn)鐘,王光明將存放了六個月的酒拿出來了,為了能在凌晨一兩點(diǎn)鐘走得順利,他必須得先好好地睡一覺,而要睡上一覺,必須多喝一點(diǎn)酒,他不多喝一點(diǎn)酒是睡不著的。
喝完酒,他睡得香,大概從七點(diǎn)一直睡到了次日的凌晨一點(diǎn)。拿了些日用品,朝自己的家(如果那四間草房還算是家的話)深深地拜了拜。
故土難離??!故土難離,可是再難離也得離開,誰叫咱們這兒窮啊,誰叫咱們這兒不如人家那里富裕呢。人就是這個命。真叫“運(yùn)去金也失色,時來鐵也爭光?!卑Γ浑x開又能怎么辦???
王光明望著這幾間草房子,眼淚都差點(diǎn)流出來了。與其說這四間草房子是自己的家,不如說是自己的命,因?yàn)檫@草房子的確救過他的命啊。
那是十個月前的事情,當(dāng)時,因?yàn)樗麑?shí)在忍無可忍,就和一個過于囂張的造反派吵了起來。這一吵不要緊,造反派當(dāng)場就給他一個大嘴巴,他頓時就被打得嘴角出血。他忍不住回罵了一句:“法西斯”。雖然這三個字說得很輕,可是,還是讓造反派聽見了。那個打他的造反派又涌上來,心想:你不服是吧,不服的話,老子今天就打一個夠。那人走上前,又要掄圓了巴掌打過來。王光明知道硬碰是肯定要吃虧的,但自己也不能白吃虧,就用手擋住了對方打過來的一巴掌。也許是一個反作用力,不偏不倚,怎么就那么不巧,一把把那個造反派推倒了,重重的栽倒在旁邊的臭水溝。惹得許多圍觀的人哄堂大笑。王光明一看事情不妙,趕緊一路猛跑,離開了這里。這還得了!一個地主崽子,敢和造反派對著干,讓當(dāng)時炙手可熱的造反派出了個大丑,這小子就是欠收拾。等那個作威作福慣了的造反派爬起來,竟然沒有看見王光明。此時此刻,他惱羞成怒,說:“翻天了,打了我還敢逃跑,看你狗崽子往哪里跑?!庇谑?,那個造反派糾集六個同伙緊追不舍。
王光明被紅衛(wèi)兵主追得到處跑,他多么希望有人能夠站出來替他說幾句話啊??墒牵@個時候,誰能幫他的忙啊,不落井下石就已經(jīng)不錯了。王光明只得朝家的方向跑,他想在半路上找個機(jī)會藏到別的地方,畢竟家里不是藏身之地??墒?,一路上沒有可以去的地方??磥?,實(shí)在沒有地方躲了,只好先往家里跑再說。這樣,王光明就往自己家里跑,剛剛跑進(jìn)家門,二十米后的紅衛(wèi)兵就追了過來。他走進(jìn)家,把前門隨手一推,那前門像是理解主人的意思,關(guān)了個嚴(yán)絲合縫。他慌張地看了看,后門緊閉,他急中生智,故意打開后門,又把身上最后的兩元錢鈔票——————兩個一元一張的紙鈔從后門扔出去了。然后神色慌張的爬上了自己家那雖然很高但是搖搖欲墜的閣樓————那是怎樣的閣樓啊,同樣也用茅草搭成,體重稍微超常的人是不敢往上踩去的,只要踩上去,無疑很快就會掉下來。王光明雖然個頭不矮,可是因?yàn)槟昴瓿?,月月愁,天天愁——————那是個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歲月。愁來愁去,王光明就瘦得風(fēng)都能吹走。他走上去,迅速把上閣樓的梯子向相反的方向一推,造成一個無法上閣樓的假象。然后他迅速躺下,把閣樓上的一件大而破舊的蓑衣往自己身上一拉,這蓑衣雖然陳舊得不成樣子,可是,整個把他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王光明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后果:這樣真能逃過造反派的追打嗎?天知道,可是,除了這個又有什么好辦法呢?自己一個人前邊逃,后邊六個人追,就是本事再大也逃不出這伙人的魔掌。現(xiàn)在,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
等王光明剛剛做完這一切,造反派們就如大軍壓境,破門而入,然后在他家里迅速打量??墒?,時間又不容許他們耽擱,所以他們分頭尋找,有人往后門看,有人向水缸、米缸里找。往后門看的人剛走出幾步,發(fā)現(xiàn)了王光明故意扔下的硬鈔,就大嚷起來:“快,這個地主崽子狗急跳墻,你們看?!彼闷鹗种械拟n票給跟過來的人看了一下,“他都慌成什么了,錢都丟在這里了,跟我往后追?!边@伙人中有四個就急著往后門的方向追去。還有兩個人覺得:王光明逃進(jìn)來都知道把前門關(guān)緊,后門為什么大開著,這里也許有詭計(jì),再說,往后去也要不了那么多人,所以這兩個人就沒有跟去,而是對著這個閣樓發(fā)生了興趣。其中一個順手提起靠墻的樓梯,往閣樓錢一靠——————看樣子,他是要去閣樓看個究竟。聽到樓梯靠過來的聲音,王光明徹底絕望了。王光明以前聽說過西安事變的故事,蔣介石當(dāng)年為了逃過前來抓他的人,逃到后山上,可還是逃不過最后的劫數(shù),還是被窮追不舍的張學(xué)良楊虎城的部下捉了個正著。王光明聽說那幾個人往屋后追去,他心里還高興了那么一下,他以為這些人會一股腦兒向后面追去,他也正為自己的高招高興呢。
可是,還有這樣不讓人活的人,連這個搖搖欲墜的閣樓也要檢查。唉,唉唉,唉唉唉,命該如此啊,蔣介石都逃不過這個宿命,我一個地主的后代還能怎樣,他正準(zhǔn)備站起來迎接那個上樓梯的人。
不能啊不能,王光明又一想,他雖然從小就不太喜歡毛主席這個人,因?yàn)槭撬I(lǐng)導(dǎo)的隊(duì)伍把他家斗慘了??墒牵飨奈恼滤€是喜歡看的。開始,他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看的,他曾經(jīng)想過:毛澤東,不也就是從韶山————不客氣地說是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人,能有多少水平呢?估計(jì)是大家給他吹牛吧。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毛澤東的文章究竟好在哪里??墒牵粗粗?,他深深地被吸引了,再看看,他已經(jīng)是手不釋卷了,特別是當(dāng)王光明看到毛澤東寫的《論持久戰(zhàn)》,他對毛澤東的文章目瞪口呆,他想:天下竟然有著這樣的奇才!!看完《論持久戰(zhàn)》,王光明對毛澤東的文采已經(jīng)是頂禮膜拜了。他這時才覺得,中國有毛澤東這樣的人在,蔣介石和他的政府,如果還能堅(jiān)持住,還能不逃到臺灣,反而是很奇怪的事情;有這樣的人指導(dǎo)中國人打擊日本人,日本鬼子如果不輸?shù)昧鍍?,那反倒是十分荒謬的事情了。從此以后,他從感情上還是不喜歡毛澤東這個人的————畢竟對他家的斗爭幾乎直接可以歸結(jié)于這個酷愛斗爭的毛澤東。可是,由于毛澤東的文采和思維,他不得不常常看毛澤東的書,他不是越王勾踐,他沒有臥薪嘗膽的抱負(fù),內(nèi)心的傷痛總是任何偉大的力量所無法抵消的。為了自己增長才干,他還得多看毛澤東的書,清朝的時候不是也有“以夷制夷”的說法嗎?是啊,現(xiàn)在,看看毛澤東選集,再從內(nèi)心深處剖析目前的這一場大革命,這場被稱為和文化有關(guān)的大革命。王光明想:這個想法只能放在心里,絕對不能說出來。別說他一個身份很不好的人,就是一些當(dāng)干部的,因?yàn)榕既徽f錯一句話也吃盡了苦頭。
就這樣,王光明的腦子里突然卻也是自然而然地冒出毛澤東的一句話:往往有這種情形,有利的條件和主動的恢復(fù)產(chǎn)生于再堅(jiān)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這樣想著,他干脆不動聲色,給他們來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再堅(jiān)持一下,再堅(jiān)持一下啊。也許自己的時來運(yùn)轉(zhuǎn),自己的主動恢復(fù),就在這一刻的堅(jiān)持中了。毛澤東的話以前是多么的靈驗(yàn),他今天正好有機(jī)會自己體驗(yàn)一下毛澤東的話,看看到底靈不靈。這樣,他就打消了剛剛想站起來、想起來迎接那個要上閣樓看個究竟的人的想法。
那個把樓梯拉過來的胖子指示另一個瘦一些的同伙說:“你的體重小些,你上去看看?!蹦莻€同伙雖然有些不高興:你小子要論起資格來,參加造反派還比我晚半個月,你還指揮起我來,哼。不過,又一想:他說的還是有道理的,這閣樓看著就不結(jié)實(shí),真要是他往上爬,還真承受不了。唉,還是老子來吧。這樣想著,那個瘦子往樓梯上踏了兩級,閣樓吱呀吱呀響著,胖子看那個同伙嚇得那個熊樣,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瘦一點(diǎn)的同伙看見胖子在笑,他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的不扶一把也就算了,你還在旁邊看笑話。不過,好歹他們是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他也就不計(jì)較了,只是再也不敢往上爬,搪塞著說:“你也是,這閣樓別說躺個人,往上爬都要倒下來的,還是別耽誤工夫吧。”說著,他已經(jīng)爬下樓梯,拿起剛剛放在一旁的軍用皮帶——————那是專門伺候四類分子的,誰要是不服就用這皮帶抽抽,一直抽到他們口服心服為止。
就這樣,這兩個人也急急地從后門離開了。
躺在閣樓上的王光明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額頭上頓時冒出一顆顆大滴大滴的汗珠。謝天謝地,總算躲過這一關(guān)。只要躲過這三天,哪怕是兩天,也許情況就會好一些,畢竟好漢不吃眼前虧,畢竟這些造反派也不是只抓我王光明一個人來斗。
可是,時間已經(jīng)是深秋了,到了晚上九點(diǎn)多,氣溫慢慢變低了,要是這樣過一個晚上,還不要凍壞了。怎么辦?是下樓去翻幾件衣服來穿還是咬咬牙忍住。要是下樓,那個樓梯還原樣擱在樓梯口,造反派急著要去抓他,也顧不了將樓梯放回去,這正好適合他下樓。可是,萬一這些人殺一個回馬槍,來一個欲擒故縱,自己不是要束手就擒嗎?要忍住啊忍住,堅(jiān)持就是勝利??墒?,沒有衣服又實(shí)在不行。王光明看了看四周,他多么希望身邊有一件棉襖,哪怕是一件春秋衣,實(shí)在不行,有一、兩件襯衣也行,不管它是新是舊,到了晚上,要是不加衣服怎么吃得消啊。
可是,王光明放眼一望,別說是衣服,一片破布都沒有。唉,就在一個月前,這閣樓上還堆著一大捆稻草,本來也是可以拿來應(yīng)一下急的,可是,后來因?yàn)榧依餆?,全給翻下閣樓當(dāng)柴火燒了。這可怎么辦?他突然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是房漏偏遇連陰雨,連稻草都沒有了,自己這個處境,真好似伍子胥過昭關(guān)。可我王光明這是在自己家啊,還緊張得要命,看來,現(xiàn)在我王光明是連當(dāng)年的伍子胥都比不了啦,我的命比他還差遠(yuǎn)了。這樣想著,王光明不僅潸然淚下。一陣深秋的風(fēng)吹來,茅草房上的幾根稻草在飄動。這幾根飄動的稻草觸發(fā)了王光明的思緒:是啊,這稻草房雖然比瓦房差多了,可是,稻草還是很厚實(shí)的,要是從四周扯下十幾把稻草來,甚至幾十把也無傷大雅啊。啊,真要是那樣,別說是一個晚上,就是三個四個晚上也不成問題。不過,也只是這樣想,那也是不現(xiàn)實(shí)的,總得吃飯喝水,三天不吃飯可以,三天不喝水可不行。好在自己不需要躲這么多天,兩天過后,甚至一天就行。王光明不斷地感嘆道:啊,這真是老天開眼?。“?,真好!怪不得人們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啊,躲哪里都不如躲在自己家里啊,這就是大家說的“越是危險的地方往往越是安全”吧。
于是,王光明小心翼翼地扯起了身邊的稻草。一邊扯,一邊往身上蓋,此時此刻,他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好歹有些稻草遮身,傷心的是,自己的身世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以前,一些土豪劣紳常常笑話紅軍和游擊隊(duì)的生活,說紅軍和游擊隊(duì)過的是叫花子的生活,還有個順口溜,說他們是:打槍又放炮,背鍋還背灶,白天四處跑,晚上蓋稻草,吃飯從不飽,穿得又很少。王光明從小對于紅軍的印象其實(shí)比要飯的還要差,要飯的人常常還可以借宿,也不至于睡稻草啊,更不用背起鍋和灶啊。
這才多少年,如今這樣的生活落到我這個地主后代的身上,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自己這不是蓋稻草嗎,這可是紅軍們蓋過的,他們早就不蓋這些東西了,還有不少人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功臣,吃香喝辣,指東畫西。這些人生活都好起來了,除了極少數(shù)受批斗的,大部分人都是:一顆紅星頭上戴,餐餐好飯和好菜,穿得锃亮有氣派,家里還有闊太太,子女個個很豪邁,家庭保姆也光彩??墒?,他們當(dāng)年扔下的東西卻要我這個地主后代來嘗嘗這滋味,這不是報應(yīng)是什么???莫說報應(yīng)早與遲,只是宿命未到時啊。
好在有這些稻草遮身,總不至于受凍受寒。如此說來,還真多虧了茅草房上的稻草,啊,是這些稻草給了王光明的溫暖,所以,他對于草房子感情很深。
此刻,即將離開故鄉(xiāng)的王光明感慨良多。想到這里,不遠(yuǎn)處幾只飛鳥的撲騰聲打斷了王光明思緒,把他重新帶回到現(xiàn)實(shí)生活中。
拜別了自己的草房子,王光明連走了幾十步,剛剛走到村頭,整個村莊可以看得分明,他又對著村莊拜了拜。盡管在這個村子他受盡了悲傷,吃盡了苦頭,可是,那畢竟是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此一去,山高水長,究竟是福是禍,什么時候能夠回家,在外邊將會過得怎么樣,能不能吃飽,有沒有福氣討到老婆,他不得而知,因?yàn)樗睦镆稽c(diǎn)數(shù)都沒有。眼前的村莊也許是他最親的地方,也許此后一輩子也不會回到這里。
拜完之后,王光明匆匆上路了。
王光明走了三十里,大概是早上五點(diǎn)來鐘,他來到烏傷縣城。此刻,他又累又餓,他摸了摸身上,還有二十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米飯團(tuán)團(tuán),要是照他的胃口,一口氣吃下十個不成問題??墒?,這二十個米飯團(tuán)團(tuán)他是要打算吃到江西的啊?,F(xiàn)在吃了,以后怎么辦?可是,不吃又實(shí)在受不了,他只好拿出六個米飯團(tuán)團(tuán)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過這六個米飯團(tuán)團(tuán)之后,他覺得渾身有勁多了。只剩下十四個米飯團(tuán)團(tuán)了,怎么到得了江西啊,這才走了三十里路啊,據(jù)說到江西中部有將近一千里地呢,就是和Z省交界的地方也有四百多里啊。這才十幾分之一啊。哎,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現(xiàn)在的路在哪里啊。實(shí)在不行,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討著吃,雖然很不好意思,可是誰叫你是烏傷人呢?誰叫你是地主的兒子呢?你不吃苦誰吃苦???問題是怕連討吃都討不到啊。這年頭,除了江西的農(nóng)民過得好一些,哪里的農(nóng)民不挨餓呀?要是真討不著,不會餓死在街頭吧?唉,要死還不就死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打自己走出村里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也許死了倒好呢,總比這樣餓著肚子還要受批斗強(qiáng)一些吧?
雖然王光明身上帶著十元錢,可是,這是他的保命錢啊,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動用的.出遠(yuǎn)門,十元錢是很容易花掉的啊.盡管王光明很少出遠(yuǎn)門,他沒有機(jī)會、也沒有錢出遠(yuǎn)門,可是他知道,坐火車去外地比坐汽車便宜得多。王光明一到縣城,就直奔火車站??墒窃跒鮽疖囌荆屗苁前l(fā)愁。雖然是雙搶期間,縣里、公社一直到大隊(duì),明令禁止社員外出,如果發(fā)現(xiàn)誰擅自離開烏傷,就要以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論罪??墒?,命令歸命令,由于武斗猖獗,發(fā)完命令之后很少有人來具體落實(shí),再加上不少社員實(shí)在吃不飽飯,有些人有親戚去了江西,說是江西不但能吃飽飯,還有不少錢用。于是,這幾天去江西方向的人太多了.車票很緊張,有些人為了能夠出去,不得不買第二天甚至第三天的票.
啊,這哪是火車站啊,這不是一處逃難集中營嗎?望著火車站鄉(xiāng)親們急切想離家的樣子,王光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幾百年以來,有多少人說自己的家鄉(xiāng)是天堂,可是,有哪一個天堂會是這個樣子呢?不要說是中國,世界上也沒有這樣的天堂吧?!
王光明實(shí)在無計(jì)可施,他想一路走著去江西,可是,去江西近一千里地呢,那樣也許更加得不償失呢?可是,可是……唉,同樣是中國人,怎么差別就這樣大呢?
王光明一邊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一邊吃著一個飯團(tuán),王光明剛剛吃完這個飯團(tuán),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輛卡車,兩個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人走上卡車。這兩個人,長得真是有些滑稽,一個像說相聲的馬季,胖乎乎的;一個像是相聲前輩馬三立,精瘦精瘦,不過這個瘦子還是個書生,架著一副眼鏡。這兩個人一上車,卡車就發(fā)動了,嗚嗚地吼著,車下走過來一個人用烏傷話問車上兩個人:“這么早,你們干什么去啊?”顯然,他們是認(rèn)識的。車上的那個胖子正調(diào)試著方向盤,一邊大聲回答說:“去江西。”車下的那個人又問:“真好的機(jī)會,我長這么大還沒有去過江西呢?聽說那邊的生活比我們這兒好得多??!”胖子把手一招,車下的人自動走過去,胖子耳語著說:“你以為是什么好事啊,我們這是去抓人?!避囅碌娜藛枺骸白ト耍孔フl???”胖子幸災(zāi)樂禍地說:“這是秘密。”因?yàn)槭峭砩?,再加上他們后面的話聲音小,王光明根本不知道這車上的兩人是什么人,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要去江西。等車下的人走了,街上一片寂靜,王光明迅速地爬上了卡車。
王光明十分慶幸自己能夠搭上一輛車,就好像是在洪水中央的旱鴨子抓住了救命的物件一樣??墒牵ソ鞯穆愤€很遠(yuǎn),要是路上要解手可怎么辦啊。再說吧,再說吧,他這樣安慰自己。要是知道這輛車上坐著什么人,給他三個膽他也不敢坐啊。那輛嶄新寬大解放牌汽車上坐著兩個造反派頭頭————其中一個頭頭還兼著駕駛員。他們沒有說假話,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到江西去抓人。他們抓的可不是一般的人,這個人就是正在緝拿的烏傷縣委書記。
這兩人此行正是要將那個縣委書記抓回烏傷批斗。這烏傷縣委書記因?yàn)椴桓是瑁蛩睦蠎?zhàn)友傳遞了信息,被他那當(dāng)中央領(lǐng)導(dǎo)的戰(zhàn)友暗中保護(hù),送回老家。說起這位縣委書記,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早年間曾經(jīng)跟隨方志敏戰(zhàn)斗過很長一段時間。
就這兩個人能夠?qū)⒛强h委書記抓回來嗎?這個自然不用擔(dān)心,因?yàn)橄绕谝呀?jīng)有五個烏傷當(dāng)?shù)氐募t衛(wèi)兵去江西了,他們是坐火車去的,為了將這個烏傷最大的走資派押送回來,他們必須用卡車,而不是坐火車。
卡車一上路,車上竟然傳來了歌聲,王光明在車上聽得真真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到江西去旅游…………”王光明要不是在車上,一定會讓這歌聲逗笑起來的,可是,現(xiàn)在怎么能笑呢?一笑,不全露餡了嗎。他是瞞著這兩個人上車的啊。
卡車在路上走得很慢,四個小時才走了一百里地。路過烏傷縣的上級主管地區(qū)————鑫豐行署時,十分不巧,正趕上當(dāng)?shù)氐奈涠?。一顆流彈將坐在駕駛員身邊的瘦子打傷,好在他的傷不是致命的,傷在了他的肩頭。要是再偏離一點(diǎn)點(diǎn),隨便是心臟還是頭部,那都是要害部位,這個頭頭就一命嗚呼了。
大概是上午十點(diǎn),這時,王光明躺在卡車已經(jīng)讓小便憋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正想著怎么下車方便。一陣剎車,卡車停在了鑫豐地區(qū)的一個街道醫(yī)院里。胖子忙將那受傷的瘦子扛下車,可是,這個醫(yī)院并不大,只有五間房子,問了半天竟然沒有一個醫(yī)護(hù)人員,只有一個看門兼收發(fā)兼搞衛(wèi)生的大爺。再一問,才知道醫(yī)生全搞武斗去了,來不來還要一個小時后再看?,F(xiàn)在,車上的王光明已趁機(jī)下了車。他解開褲子,就是一陣過癮式的狂放。放完了小便,他知道瘦子找不到人治病。他覺得大好的機(jī)會來了,他要大顯身手了。南方的口音,隔開一百里就很不相同。在這百里之外的地方,他和車上的人是操同一種語言————烏傷話,那就是鄉(xiāng)音啊。親不親,家鄉(xiāng)人。再說,王光明的父親年輕時候做過醫(yī)生,后來因?yàn)橛绣X了才購買田地成了地主。王光明雖然沒有正式學(xué)過醫(yī),但是,他腦子活,耳濡目染,他頗懂醫(yī)道,對于處理目前的傷勢還是游刃有余的。
王光明用烏傷話和這兩個造反派兵頭頭寒暄了一番,那兩個人倍感親切。接著,王光明又說要替瘦子治傷。這真是瞌睡人遇上了枕頭,這才叫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啊。胖子和瘦子高興得恨不得把王光明親上一口。
王光明利用醫(yī)院的條件,嫻熟地為瘦子治傷。一會兒,瘦子的傷處理好了。王光明這才明知故問地說:“兩位老鄉(xiāng),你們這是要去哪里???”瘦子抬了抬眼鏡,說:“去江西,抓當(dāng)權(quán)派?!?/p>
王光明故意裝著十分驚訝的樣子說:“真的啊,你們不會是和我開玩笑吧?”胖子一聽很有些不耐煩,要在平時,他這個紅得發(fā)紫的頭頭早就發(fā)火了,可是想想,剛才是王光明救了他的同伙,就很平靜地說:“真的,我們是去江西老表那里?!?/p>
王光明假裝惴惴不安地問:“你們……你們能不能捎上我一程?!?/p>
那個瘦子畢竟受人救治之恩,就忙說:“要是同路,沒有問題??!”
王光明心里有底了,自己也是要去江西,怎能不同路呢?他趕緊說:“我也是去江西?!?/p>
看得出來,瘦子明顯比胖子說話更算數(shù),瘦子馬上又說:“上車。”說完他又好奇地問:“哎,你去江西干什么?”
王光明知道他們對江西也不了解,就隨口說:“我去江西走親戚?!?/p>
瘦子還想再問,可一想剛剛已經(jīng)叫人家上車了,再問就有點(diǎn)多余。他只得揮了揮手,示意王光明上車。王光明十分慶幸,這下可比原先更好,原先只是偷偷上車,總提心吊膽,不但大氣不敢出,就連大小便也不好解決。
現(xiàn)在一切全妥了。一路顛簸,整整十個小時,來到了江西。進(jìn)入江西境內(nèi)不到一百里,景象和烏傷大不相同。王光明看到江西到處是鵝鴨成群、富足繁榮的景象,心里十分羨慕,早就聽說過江西的板鴨很有名氣,一來江西才知道,江西到處是糧食,六畜興旺,制作板鴨才有足夠的物質(zhì)基礎(chǔ)啊。哪像自己的家鄉(xiāng),連人都吃不飽,哪里還有畜牲們吃的呢?
王光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江西哪個地方,但是他知道,自己整整一天,只吃了二十個米飯團(tuán),每當(dāng)那兩個老鄉(xiāng)去吃飯,他都在車上默默地吞著口水。那兩個造反派出的是公差,自然吃飯不愁,每次吃飯還請他去??墒?,他能去嗎?自己不是走親戚嗎?怎么能吃人家的東西呢?飯團(tuán)吃完之后,他想,要是老鄉(xiāng)再次讓他一起吃飯,他也就不客氣了。有什么辦法呢?要是再打腫臉充胖子,他不知道到江西以后自己的盤纏還能維持多久。
終于,這兩個老鄉(xiāng)又下車了,他們要吃在路上的第三餐飯了。這次,瘦子執(zhí)意要請王光明吃飯,他想: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要各奔東西,這一別,他們老鄉(xiāng)之間還能不能見面,還真是個大問題。不要說十年二十年,就是隔上三年五年不見,誰又能認(rèn)識誰呢?不認(rèn)識的話,時間漸漸長了,不就是一輩子不認(rèn)識嗎?就是再革命,救命之恩還是要報的,好在自己這一路幫他到了江西,可是,他是個大恩人啊,幫這點(diǎn)你小忙怎能報答他,怎么樣也得請他吃一次飯。現(xiàn)在,就是往死里撐,也就是這一餐飯了。瘦子擔(dān)心王光明又和前兩次一樣,還是不下車吃飯,于是,他雙手扒在汽車車廂上,努力把身子往車廂里頭斜傾,大喊:“喂,老鄉(xiāng),下來吃飯。”
王光明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他已經(jīng)有五個小時連一個飯團(tuán)也沒有吃了。他覺得,自己那形象一定十分狼狽,也許自己餓肚子的情況那兩個人已經(jīng)看出來了,要是再硬撐著,也太虛偽了,還是客隨主便的好啊。這樣,王光明就朝瘦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自然地下車了。他們?nèi)艘黄鹕狭艘淮勿^子,不過他吃的是最便宜的江西快餐————打鹵面,一毛五分錢一大碗。
吃完以后,瘦子問:“還要不要再來一碗。”瘦子以為自己是客氣客氣,可不是嗎?那么大一碗打鹵面,能不吃飽嗎?可是,王光明實(shí)在餓得太厲害了,別說是再來一碗,就是再來兩碗也不解餓啊。再說,汽車跑了十幾個小時了,估計(jì)離自己的目的地也不遠(yuǎn),現(xiàn)在要是再客氣,也沒人再請吃飯了,再說分開以后,雖然是老鄉(xiāng),以后肯定得各走各的路,自己回不回老家也說不定呢,還有什么面子好顧的呢?于是,王光明咬了咬牙,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瘦子見王光明沒有拒絕,又叫了一碗打鹵面上來。瘦子交了飯錢,王光明也沒見交了多少錢,他實(shí)在餓急眼了,三兩下又把一大碗打鹵面給吃完了。
他們在吃飯中,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所以,各吃各的,也顧不上說一句話。吃完后,他們繼續(xù)上車。汽車大概又走了四十分鐘,眼看快到一座縣城,汽車停下了。王光明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悶悶的槍聲,以為又要出什么意外,他后悔自己沒有在前面吃飯的地方告別他們,看,現(xiàn)在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瘦子走下汽車,有一次趴在車廂上,他問王光明:“哎,那老鄉(xiāng),你親戚到底在江西哪個地方?”
王光明說:“這是個好久不太來往的親戚,我只知道大致的地方,你們不是要經(jīng)過南昌嗎,到南昌還有一百里的地方,你們停一停車?!蹦莾蓚€頭頭答應(yīng)了。王光明的回答很籠統(tǒng),他也只能這樣了,他在江西根本就沒有親戚。
在離開南昌大約一百里的一個縣城城郊路口,汽車再一次停下來了。王光明知道到了自己下車的時候了。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啊,多好啊,這一路得有一千多里呢,要不是搭上這車,自己說不定要在路上討飯來呢。真是因禍得福,自己長這么大,還沒有坐過這么久的汽車呢。這下可好了,自己把一輩子的汽車都坐完了,村里幾個造反派恐怕一輩子沒有機(jī)會坐這么久的汽車呢,更不要說那些窮鬼,他們恐怕做的夢都是窮得要命的。
王光明慢慢爬下車。瘦子再一次走下車,和王光明握了握手,算是打了個招呼,就匆匆分別了。
說是走親戚,純粹是騙那兩個老鄉(xiāng),他一走下車,就像是到了外國。一打聽,才知道這里是江西樂豐縣。這個縣是江西最大的一個縣份之一,有人口五十多萬。王光明想找個烏傷老鄉(xiāng),王光明知道那也只是個希望,那種可能性是很低的。他雖然只讀過兩三年書,可是他十分好學(xué),各種知識也知道不少。他知道,雖然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有大量的烏傷人來過江西,可是,江西可是個有著十六萬平方公里的地方,比Z省要大不少,自己在偌大的江西遇上老鄉(xiāng)豈不是大海撈針。再說,就算是找到老鄉(xiāng),自己這么沒頭沒腦地流落到江西,算是怎么回事啊!說出去還不讓人笑話死。唉,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光明朝縣城方向走,他雖然吃了兩大碗打鹵面,可是,現(xiàn)在又過了兩個小時呢,他覺得還是很餓,走路也沒勁,走得也慢,二十分鐘過去了,那個遠(yuǎn)看就在眼前的縣城還沒有挨著邊。他只得咬著牙繼續(xù)往前走。又走了幾分鐘,他發(fā)現(xiàn)一條大河攔腰擋在去往縣城的路上,他感嘆:自己怎么這么倒霉,一路上省吃節(jié)用,還不就是盼著不露宿街頭,到江西的哪個縣城好好住上一個晚上,現(xiàn)在都晚上七點(diǎn)了,有讓一條河給攔住了,瞧這倒霉勁。唉,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到江西的第一個晚上?看樣子旅館是住不了啦。因?yàn)楝F(xiàn)在又餓又燥熱,已經(jīng)快兩天沒洗澡了,全身說不出的不舒服。汗?jié)n在全身粘糊糊的,實(shí)在難受。更為難受的是肚子不爭氣,帶的那些飯團(tuán)已經(jīng)不多了,要是眼下吃了,明天就沒有吃的了。正在他為吃發(fā)愁的時候,他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幾米開外有一片西瓜地。雖然是晚上七點(diǎn),可是,因?yàn)樘焐嫌幸惠喆蟠蟮脑铝翏熘盏盟闹苋缤滋臁?/p>
這真是天賜好機(jī)會,可是,這西瓜能隨便摘嗎?他以前看過魯迅的文章,記得上面有個閏土說過一句話:“走路的人口渴了,吃個瓜是不算偷的。”這樣,王光明雖然有些忐忑,他還是忍不住向西瓜地走去……
第三章 老表真好
王光明也管不得哪個瓜甜不甜,靠路邊的他就摘了一個,剛要吃,那嗡嗡叫的蚊子就朝他一起襲來,他只得一邊吃一邊用手拍打蚊子。吃完一個,正要吃第二個,他發(fā)現(xiàn)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王光明慌忙把邁向瓜地的腳收了回來,可是他也沒有想到要逃跑,要是跑,他一個二十多歲身手矯健的人,沒有幾個人能追得上他。來人看他在那兒聽?wèi){發(fā)落的樣子,不但沒有責(zé)怪他,還微笑著對他說:“吃吧吃吧,餓了就吃!”雖然他的話有些半懂不懂,但是王光明知道他話里的意思。這讓王光明很是意外,在他看來,這個人罵他一頓才合乎情理,可是,來人不但沒有罵他,還讓他吃,怪不得以前聽人說江西老表特別好客。
人心都是肉長的,王光明本來是不想馬上說話的,因?yàn)樗耄褐灰徽f話,他的外地口音就會一露無遺,所以,他盡量不想說話。見來人這態(tài)度,王光明干脆把自己一路上的經(jīng)過說了個大概,不過,他還是沒有說出他的真實(shí)身份,并且撒了個謊說他是來江西找親戚的。
來人覺得王光明很真誠,自然把他的姓名說出來了。原來他叫方紅軍,是為了紀(jì)念他那犧牲了的父親而起的名字。得知王光明想到對面的縣城去住,卻又過不了河,方紅軍執(zhí)意留王光明到他自己家里住。
王光明見方紅軍十分真誠,也就不客氣了,自己本來還想過:如果實(shí)在過不了河,他很可能向周圍的人家借宿,也許人家不會答應(yīng),可是,哪怕十家八家,甚至更多的人家,他也得去借宿,他不是不能像他以前聽說過的老家人說的那樣,也在野外露宿或者在人家房檐下住一晚,可是,現(xiàn)在看來那是不可能的,雖然現(xiàn)在的氣溫不存在受涼的問題,可是要命的蚊子太多。這次要是在外邊住,不會餓死,可能會被蚊子咬死。王光明覺得,在他老家,凡是水稻多的地方蚊子就多,這里的蚊子多,說明這里的水稻一定很多。說不定也許是周圍的水稻太多的緣故吧。哪怕是借宿再困難,王光明沒有想到向方紅軍借宿,畢竟自己沒有打招呼就吃了人家的西瓜,雖然對方不追究,還很客氣,可是,他依然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借宿?,F(xiàn)在,方紅軍大哥自己開口了,自己真是遇上好人了。
走到村子,王光明見這是個不大的村子,除了方紅軍家的房子,其他人家的房子又小又矮,好像還很破舊,而且沒有一個人出入,他十分疑惑,這個村子怎么會這樣?他想,也許是大家怕蚊子,都躲在家里早早地睡下了吧,他也就沒有多問,再說,他覺得多嘴多舌實(shí)在不太禮貌,何況自己面對的是這么一位好人呢。
到了方紅軍家里,王光明發(fā)現(xiàn)他家里就四個人:方紅軍夫妻和他們的兩個孩子。等他洗漱完畢,他覺得這是他長這么大洗的最舒服的一個澡。把這兩天所有的臟東西都洗掉了。他顧不上吃飯,想美美的睡一覺,可是,這個村子怎么會這樣,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但房子都比方紅軍家的小得多,還都是那么破舊的,人家都說江西人的生活很好,這樣看還不如他老家呢。是不是這個方紅軍也是個不可靠的人?是啊,我偷吃了他家的西瓜,他不但不生氣還很客氣,這個方紅軍到底是什么人呢?這樣想著,他好久都難以入眠。后來,實(shí)在撐不住了,才迷上了眼,可是,也是一個連一個地做夢。這一晚,王光明睡得很不好。
第二天,王光明見天亮了,他覺得自己終于度過了一個恐怖的晚上?,F(xiàn)在好了,天亮了,什么也不怕了。他起床以后,見方紅軍加的水缸是空的,他自己悄悄地開了大門,他怕驚醒還在熟睡的方紅軍一家,又到二十米開外的井邊打了點(diǎn)水,洗好了臉。可是,他更為疑惑,偌大的水井,應(yīng)該是全村人共有的,可是,不但沒有見一個人來打水,連一個過路的人都沒有見到。他越發(fā)覺得方紅軍很可疑,他想自己就這樣偷偷地離開,再不走,說不定走不了呢??伤肫鸱郊t軍那真誠的笑容,他覺得老方應(yīng)該不是什么壞人,再說,要是對他有什么惡意,昨天晚上為什么不動手呢。是啊,自己這是干什么?。堪押萌水?dāng)成壞人了。王光明洗完臉,又走回方紅軍家里,這次,他不得不問了:“方大哥,你們村里的其他人呢?”
方紅軍說:“喔,你說這個啊,這個……”方紅軍欲言又止,王光明見他不說,覺得這里邊更加蹊蹺,他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方紅軍的表情似地,繼續(xù)說:“你們村里怎么只是看見你們一家人???”方紅軍說:“村里早就沒幾個人了,除了我們一家,村里就剩下十幾個烈屬,都是寡婦啊。”王光明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很悲傷,下意識地問:“這是怎么回事?”方紅軍知道他是遠(yuǎn)客,理解他的發(fā)問。于是,方紅軍也不無悲傷地說:“都死了,死光了,連富農(nóng)的兒子都參加紅軍,后來又去長征了!據(jù)說還有一個到了陜北,后來就連這……這一個……”
方紅軍這時候有些哽咽了,他接著說:“連這一個也在打日本鬼子的時候犧牲了。后來,村里就有十八個寡婦,十八個啊,和紅軍過什么橋的時候那十八個勇士一樣多啊。除了我家,他們連后代都沒有留下一個啊。”紅軍過瀘定橋的時候,犧牲了十八個勇士,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說完這句話,方紅軍好像十分悲傷,王光明見他說完,便躲到一邊去了,大概是擦眼淚去了。
不用問,方紅軍的母親肯定是這十八個寡婦之一。王光明一臉驚訝,怪不得周圍的房子大多都像幾十年前的房子,只有方紅軍一家人的房子不錯,怪不得村里沒有人走動。
王光明忍不住有問了句:“紅軍大叔,你們村里人不多,周圍怎么有那么多農(nóng)田?”現(xiàn)在,他覺得該叫方紅軍為大叔了,本來方紅軍比他大出十幾歲,叫他大哥就覺得不太合適,現(xiàn)在,自己這個地主的兒子,在這個全村是烈屬的村子,受到這個好人的厚待,再不客氣一些,自己還是人嘛?”方紅軍說:“那是隔壁村子的。”
因?yàn)槠鸬锰?,他們又聊了好一會天,王光明說要走,并要留下兩元錢作為報答,方紅軍堅(jiān)決謝絕了。告別了方紅軍一家,王光明早早地去往樂豐縣城。
王光明走在樂豐縣的大街上,看見大街的大墻上到處張貼著巨大的標(biāo)語:“打倒饒州地區(qū)最大的走資派、當(dāng)權(quán)派彭協(xié)華”,“彭協(xié)華不交待問題就叫他滅亡”。王光明心想:原來以為老家烏傷才一團(tuán)漆黑,現(xiàn)在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不,樂豐的標(biāo)語比烏傷的標(biāo)語也小不到哪里去!啊,真是個動亂的年代啊。
這個彭協(xié)華是誰呢?在樂豐城郊方紅軍家住了一個晚上之后,王光明從方紅軍的口中得知:彭協(xié)華就是剛剛調(diào)走的饒州地委書記。人家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可是還有人抓住不放,這叫什么事?。客豕饷鞲械揭稽c(diǎn)點(diǎn)慶幸:看看,這是什么世道?一個堂堂的地委書記,還是江西本地人,竟然會從省城抓回來批斗,謝天謝地,我從老家逃出來了,要不然,我這個小小的地主分子哪有好日子過啊。
其實(shí)對于批斗彭協(xié)華,下面的干部都是持反對意見的,上面的造反派組織要求各縣都要在大街上刷寫批斗彭協(xié)華的標(biāo)語,可是,饒州行署下轄的十五個縣,只有樂豐縣寫了這個標(biāo)語,其實(shí)樂豐人民對于彭協(xié)華書記是最有感情的。只是樂豐縣離開饒州最近,上面的頭頭常常會下來檢查,樂豐的大街上才會有這些讓人看了十分生氣的標(biāo)語。
王光明這個外地人到了江西,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他也不知道這些標(biāo)語是怎么回事。突然,王光明看見穿著完全不同的兩伙人在那副巨大的標(biāo)語前面爭吵著,他覺得好奇,就停下來看看。很快,他明白了一切,那伙拿著石灰桶的人要把標(biāo)語覆蓋起來,說那是反動標(biāo)語,另外一伙穿著綠軍裝的人要保護(hù)標(biāo)語,不讓拿桶的人們覆蓋那標(biāo)語。吵著吵著,他們竟然動起手來了。王光明覺得這是個是非之地,非馬上離開不可。他一轉(zhuǎn)身,就來到另一條街,很快看不見那些人了。
王光明也不知道剛才的事誰對誰錯,更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唉,現(xiàn)在,王光明這個來自外省的地主分子還管得了誰呢?一天有三餐飯吃,不被餓死就阿彌陀佛了。
王光明在樂豐縣的大街上走啊走,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說是走親戚,可是親戚在哪里?他只是覺得樂豐縣的街面特別大,比他的老家烏傷要大三倍??墒?,再好,這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呀。他不禁從心底里透出一股十分酸楚的感覺,可是既然出來了,只好一心往前走。自己也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了,再說,這里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再沒有誰來批斗自己,因?yàn)橹車娜藗円膊恢浪鞘裁瓷矸荨K犎苏f,在江西,隨便什么地方,要是能替哪個生產(chǎn)隊(duì)干上一天的農(nóng)活,最少也有八毛錢的收入,多的還有一元多的收入,這是烏傷人干上三四天的收入啊。雖然這里也是中國的土地,也有文化大革命運(yùn)動,大街也有武斗的場面,可是,這里的大街看著就那么舒服。
除了那兩伙為標(biāo)語爭斗的人,還有一些城里人,幾乎看不見來自農(nóng)村的人,這兒的農(nóng)村人都不上街嗎?他們都干什么去了呢?江西老表說,在忙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呢?這樣的地方不富裕,還有哪個地方富裕?他真想找一個生產(chǎn)隊(duì)去干活,現(xiàn)在正是雙搶時節(jié),搶收搶種,哪兒不要人手?。恐灰艹怨茏?,哪怕是七毛錢一天也行,要不,每天給我五毛錢也行,再不行,十天給我四元錢也行,總比呆在老家好,在老家,一天忙到天黑,每天只有三毛錢,連個溫飽也保不住??墒?,這么大的一個縣城,到哪里找生產(chǎn)隊(duì)啊。他真想在大街上大喊一聲:誰要稻客!可是不能啊不能,他要是真這么一喊,說不定會招來造反派呢。
王光明走著走著,突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只小豬在大街上猛跑。他看見兩個中年人正在拚命追趕著小豬,王光明來自農(nóng)村,他知道,這一定是豬集上賣小豬的農(nóng)民走丟了豬。近前一看,跑出的小豬有四只,他決定去幫助這兩個人抓小豬。如果沒有人幫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這兩人要抓住四只小豬是不可能的。
王光明到底比那兩個中年人年輕,不一會兒,四只小豬讓他給抓住了兩只。當(dāng)王光明將他抓到的第二只小豬送到中年夫婦的手中時,中年夫婦十分高興,他們忙遞過毛巾讓王光明去擦一擦??刹皇菃?,為了追那兩頭小豬,王光明已經(jīng)累得全身濕透了。
可是很快地,中年夫婦發(fā)現(xiàn)他們的口音完全不同,有一大半話竟然聽不懂。原來,王光明長年在老家的村子,不要說來江西,就是到縣城的機(jī)會都不多。交談中,中年夫婦得知王光明的老家在Z省,他們更加感動:一個外地人,能夠那么真心地為他們幫忙,這人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他,這四只小豬很可能要跑丟兩只,現(xiàn)在四只小豬全部抓回來了。
慢慢地,王光明試著用普通話和中年夫婦對話,畢竟才二十幾歲。這樣,三個人的交談基本上都能聽懂。中年夫婦不知道怎么感謝他,中年男人從身上拿出五元錢來感謝他。王光明用手一推,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呀?”中年男人見他誠心不收這錢,忙從裝小豬的架子車的小包袱里取出兩個大大的粽子,順手塞給王光明。王光明這下沒有拒絕,一是他覺得自己剛剛也的確太累了,二是他已經(jīng)兩天半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早就想來一個狼吞虎咽。雖然身上還有九元錢,可是,以后的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呢?在外邊的旅館住一個晚上最少也要五角錢。拿著這兩個大大的肉粽子,他恨不得一下吃掉一個,實(shí)在餓極了啊??墒?,這身邊還有這兩個江西老表在呢。如果吃相太不好看,笑話我王光明還是小事,人家會笑話我們?yōu)鮽税?。那就不是丟我一個人的臉,而是丟全烏傷人的臉。盡管在老家烏傷,許多人讓他傷透了心,可是,那畢竟是在老家,要是他們在江西和自己相遇,也不至于這樣。人啊,有時人就是這么個怪物,換了一個環(huán)境,心態(tài)都會很不相同。
中年人是樂豐縣石口公社的社員,叫白國安,是個生產(chǎn)隊(duì)隊(duì)長。他妻子叫張春梅。白國安得知這個年輕人是獨(dú)自從Z省烏傷縣來的一個社員,叫王光明,1939年生人。
昨天晚上在方紅軍家里,王光明根本不敢放開來吃,他覺得,吃方紅軍家的西瓜,還在他家里住,要是吃飯?jiān)俨豢蜌庖稽c(diǎn),那怎么說得過去啊,所以他只是吃了個半飽,現(xiàn)在又很餓了。盡管王光明克制自己饑餓的表情,裝作細(xì)吞慢咽的樣子,可是,白國安還是看出了王光明并沒有吃飽,可是畢竟現(xiàn)在小豬沒有賣完,就是想請他去上館子也不是時候。讓白國安不解的是,捉完小豬,王光明并沒有走,而是留下來和白國安一起張羅著賣小豬。那表情,那神態(tài),就好像他和白國安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似的。白國安正納悶?zāi)兀哼@人是怎么了?他怎么不走呢?可是,人家是好心幫忙,自己也不能叫人家走啊。再說,還沒有請人吃飯呢!
白國安禁不住問:“兄弟,你來我們這兒是走親戚還是什么事?
王光明一想,自己在江西舉目無親,走什么親戚啊,為了早一點(diǎn)找上一份安生的事做,他決定還是實(shí)話實(shí)說:“不是走親戚,是這樣,人家都說你們江西要很多打零工的,我?guī)啄昵熬吐犝f過,這不是來看看嗎?”
白國安想:真的噢,原來又是一個稻客——————稻客是對雙搶時打零工的外地人的稱呼,就像北方的麥客。
白國安想:一個稻客,千里迢迢的,也夠不容易的,我自己賣小豬的事,怎么能耽誤人家呢,于是他說:“既然是稻客,你還不趕緊找活干?可不能因?yàn)槲业⒄`了你的正事啊?!?/p>
王光明說:“稻客也就是打打零工。打零工嘛,在哪兒干也是干啊,大哥,我想問一下你們那個村要不要零工?”
白國安是生產(chǎn)隊(duì)長,一聽他這么說,他想:既然王光明有心要做零工,這次又幫了自己的大忙,自己給他在生產(chǎn)隊(duì)找個活做,既是應(yīng)該的,也不成問題。再說自己那個生產(chǎn)隊(duì)人平稻田很多,雙搶任務(wù)十分繁重,哪一年不是要請打零工的幫忙,請別人也是請,請他也是請,這是個順?biāo)饲椋挖s緊說:“噢,零工啊,要的要的。不過我們那兒的農(nóng)活可重,你吃得消嗎?”王光明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出門的人還不就是想有幾個活錢花,不吃苦哪來的收入。”
正說著,來了兩個買小豬的主顧,這兩個人其實(shí)是父女倆,父親四十多歲,女兒大概二十三四歲。仔細(xì)一看,那姑娘雖然眉清目秀,細(xì)皮嫩肉的,可是有一點(diǎn)跛。說著說著,王光明發(fā)現(xiàn)那買小豬的父女倆竟然都有些烏傷口音,特別是做父親的烏傷口音更重,他就用他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道:“你們知道烏傷這個地方嗎?”他本來是想問“你們是烏傷人嗎?”可是,自己這么和人家套近乎,萬一對方不是烏傷人,那多沒有面子啊。
那父女倆異口同聲地說:“我的老家就在烏傷?!?/p>
王光明一聽,眼淚差一點(diǎn)掉下來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啊,這是在離開老家一千里地的江西啊,見到老鄉(xiāng)真的太親了。
王光明馬上改用烏傷方言說:“我也是烏傷人啊?!蹦歉概畟z喜出望外,也顧不得買豬,三個人當(dāng)即對白國安夫婦笑了笑,就在一旁聊起了天。他們的話,在白國安聽來,簡直比外語還難懂,但是,白國安也對他們的方言覺得十分新鮮。
原來這父女倆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候逃到江西來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七年了,父親叫李石光,女兒叫李迎春,他們家是貧農(nóng)成分,住在樂豐縣鷺鷥港公社,離開白國安的家只有五公里————鷺鷥港公社和白國安家所在的石口公社是鄰近的兩個公社。
李石光父女倆知道王光明今年二十七歲,今天是他來江西的第一天,還是單身一人。王光明知道,李石光一家自從來江西后,生活水平一年好似一年,他還知道,李迎春雖然已經(jīng)二十四歲,到了當(dāng)媽的年齡,和他一樣,是一個大齡青年,也許是因?yàn)橥饶_不太靈,尚未婚配。
一陣忙活之后,李石光買下了白國安的兩只小豬。臨分別時,李石光邀請王光明有空的時候到自己家里做客。王光明心里高興得什么似的,他心想:就是你們不邀請我,我都想去你們家看一看,既然你們說出口了,以后,我一定要去一下老鄉(xiāng)家的。
由于有王光明的幫忙,這次十幾頭小豬賣得很快,剛剛到中午十一點(diǎn),小豬全部賣完了,白國安高興地拍了拍王光明的肩頭說:“兄弟,我們上館子一起吃飯?!蓖豕饷鬟B連擺手說:“別、別、別,上午你們給的那兩個粽子夠大的了,我已經(jīng)吃飽了?!卑讎蚕肫鹜豕饷髂枪室饧?xì)吞慢咽的樣子,知道他一定是沒有吃飽,就笑笑說:“你幫了我這么大忙,飯總得吃飽啊,再說,我們自己也得吃飯啊?!边@樣,王光明也就不再堅(jiān)持了.
三個人一起來到飯店,白國安要了五個菜,付了五元錢。白國安的舉動給王光明的印象是:江西老表太大方了,這一餐伙食費(fèi)是他在老家十多天的勞動所得啊。
這五年來,白國安聽過Z省最多的縣名就是這個烏傷縣,因?yàn)橛卸嗌賮碜詾鮽男∩绦∝溤跇坟S縣走村竄戶,什么雞毛換糖,什么針頭線腦,全是烏傷人千里迢迢來江西的生意。烏傷人也的確守信用,白國安見不得在外流浪的人,他曾經(jīng)不下十次地讓烏傷小商人住過他家————全是義務(wù)的。不過烏傷人也很講信用,住了一晚,還要替房東家挑上三四挑水,不是白國安圖這點(diǎn)便宜,每次人家替他挑水,他心里總是十分不安,這對他來說其實(shí)就是一種小小的折磨。白國安完全相信王光明的話,因?yàn)橥豕饷髂菬嵝牡男袨楹驼f話時認(rèn)真的神態(tài)很能說明問題.
白國安想:一個外省青年,到了這歲數(shù)連老婆都沒有,就算是沒有老婆,本來也正是在老家相親的時候。如果不是特別困難,是不會隨便離開自己老家的。既然王光明有困難,這次又幫了自己的大忙,自己給他在生產(chǎn)隊(duì)找個活做,既是應(yīng)該的,也是不成問題的。再說自己那個生產(chǎn)隊(duì)人平稻田很多,雙搶任務(wù)十分繁重,哪一年不是要請打零工的幫忙,請別人也是請,請他也是請,這是個順?biāo)饲椤?/p>
王光明十分高興地跟著白國安來到了石口公社漁池大隊(duì)白家村。在村口,一條清澈的、筆直的小河自南向北流去。雖然是小河,可也足有六十多米寬。因?yàn)橛辛诉@條河的清澈,許多孩子脫光了衣服在河里盡情地嬉戲,他們打水仗的打水仗、練跳水的練跳水,村前這條河看來是白家村最熱鬧的地方。遠(yuǎn)處間或有幾只肥大的白鵝游來游去。呈現(xiàn)在王光明眼前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氣氛完全不同的輕松和愜意。
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看見白國安夫婦,忙從水里爬上岸來。伸手向白國安要著什么。這孩子叫白躍進(jìn),是白國安的兒子.白國安嗔怒道:“去、去、去,作業(yè)不做!這么早就跑來游泳,今天不上學(xué)嗎?”白躍進(jìn)說:“爹,今天教語文的張老師生病了,可能要好幾天才能好呢.”
這孩子說得對,村小學(xué)只有兩個老師,張老師一病,肯定得放假.這么大熱的天,張老師一邊要教書,一邊幫助生產(chǎn)隊(duì)畫毛主席的巨幅畫像,不生病才怪呢.白國安一聽說張老師生病了,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哎呀,張老師生病了,那誰來畫毛主席像呢?”
王光明除了懂一點(diǎn)醫(yī)道,還畫得一手好畫。王光明一心想在江西農(nóng)村扎下根來,他也知道,要想扎下根,不為當(dāng)?shù)厝嗣褡鲆稽c(diǎn)什么,不取得一點(diǎn)顯著的成績,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刨根問底的問了畫畫的事。原來,石口公社革委會在近期要舉行一次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活動的評比,白家村小學(xué)老師張少郎畫得一手好畫,大隊(duì)為了在這次評比中取得好成績,特地請張老師來畫巨幅毛主席像??墒?,這才畫了一半,張老師卻生病了。評比后天就要舉行,將毛主席畫像盡快完成已經(jīng)是箭在弦上。王光明有心想攬下這事,可是,他想:自己連白國安的家都沒有到,現(xiàn)在就說出來好像顯得過于表現(xiàn)自己了,還是到了他家后再說吧。
白躍進(jìn)哼哼唧唧地向白國安要著什么,白國安說:“孩子,這次爸爸不能滿足你的要求,因?yàn)槟忝妹脹]有奶水吃,給你妹妹買了些奶粉,就不能給你買文具了。”白躍進(jìn)一路跟在白國安的身后朝家走,他小嘴噘得高高地說:“說好了的,你說要是賣了小豬,就給我買文具盒,你說話不算話。爸爸騙人,爸爸騙人。你要是不給我買文具盒,我以后讀不好書,你可不要怪我啊。”白國安說:“這讀書和有沒有文具盒有什么關(guān)系呢?表妹不也沒有文具盒嗎?她的成績怎么那么好呢?”白躍進(jìn)說:“哪個表妹?你是說張淑貞嗎?”其實(shí),白躍進(jìn)是明知故問,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是落空了,現(xiàn)在也只能和他爸爸白國安鬧鬧別扭了。白國安說:“什么張淑貞???張淑貞才多大啊?她才剛剛斷奶呢?”白躍進(jìn)說:“我知道!爸爸,你說的是我大姨的女兒,是不是?。俊卑讎苍谒男∧X門上輕輕地彈了彈,說:“知道了還問?”白躍進(jìn)還是不甘心,說: “爸爸,你也太偏心了吧,妹妹都已經(jīng)一歲半了,還吃奶啊,真是沒羞沒臊。”
白國安用手?jǐn)Q著白躍進(jìn)的耳朵說:“你個兔崽子,你吃奶都吃到兩歲了,我還好意思笑話你妹妹啊。”
一邊走,王光明一邊看著兩邊的農(nóng)田。這里是糧食的世界,稻谷的海洋,在這樣的地方很難想像會吃不飽肚子。我王光明為什么離開家鄉(xiāng),不就是因?yàn)榧亦l(xiāng)窮,窮得連飯都吃不飽啊。看到這一片稻海,王光明心里十分踏實(shí)。他覺得自己離開家鄉(xiāng)這一步不僅是對的,而且是十分幸運(yùn)的。
來到白國安的家,看見一個沿河而居的村子橫在河的前面,正是:一條浩浩蕩蕩河,幾排漂漂亮亮屋,青磚碧瓦人心暢,縱橫交錯路面廣。啊,好一派南國農(nóng)村的美景。略略一算,白家村大概有四十多家。每一家的結(jié)構(gòu)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律的徽派建筑。怪不得人說江西是個好地方,現(xiàn)在看來,這幾個字來夸江西還顯出江西人的謙虛。雖然有些村子不如白家村,但是也大同小異,也差不到哪里去。如果個個村子都像白家村這樣,“是個好地方”就遠(yuǎn)遠(yuǎn)不能形容江西了,那江西就是天堂,是一個讓人眼熱心饞的天堂。
江西有多少個村子,王光明無法知道。他想不到在江西的第一個晚上,會是在這個村子渡過。這也許就是他和白家村的緣分,不,是他和樂豐縣的緣分,也不,是他和江西的緣分。白家,按照字面意思,本來應(yīng)該是一窮二白的意思,可是這個村子竟然能富成這樣。
在白國安家吃完晚飯,王光明提起畫毛主席像的事。白國安問:“你會畫畫?”王光明覺得,只有兩天就要評比了,現(xiàn)在連假裝謙虛的空閑都沒有,于是,他不客氣地說:“這樣吧,能不能畫,現(xiàn)在你就帶我去現(xiàn)場看看吧?!蓖豕饷髡f:“好啊,太好了,大隊(duì)長家就在隔壁,我們一起去看一看。
大隊(duì)長一聽有這個好事,這兩天他為張少郎老師生病、為沒有人完成毛主席的畫像十分著急,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白國安、大隊(duì)長、王光明三個人一起打著手電,來到大隊(duì)廣場,看著畫了一半的毛主席巨幅畫像,王光明信心十足地說:“這樣吧,這一幅畫,我明天一天能完成?!?/p>
王光明說這話,那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
當(dāng)天晚上,王光明睡在了白國安家里,村里那幢稻客屋因?yàn)榻鼛滋斓牡究吞?無法住下.所謂稻客屋,那是一幢專門供稻客休息的房屋.白家村的稻客屋已經(jīng)做了四年了.這樣的稻客屋在樂豐縣幾乎每個生產(chǎn)大隊(duì)都有兩三幢.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王光明帶了繪畫工具,真的一天就完成了毛主席的畫像。并且,畫完之后,和張少郎老師原先畫的部分竟然配合得那樣天衣無縫。這一幅畫引來一百多社員前來觀看。要知道這是在農(nóng)忙時候,要不是農(nóng)忙,還說不定有多少人觀看呢。
看完這張巨幅毛主席畫像,大隊(duì)長伸出大拇指,直夸王光明畫得太好了,他從大隊(duì)百貨商店里買了瓶白酒就來到白國安家,他要親自陪這個外省來的小才子好好地喝上幾杯。
喝完酒,大隊(duì)長又說了些夸獎的話,就回自己家里睡覺去了。
睡在白國安家那張寬大的床上,王光明很激動,雖然這是在白家村睡的第二個晚上,可是,因?yàn)榻裉飚嬅飨竦娜蝿?wù)太緊張了,他還是很快睡著了。他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天亮,大概是快八點(diǎn)鐘吧。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這么香的覺了.在來江西前,他幾乎花了五天的晚上想著來江西的事,來江西的路上,他又有三天沒有睡好.
這一晚醒來之后,看著這幢嶄新的房子,他十分喜歡這個地方.王光明想:文化大革命風(fēng)聲這么緊,我們村里只要從外邊來一個人,都要記錄來人的階級成分、年齡等等,可是,在這里,自己都住了兩個晚上了,算起來足足有三十幾個小時了,那就是上千分鐘啊,竟然沒有人來問他的成分。其實(shí),他不知道。這是在白國安家,白國安是什么人?!烈士白梅的后代,全縣勞動模范,還是軍屬—————他兩兒一女,最大的兒子在廣東當(dāng)兵。這三頂帽子重疊在一起的,不要說全石口公社沒有,全樂豐縣也是蝎子拉屎————獨(dú)(毒)一份。所以白國安家來客,全不用登記。
王光明一邊穿衣服,一邊想:這幾天的事,真跟做夢一樣。先是救治了受傷的老鄉(xiāng),后來又替江西老表抓小豬,要不是這兩件事,他來江西一定要困難得多.自己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怎么就能這么想什么來什么呢?做這兩件事,其實(shí)并沒有花他多少功夫,只能算舉手之勞,卻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方便。
看著白國安家那面墻上,掛著樂豐縣委和饒州地委和行署頒發(fā)給他家的慰問證書,才知道白國安家里有一位叫做白梅的烈士。不用問,從年齡上來推算,這位白梅一定是白國安的父親。
啊,白梅是烈士,那白國安不就是烈士后代。啊,我這個地主人家的人竟然住進(jìn)了烈士的家里。并且,白國安這個人一定很謙虛,不然,前天和他一路從樂豐縣城走來,到白國安家里十七八里地,要兩個多小時呢,他竟然只字不提這事。
王光明起床,看見白國安家的大門開著,卻不見一個人。這人都干什么去了呢?他正在納悶,這樣一個家庭,日常用品應(yīng)有盡有,對于我這么一個十分陌生的人,他一家人就那么放心。怪不得人家說江西老表厚道啊,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啊。
王光明想去打水洗臉,這時,門口走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這乞丐二十七八歲,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因?yàn)楹瓦@兒的的方言差得很遠(yuǎn)呢,仔細(xì)一聽,那人說話和黃梅戲里的腔調(diào)很相近,一問,才知道是安徽人。二十七八歲的人,正是干活的好時候,為什么獨(dú)自流浪到這兒討飯呢。王光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從老家一路顛簸,逃到江西,和這個乞丐有什么區(qū)別呢。王光明想,東家不在家,自己做一個小小的主張,估計(jì)白國安一家也不會計(jì)較。
于是,王光明找了找白國安家的米缸,找到后,隨手從米缸里抓起一把米,給了乞討的青年。沒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引來了四個藏在一旁乞討的人,他們一窩蜂似地一擁而上,聽口音,他們是一起來的。沒等王光明反應(yīng)過來,也要求王光明給他們一把米。
王光明根本沒想到,這一把米能引出這么多麻煩來。他悔不該自己不該隨便將別人的東西看作是自己的,人家收留你住下,還讓你有活干,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情了,憑什么拿人家的東西做人情。這真叫開場容易收場難啊,不過,今天就是再難,也不能繼續(xù)糟蹋東家白國安家的糧食。王光明只好如實(shí)說:“兄弟們,大家聽我說,我不是這家的主人,這家人的東西,我不能做主?!彼詾檫@幾個人不一定會相信他的話,可是,就這么一句話,讓那幾個乞討的人頓時不再鬧了,竟然都掉轉(zhuǎn)頭離開白國安的家了。
打發(fā)走了這幾個乞丐,王光明心里頓時安定了許多。
王光明從隨身帶的包裹中抽出毛巾來,正要洗臉,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白國安正躬著腰、用力地拉著板車在往村子中央走去。從白國安那吃力的樣子,他知道那平板車上一定有很重的東西。那會是什么呢?王光明顧不得洗臉,緊跑了幾步,跟上了白國安的平板車。原來,那車上不是別的,而是滿滿一車剛剛收割下來的稻谷,足足有六擔(dān)。這些一路上還滴著水的稻谷很重,一擔(dān)怕有一百二十斤,這一車就是將近八百斤。都知道羨慕江西老表的生活好,可是,外地人又有幾個人知道江西老表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獲,這個道理萬古不變啊。王光明想:在自己老家烏傷,大部分生產(chǎn)隊(duì)人均可耕地只有幾分,就算是到了最忙的夏收時節(jié),社員們也用不著起大早,只要八點(diǎn)半后上工就行了,因?yàn)榫湍敲匆稽c(diǎn)田地,實(shí)在也沒有多少活可干,去得太早了也只能是磨洋工。
王光明想著,下意識地伸出手幫白國安推車。白國安感到身后輕松多了,知道有人在推車,不禁回頭望了望。這一望,他看見了王光明。王光明說:“大哥,你起來有半個小時了吧?!卑雮€小時,這對于王光明來說,這已經(jīng)是十分夸大的數(shù)字,因?yàn)?,按時間推算,就是半小時前上工,那也比他老家要早上一個小時。白國安一聽他這么一說,覺得他不像是個農(nóng)村人,不然,他對于農(nóng)村的事情怎么這么不了解呢。
白國安掏出口袋里的手表看了看,又放進(jìn)去了,一邊拉車,一邊對在后面推車的王光明說:“半小時?我們已經(jīng)在田里勞動了快三個小時了。”白國安掏手表的動作,讓王光明看得很新鮮,他想:在自己老家,只有公社主要領(lǐng)導(dǎo)才能戴上手表,他一個生產(chǎn)隊(duì)副隊(duì)長竟然有手表,嘖,嘖,真是讓人眼熱啊。
王光明將剛才來了幾個乞丐的事對白國安說了,白國安問:“你都給他們米了?”王光明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只好如實(shí)說了:“第一個我給了一把米,后來的幾個都讓我哄走了?!卑讎舱f:“他們?nèi)四??”王光明問:“大哥,你要干什么?”白國安說:“干什么?!趕快給他們每人一把米?!蓖豕饷髡f:“追不上了,都有一會兒了,人可能走遠(yuǎn)了?!卑讎舱f:“你看你這事鬧的!不就是幾把米嗎?!別的村我不知道,反正我們村里的人從來不讓討飯的人走空。你想,別人千里迢迢到我們這兒,容易嗎?!別說是他們本來就窮,就是他們不窮,走這么遠(yuǎn)的路,還不抵一把米嗎?以后記住了,凡是來討飯的,千萬不要讓別人白跑,一定要給一點(diǎn)?!?/p>
很快地,王光明知道這一車稻谷是送往村子的曬谷場去曬的。這是一個足有二十畝面積的曬場。這么大的曬場,真是嚇人啊,王光明在老家時,只是到縣城看過這么大的場地。
倒完了這一車稻谷,白國安也不再把王光明當(dāng)外人,對他說:“看來你昨天晚上休息得還好,這樣,我們先回去吃早飯,吃好了早飯,你就算是正式在我們隊(duì)里干了,我昨天晚上和隊(duì)上副隊(duì)長通了個氣,你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按我們這里的十分工算。如果加一個早班,多加兩分工,加一個晚班,又多加兩分工。我們十分工是一元一,如果每天有十四分工,大概是一元五的樣子吧。這個活干不干?”
王光明心想:我的媽呀,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我們那兒干上五六天才有這個一元五啊。他雖然很興奮,可是,他知道,太興奮了或許會讓對方看不起。
王光明強(qiáng)壓著心里的那種興奮勁,不斷地告誡自己:要鎮(zhèn)靜鎮(zhèn)靜再鎮(zhèn)靜啊。自己是一個地主人家的人,從昨天晚上的伙食看,白家村的社員不但住得很舒適,還吃得很好。樂豐縣靠近中國最大的淡水湖,是個地道的魚米之鄉(xiāng)。光是昨天晚上,八個菜中,有兩樣是全魚做的菜,一樣是黑魚,又叫黑鯉魚,一樣是鯽魚,一個是紅燒肉,另外一個是煮蛋,另外四個菜是新鮮的蔬菜。昨天吃晚飯時,實(shí)在是太疲勞了,不然王光明會高興得掉眼淚的。他們老家過年時也沒有這么多菜啊。有人說江西人雖然生活得好,但是大方的人少,看來,并不是這樣的。江西老表還是很大方的嗎。
早餐開飯了,吃的是茶葉蛋、稀飯、干飯,還有幾樣新鮮的菜。這又是老家所不能比的。在老家烏傷,早餐一般只有稀飯吃,并且還是清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稀飯。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才會在早上弄點(diǎn)干飯吃,并且早上是從來沒有下飯菜的。
白國安拿出兩個茶葉雞蛋放在王光明面前,王光明一番推辭,說:“大哥,我有一個就夠了。”白國安說:“你不懂我們這兒的事,慢慢就知道了。一是,兩個雞蛋是規(guī)矩,我們這兒叫好事成雙,也沒有人推辭的。這二呢,等你干完了今天的活,你就會覺得我們這兒的農(nóng)活是很重的,不吃好吃飽,是吃不消的啊?!?/p>
這時,一個婦女走到白國安面前說:“哥,我們小組這五個女勞力干點(diǎn)什么?”說完,又在王光明那英俊的臉上看了一眼。
白國安說:“噢,是這樣,昨天從烏傷來了一個稻客,我就把你們的分工給忘記了,這樣吧,你們五個婦女還是到二組去割稻吧?!蹦菋D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看了看王光明就走了。
這婦女叫白志鳳,是白國安的親妹妹.
王光明看見那婦女長得十分出眾,不但皮膚白凈,五官周正,身材也好,瓜子臉,該豐滿的地方十分豐滿,該苗條的地方細(xì)若楊柳,真稱得上是一朵開在鄉(xiāng)村的玫瑰.
王光明從白志鳳的年齡上來看,覺得她還很年輕??墒窃倌贻p又能怎么樣,這可是一個富饒地方的美女啊。我王光明想她,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白國安從王光明那眼神上看得出,這個烏傷人對她的妹子有好感。于是,他就順便向王光明說開了他妹子的事:“噢,這個是我妹妹,丈夫因公犧牲已經(jīng)兩年了,她丈夫也是我們村的人.”王光明一聽犧牲兩個字,對白志鳳肅然起敬。同時,王光明覺得白志鳳的命運(yùn)也十分坎坷。很快地,王光明再也不把自己和白志鳳看成是癩蛤蟆和天鵝的關(guān)系,這樣,這兩個陌生的一男一女之間就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就是這樣,王光明覺得自己也心甘情愿和白志鳳好,哪怕眼前這個大美人還有小孩。王光明的這個假設(shè)還真的沒有想錯,白志鳳和她的前夫張豐收真的生有一個女孩,女孩名叫張淑貞,已經(jīng)三歲了。
王光明想:自己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一千里之外的江西,難道只是為了糊口嗎?不是,決不是。人都說:人窮志不窮。我們那兒就是再窮,可還是人啊,還是有思想有七情六欲的人啊。自己來到江西,不也想要一個傳宗接代的機(jī)會嗎?今天這個江西妹子,又是長相不錯的人。如果不是丈夫因公犧牲,他可能嫁給我這個地主分子嗎?可能嫁給我這個窮漢子嗎?雖然我王光明對她一見鐘情,不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嗎?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的脾氣如何,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孩子。既來之,則安之,這些遲早會弄清楚的。她丈夫犧牲,我成分不好,又是個窮地方出來的人,我們不正好是一對呀。
很快地,王光明知道白國安的妹妹叫白志鳳,是烈士白梅的小女兒。
在勞動中,白國安又向王光明講了他們這一家的事:原來,白國安還有一個姐姐的,不過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也可以說是為革命犧牲了。從1932年5月開始,白梅就是彈藥科的的科長,專門負(fù)責(zé)給閩浙贛革命根據(jù)地運(yùn)送彈藥。
早在戰(zhàn)爭年代,為了不暴露自己的隊(duì)伍,白梅的妻子硬是用自己的奶頭活活地將自己的孩子給窒息死了。這還得從頭說起:一次,在執(zhí)行彈藥運(yùn)送任務(wù)中,一百多個國民黨兵要捉拿十五個運(yùn)送彈藥的戰(zhàn)士。白梅的妻子帶領(lǐng)這十五個戰(zhàn)士躲在既陡峭又長滿茅草的山崖邊,這密密的茅草要藏下十幾個戰(zhàn)士本來是不成問題的,可是,正當(dāng)敵人來到戰(zhàn)士們棲身的地方不遠(yuǎn)處,偏偏白梅的女兒在她媽媽懷里大哭不止,白梅的妻子趕緊給女兒喂奶,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女兒剛吃了幾口奶又開始哭起來了。為了掩護(hù)戰(zhàn)士們,做媽媽的狠了狠心,硬是用奶頭把孩子的嘴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等敵人搜了一會兒又走遠(yuǎn)時,才發(fā)現(xiàn)白梅的女兒死在她媽媽懷里。雖然犧牲了女兒,可是,卻保住了十五個紅軍的生命,因?yàn)檫@一批紅軍面對的是一百多個窮兇極惡的國民黨匪兵,再加上雙方的武器裝備又十分懸殊,要是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后果不堪設(shè)想。白梅烈士是在任新四軍駐南昌辦事處干部時,在一次保護(hù)首長通過白區(qū)時不幸犧牲的。那時,白志鳳還有兩個月出生,那是1940年4月。
這樣算來,白志鳳和王光明同齡。
解放以后,樂豐縣人民政府對犧牲的烈士后代一一進(jìn)行了褒獎。1955年,中央人民政府為十大元帥授勛,也為元帥以下的將領(lǐng)授勛,這種有功者受賞的風(fēng)氣也感染著基層黨組織和基層政府。1958年,樂豐縣人民政府決定為白梅的兒子白國安和白志鳳安排工作,那時,白國安二十五歲了,白志鳳也已經(jīng)十八周歲了,完全有資格參加工作,可是,他們都說:我們不能接受政府的照顧,一是,父親的功勞是父親的功勞,我們不能躺在功勞本上吃現(xiàn)成的;二是,我們的國家還困難,特別是幾年前的抗美援朝這一事業(yè)讓我們國家耗費(fèi)太多,全國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是人人都要政府照顧,國家也承受不起;三是,黨和政府在剛剛解放時已經(jīng)對我們一家人進(jìn)行了褒獎,現(xiàn)在再要政府的照顧,實(shí)在說不過去。如果還要政府的照顧,不但對不起剛剛成立的共和國,也對不起我們當(dāng)?shù)卣?,甚至還對不起自己的父親啊。
白家村雖然是全公社的富裕村,可是這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要付出很多勞動的.王光明在白家村勞動了一天,覺得這里的勞動不是常人能夠忍受得了的.也許是自己老家的人太懶了,不過這也不是他們愿意這樣的,每個人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田地,能勤快到哪里去.就是再勤快的人,不是也有力無處使嗎?
所以,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就有什么樣的人.
這,恐怕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這樣看來,白家村社員不但收入比烏傷社員高得多,勞動技能還要強(qiáng)得多,這是一個多么大的差別啊.
可是,這個差別,就是這個差別,四十年后幾乎被顛倒了過來.
第四章 兩重天地
好在白家村的農(nóng)田規(guī)劃十分科學(xué),真正是田成方,樹成行,路寬廣,大小車輛一行行,別看這些木工做的平板車,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特別是在雙搶中,所起的作用真是非常大.雖然割稻和打稻谷,烏傷和這白家村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是,運(yùn)送糧食回村里,這里就有著天壤之別.在烏傷,到處是丘陵,高高低低的田地,很不好種,打完稻子以后,每個勞動力要挑一擔(dān)谷子回村里,才能回家吃中飯.而在白家村,就是十幾個勞力整整一上午收割的稻谷,最多兩平板車,就能輕輕松松地給運(yùn)送回村.兩平板車,要是用人挑,那得有十幾擔(dān)谷子.每人至少得有一擔(dān).而這十幾個人,不可能全是男勞力,也有女勞力,并且至少是一半.女勞力挑糧食回村,是不可能的,這么說來,每個男勞力中午挑回村里的糧食就不是一擔(dān),而是兩擔(dān).所以回家的吃中飯的時候,王光明還是感到無比的輕松,在白家村,割稻打稻和送糧食的人都是各有分工的,送糧食的人因?yàn)橛衅桨遘囎龉ぞ?大部分時間比打稻和割稻的人要輕松得多,不過,不論是中午還是傍晚收工的時候,送糧食的社員都比其他社員要多干二十多分鐘,不過這也正好體現(xiàn)了平等原則.也就是說,只要不是運(yùn)送糧食的人,收工的時候都可以空著手回去.這在王光明看來是十分幸福的事.因?yàn)樵谒霞?收工時候每人挑一擔(dān)糧食回村已經(jīng)是十年如一日的鐵定規(guī)矩.在他那個村,王光明從十七歲干農(nóng)活開始,一直到今年,年年都是這樣,沒有一年能例外.中午挑糧食回村,那不是“重活”兩個字能夠詮釋的,可以說和過鬼門關(guān)一般的難受。到了夏天,不要說是烏傷縣,整個Z省,有哪一個縣不是在南方太陽的炙烤下過來的。一邊是烈日烤,一邊是滾燙的泥土蒸著(只有這時候才能最深切地體會“水深火熱”這個詞的含意),還要挑著滿滿一擔(dān)稻谷回村——————這一走就得走三四華里,因?yàn)橥豕饷髂莻€村的田都很遠(yuǎn),最遠(yuǎn)的有七華里。與其說這個活是送糧回村,不如說是與殘酷的條件拼命。
在江西的農(nóng)村,收工前的活讓王光明覺得忍無可忍,可是,收工了,竟然是這么輕松,他一高興,竟然唱起“社會主義好”來了,《社會主義好》這支歌,是他十年以來沒有唱過的歌,因?yàn)樽詮?957年的反右派運(yùn)動以后,他家的地主帽子就壓得全家人透不過氣來,1960年,又受氣又受餓的王光明的娘,悄悄地去另一個世界了。那時正是全國三年自然災(zāi)害,Z省尤其如此。
這么看來,白家村的農(nóng)活,不,是江西老表的農(nóng)活也并不是太重,但是生活卻不知道比老家的人強(qiáng)多少。
哈哈,好吃好喝,還不用挑糧食回村,這就是江西老表,這就是江西老表的日子。以前個別人對江西老表的曲解,看樣子全他媽的是顛倒黑白,無中生有,風(fēng)馬牛不相及。王光明為自己一口氣想起好幾個成語十分高興(他也顧不了這些成語貼切不貼切了),更為自己這次能做一個江西老表高興萬分。
王光明想:天下再也沒有比這個地方更好的農(nóng)村了,好吃好住,還沒有人查我的成分,說不定還能在這里喜結(jié)良緣呢。他不禁哼起了歌—————“江西是個好地方…………
白家村有個老規(guī)矩:凡是來村里打零工的外來人員,一律安排在社員家里吃飯,并且是集中在一起,只有這樣才便于統(tǒng)一安排分工及作息。不過,這種安排全是輪流的,每個社員家一次輪上一天,俗稱吃派飯。
王光明第一次吃派飯是在白志鳳家里,雖然這家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白志鳳,一個就是白志鳳那不滿兩歲的女兒張淑貞。白志鳳的家,是王光明最想來的一戶人家。這次來白家一隊(duì)打零工的人有五個,兩個四川人,兩個安徽人,再一個就是他王光明。其實(shí),勞動的時候他倒是想人多些,可是,吃派飯時,特別是在白志鳳家吃派飯,他多么想只有他一個人啊。那樣的話,至少他對白志鳳會有更多的了解。
王光明來白家村已經(jīng)兩天了,白志鳳已知道了這個來自烏傷的大齡青年還是單身一人,一個女人的敏感讓她對這個英俊的小伙子格外關(guān)心.白志鳳的丈夫也是個烈士遺孤.雖然兩年過去了,可是她經(jīng)常會想起他.不過,她自己畢竟還年輕,今后的日子還得重新安排.白志鳳給打零工的五個人盛好了飯,王光明想,這個女人真賢惠,連飯都給大家盛好.其實(shí)王光明哪里知道,白志鳳再賢惠,也不可能給每個人盛好飯.她之所以這樣做,是有原因的.也許是男人過世得太早,白志鳳家的生活沒有她哥哥白國安家那么好,所以,上桌的菜只有五個,并且招待的食客也多,不過,這五個菜對于王光明來說已經(jīng)很豐盛了,三渾兩素呢.
剛剛扒了兩口飯,王光明覺得碗底下好像有什么埋伏,他用筷子揭開一看,原來是兩個大大的荷包蛋.這是江西人招待客人最常用的菜,雖然這不算什么十分好的菜,不如大魚大肉那么好吃,但是幾乎所有的江西人都把荷包蛋當(dāng)成對客人最大的尊重,主要是想取個好彩頭, 荷包蛋代表著和和美美的意思.
王光明看見這兩個焦黃焦黃、油淋淋的荷包蛋,心里那個美啊。他想這是不是這個地方的規(guī)矩,可是一看其他四個同伴,并沒有什么動靜,他知道這是白志鳳對她的特別關(guān)照。王光明現(xiàn)在才理解了白志鳳為什么要給每個人盛好飯,假如不是這樣,那兩個漂亮的荷包蛋是不便放到碗底的。于是,王光明心領(lǐng)神會,悄悄地享用著白志鳳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他小心翼翼地吃著,好香啊。隨著家里的生活越來越困難,王光明已經(jīng)足足五年沒有享用過荷包蛋了。
這餐飯,讓王光明想起了他那個到江西雞毛換糖的叔叔。聽叔叔說,那是1963年的一天。那時的農(nóng)村也沒有飯店,更沒有旅店,已經(jīng)三餐沒有吃飯的叔叔在江西人的屋檐下過了一晚,第二天天還沒全亮,偷偷地到附近的菜地上拔了幾個蘿卜充饑。這樣的經(jīng)歷,又何止是自己的叔叔啊,這次在樂豐縣城的街頭,要不是自己很快和白國安搭上關(guān)系,自己的第二個晚上再也住不起旅店,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打定了在野外露宿的主意。想不到,自己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不但一來就能打上零工,還能受到這么俊俏的女人善待,真是感慨太多太多了。
一頓飯下來,王光明才知道白志鳳不是個普通的農(nóng)婦,她燒的這些菜,每一道菜都很合他的口味。雖然相隔千里,可是,王光明覺得江西老表和烏傷人在飲食方面幾乎完全一樣。
五個外地來打零工的人,低頭吃著飯,那情景,就像是五個劉姥姥在榮國府吃著鴿子蛋,人人心里那個美啊,就別提了。王光明看著眼前這一道道香噴噴的菜,浮想聯(lián)翩:自己在老家,貧下中農(nóng)每人可以有一斤二兩米一天,可是,他因?yàn)槌煞莞?每天只有7兩的定量,并且干的活還比別人多。每到生產(chǎn)隊(duì)收工的時候,他常常餓得前胸貼后背。別人收工時直接回家,王光明收工就到田頭地角找野菜野果充饑,有的時候,野菜和野果仍然滿足不了食欲,王光明只好用隨身帶的小鏟子去掏老鼠洞。有時候老鼠洞讓別人掏完了,王光明只好到村后最高的山上去挖蕨根。蕨根還好一些,特別是有一種野草做的豆腐,根本是沒有辦法才吃的,因?yàn)槟菛|西稍微多吃了點(diǎn),就會吃得大便板結(jié),有時候竟然結(jié)得硬如鐵,不得不將手指頭纏上薄膜,然后把包裹好的手指伸進(jìn)去,一點(diǎn)點(diǎn)地?fù)赋鰜?,然后再一遍又一遍地沖洗手指頭。那情景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讓王光明久久難以忘懷。
吃好了中飯,白志鳳又給每人準(zhǔn)備了一碗涼粉,一個老家在安徽的零工沒有見過這涼粉,想問:“這,這是……”聽他這么一說,另一個安徽人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怕老鄉(xiāng)在江西人面前說出太沒出息的話,丟安徽人的臉,就用腳踢了踢想說話的安徽老鄉(xiāng),那個老鄉(xiāng)很快知道他的意思,就閉口不言了。
吃罷涼粉,那個長得很白凈的四川零工問白志鳳:“妹子,你們這個村有合適的小伙子沒得?”白志鳳讓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問得一愣一愣的。見白志鳳在愣神,他又補(bǔ)充道:“噢,是這個樣子的,我呢,有一個妹子,長得可好看呢。”這話由不得人不信,因?yàn)檫@白凈的四川小伙子不光皮膚好看,模樣也和王光明一樣英俊。
白凈的四川小伙子繼續(xù)說:“就因?yàn)槲覀兡莾骸覀兡莾骸彼杂种?,看著白志鳳平靜地看著他,他想:還有什么好顧面子的,這不明擺著的嗎?自己老家要是不窮,能到江西來賣這苦力嗎?這樣想著,他又往下說:“就是我們那兒窮嗎,她不想嫁在老家,這不,今年都二十三了,還沒得婆家,你……你……”白志鳳知道這四川人的意思,可是,這村里就四十多戶人家,哪一家她不熟悉???哪有合適的小伙子?。康灿泻线m的人,白志鳳一定會幫忙撮合的。他們這三兄妹,雖然個性不完全相同,但是在本質(zhì)上,都很像他們的爸爸白梅,對于有困難的人就想去幫一幫。
白志鳳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問了一句:“你說呀,什么事?”那四川人說:“你能不能幫幫她,幫她在這里找一個人家,她……噢,不,我們……我們一家一定不會忘記你的。”白志鳳雖然對這事沒有底,但是她又不忍心讓他失望,這四川小兄弟也不容易,為了妹妹的事,能夠這樣上心,是個好人呢。白志鳳說:“這樣吧,我現(xiàn)在也不能答應(yīng)你,我們村里不一定行,如果周圍的村子有合適的小伙子,行不行呢?”四川人趕緊說:“哪怎么不行呢?別說是周圍的村子,就是你們江西隨便什么地方都要得。不是我夸你們,你們這兒的生活比起我們那地方,好得多呢!說實(shí)話,我也不想說這話,可有一句叫話什么來著,叫實(shí)事……求……求……”王光明在一旁聽得想笑:你真是說個逑呢,實(shí)事求是都不知道。四川人終于想起來了:“叫實(shí)事求是嘛!”一桌人讓他的話逗得大笑起來。
白志鳳說:“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俊卑變舻乃拇ㄐ』镒诱f:“我一個打零工的,還有啥好名字,叫個文證明?!卑字绝P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吳門四學(xué)士之一文征明的故事她從小聽過多次,她哈哈地大笑起來:“哎呀,不得了,你可是個名人啊?!蔽淖C明說:“啥子名人噢,本來我哪知道還有個文征明,是人家問得太多了,我才曉得嘛。古代那個人是長征的征,我是證明的證。”大家又是一陣大笑。不一會兒,上工的鐘聲響了,大家起身要走了。聽見鐘聲,王光明端起桌上的飯碗要去白志鳳的的廚房,他想趕緊幫白志鳳洗幾個碗,不然的話,她會趕不上工的。白志鳳伸手去奪王光明手中的碗,不想,兩只手碰在一起,白志鳳羞澀地縮回了手。為了掩飾這片刻的尷尬,她說:“小兄弟,趕快去上工,我們這兒遲到三分鐘就要扣工分的。”王光明想:這和我們老家真不一樣啊,我們那兒就是遲到二十分鐘也沒事。
王光明和文證明等幾個零工趕緊來到田頭,和白家村的社員一起干起了活.烈日當(dāng)空,天氣熱得幾乎要把人烤焦了。雖然繁重的體力勞動讓王光明有些受不了,但是,他對白家村還是十分喜歡的。
不是嗎?小時候讀書,知道有個五柳先生,五柳先生做過一個夢,說是世上有個世外桃園。自己這十年來讓地主這頂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的世外桃園。尋找了多少次,王光明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最終連世外桃園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可是,來到白家村,他才明白,這個地方是天底下最好的世外桃園。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個白家村,只有江西的白家村最讓他最稱心。沒有揪斗,沒有掛牌,沒有下跪,沒有沒完沒了的向貧下中農(nóng)低頭認(rèn)罪。其實(shí)王光明并不知道,白家村并不是沒有階級斗爭,白家村的人把一個成份不好的一家人趕到別的村子去了,隨著斗爭對象的自然消失,白家村的階級斗爭自然也就不再劍拔弩張。
在白家村,不用擔(dān)心受人揪斗,雖然勞動強(qiáng)度大一些,可是,這不正是提高自己謀生水平的必經(jīng)之途嗎?再說,幾乎天天可以和白志鳳這樣一個美人在一起.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美人,這是一個出身于烈士之家的美人.王光明一想起白志鳳,就想起了那一雙大大的眼睛,飽滿的嘴唇,還有白志鳳那十分完美的身材:豐滿的胸部,細(xì)細(xì)的腰身,修長而比例勻稱的雙腿,這么一個美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呢?王光明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而在白志鳳看來,王光明和文證明都很可愛,不過,相比來說,王光明更值得托付終生.一來是王光明長得有點(diǎn)像他的前夫張漢軍,二來是王光明有文化.
晚上,五個打零工的人在白志鳳家里吃了一餐全魚宴.這地方的魚真多,到集市上買魚竟然比一般的蔬菜貴不了多少。什么烏魚、鯰魚、草魚應(yīng)有盡有,還有一種又白又小、全身透亮的魚,當(dāng)?shù)厝私凶鲢y魚,吃起來味道十分鮮美。
晚飯過后,做完一天農(nóng)活的幾個零工們個個都跟散了架似的,特別是文證明和王光明,在家沒有做過這么多農(nóng)活,他們雖然對于白志鳳都有好感,恨不得在她家里多呆一會兒,可是,實(shí)在是太累了,再說自己吃完飯還得洗澡呢,不要說是一天的勞動,就是這大熱的天,坐著不動也汗流浹背,不洗澡的話,人還不得又臟又難受。吃完飯,五個人和白志鳳打了招呼,就回生產(chǎn)隊(duì)安排的社員家里去了。白志鳳等他們走了兩步,輕輕地叫了一下走在后面的王光明:“哎,你等等?!?/p>
白志鳳問:“你們老家也和我們一樣吃大米飯嗎?”
王光明說:“一樣的,我們都是南方人啊,南方人一般都吃大米飯啊?!?/p>
白志鳳問:“那你在老家還有哪些親人。”
王光明說:“有我的弟弟,他叫王光輝,還有我的兩個叔叔?!?/p>
白志鳳說:“有件事你能幫我的忙嗎?”
王光明說:“幫忙?好的,你盡管說?!?/p>
白志鳳說:“是這樣,我今天的涼粉做多了一點(diǎn),你幫我吃兩碗?!?/p>
王光明想:這叫什么幫忙,天下還有這等好事。
不等王光明開口,白志鳳已經(jīng)將兩大碗涼粉端到了王光明面前。
王光明說:“你太客氣了,有一碗就足夠了?!?/p>
白志鳳說:“你不知道我們這里的情況,我們這里的湯一般從來不吃一碗的,最起碼兩碗以上,湯湯水水嘛,吃多少也不能飽啊?!?/p>
這一天下來,王光明知道了什么是江西的農(nóng)村生活,中午涼粉吃著,晚上綠豆湯喝著。江西老表,日子真的很好。
王光明想:以前在老家,常常聽人說江西人的生活好,是因?yàn)榻魇抢细锩鶕?jù)地,國家救濟(jì)多,現(xiàn)在我要問個清楚明白,看是不是這么一回事。王光明惴惴地問:“老表妹子……”
白志鳳讓他這個稱呼叫得大笑起來,因?yàn)樗龔膩頉]有聽人家這么稱呼過自己。在白志鳳的笑聲里,王光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白志鳳一看王光明很不自在的樣子,就停住了笑,說:“你還是叫我志鳳吧?”
王光明想:志鳳,親切倒是親切,可是自己是一個地主分子,能這樣和烈士的后代在一起平等相處已經(jīng)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再叫志鳳好像是太過分了。王光明說:“還是叫白志鳳吧?!?/p>
白志鳳想:志鳳,白志鳳,不都一樣嗎?既然你想叫白志鳳,你就叫吧。于是她說:“行,行,這倒是隨你的便?!?/p>
王光明說:“白志鳳,你們這里的涼粉是拿什么做的?”
白志鳳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十分幼稚的問題,不過,她想,人家是外地人,說不定有很多地方和自己的家鄉(xiāng)不一樣呢。于是,她十分平靜地說:“我們這兒的涼粉都是番薯粉做的。”雖然王光明在老家也吃過涼粉和綠豆湯,可是,那樣的機(jī)會簡直少得可憐。于是,王光明又問:“你們這兒的番薯粉和綠豆全是政府供應(yīng)的嗎?”
白志鳳聽王光明這么一說,笑得把含在嘴里的綠豆湯吐了一地,接著,她慢慢彎下腰去,一只手直往肚子上揉搓著,很明顯,她是讓王光明的話逗的。
王光明被白志鳳的笑弄得十分尷尬,他不停地用兩個手指去纏著襯衣的下擺拐角。
白志鳳笑過之后,認(rèn)真地說:“我們這兒的番薯粉和綠豆全是自家生產(chǎn)的。政府給?如果這些東西也要政府給,那政府不是要拖垮了嗎?”
王光明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似地說:“是嗎?”
白志鳳說:“這還能有假嗎?我們這兒的糧食不但全是自給,有一年,上海糧食緊張,我們這兒的糧食還直接調(diào)往上海,為這事,我們地委書記彭協(xié)華還受過周總理的表揚(yáng)呢!”
王光明更像是聽天書似的,他想起了樂豐縣城的標(biāo)語:“打倒饒州地區(qū)最大的走資派、當(dāng)權(quán)派彭協(xié)華”,“彭協(xié)華不交待問題就叫他滅亡”。上面說要打倒彭協(xié)華,白志鳳卻要替彭協(xié)華說話,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又一想:自己一個地主分子,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反正這一家人對我好就可以了。越是這樣想,他越是不想讓白志鳳對他有什么誤會。于是,王光明就說:“是這樣,在我們老家,很多人不是這樣說的。”
白志鳳一聽他這么說,開始有些不愉快,但是看王光明那認(rèn)真的神色,知道他是認(rèn)真的,于是,她就追問了一句:“那你們老家的人是怎么說的?”
王光明說:“我們老家的人都說你們的糧食不是你們自己生產(chǎn)的,說你們江西是老革命根據(jù)地,對革命的貢獻(xiàn)大,所以國家給你們江西的救濟(jì)就多?!?/p>
白志鳳這次沒有笑,而是神色凝重地說:“我們江西的確是老革命根據(jù)地,對革命的貢獻(xiàn)可以說不小,可是,我們捫心自問,我們江西老表并沒有躺在功勞簿上,這個你以后慢慢會知道得更多的。”
王光明似乎有些慚愧,連連說:“不用到以后,我來你們這兒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現(xiàn)在就知道你們是真干出來的,絕對不是和我老家人所說的那樣?!?/p>
這幾天的勞動,讓王光明明白了很多事理。他見識了白家村農(nóng)民的勞動技能,那是他聞所未聞的。論插秧,在他的老家,一個勞動力一天一般只能插半畝田,而在白家村,一個勞動力最少也要插一畝田,多的還要插上一畝半。論割稻,那差距就更大了。
王光明一到白家村,全村的勞動場面讓他見所未見:全村二百多人,就有四百多畝水田,一塊田常常有五、六畝大小,大的有十一二畝。那氣勢是他在老家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老家的水田因?yàn)槭窃谇鹆?,這里一塊那里一塊,大的也就是兩畝三畝的,小的只有幾分,實(shí)在不方便集體化收割。再看看白家村,割稻的,一眼看去就是十幾個人,打稻的,四個男勞力一只禾桶,同一塊田里有時竟然會有三只禾桶。而在王光明的老家,一只禾桶要打完一畝水稻有時候要轉(zhuǎn)三四個地方,這中間要窩多少工誰也說不清楚。
王光明恨不得寫封信到老家,告訴自己老家的人全來江西做零工??墒?,他轉(zhuǎn)念一想:要真是那樣,自己的地主身份不就暴露了嗎?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緊張的雙搶大忙季節(jié)過去了。白家村再也不需要那么多零工。全村只留下了王光明和文證明。
王光明和白志鳳走得越來越近了。
白志鳳覺得,一表人材的王光明竟然真的對她這個已經(jīng)有個小女孩的人動心,不然,王光明怎么會把自己掏心窩的話和白志鳳說呢。
白志鳳問:“你在老家有沒有老婆?”
王光明說:“以前是有個老婆,后面離婚了,就因?yàn)槲矣懈F啊?,F(xiàn)在,我沒有老婆了。我要是在老家還有老婆,全村人就沒有打光棍的了?!?/p>
白志鳳說:“你不是說你是貧農(nóng)成分嗎,你一個貧下中農(nóng)后代怎么會沒有老婆呢?”
王光明一下子傻眼了,她說得對啊,一個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怎么會連老婆都討不上呢。王光明光顧了想白志鳳,光顧了把自己這邊的砝碼加重,他想:自己只有盡量把自己的條件往好里說,才有可能把白志鳳娶過來,他忘了自己的退路,于是就實(shí)實(shí)在在地說自己沒有老婆,可是,沒想到,這樣一來,自己的家庭成分就很難自圓其說了。王光明急中生智,他說:“是這樣,我是說現(xiàn)在沒有老婆,我以前也有過老婆的,只是兩年前生病死了。”這一句話,王光明是違心地說的,但是,為了掩蓋他的地主成分,他不得不往自己臉上抹黑.
白志鳳問:“生???生的什么???”
王光明沒有想到對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不過,他知道雖然江西省一些地方已經(jīng)消滅了血吸蟲病,但是,這種病遠(yuǎn)遠(yuǎn)沒有在江西絕跡,這也是六十年代病死率最多的一種疾病。于是,王光明就信口說了一句:“血吸蟲病死的?!?/p>
這一句話讓白志鳳覺得順理成章,不過,她想:聽王光明說,他老家到這里隔著一千里地呢,怎么會是這種情況?
白志鳳是個直腸子,她問:“你老家到我們這兒不是相隔一千里嗎?也有血吸蟲病嗎?”
王光明說:“一千里又怎么了?你知道嗎?我聽說,整個南方地區(qū)都有這種病,南方地區(qū)何止一千里啊?”
白志鳳半信半疑地說:“真的是這樣一回事嗎?”
王光明賭咒發(fā)誓地說現(xiàn)在他再也沒老婆,不然,就讓天打五雷轟。白志鳳看王光明那個真誠的樣子,完全相信他是單身漢一人。白志鳳想:不過,這樣不是更好嗎?如果王光明連婚都沒有結(jié)過,他怎么可能和我這個生過小孩的婦女好呢。
其實(shí),王光明在老家連女人的手都沒有摸過,怎么可能結(jié)過婚。王光明之所以說自己結(jié)過婚,也是想和白志鳳的身份靠近些,更靠近些。畢竟白志鳳是有女兒的人啊。為了和白志鳳更加匹配,王光明要么把自己的家庭成分說出來,要么再往自己臉上抹點(diǎn)黑————就說自己結(jié)過婚,不然,他怕白志鳳會起疑心。王光明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是啊,一個既沒有結(jié)過婚、成份又好的俊小伙,就是家里再窮也不會和一個有孩子的女人結(jié)婚。
如果把自己的真實(shí)家庭出身說出來,那怕是自己沒有結(jié)過婚,恐怕連這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也不會嫁給自己啊。
為了自己今后有一個家,為了我王光明有一個傳香火的人,為了自己有一個好的靠山,自己就是往自己臉上抹一點(diǎn)黑,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啊。
中秋節(jié)的晚上,王光明和白志鳳來到村后的曬谷場上。這是一塊占地五十多畝的廣場。在農(nóng)忙時,是村里曬稻谷的場所,農(nóng)忙過后,這里人跡罕至,特別是晚上靜得出奇。作為村里的曬稻谷的廣場,是極需要陽光照耀的,一般來說,是容不得四周有樹木的,可是,白家村的廣場也許是因?yàn)楹艽?,四周竟然還有三棵比人還高的樹木。這三棵樹像三把大傘似地立在廣場的邊上。王光明看見這又大又漂亮的廣場,再一次為江西農(nóng)村的美景所折服:五十多戶人家的村莊也只占這五十多畝地,這里竟然有這么大一個廣場,中秋節(jié)的晚上,又圓又亮的月光從樹間的縫隙把一絲絲光亮送進(jìn)來,此情此景,太美了,簡直是人間仙境。
白志鳳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這是王光明難得一見的顏色,文化大革命這一年多來,一切的一切都打上了革命的旗號,連人們衣服的顏色都變得十分單調(diào),只有黑色和灰色兩種,這么好看的顏色太讓人提勁了。
白志鳳衣服的布料,王光明只覺得好,好在哪里,他不知道,因?yàn)檫@是他只聽過卻沒有見過的布料。
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望著眼前天仙一樣的白志鳳,王光明陶醉了.在王光明看來,白志鳳就是穿得再差也掩蓋不了她的美麗,要是穿上今天這衣服,那簡直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雖然白志鳳生過一個小孩,可是,這不但沒有讓王光明生厭,反而更讓他覺得踏實(shí),因?yàn)榧偃缢龥]有生小孩,就憑自己這么窮的家底,就憑自己這地主成分,要討白志鳳做老婆簡直是白日做夢。
王光明看著白志鳳那紅撲撲的雙唇,他真想撲上去親一口,可是,他沒有那么大的勇氣。王光明只得笑笑說:“白志鳳,你今天的衣服太好看了?!?/p>
白志鳳聽王光明這么說,心里挺甜的,她也笑笑說:“王老師,你的衣服也不錯啊。”
王光明在老家的時候,每個貧下中農(nóng)都是他的老師,因?yàn)榈刂鞲晦r(nóng)等等四類分子是要被社員們教育的對象。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遠(yuǎn)離老家的石口公社白家村,竟然有人叫他王老師,王光明激動得熱淚盈眶,就憑白志鳳一句話,自己幾乎從昔日的階下囚變成了座上賓,他突然想起了黃梅戲《天仙配》里董永的一句話:“這樣的知心話,我從未聽見。”那是董永在聽了七仙女的話之后說的?,F(xiàn)在看來,董永家里窮,自己可能比董永還要窮,可是卻遇見了白志鳳,這不就是老天賜給我王光明的天仙嗎?啊,是啊,是啊,白志鳳就是七仙女,要說,還真有一點(diǎn)像呢。把自己看成座上賓的人,并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她是自己心目中的大美人,還是烈士的后代,這真是自己心目中的七仙女啊。
好話一句三冬暖,冷言半句六月寒。白志鳳的話,讓王光明覺得十分溫馨。
王光明揩了揩眼睛里飽含著的熱淚,脫口而出:“白志鳳,你怎么叫我做老師呢?”
白志鳳說:“不為什么,只是覺得你什么都懂,說實(shí)話,你畫的毛主席像,比我們學(xué)校那個才子————就是那個張少郎老師畫的還要好,所以你應(yīng)該是我的老師?!?/p>
坐在村子廣場的大樹底下,王光明看著對他一往情深的白志鳳,他往兩邊看了看,他擔(dān)心有人會從這里路過,其實(shí)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個地方是不太有人來的。他一連看了幾次,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路過,他決心要吻白志鳳了。
王光明鼓足了勇氣,沖白志鳳的雙唇迅速地靠了上去,蜻蜓點(diǎn)水似地飛快地吻了一下。
白志鳳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真不知道怎么對待這突如其來的愛,她只得把頭深深地埋下去,用雙手慢慢地捂住臉,害羞地說了一句:“你干什么?。俊?/p>
王光明也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么后果,他想:也許對方會給自己一個耳光,也許她什么表示也沒有,也許她還會笑呢。但是,他已經(jīng)是個二十七歲的人了,就算是有什么壞事在等待著他,他決定用自己平生的勇氣,賭上一把,他豁出去了。
差不多一分鐘過去了,白志鳳除了說一句話,除了滿臉通紅之外,并沒有什么表示,王光明想:太好了,這就已經(jīng)說明了她的態(tài)度。這個時候,她沒有打你一耳光,甚至罵也沒罵你一句,這不就足夠說明了她的態(tài)度嗎?難道還要真的讓她一把抱住你嗎?真要是那樣,也許你自己先給嚇跑了。這是在中國農(nóng)村啊,女人向來只是默默地接受愛,最多只是用語言來表白自己的喜好,作為第一次,幾乎從沒有主動吻人家男人的。
王光明知道白志鳳是真的愛上了他,他的欲望進(jìn)一步增強(qiáng),他干脆一把抱住白志鳳的頭,又熱烈地送上一個吻。
白志鳳想把王光明推開,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那一雙手竟然那樣無力,她左右為難,既想把王光明摟進(jìn)懷中,又覺得他們兩個人實(shí)在走得太快了一些,他們這才認(rèn)識兩個月啊。矛盾啊,羞澀啊,甜蜜啊,這時候,白志風(fēng)百感交集。白志鳳的臉竟然會像大姑娘一樣地紅起來了。
這一吻,白志鳳再也離不開王光明了。她想: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甜言蜜語,怎么抵得上心愛的人那深深的一吻呢?
中秋節(jié)的這幾天,正是文證明最失落的時候,因?yàn)樗瑯訍勰街字绝P。其實(shí),文證明的成分倒是很好,他是真正赤貧后代,出身于雇農(nóng)家庭,他家里曾是四川大地主劉開江的佃戶之一。他父親文山川是副大隊(duì)長,不知道因?yàn)槭裁丛?,文山川自從有了文證明這個孩子以后,就再也沒有生第二個小孩,夫妻兩人也不知道是誰的原因。因?yàn)樾『⑸伲?fù)擔(dān)小,他家的日子在全村算是較富裕的。
千不該,萬不該,文山川在那年月做了一件跳到黃河洗不清的事情。有一次,村里開會,主題是“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大隊(duì)長要求寫得一筆好字的文山川做做宣傳。其實(shí),那時的宣傳十分簡單,也就是在開會的現(xiàn)場寫幾個字。這些文山川輕車熟路,因?yàn)樗麑懙淖殖3J苋丝洫?,他自然樂此不疲??墒?,這一次,萬萬想不到大禍臨頭。文山川提筆想寫“毛主席思想萬歲”,可是,也許是一時疏忽,他竟然將這幾個字寫成了“毛澤東想萬歲”,生生地落下了一個“思”字,這一疏忽,意思就完全不同。這一下,文山川就要倒大霉了。
本來,寫錯幾個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那個年代,一切都亂了,連賀龍都被說成是大軍閥,誰還顧得了誰啊。
就為這幾個字,文證明的父親文山川被造反派操持的當(dāng)?shù)胤ㄔ号行獭R婚_始被判死刑,后來有一個人替他說了幾句話。這個人救過造反派頭頭的命,這個人其實(shí)也就是文山川的鄰居。他說文山川一家歷來是赤貧,看在這個份上,是不是死罪就免了。既然有人說話,并且說話的人和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人關(guān)系不一般,其效果一定也不小。就這樣,文山川從判處死刑而重新改判,改判的結(jié)果是減為十五年徒刑,雖然減了刑,可畢竟是漫長的十五年啊,一家人幾乎要崩潰了。文證明想想過去,再看看現(xiàn)在的生活,他覺得老家再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就只身來到江西。可是,他父親判刑的事,他怎么也不能和人家說啊。白志鳳只知道他家里是雇農(nóng)成分,其他的知之甚少。
雖然文證明比王光明要早來半個月,但是他很內(nèi)向.在白志鳳看來,王光明更值得她愛.據(jù)她所知,王光明雖然只是貧農(nóng)出身,但他能畫毛主席像,識文斷字,還懂得一點(diǎn)醫(yī)道。文證明做夢都想送一點(diǎn)什么給白志鳳,想得到白志鳳的愛,可是他又實(shí)在拿不什么東西,只有每天幫白志鳳干一點(diǎn)活。
第五章 兩情相悅
又是一個月之后,白志鳳請王光明來到自己家里。只隔了一個月,白志鳳的家好像從里到外都換了地方似的,到處都收拾得十分清潔、漂亮。只見堂屋里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掛著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像,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幾張畫像好像比以前格外發(fā)亮了一些,也許是主人重新揩抹過一遍吧。這幾位領(lǐng)袖的畫像之下是一張高而長的臺桌,所謂臺桌是當(dāng)?shù)厝藢σ环N家俱的特殊稱謂。這是一種長約三米,寬約一尺五,高約一米四的一種家俱,臺桌的上面用來放熱水瓶、茶杯、和其他日常用品,臺桌的兩頭各有幾個抽屜,這幾個抽屜供主人放一些針頭線腦等等東西。樂豐縣的許許多多農(nóng)民家中,幾乎都有一張這樣的臺桌。緊挨著臺桌的下面,是一張吃飯用的餐桌,這是一張高約一米一,邊長一米的正方形桌子,這也是樂豐人請客吃飯用的桌子,這種桌子一般是過年過節(jié)或來客人才用來作為飯桌的,平時一般用另一張飯桌————那是一張長、寬、高各為八十公分的小桌子,這樣一大一小的桌子,不要說是在樂豐縣,在六七十年代,幾乎是每一個江西老表家里都有的。
時令雖然快到寒露,可是天氣竟然還挺熱的,白志鳳家的竹床上放著五把麥稈編織的扇子,從這里可以對白志鳳家的生活略見一斑。
不管從大的方面還是小的方面,白志鳳的家比王光明家里要殷實(shí)得多啊。首先,白志鳳的家是一棟五榀的木房。人字形橫梁結(jié)構(gòu)的房子使房梁的高度和屋檐的高度相差明顯,房梁高約為五米三,屋檐高約三米。江西農(nóng)村的房子幾乎都是這樣的,只是房梁和高度略有差別而已。而王光明家里至今住的還是草房。其次,從日常用品來看,王光明家里也沒有辦法和白志鳳家里相比。白志鳳家的臺桌,王光明見所未見。他家的小飯桌是用一個木板箱子改的。白志鳳家里的棉襖,又厚重又好看,而王光明家的被子是用六個裝面粉用的面口袋縫合而成的。白志鳳家的水缸是景德鎮(zhèn)的產(chǎn)品,雖然是磁器中的次品,可是用來作水缸,那不但是沒有缺點(diǎn)的,甚至還有些奢侈。而王光明家的水缸,則是用洋油桶改制成的。就連用來趕蚊子的麥稈扇,王光明家里也沒有一把。
一到白志鳳家里,王光明就像是進(jìn)入一種仙境,全身舒服透了。
王光明又想吻白志鳳,白志鳳用一根手指豎在自己的嘴巴上,做了一個不能出聲的動作。她輕輕地說:“今天就別這樣了,要知道這是在我家里,我女兒張淑貞還在旁邊的竹床上呢,不知道睡著沒有睡著?!?/p>
王光明說:“你是說張淑貞吧,她才多大的人啊?知道什么?”
白志鳳說:“你難道忘記了嗎,張淑貞也已經(jīng)三歲了啊,不是我夸她,她可機(jī)靈呢?!?/p>
王光明移了移身子,向房間里的竹床上望去,只見竹床上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就說:“哪兒有張淑貞?竹床上沒有人啊?!?/p>
白志鳳聽了,說:“剛才還在這兒呢。就沒見了嗎?”說完她起身到房間里找女兒,王光明也一起幫助她找,找了一會兒,家里內(nèi)內(nèi)外外沒見人。白志鳳看見王光明那著急的樣子,安慰他說:“沒有關(guān)系啊,肯定是去附近玩了,我們談我們的。”王光明表示同意。
王光明問:“聽說十年前,政府要給你安排工作,你為什么不去做呢?有一份工作那是多么讓人羨慕的事啊,有些人想破了腦子都想不到呢!”
白志鳳說:“那時我才十八歲,還年輕呢,我哥都不要政府照顧,我就更不好意思要政府照顧了。”
王光明說:“現(xiàn)在你不后悔嗎?”
白志鳳說:“這有什么后悔的,我哥和我只不過是烈士的后代,我們村還有一個老革命,姓宗,自從參加紅軍以后就改名宗反蔣,后來大家干脆叫他總反蔣,他也樂得別人這樣叫他。他在當(dāng)年是一個老紅軍,還當(dāng)過絲炮隊(duì)的隊(duì)長?!?/p>
王光明時不時地插上一句半句的,不過,無非是“嗯”,“是嗎?”“真的啊”等等。
白志鳳也不管他插不插話,只管滔滔不絕地講著:“戰(zhàn)爭年代,宗反蔣砍倒松樹做炮架,打碎鵝卵石當(dāng)鐵子,打得白狗子再也不敢隨意來根據(jù)地進(jìn)犯了。紅軍北上以后,他又留下來打游擊,后來主要是做游擊隊(duì)的交通員。交通員是游擊隊(duì)的血脈,不但要負(fù)責(zé)買大米、食鹽、電池、火柴,還要給游擊隊(duì)送情報,可以說為革命做了很大貢獻(xiàn)。1949年4 月,游擊隊(duì)和解放大軍會師,游擊隊(duì)的政委當(dāng)了地委書記,司令當(dāng)了行署專員。他們常常給宗反蔣捎信,叫他到城里去,并且是當(dāng)一個什么頭頭。宗反蔣知道后,你猜怎么著?”
王光明問:“后來怎么了?”
白志鳳說:“宗反蔣說他自己沒有多少文化水平,到了城里就像是劉姥姥到了大觀園,更別說是干工作了?!?/p>
王光明說:“不會干工作不會慢慢學(xué)嗎?”
白志鳳說:“說的是啊,可是他對他的老上級————地委書記和行署專員說:‘你還是讓我在農(nóng)村吧,在農(nóng)村我還能當(dāng)個生產(chǎn)隊(duì)長?!仙霞壱膊缓妹銖?qiáng)他,就這樣,他真的沒有去城里工作。他的老上級后來都成了副省級干部,可是他到老還是個生產(chǎn)隊(duì)長?!?/p>
王光明說:“這還真是個好人呢?”
白志鳳說:“你說,連他這樣的老革命都不要政府照顧,我能要政府照顧嗎,雖然我聽說我父親的級別比宗反蔣要大一些,貢獻(xiàn)也要大一些,可是,那畢竟是我父親,不是我自己啊?!?/p>
面對白志鳳的敘述,王光明一陣長吁短嘆。
白志鳳見王光明情緒不高,知道她的話并沒有對王光明起很大作用,她覺得自己的話可能還沒有說透,就說:“這個人也許你聽得還很少,可是,我們江西的甘祖昌你總該知道吧?”
王光明此刻好像一下興奮起來了,趕緊說:“知道知道,就是那個老紅軍戰(zhàn)士嗎?”
白志鳳對他的表述似乎很不滿意,一臉不高興地說:“什么老紅軍戰(zhàn)士,人家后來可是堂堂的少將?!?/p>
王光明有些歉疚地說:“對對,就是那個帶著一家人回老家的少將?”
白志鳳說:“你還知道一點(diǎn)嘛!就是這位為新中國立下功勞的老將軍,五五年是少將,五七年自動地回老家做農(nóng)民?!?/p>
王光明說:“是啊,就是這個人,為他的老家辦了很多好事,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就是江西人啊?!?/p>
白志鳳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
王光明點(diǎn)點(diǎn)頭說:“和你在一起還真長學(xué)問。不過,人家地位高,見過大世面,你就不一樣了,我覺得你不要這份工作太可惜了.”
白志鳳見王光明還是轉(zhuǎn)不過彎來,就說:“這都是過去了的事,還說它干什么?我們還是喝一點(diǎn)酒吧!”說著,就從碗廚里拿出一瓶酒來。
王光明說:“文化大革命了,我們還是不要喝的好?!?/p>
白志鳳說:“為什么?喝酒和文化大革命有關(guān)系嗎?”
王光明說:“不是,你不怕別人說你是資產(chǎn)階級行為嗎?”
白志鳳說:“什么資產(chǎn)階級行為,人生在世,連喝一點(diǎn)酒都不行,那還活個什么勁?”說著,她嫻熟地打開了一個用小紙團(tuán)充作瓶塞的白酒,用鼻子聞了聞,說:“不錯,還挺香的?!?/p>
王光明只是那次從老家要來江西的前一天晚上喝過一點(diǎn)酒,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有喝酒了。其實(shí)他也知道喝酒和資產(chǎn)階級行為根本風(fēng)馬牛不相及,可是他還要拿這句話作一個試探,他想試探一下白志鳳是不是那種過于一本正經(jīng)、不近人情的神仙。其實(shí),他真想一股腦兒地把這一瓶酒喝個精光,因?yàn)檫@一瓶酒其實(shí)也只有大半瓶,就是全喝完,對王光明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
白志鳳和王光明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他們今天好像只是為了喝酒,很少有幾句話,只有王光明問了一句:“這是什么酒?”
白志鳳望著王光明那英俊的模樣,甜蜜地說:“這是什么酒?這是桃花酒。”世上只聽說過桃花運(yùn),從來沒有什么桃花酒,現(xiàn)在,白志鳳和王光明相愛了,他們不知道是誰占有誰。
王光明已經(jīng)喝得滿臉通紅。
白志鳳說:“光喝酒也沒什么情調(diào),咱們唱支歌吧?”
王光明想:我的天啊,我這兒正在為有一口飽飯吃而高興,她還有心唱歌。既然她開口了,我也不能讓她掃興啊。于是,王光明就問:“唱什么歌?”
白志鳳說:“雖然電影上的歌很好聽,可是我最喜歡的還是我們本地的歌,我們這兒的歌可多了,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唱上幾首當(dāng)?shù)氐母??!?/p>
王光明好奇地問:“是嗎?那你唱來聽聽。”
白志鳳唱起來了:“鄱湖水鄉(xiāng),快樂天堂,人在水上走,魚米噴鼻香。水鄉(xiāng)的哥哥壯,水鄉(xiāng)的妹妹靚,水鄉(xiāng)的土地肥,水鄉(xiāng)的天更廣…………”
王光明說:“真好聽,還有嗎?”
白志鳳說:“有啊,你要聽嗎?”
王光明說:“真想不到你的嗓子這么好,你的歌我都喜歡聽?!?/p>
白志鳳又唱起來了:“江西的山和水,處處都很美,井岡杜鵑真嫵媚,廬山瀑布閃光輝…………”
王光明覺得,白志鳳的嗓子好,再加上這歌的旋律優(yōu)美,他真的聽得如醉如癡,禁不住又問:“還有嗎,再唱支好不好?”
白志鳳見王光明喜歡聽自己唱歌,十分開心,于是她又唱了起來:“先有王安石,后有文天祥,再有英雄方志敏,千古永留芳。東邊三清山,西邊是井岡,長江之畔是廬山,處處好風(fēng)光。啊,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啊,這就是我的天堂?!?/p>
王光明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斗怕了,一聽見白志鳳唱這個歌,他倒是有些不安起來,深情地望著白志鳳說:“鳳,這個歌不能唱的?!?/p>
“鳳”,啊,王光明真的這樣稱呼了嗎?白志鳳被王光明的這個稱呼弄得有些尷尬,也有些驚喜,他可從來沒有這么稱呼過自己啊。白志鳳想:這個稱呼以前只有自己的母親叫過,后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叫過,連他覺得最最親切的哥哥也沒有這么稱呼過她啊。是啊,這個稱呼太親切了,她多么想王光明永遠(yuǎn)這么叫下去,就這樣叫她一輩子??墒?,他為什么讓她別唱了呢?
白志鳳不解地問:“這歌不好聽嗎?為什么不能唱?”
王光明說:“文化大革命都一年多了,封、資、修的東西是要不得的,人人都要批斗這些東西。”
白志鳳不解地問:“什么封、資、修?哪兒就封、資、修了呢?”
王光明說:“你想想,王安石,文天祥,哪一個不是封建社會的人物,就算他們不是帝王,也是十足的封建將相?。 ?/p>
白志鳳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啊,我才不怕呢。我喜歡的就唱,就唱,就唱?!?/p>
王光明一臉驚訝地說:“鳳,你不怕紅衛(wèi)兵嗎?你不怕造反派嗎?”
白志鳳說:“你可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啊,你知道這支歌在我們這兒有多久了嗎?”
王光明問:“多久了?”
白志鳳說:“這支歌還是我哥哥白國安教我唱的呢,現(xiàn)在快有二十年了,和文化大革命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
王光明見勸不動白志鳳,只好說:“好啊,你們家比誰家里都要紅,也許誰也不怕,你唱,你唱?!?/p>
在文化大革命中,在1967年的重陽節(jié)后的半個月,白志鳳和王光明遲早要發(fā)生一點(diǎn)什么,這兩個人,一個烈士的后代,一個地主兒子,能發(fā)生什么呢?
這好像是個白癡問題,一個是未婚男人,一個是單身女人,能有什么故事呢?
他們就這樣坐著,聊著,聊著,坐著,一個月前,王光明就在白志鳳那桃花似的臉上親過一口,今天,除了屋外的明月,除了門外吹來的一陣陣涼風(fēng),什么人也沒有,什么人也不在身邊,就連白志鳳的女兒張淑貞也不在身邊,這真是天賜良機(jī)。
王光明此時更加大膽了。
王光明一個勁地吻著白志鳳,吻她那能捏出水來的臉,吻她那飽滿而又堅(jiān)挺的胸。王光明十分奇怪,白志鳳這個生過一個小孩的少婦,怎么還有這么美麗的雙乳。在他看來,白志鳳就是七仙女下凡。白志鳳由于多少有些羞澀,只是默默地接受或者說陶醉似地享受,并不敢有更多的表示。王光明的愛只是一種試探。因?yàn)?,在他的?nèi)心深處,他是一個地主分子,萬一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別說是享受美女的愛,就是看看美女也只能成為奢望。所以他時刻擔(dān)心著白志鳳會拒絕他?,F(xiàn)在他見白志鳳一點(diǎn)也不介意,膽子就更大了。一邊貪婪地親著白志鳳,一邊用手脫去白志鳳的褲子,竟然把他那嘴迅速地從白志鳳的胸部向她的下身移去,在通過白志鳳最敏感的部位時,他雖然聞到了一種女人特有的氣味,那是一種充滿誘惑的氣味,可是,他覺得這總有些不雅。他的嘴唇并沒有在那里停留,而是很快地又回到了她的上身,他貪婪地吻著白志鳳那兩只維納斯似的雙臂。白志鳳原來以為,憑自己的美色,說不定這個楞頭楞腦的外地人會吻他的最隱秘的地方,可是沒有,最后,王光明只是長時間地吻她的嘴唇,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向其他部位進(jìn)攻。這讓白志鳳覺得王光明不是那種只有低級趣味的人,對他的愛慕就更加強(qiáng)烈了。
王光明和白志鳳,這兩個單身男女,終于克制不了感情的煎熬,兩顆心像兩把火一樣地?zé)搅艘黄?,并且交織在一起,纏綿在一起。
抱著白志鳳那楊柳細(xì)腰,王光明一下子像是有使不完的勁。王光明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想:不要說這天仙似的美女,就是相貌平平的女人,自己也不敢接觸,因?yàn)槲沂堑刂鞯暮蟠?,雖然真正剝削過人的只是爺爺一輩,最多也只是父親一輩,和我王光明根本沒有關(guān)系,可是,先輩的罪孽要后代來償還,這樣的日子要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啊。今天,這是怎么了,這樣一個大美女,竟然和自己這個地主分子抱在了一起。她是烈士的后代啊,我只是地主的后代,這要是在解放初期,是不可想象的啊,就是在今天,就是在解放十幾年后的今天,要是白志鳳真正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想必也不會嫁給我這個從末娶過老婆的人啊————因?yàn)樗拿利?,因?yàn)樗牧沂垦y(tǒng)。
一陣?yán)p綿,讓白志鳳渾身大汗淋漓。面對這樣一張英俊的面孔,她不能不動心。
王光明十分滿足地從白志鳳身上下來,他到此刻才真正償?shù)搅撕团嗽谝黄鸬淖涛丁0?,愛情,這就是愛情嗎?怪不得世界上有多少人歌頌過她,怪不得人間有多少人為她作出了巨大的犧牲。美啊,這滋味真的太美了,美得讓償過這滋味的人無法用語言表達(dá)出來。王光明今生今世,這是第一次償?shù)綈矍榈淖涛?,他為自己第一次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高興。
下得床來,王光明又深深地吻了吻白志鳳的臉頰、眼睛和雙唇。他看見不遠(yuǎn)處的竹床上躺著白志鳳的女兒張淑貞,看得出來,兩歲半的張淑貞睡得十分香甜,王光明一舉一動讓全讓白志鳳看了個清清楚楚,白志鳳用眼神鼓勵著王光明再向她的女兒靠近一些。王光明禁不住走到張淑貞的身旁,俯下身子吻了吻三歲不到的張淑貞。
這一舉動,在白志鳳看來,勝過吻她自己。因?yàn)樵谶@世界上,為了得到女人的心,幾乎沒有哪個男人不愿意吻心上的女人,可是,毫無芥蒂地吻那女人以前生的小孩,就不是每一個男人能做得到的。
白志鳳像是做夢一樣的,兩年前,丈夫張豐收為了抗洪搶險,犧牲在大堤底下的涵管里。她那時想:丈夫是個多么好的人啊,周圍鄰里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他們在1963年結(jié)婚,好日子這才過了兩年。1965年5月,他們的女兒張淑貞出生。1965年6月下旬,下了將近一個月的雨,讓樂豐縣洪水泛濫。作為民兵連長的張豐收帶著三十個民兵來到信江大堤,想不到竟然犧牲在抗洪一線。
這兩年來,有多少人給白志鳳介紹男人,白志鳳都沒有答應(yīng),因?yàn)檎煞虍吘故俏春?,再說,自己好歹還是個烈士后代,如果急著成家,說出去總有些不好聽。可是,自從王光明來了之后,她再也不想失去這個機(jī)會。一來,丈夫已經(jīng)去世了兩年整,另外王光明在她心里是個百里挑一的人,可以說,她對他真的是一見鐘情。
一個星期以后,白志鳳發(fā)現(xiàn)自己的沒有來例假,她想自己一定是懷上小孩了,她急急忙忙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王光明。王光明高興得心里樂開了花,他以為白志鳳一定也會也十分開心??墒?,出乎意料的是,白志鳳并不是十分高興,甚至還有一點(diǎn)憂郁。王光明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王光明難看嗎?是我王光明強(qiáng)人所難了嗎?沒有啊,我王光明雖然是地主出身,但從沒有一個人說他長得不好看,對著鏡子照,雖然不敢說貌似潘安,可是也自信是一個美男子,再說他們在一起,也完全是白志鳳自愿的啊。
白志鳳想:怎么會這樣呢?這才一個星期啊,除了那一次,自己再也沒和王光明有半點(diǎn)親近啊,不是不想他,自從那一次以后,她恨不得時時刻刻和王光明在一起,可是,她發(fā)現(xiàn),就是這樣一般的接觸,村里還有許多人說三道四,有的說白志鳳要是看上王光明,以后會有苦頭吃的,有的說王光明這樣的人,看起來多才多藝,但是來路不明,誰知道他的情況。大家都知道王光明的老家很窮,就像是黃連樹下的一條苦瓜,至少比白家村苦得多。
從白志鳳個人來說,那次要不是實(shí)在沖動,要不是看王光明既英俊又有才能,怎么也不會和他睡在一起啊。就算是有過一次親近,冷靜地想一想,鄉(xiāng)親們還真的說對了,自己對王光明實(shí)在是缺少了解,如果不懸崖勒馬,不知道以后的事情會怎么發(fā)展.
這樣,整整一個星期,她有意回避著王光明。這一星期以來,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是呆在一起,可是,就這么一次,怎么就懷上了呢?
雖然自己深深地愛著王光明,可畢竟兩人沒有明媒正娶就走到了一起。這事要是傳出去可怎么好呢?這兩年來,為她介紹男人的人足有一個加強(qiáng)排,可是,自己總是以自己的女兒張淑貞還小為由屢次推托。自己怎么不明不白地和一個來自千里之外的男人好上了,好上了本來也沒關(guān)系,怎么就睡到一起去了呢,睡到一起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兩個人都是過來人(這只是她自己認(rèn)為的,其實(shí)王光明根本沒有結(jié)過婚),可是,怎么就懷上了小孩呢。這要是走出去以后還怎么見鄉(xiāng)親們啊!
其實(shí),白志鳳大可不必為自己是不是懷孕而感到不安,不要說自己是根紅苗正的烈士后代,就算是一般的貧下中農(nóng)人家,作為過來人,如果遇上意中人,雙方又打算白頭到老,生米做成熟飯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墒牵豕饷魇堑刂鞒錾戆?。其實(shí),要是王光明一直隱瞞下去,隱瞞上個十年八年,在這個白家村,只有隱瞞上個三五年也許就夠了,等到文化大革命后期,斗爭四類分子的活動慢慢地銷聲匿跡了。那樣,王光明和白志鳳這兩口子也許真的就能白頭到老呢??墒牵豕饷鳌@個該死的王光明太那什么了————是叫實(shí)誠好呢,還是叫不開竅好呢,天知道。王光明竟然把自己家地主成分,把自己是怎樣來到江西的,竹筒倒豆子似地全和白志鳳說了。
也許,王光明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和白志鳳親吻了,擁抱了,睡覺了,這一切還不能說明白志鳳是自己的妻子嗎?就算不是法律形式上的妻子,至少是事實(shí)上的夫妻。既然白志鳳是自己的妻子,一個男人還有什么不能和妻子說的呢?再說,人家的身子都給了你這個地主分子,給了你這個從窮鄉(xiāng)僻壤逃難來的外地人,江西人還不夠純樸嗎?這如果還不夠的話,現(xiàn)在白志鳳明明說她已經(jīng)懷孕了,也就是說,他王光明和白志鳳已經(jīng)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了。人家都說孩子是拴住夫妻兩個人的最好紐帶。不久后,王光明就要做爹了,白志鳳要做媽了,啊,想想這些,王光明真的像是在做夢。如果再不對她說明自己的來路,自己不是太自私了嗎?想想自己這幾個月的日子就像是神話一樣,吃得好住得好,還不需要經(jīng)受沒完沒了的批斗,可以說一下子從地獄升到了天堂。
要說,一定要說,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世說給白志鳳————噢,不,現(xiàn)在不要喊白志鳳了,是說給我的妻子聽。地主怎么了,地主就不是人嗎?地主就不要找對象?就不要結(jié)婚生孩子嗎?地主難道還不如畜生嗎?那些畜生不也要結(jié)婚生后代嗎?以前,王光明看見起草的狗或者配種的豬,心里總難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現(xiàn)在好了,自己能夠像一個人 -- -----像一個男人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這是多么愜意和溫馨的事啊,這全得感謝白志鳳一家人。首先得感謝白國安,要不是白國安,也沒辦法接觸到白志鳳,要是沒有白志鳳對自己的好感,就是認(rèn)識她又有什么用呢?
啊,真好,真好。
就算是白志鳳再不高興,也要把自己的身世說出來。另外,如果不說,以后萬一露餡了,自己的地主身份讓白志鳳知道了,那不是更糟糕嗎?
王光明終于說了,他對白志鳳說自己是地主,王光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啊,自己以后再也用不著對白志鳳隱瞞什么了。啊,今后的日子是多么輕松啊,有妻子,有孩子,還有個當(dāng)隊(duì)長的大舅哥。
王光明想:啊,走到這一步恐怕才算是個江西人,至少算是半個江西人吧。不是嗎?我妻子白志鳳是江西人,我那還沒出生的小孩也是江西人,我們一家三口就有兩個江西人,啊,今后的日子一定很美。
這只是王光明一個人想的,他沒有想到生活不可能是一帆風(fēng)順的。
這一說,對于白志鳳來說就無疑是八級地震。
王光明說的一切讓白志鳳一下子像是掉進(jìn)了冰窟窿。
一個烈士的后代竟然和地主分子接觸了,不,不僅僅是接觸了,還相愛了,不,不僅僅是相愛了,還睡在一起了,這不要說是在全樂豐縣,也許在全江西也是沒有過的事呢,也許在全國也是新聞呢,這要是說出去,還不讓人笑死。可是,更要命的是,他們不光是睡在一起了,就那一次糊涂的一睡,竟然睡出了一個小生命,這比三年前中國成功制造了原子彈這個新聞也許更大啊。天啊,我白志鳳的臉往哪兒擱啊。我白志鳳怎么就這么糊涂,不,我白志鳳怎么就這么善良,竟然會嫁給一個地主分子。
王光明講完他的身世后,看見白志鳳一臉的冷淡,從冷淡以至于蔑視,從蔑視以至于痛苦。王光明知道他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個讓他要后悔很長時間的錯誤。是啊,自己這不是昏頭了嗎?本來,自己不說出來是多么好的事啊.也沒有誰問你,也沒有誰談?wù)撨@方面的事,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唉啊,這是怎么了?是鬼摸腦殼了嗎?
可是,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啊。王光明啊王光明,此刻陷入了極度的懊悔之中。白志鳳也陷入了極度的懊悔之中。但是他們懊悔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
王光明怔怔地看著白志鳳,他想從她的眼中看到轉(zhuǎn)機(jī)和希望,可是,他失望了。白志鳳在失神地望了他一會兒之后,掄圓了巴掌打了王光明一個嘴巴。
王光明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臉,吃驚得張大著嘴。他知道,不要說自己和白志鳳沒向社員們公開過關(guān)系,更沒有明媒正娶,至于所謂的定親禮、辦結(jié)婚酒更是連影子也沒有的事。就這么輕輕松松的和人家親熱,和人家睡覺,還弄出孩子來了,就為他自己的骨血,為了王家的香火,別說是挨一個耳光,就是挨十個八個耳光也是應(yīng)該的,到那個地方能有這個好事啊,能用一個耳光換回一個兒子啊。十個也換不回來?。?/p>
王光明吃驚的不是白志鳳打他一巴掌,和人家,他吃驚的是白志鳳看來不會嫁給他了。如果真是那樣,他該怎么辦啊?要是他不嫁給他,還把他的地主身份說出來,他該怎么辦???
王光明知道自己哪怕是渾身長嘴,也無法向白志鳳表達(dá)他此刻的心情。他認(rèn)為,此刻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離開她家。
王光明離開了,他悄悄地離開了白志鳳的家。
白志鳳不斷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望著自己那懷著地主崽子的肚子,她不斷詛咒著王光明:這個該死的王光明,為什么早不告訴我啊,你是地主,你為什么不早說啊。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地主,你真的是不得好死的地主。你要是早告訴我了,我就是看見你也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還能有你和我走在一起的機(jī)會嗎?想當(dāng)年,我父親一輩的人為了推翻地主階級,經(jīng)歷了艱苦卓絕的斗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就是要推翻你們這些地主階級嗎?可是,可是幾十年以后,我又做了一些什么?竟然和地主分子睡到一起去了。千古的恥辱啊,真是千古的恥辱啊。
古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現(xiàn)在,在白志鳳看來,不孝有三,賤嫁為大啊。白志鳳啊白志鳳,你再怎么昏也不應(yīng)該和地主的兒子睡到一起去啊。
誰能想到這個地主分子竟然會有這么大膽,竟然在離開老家千里之外還敢招搖撞騙。王光明,你活該一輩子打光棍,你這個挨千刀的地主分子,你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啊,你活該千刀萬剮,你活該天打雷劈,你活該打一輩子光棍。白志鳳一邊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一邊傷心欲絕地哭。可是,就是這樣的哭泣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啊,這要是傳出去,自己這張烈士家屬的臉該往哪里放啊。雖然她家住在村子的最東頭,和村子里最近的人家也隔開有一百多米,可是她還是十分小心。
她想努力吼幾聲,恨不得自己的幾聲怒吼可以把肚里的孩子給震下來??墒沁@只是她的一廂情愿,世上還沒有聽說過幾聲吼叫能把小孩給吼掉下來的事。有句話叫“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墒悄侵徊贿^文學(xué)上的語言,是不可以當(dāng)真的。
白志鳳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了老一輩的人為了世界上不再有剝削與被剝削,為了砸碎這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冒了多少險,吃了多少苦,最后獻(xiàn)出了自己的生命。無數(shù)革命先烈的軀體,建立起了人民共和國,這才過去多少年啊,二十年還不到啊,自己怎么就能和地主的兒子結(jié)婚呢?唉,既然走到這一步,也算是命該如此,還是讓我死了吧。死了死了,人一死,不就一了百了啦。
白志鳳想: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么個死法,是投河,是服毒,還是跳樓。投河,自己的水性很好,死不了的;跳樓,不到縣城是沒有樓可以跳的;還是服毒吧,服毒至少可以死在自己家里,不至于做個孤魂野鬼,有可能還可以回到父母的身邊,雖然在天堂里的日子不如人間,可是也不比和父母陰陽相隔差多少。
白志鳳拿定了主意,她因?yàn)樾睦飦y極了,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個女兒。她只想自己快點(diǎn)離開這個給她蒙羞的世界,至于女兒張淑貞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她根本沒有想過。
白志鳳家有一塊菜地,是村里分給社員們的自留地,雖然從文化大革命以來,許多地方已經(jīng)將自留地收歸村集體,可是樂豐縣在自留地方面還是和過去一模一樣,仍然是集體所有,農(nóng)戶經(jīng)營。有菜地,白志鳳家的農(nóng)藥就從沒有斷過,她從床底下一摸,很容易地摸出一瓶農(nóng)藥。她神色莊嚴(yán)地打開農(nóng)藥瓶蓋,用嘴巴湊近農(nóng)藥,正想要喝的時候,不知什么時候文證明進(jìn)來了,文證明一把奪過農(nóng)藥瓶。
白志鳳說:“你干什么啊,你讓我去死,讓我去死,你為什么要救我???你為什么要救我???你走,你走得越遠(yuǎn)越好,你這個混蛋,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嫁給你嗎?做夢去吧?!?/p>
文證明是個老實(shí)得出名的人,任憑白志鳳怎么叫喊,怎么辱罵,他還是當(dāng)成沒有聽見。文證明說:“不管怎么樣,你讓我看見了,我就得救你,要是我見死不救,我還是個人嗎?”文證明還想問些什么,可是,他想,人家既然要走絕路,肯定是有十分傷心的事啊。自己再要問,不是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嗎?不但不能問,白志鳳尋死的事還不能讓別人知道,不然,對白志鳳也是個不小的傷害啊。
幾天過去了,白志鳳慢慢冷靜下來了,她回想當(dāng)初自殺和被救時的情景,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這是怎么了?明明是文證明來救你的命,你卻要罵他。再想想自己罵文證明的話,覺得自己的話太過份了,自己說了些什么啊。文證明想白志鳳是不假,可是他并沒有強(qiáng)求她嫁給他,人家在救你命時,你還瘋狂地罵人家,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現(xiàn)在白志鳳得她欠下文證明很多很多,也許這些要用一輩子來報答。
白志鳳細(xì)細(xì)地一想,自己這是怎么了,一遇挫折就這樣一蹶不振.想一想在戰(zhàn)爭年代,自己的父輩在復(fù)雜的形勢面前從來都是斗志昂揚(yáng),不要說尋死覓活,就是在敵人面前的嚴(yán)刑拷打之下也從來沒有動搖過革命信念。
白志鳳想:現(xiàn)在自己這條命是文證明給救的,等于自己欠下了他一條命,這是一輩子的良心債啊。感情債,感情債,世界上最難還的也就是這感情債。唉,還不如就干脆嫁給文證明,正好,文證明家里才是真正的貧農(nóng)成分。只要和文證明結(jié)婚才是門當(dāng)戶對啊。白志鳳又一想:如果嫁給文證明,這不但是為自己今后的生活負(fù)責(zé),只有這樣,才對得起父輩的遺志。可是自己一沖動,十幾天前竟然和王光明這個地主分子睡到一起去了,這一沖動竟然會懷孕,真的不可思議。村里一個婦女結(jié)婚四年了都不能懷孕,自己這是怎么了?這個該死的王光明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人?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呢?挨千刀的王光明,不得好死?。?/p>
不管怎么說,自己是不可能和地主分子過一輩子的,哪怕是有了這個地主的種子,要趁早和王光明來個了斷,越早越好。如果把自己綁死在這個地主分子的戰(zhàn)車上,那簡直是褻瀆生命。
白志鳳是個敢想敢干的人,再說,現(xiàn)在再不嫁人,過些時候自己的肚子大起來,那不是要命嗎?不要說還沒有和人家明媒正娶,就算是明媒正娶了,這么快就懷孕,這不是讓村里人笑話嗎?這可怎么辦啊。
想死是一回事,可是,既然沒有死成,說明自己還命不該絕,既然命不該絕,就不如好好地活下去,活人再怎么難,也不能讓困難給嚇到。小時候,多少次聽爸爸講戰(zhàn)斗的故事,那是怎樣的歲月,那樣的歲月,不是也有很多人走過來了,難道今天這樣的困難不可以過去嗎?
現(xiàn)在唯一能夠做的事就是趕快嫁人,自己長這么大,嫁人竟然成了迫不及待的事。
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嫁人!嫁人!還是嫁人!這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氣氛是多么不協(xié)調(diào)啊。
以中國之大,這樣糟糕的而又離奇的婚姻可能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白志鳳是文證明日思夜想的偶像,現(xiàn)在文證明又成了白志鳳的救命恩人,本來文證明是個十分帥氣的小伙子,比白志鳳還要年輕一歲,這樣的緣分如果還不能成為婚姻,那簡直就是沒有天理了。
王光明從來沒有嘗過新婚的快樂,現(xiàn)在,在離開老家一千多里的地方,他嘗到了新婚的美好滋味,可是,他的快樂卻給白志鳳帶來那么大的痛苦,他有些于心不忍。他想一想自己,是啊,我同情白志鳳,誰同情我啊?我這個地主難道是天生的嗎?我他媽的到底剝削過誰啊?我又霸占過誰的土地?掠奪過誰的勞動?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白志鳳倒是出身烈士之家,她失去了父母,難道是我的過錯嗎?是我害得她成了孤兒嗎?她好歹還有哥哥白國安,還有嫂子和他的侄兒侄女,可我呢?老家倒是有幾個親人,可是,那又什么用,骨肉分離,有比沒有還更加痛苦。我在這兒,在江西有什么?我什么也沒有?。繘]有住的,穿的和吃的也是十分困難,好不容易有個女人,她又不跟我了,我的痛苦誰知道。想到這里,他再也不想白志鳳的痛苦了。男人啊男人,真難啊。如果沒有過和女人的生活,什么滋味也沒有,倒也沒有什么;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生生地把他心愛的女人從他身邊奪走,他十分傷心。每次看見狗或者豬、牛在一起交配,他就忍不住多看一眼,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多看,怕別人笑話。唉,豬狗牛都有這生活,我還是個人啊,活生生的人啊,有血有肉的人啊。我也有七情六欲啊,難道我還不如豬狗嗎?
晚上,王光明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他家隔壁的一個富農(nóng)兒子娶了個漂亮老婆,這個鄰居有個奇怪的名字,他名叫“六個”?!傲鶄€”和他是小學(xué)同窗,為人倒是很老實(shí),可是老實(shí)得近乎迂訥。小時候,有一回他娘叫他到鄰居家借六個雞蛋,他一出門摔一個跟頭,把借雞蛋的數(shù)量摔忘了,便又返回來問他母親,他娘說借六個,并叫他邊走邊叨咕就不會忘了。于是,他邊走邊叨咕:六個、六個六個、六個……這典故很快傳開了,于是他得了“六個”的外號。王光明想:小學(xué)同學(xué)“六個”都娶了媳婦,自己仍是光棍一條,這“六個”憑什么啊,老子都還沒有老婆呢,好不容易有個老婆,現(xiàn)在又跑了,媽媽的,你的成分也不好,老子背井離鄉(xiāng),連個老婆都混不上,憑什么你就比我的命好那么多???
做夢也真是奇怪,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王光明和鄰居“六個”的老婆茍合到一起去了。哈,“六個”的老婆真是美啊,那奶子,那身段,那雪白的皮膚,就算不賽楊貴妃,也不讓那西施。哈,真有趣,抱著“六個”的老婆,那滋味,那感覺,簡直絕了。對了,他的老婆姓甚名誰,管它呢,又不是真做夫妻,搞一次算一次,不高白不搞。哈,太爽了,他抱著她和那豬狗一樣,一個勁地往前用力。
王光明一高興,他醒了,覺得襠部濕濕的,一摸,才知道自己跑馬了,他把手放進(jìn)褲子里使勁摸了摸,然后將手拿出來放到鼻子下面一,那氣味,真有說不出的感覺。
第六章 孩子丟了
農(nóng)歷十月初一,白志鳳和文證明終于成為正式的夫妻。結(jié)婚所有的開支,全部是白志鳳一個人張羅。文證明,一個四川青年,老家太窮了,來樂豐縣這才幾個月,除了寄了一些錢到老家以外,就一無所有了。
寄給老家的錢雖然只有五十元,可是卻給老家的父母幫了大忙了,文證明的弟弟也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有了這五十元錢,他弟弟在老家才將認(rèn)識了三年半而沒錢娶進(jìn)門的姑娘接到自己家里,那姑娘也才真正成了文證明的弟媳婦。
文證明想:白志鳳雖然是個二婚,但是她長得美麗,心地又善良,她女兒張淑貞不知道怎么回事,并不像白志鳳那么好看,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墒?,張淑貞這才三歲,三歲的人也看不出漂亮不漂亮。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也許以后長大了會漂亮起來的。
文證明和白志鳳過了一個月的新婚日子,白志鳳開始有了孕娠反應(yīng)。文證明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當(dāng)爸爸了。我文證明在家里連飯都吃不飽,雖然身體內(nèi)有一股男性的力量在時時刻刻折磨著他,可是,自己是個窮漢,只知道江西是個好地方,根本不敢想江西女人.現(xiàn)在,在江西,不但有了自己心愛的妻子,并且妻子還給我懷上一個小孩。就憑白志鳳那個模樣,生出來的小孩一定也十分漂亮。
幾個月之后,鄰近1968年的端午節(jié),白志鳳生下了一個男嬰。
從一個居無定所,生活無著的青年,在短短的時間里,還有了妻子,還有了兒子,文證明十分滿足。這個男孩長得是眉清目秀,文證明和白志鳳打算給他們的寶貝兒子取一個好聽的名字。
看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文證明十分舒心。現(xiàn)在,老婆也有了,兒子也有了,文證明要馬上為兒子取一個漂亮的名字。突然,一個好聽的名字出現(xiàn)在文證明的腦?!募?,對,兒子就叫文吉祥。古代有一個文天祥,聽說也是江西人,我文證明的老婆也在江西,兒子也在江西,我也就成了江西老表了,剛好又姓文,再說,吉祥如意不是人們常常說的吉利話嗎?
半夜三更,文證明把白志鳳捅醒了,白志鳳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文證明說:“志鳳,對不起,把你弄醒了?!卑字绝P有些不耐煩地說:“這大半夜的弄醒我,你有什么事啊?!蔽淖C明說:“我給兒子想了個名字,叫文吉祥,你看怎么樣?”白志鳳說:“吉祥如意,這名字好啊?!?/p>
可是生活中的事,并非件件都能像人們祝愿的那么美好。文吉祥雖然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沒過多久,他的命運(yùn)就開始變得并不如意。
剛出生的小孩,還是個肉團(tuán)團(tuán),也看不出像誰來,可是,慢慢的,文吉祥長到三個月,文證明越看越覺得文吉祥不像他自己。那么,他到底像誰呢?他苦思冥想,可又實(shí)在想不起來這個已經(jīng)開始長牙齒的肉團(tuán)團(tuán)到底像誰。不管像誰,反正白志鳳生的小孩不像自己,難道白志鳳是個水性楊花的人??墒牵还軓陌字绝P一家的歷史看還是從她在生活中的表現(xiàn)來看,她不可能是那種人啊。她是烈士的后代,是婦女主任,平時說話辦事十分認(rèn)真,不可能是個不守婦道的人啊。
可是,又過了一個月,文證明覺得這個文吉祥沒有一點(diǎn)像他自己了,倒是很像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和他一樣是從外地來江西打工的人,這個人就是王光明。
文證明總覺得這個文吉祥不是自己親骨肉,文證明覺得很難過。他納悶了兩天,終于忍不住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傍P,這個兒子是我的嗎?怎么一點(diǎn)也不像我?。俊?/p>
其實(shí),如果文證明不提出這個問題,白志鳳也覺得紙是包不住火的,她想在一個合適的時候把這一切告訴她愛著的文證明。
白志鳳怎么也沒想到文證明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她十分無奈,也十分傷感。有什么辦法呢?既然心愛的文證明已經(jīng)猜出了其中的奧秘,還是直截了當(dāng)?shù)某姓J(rèn)了吧。
白志鳳十分內(nèi)疚的說:“對不起,證明,這個孩子真的不是我們兩的,要?dú)⒁獎?,現(xiàn)在全憑你的一句話。”說完,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有道是“硬話致怒,軟話折骨”,白志鳳的幾句話讓文證明原本很憤怒的心一下子軟了。他不想在白志鳳的身上動拳腳,甚至連罵也不想罵她。不過,他自有他自己的想法。
文證明想:我就是出身再苦,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替別人養(yǎng)兒子啊。文證明愣愣地呆了半天,終于想出了自己要說的話:“鳳,過去的事呢,我不是不知道,你是個結(jié)過婚的人,還有個三歲的女兒,我可以不計(jì)較這些。那些都是過去了的事情,既然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不過,這個兒子是誰的,你就還給誰吧?這個要求不高吧。我也是個人啊,也是個要臉面的人啊?!敝雷约旱膬鹤硬⒉皇怯H生的,卻能夠這么心平氣和地說出來,這樣的男人是世上少有的。
白志鳳說:“你這叫什么話,不管怎么說,文吉祥是我的骨肉啊,你要是實(shí)在不想要,我們就離婚,離婚,你知道嗎?”
文證明說:“鳳,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啊?!?/p>
白志鳳冷笑著說:“看你說的是什么話啊,愛我,你愛我就不能接受這個兒子嗎?”文證明說:“鳳,你不知道,其實(shí)接受這個兒子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一看見這個小孩,我就會想起這孩子的父親,你說,作為一個男人,那是怎樣一個滋味啊?!?/p>
白志鳳覺得文證明的話很在理,再說這件事也的確是自己的錯,到了這一步了,再要求人家冷靜地對待這個孩子,簡直是太自私了。于是,她說:“我也想明白了,真的是我不好,作為一個女人,我真的不應(yīng)該和別人好了,又嫁給你,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啊?!?/p>
停了一會兒,白志鳳見文證明什么話也沒有說,她覺得這個男人還真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呢。遇上這樣的事,有哪一個男人能夠忍受得了。
白志鳳說:“證明,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們離婚吧,我就應(yīng)該是單身的命。不要說這不是你的小孩,就算他是你的兒子,我也是個二婚,你和我過一輩子會不舒服的。我看著人家不舒服,那是對我的懲罰。我們離婚以后,我不可能再結(jié)婚了,就帶著這個孩子過一輩子?!?/p>
文證明一聽白志鳳這樣說,覺得白志鳳這個女人很實(shí)在,至少不會強(qiáng)人所難,他反而覺得白志鳳是個好女人。再說,自己是一個男人,就算是離了,自己這個二婚也比婦女二婚要強(qiáng)得多,這就是中國幾千年以來在貞節(jié)觀上的不平等??墒牵绞沁@樣,文證明越是覺得這太不公平了。要真是離了,會讓白志鳳很難堪的,也許不是一時的難堪,而是過一輩子的獨(dú)身生活,那對她是多么大的不公啊。她雖然是江西本地人,可是并沒有依仗本地人的優(yōu)勢欺負(fù)我這個四川人,還寧愿讓自己背起所有的包袱,自己要再不原諒她,我文證明簡直就不是人啊??墒牵徦?,自己又太吃虧了——————娶了個二婚,帶著個小女兒張淑貞,這還不算,生的兒子還不是自己的,這要是讓別人知道,自己這張臉往哪兒放啊??墒?,自己要是馬上和白志鳳離婚,白志鳳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文證明左右為難,他一連苦惱了好幾天。
文證明有時候想:自己老家雖然窮,可是,好歹自己還有個好身體啊,為什么要這樣吃啞巴虧。
文證明有時候又想:雖然自己家過去是貧農(nóng),可是后來不是了,因?yàn)楦赣H的草率,他家成了反革命,再說,生活水平遠(yuǎn)遠(yuǎn)不如江西老表啊,太窮了,真的太窮了啊。再加上父親的冤案,自己在老家是沒一點(diǎn)希望。唉,吃虧就吃一點(diǎn)虧吧,再說以后如果和白志鳳時間長了,也不只是這一個小孩,總會有五個六個小孩的,憑著白志鳳對自己的真心,憑著她的純樸和厚道,以后一定會有自己的小孩的。如果不是厚道,她怎么會把自己和一個男人相好的事說出來呢?雖然沒有說出文吉祥的父親是誰,可是,那畢竟是白志鳳的隱私,她要保留最后一點(diǎn)隱私也是很正常的。如果白志鳳不是純樸,怎么會寧愿自己過一輩子單身日子也要離婚呢,她不就是不想讓人家為難嗎?至于她在結(jié)婚前沒有把她和王光明的事說出來,那也不能怪她,有哪一個人會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隱私呢?
為了這個兒子,白志鳳和文證明也有過小小的爭吵,也有過互相的體諒。次數(shù)多了,這事讓王光明知道了——————除了白志鳳和文證明以外,全村也只有王光明知道這件事。王光明知道,這個兒子其實(shí)不是文證明的,而是他和白志鳳生的。
王光明想:白志鳳生的小孩雖然很像白志鳳,只是那不大不小的嘴巴像王光明,可是看得出來,他無疑是王光明的兒子。現(xiàn)在,文證明不想要這個小孩,我王光明是這個孩子真正的父親,我太想要這個小孩了。
王光明一拍腦門:能不能公開向白志鳳和文證明提出來把這個小孩送給他呢?不行,不行,從愿望上來說,不管從我王光明來說還是從文證明來說,這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如果把這個兒子送給我王光明,可以說皆大歡喜,人人都高興。可是要是公開要,那不是給文證明更大的難堪嗎?那豈不是打他文證明的臉,甚至是挖他的心嗎?這事要是傳出去,那白志鳳和文證明今后的日子還要不要過啊。自己那天傍晚和白志鳳的沖動已經(jīng)讓白志鳳十分難堪,要是再不體諒白志鳳,自己不是往白志鳳的傷口上撒鹽嗎?自己在江西這一年不但沒受過批斗,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還和那么美麗的女人共度愛河,還沒有來得及報恩?,F(xiàn)在,把這個小孩抱走,算是報恩了,可是,抱走的方式要注意,一定要注意文證明特別是白志鳳的臉面啊。
對,不能公開,公開的話,白志鳳是絕對不會同意的,雖然他知道這個女兒是她和王光明兩人的,可是,自己已經(jīng)明媒正娶地嫁給了文征明,再把孩子讓給王光明,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就是文征明也無法接受的,如果是那樣,文征明不就是娶了王光明的前妻嗎?這個打擊對于誰都是無法接受的。
這樣看來,那就只有一條路了,這條路就是偷。對了,偷走,偷走。偷走,看起來是不仁義,其實(shí),不但我王光明自己以后不愁有后代了,對于白志鳳和文證明也是一個很好的解脫。
對,偷走小孩,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那就只有把這五個多月的文吉祥抱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老家Z省烏傷縣。
可是,如果是自己抱這個小孩偷偷地走,自己和這個小孩同時消失,到老家烏傷足有一千多里地,就是坐汽車或者坐火車也得兩天,那不是等于告訴大家這個小孩是我王光明偷的嗎?
怎么辦?怎么辦?老天啊,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個萬全之策。王光明急得抓耳撓腮。他突然想起了,幾個月前去過的那個老鄉(xiāng)家里。第一次遇見老鄉(xiāng)是在樂豐縣城的小豬集市上,后來,白志鳳因?yàn)樗堑刂鞒煞郑辉倮硭?,不過這也不能怪白志鳳,自己是地主,事先沒有告訴她,并且和她有了一次沖動的事,事后,白志鳳只是再也沒理他,并沒有把他的地主成分說出去,這已經(jīng)是海量了,自己當(dāng)時嚇得要命,生怕白志鳳將他這個地主成分說出去,為這事,他差一點(diǎn)逃回老家??墒牵霞矣謱?shí)在太窮了,要是他逃回去,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客豕饷髦坏糜仓^皮在白家村呆下去。白志鳳不理他,更不要說和他結(jié)婚,過了不久,白志鳳和文證明結(jié)婚了,這就斷了王光明想白志鳳的念頭??墒峭豕饷饕彩且粋€發(fā)育健全的人啊。就是一只豬,一條狗,它不也要婚配嗎?王光明想:自己一定要結(jié)婚,要生小孩,要傳宗接代啊。
萬般無奈之下,王光明就去了一次老鄉(xiāng)家里。因?yàn)?,在豬集市上他對這個沒有婚配的女子有些好感。雖然他還不想要討那個叫做迎春的姑娘做老婆,因?yàn)椋m然這是個中農(nóng)成分的人家,雖然這個迎春姑娘和他一樣,沒有婚配,還是個黃花閨女,可是,他覺得這個姑娘比當(dāng)時在豬集市上看到的跛得更厲害一些。也許,當(dāng)時在豬集市上,只是初次相遇,王光明在他鄉(xiāng)遇故知,心里十分高興,也就沒有在乎她是不是跛了。迎春姑娘很喜歡王光明,畢竟,王光明是一個美男子。
現(xiàn)在,王光明突然想起了他的這個老鄉(xiāng)。王光明想了一個十分大膽的計(jì)策,這個計(jì)策可以說是很少有人會想到的,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王光明要請他的老鄉(xiāng)幫他把偷出來的小孩————也就是那個文吉祥帶到老家去。
一天凌晨,王光明并沒有費(fèi)太多的心思就把文吉祥從他的家里偷出來了。白志鳳和文證明頭天晚上因?yàn)檫@個小孩的事又爭論了好長時間,到了半夜才不得不睡去,因?yàn)樘?,他們兩個人竟然等王光明把文吉祥送到迎春姑娘家里以后,才發(fā)現(xiàn)小孩不見了。
王光明想到迎春姑娘家里去的一幕,心里還在后怕不已。當(dāng)時,老鄉(xiāng)李迎春家里,只有李迎春一個人在家,王光明抱著出生五個多月的小孩,王光明從這一年多積攢下來的錢里拿出五十元錢,硬塞給李迎春,請她幫忙把這個小孩送到他的老家去。
李迎春看著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的老鄉(xiāng),她好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老鄉(xiāng)說些什么呢?沒頭沒腦地就要我送孩子回老家,這孩子到底是誰的?他為什么要偷偷地把兒子送回老家呢?李迎春一臉的疑惑讓王光明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楚明白。
李迎春連忙推開了送到眼前的錢,哭笑不得地說:“光明哥,你不是說笑話吧,我離開老家時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我才十幾歲,現(xiàn)在,我連老家是什么樣子差不多全忘記了。老家實(shí)在太窮了啊,這人啊都是往高處走的。再說,聽我爹爹說,你那個地方離開我老家那個村還有不少的路呢,我怎么可能幫你這個忙?!笨吹贸觯钣簩λ呛苡泻酶械?,實(shí)在是無能為力啊,不是不想幫他,幫不了啊。李迎春看見從外邊走來的兩個人,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神情。那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李迎春的父母。李迎春說:“看,我父母回來了,你問問他們吧。”
因?yàn)闀r間緊迫,王光明必須盡快回到白家村,不然,要是找不到小孩,別人肯定懷疑是他偷了。所以他開門見山地和李迎春的父親李石光說明了來意,求李石光幫幫他的忙。李石光也不客氣,說這個忙實(shí)在幫不了,這可是個販賣人口的事啊,萬一抓住還不要判刑進(jìn)監(jiān)獄。說不定還要槍斃呢。
王光明實(shí)在沒有辦法,這小孩已經(jīng)偷出來了,要是再送回去,無異是自投羅網(wǎng),自己本身就是個地主出身,這事要是落在其他人身上也許就是個二十年刑期,最多也就是個無期徒刑,可是,自己是個地主分子,要是讓人查出來,很可能要掉腦袋的啊。
此時此刻,王光明就像是過昭關(guān)的伍子胥,他急得心里實(shí)在不行,“通”地一聲跪在了老鄉(xiāng)李石光的面前。李石光見他這個樣子,也并不為所動,因?yàn)檫@不是一個小事,出了事是誰也不敢想像的事。李石光忙彎下腰要扶王光明起來,并說:“年輕人,你怎么能這樣,這個事我是不能答應(yīng)你的!”
王光明說:“人家都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咱們都是烏傷人,人不親土還親呢?!?/p>
李石光說:“不錯,正是因?yàn)槭抢相l(xiāng),這犯法的事我怎么能做呢?老鄉(xiāng)歸老鄉(xiāng),可是,這個事太大了,你也不能強(qiáng)人所難吧?你說對不對。”
王光明一聽李石光這么說,堅(jiān)決不肯起來,仍然跪著說:“李叔叔,你就看著辦,要不你就直接把我送公安局去,你現(xiàn)在也算是江西老表了,你如果不認(rèn)我這個老鄉(xiāng),你就直接把我送公安局去好了?!?/p>
李石光說:“小老鄉(xiāng),你說我是江西老表,也說對了,這幾年在江西的生活,我覺得江西人厚道,勤勞,生活水平比我們老家不知道強(qiáng)多少,可再怎么著,你畢竟還是我的小老鄉(xiāng),我不可能會出賣你的,何況這小孩本身就是你的。人啊,誰沒有個難處。時間真的很要緊,要不,你趕快想一想其他的辦法。你還是起來吧?!?/p>
王光明不但沒有起來,還開始跪著流淚了。這場面,讓李迎春一家人看了很是感動,李迎春的娘心一軟,打算答應(yīng)下這件事??墒抢钍饽醚劬κ疽饬艘幌伦约旱钠拮?,李迎春的娘這才沒有說話。王光明見李石光還是不肯答應(yīng),就說:“李叔叔,我們是老鄉(xiāng)啊,再說這事不一定是害江西人,你知道,現(xiàn)在白志鳳和文證明都不太想要這個小孩,說不定是幫他們的忙呢?再說,我在江西舉目無親,你不幫我誰幫我,要不,我做你的女婿吧。這可以了吧。”王光明一想,自己的跛足女兒要是有這么個丈夫,那不是她的福氣嗎?可是,這王光明能要我這女兒嗎?不管怎么說,他這話實(shí)在感人啊。李石光搖了搖頭,本來他有一個習(xí)慣,每當(dāng)遇上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并且就是再難也要表示決心的時候才會搖頭。也就是說,他的這個搖頭是表示同意的意思??墒?,王光明不懂他的意思,以為他是不同意的意思。王光明徹底心灰意冷了。不過,他還有最后一張王牌,那就是做人家的上門女婿?,F(xiàn)在看來,到了拿出這張王牌的時候了。跪在地上的王光明抓住李石光的褲腿說:“李叔叔,實(shí)在不行,我做你的上門女婿,不,我不光做你的上門女婿,以后就是給您家當(dāng)牛做馬,我也絕沒有二話。你就幫了我吧,你就幫我這個忙吧?”
李石光心軟了,李石光哪怕是鐵石心腸,此時此刻也徹底的心軟了。一個青年,要不是到了實(shí)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是不會跪著要求做人家的上門女婿的,何況那個女子還是個跛腿姑娘。
李石光看看時間也緊張,要是再不答應(yīng)下來,這個小老鄉(xiāng)會做出什么事來,他真的不知道。
李石光說:“好,我答應(yīng)你?!?/p>
王光明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他這是激動的。連忙給李石光叩了個響頭,并把那五十元錢塞到李石光手里。李石光說:“錢就不用你花了,你答應(yīng)做我的女婿這不就夠了。”
王光明也不管他怎么說。扔下錢就跑,他得趕回白家村。李石光在后面大聲喊:“你還沒有把你家的地址告訴我,你等等?!?/p>
王光明心想:自己這是怎么了,一急,竟然連地址都忘記了和老鄉(xiāng)說。讓李石光不得不大聲把他喊回來,這么大的聲音,真的很危險,萬一讓別人聽見就全完了。好在李石光家住的不是村里的中心,旁邊只有一家人,這家人今天去城里有事了,所以就沒什么事。
王光明返回來,一邊走一邊掏出一張紙來,把老家的具體地址寫在上邊,并把他的弟弟王光輝的情況寫得一清二楚,交給李石光。李石光說:“你放心,我一路上多看幾遍,然后我就把它燒掉,這樣就更安全?!?/p>
王光明心想:雖然李石光大叔來江西已經(jīng)快九年了,已經(jīng)是大半個江西人了,可他畢竟是老鄉(xiāng),真是個好人啊。他又向李石光作了一個揖,就急急地回去了。
李石光看著眼前這個嬰兒,猛地倒抽了一個涼氣。是啊,剛剛只是看著這個年輕人跪著不忍心,那里考慮過送出去會有多大危險的事。現(xiàn)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別說這是犯罪活動,最近一段時期,沒有犯罪的一些老干部都被斗得很慘。有些老干部在這場革命中把命丟了,饒州地委的老書記彭協(xié)華就是前幾個月去世的。據(jù)說彭協(xié)華本來已經(jīng)調(diào)到省里工作,可是,一些造反派沒有真正的本事,整人的本事還真不小,竟然把彭書記從省里揪回來,讓他干繁重的農(nóng)活。如果僅僅是讓他干農(nóng)活還好辦一點(diǎn),可這個農(nóng)活是在酷熱難耐的天氣下干的。那天,氣溫高達(dá)39°,彭協(xié)華書記一家四口被非人地安排在四個地方生活,誰也照顧不到誰。彭協(xié)華干活干到中暑,可就是沒有一個人給他水喝,也沒有人把他放到大樹下涼快一下,就是這樣,一個堂堂的地委書記,竟然在中暑中丟掉了生命。
彭協(xié)華是地委書記,造反派就是再封鎖消息,對于他去世的消息,廣大的群眾還是能知道的。李石光想:在人家彭協(xié)華面前,我算個什么啊,不就是個小小的螞蟻嗎?造反派連他都敢斗爭,我干這個非法的事,不是要掉腦袋嗎?我怎么這么輕易就答應(yīng)別人這么一件事呢?自己這是中了哪門邪了呢?唉,糊涂啊,糊涂?,F(xiàn)在既然答應(yīng)他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好歹也算是替女兒想一條出路啊。
李石光是一個不肯輕易答應(yīng)別人事情的,可是一旦答應(yīng)下來了,他就不會反悔的。
可是,這小孩是現(xiàn)在就送到王光明的老家還是過幾天再說呢?要是現(xiàn)在送去,很容易讓別人懷疑。要是過幾天再送,也許會安全一些??墒牵@小孩這么小,還是個新生兒啊,太難養(yǎng)了,要是在自己家里養(yǎng)幾天,怎么才能養(yǎng)好呢?太難了,再說,萬一這孩子要哭的話可怎么辦?那樣不是很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嗎?就是不哭,夜長夢多,誰能保證不生變故呢?啊,矛盾啊,痛苦啊。這可怎么好呢?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還是及時送出去好!
這幾天,白志鳳為自己的小孩文吉祥突然丟失而悲痛欲絕。畢竟這小孩不是文證明自己生的,文證明自然也并不怎么難過,只是他看見白志鳳那個樣子,他為白志鳳感到難過。
文化大革命期間,烈士的后代家里竟然出現(xiàn)丟失嬰孩的事,那還得了。大隊(duì)干部和生產(chǎn)隊(duì)的干部發(fā)動社員到處找人,找這個三個月大的文吉祥??墒巧细F碧空下黃泉,上哪兒去找得到這個文吉祥呢?
李石光肩負(fù)著王光明的千叮嚀萬囑托,一路上提心吊膽地趕路,他一路上坐了汽車坐火車,下了火車,又上了一輛汽車,終于到了Z省烏傷縣,他按照王光明給他寫的那張字條,找到了烏傷縣廿八里公社王家灣村。在王家灣村,他先是把孩子放在一家社員家的廁所里,好在小孩一路上吃了討來的奶水,不哭不鬧。就這樣,李石光再去打聽王光輝這個人。很快找到了王光明的家,并很順利的找到了王光明的哥哥王光輝。
王光輝看見李石光到他家時,他家的大門邊還放著一個大大的牌子,那牌子上寫了幾個大字,上面寫著:“地主分子要低頭認(rèn)罪?!笨吹贸?,這是王光輝剛剛摘下來的。李石光也顧不得許多,就把王光明叫他把五個多月的小孩送回老家的事前前后后說了個透。李石光原來以為王光輝也許會對他的到來表示反感,至少不會歡迎他??墒?,沒有想到的是,王光輝竟然表現(xiàn)出十分高興的樣子,說:“真的嗎?這真是我哥哥的兒子?真的是王光明的兒子嗎?太好了,我們王家終于有后了,我們王家不會絕戶了,我如今也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我還是光棍一條。真的謝謝你,李大叔。”
李石光說:“不必太客氣,我還要早一點(diǎn)返回去,不然,人家會懷疑我的?!?/p>
王光輝說:“我也沒有什么感謝你的,這樣吧,你少坐片刻,我煮幾個雞蛋給你吃?!闭f完,就朝廚房走去。
李石光說:“什么也不要說了,我們以后會有見面的那一天的?!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等到王光輝從灶間走出來看時,李石光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李石光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王光明答應(yīng)做他女婿的事,可是他以為,就憑他們以后的關(guān)系,要和王光輝見面是肯定不成問題的,可是,時光流轉(zhuǎn),他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面,一直到三十多年后,也就是李石光壽終正寢時也沒有見面。不過倒是他的外孫女何丹青和王光明的兒子文吉祥————也就是后來改名叫做王力的那個保安,他們之間倒成了冤家對頭。這是歷史給他們兩家開的玩笑嗎,只有天知道。
社員們找了兩天,還是沒有找到白志鳳的兒子。這時候,李石光已經(jīng)從老家回到了家里。畢竟李石光的家離開白志鳳的家有十幾里地,誰也沒有注意到李石光的行為。
李石光回到家里,村里的社員問他這兩天去哪里了,他說:“沒走遠(yuǎn),只是到了一下縣城看了兩天病,這次在縣城看病,可花了不少錢。”
雖然丟失小孩的事在白家村乃至石口公社有些轟動,可是,李石光和白志鳳不在同一個公社,李石光村里的人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鄰居們只是隨便問一問,也就算是一種關(guān)心了。誰也不會想到李石光的這次離開竟然隱藏著那么大的秘密。
再說白志鳳和文證明兩口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雖然從內(nèi)心深處來說,丟失了孩子對于文證明來說其實(shí)是件好事,因?yàn)樗退闶窃僦液窭蠈?shí),畢竟不愿意看著別人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得挺滋潤,更不愿意白白地替別人養(yǎng)兒子——————盡管他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再說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知道了不是更惡心嗎,知道了不是還不如不知道嗎?當(dāng)然,文證明想,正是因?yàn)檫@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不能因?yàn)閬G了孩子而高興,如果是那樣的話,一來是白志鳳受不了,二來,別人不是會懷疑這兒子不是他文證明生的嗎?現(xiàn)在,村里人沒有看出這小孩不是他文證明的,既然丟了,自己憑著良心也得找找啊。如果不找,等于是向大家說自己是烏龜王八蛋。
第七章 惡夢將醒
王力聽了王光明的講述,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雖然是個混賬小子,可是,他之所以長期桀驁不馴,很主要的原因來自于他的自卑。他之所以自卑是因?yàn)樗纳硎啦幻?,以至于周圍不少人長期歧視他,大家雖然當(dāng)面對王力還不錯,但是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撿來的孩子,一來二去,有人竟然沖著他家喊:“撿來”。一次兩次,王力沒有覺出什么異常,時間一長,他漸漸覺得這個奚落的喊聲是沖他而來的。
王力也幾次問他父親王光明,他是怎么來的。王光明為了不讓他覺得難過,常常對他說:“你小子問出的事都新鮮,我是你什么人?你是我什么人?這樣的問題以后不用再問了?!焙髞硗趿φ娴牟辉賳柫?,隔了好長時間也沒問,直到這次王力燙傷了張淑貞。
王力現(xiàn)在覺得很懊悔,他哪怕是再頑劣,可是,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老鄉(xiāng)情結(jié)深深地刺痛著他,他覺得自己是多么荒唐啊,自己常常小看江西老表,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就是個正宗的江西人。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這怪誰呢?要是王力的父親王光明早早將他的身世告訴他,比如三十年前,哪怕是二十年前告訴他也好啊。王力想:就算是二十年前沒告訴我,可是,十年前,我都三十歲了,為什么還要隱瞞我,這個該死的老頭。王力把自己這幾年來的過錯全算在他父親的頭上,他擦了擦流過眼淚的眼睛,沖著他的父親王光明大聲吼道:“全怪你,你這個老……”他真想罵他一句“老不死的”,可轉(zhuǎn)念一想,那句話是不是太殘酷了,畢竟王光明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啊,他馬上改口說:“你這個老家伙。要不是你一直瞞著我,我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你、你、你…………”王力說著話又傷心的流起淚來。
王光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王力,他想:是啊,兒子走到今天也是自己作下的冤孽,倒不是說當(dāng)初自己不該沖動,也不是說自己不該抱這個親生骨肉回老家。雖然那十幾天白志鳳十分痛苦,雖然她也發(fā)瘋似地苦苦尋孩子,尋找那個被人偷抱走的孩子??墒?,從后來的情況看,正是自己把文吉祥————后來的王力偷抱回老家,才結(jié)束了白志鳳和文證明的爭吵,才使得這兩口子過上了長期和睦的生活。
王光明想:從白志鳳和文證明的幸福來看,偷走孩子并沒有什么錯,我的罪孽就在于沒有早些將事情的真相告訴王力,不要說白志鳳遠(yuǎn)在一千里地的江西,就是近在眼前,王力的后母已經(jīng)故去多年了,早些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兒子也沒什么關(guān)系。生活啊生活,自己這四十多年的生活是怎么了?王力的后母在世的時候,總是怕王力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會對后母更加忤逆,就一直將這事隱瞞下來了;后來,雖然他的后母死了,可是,那時候,烏傷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較快,有不少江西老表也來到烏傷縣打工,那時候再說王力是江西人的話,王力的心情會是怎么樣呢?就這樣,王光明一直將王力的身世隱瞞到現(xiàn)在。
聽著自己費(fèi)盡心機(jī)偷抱出來、長期當(dāng)成一個寶貝疙瘩似地帶大的王力罵自己是老家伙,王光明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和燙傷住院的張淑貞相比,自己的這一點(diǎn)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著挨罵后還默默忍受、沒有一句話的王光明,王力再也不能說什么難聽的話了,父親再有什么不是,可他不仍然還是自己的父親嗎?自己的身上流著他的血液啊。再說,他之所以隱瞞自己,也沒有一點(diǎn)惡意,純粹是為了我王力好啊。這樣想著,王力看他父親的眼光不再充滿怨恨,慢慢地柔和得多了。
王光明對他兒子王力說:“孩子,什么都別說了,人家燙傷了還住著院呢,你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她吧?”
王力說:“爹?!蓖豕饷鳑]想到這時候的王力叫起爹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動聽,王光明的眼睛充滿熱熱的淚水。王力說:“爹,我去,我馬上就去?!蓖豕饷饔行┛扌Σ坏玫卣f:“你看你,還是個急先鋒!你要去看也可以稍微等一會兒去看啊?!?/p>
王力問:“為什么?爹,你這是怎么了?昨天,我不去看,你又一次兩次反復(fù)勸我去,現(xiàn)在我要去,你又不讓去。你還要我等到什么時候去看她?”
王光明說:“你不知道,我聽張淑貞說,她的媽媽早上動身來我們這兒探望她,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到火車站了,你現(xiàn)在趕緊去接她媽媽?,F(xiàn)在你根本沒有時間去醫(yī)院?!?/p>
王力磨磨唧唧地不想去,他摸了摸后腦勺,半天不說話,倒是王光明忍不住了,說:“你小子,又怎么了?”
王力說:“不是,它是……它是……”
王光明急切地問:“你今天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啦,說話還吞吞吐吐的?!?/p>
王力說:“不是,我怕她媽媽見到我要罵我。她要是罵我,我怎么辦啊?”
王光明哭笑不得地說:“你小子,瞧瞧你那點(diǎn)出息!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啊,現(xiàn)在怕了?!當(dāng)初為什么那么不講道理啊?”馬上他又接上來說,“別怕,伸手不打笑臉人呢,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再說你對老太太客氣一點(diǎn),她不會怎么樣的!”
王力問:“就算是這樣,可我又沒見過她媽媽,我怎么接???”
王光明說:“這個簡單,她媽媽帶著手機(jī)呢,到時候你打她手機(jī)?!?/p>
王力問:“爹,你不是說笑話吧,老太太多大年紀(jì)了,還帶手機(jī)?”
王光明拍拍王力的后腦勺,笑著說:“據(jù)說她母親是個老干部,現(xiàn)在七十五歲了,你可別小看江西人,過去我們這兒的生活沒辦法和他們相比。我們不說過去,就說現(xiàn)在,我們這兒的人常常誤解人家,其實(shí)他們江西老表生活得并不差,只不過我們這兒的許多人夜郎自大,老是把人家想象得很窮似的。我也不用多說,你看見人就知道?!?/p>
王力一看手機(jī),覺得時間不寬裕了,趕緊對他爹說:“這些以后再說吧,我得趕緊走了?!?/p>
王力開著他叔叔公司里的小車來到火車站,他掏出手機(jī)打了一個電話給張淑貞的媽媽,老太太說還有二十分鐘就到火車站。聽那說話的口氣,老太太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氣憤。
二十分鐘以后,王力和張淑貞的媽媽接上頭了。
其實(shí),張淑貞的媽媽不是別人,就是王力的生身母親,可是,王力沒見過自己的生身母親,根本不認(rèn)識她,別說是王力,后來,就是王光明自己也沒有很快認(rèn)出和他有過一夜情的白志鳳。
王力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女出現(xiàn)在出站處的門口,這個地方正是剛才在電話里預(yù)約接頭的地方。王力一看她四處張望的樣子,就猜想她就是自己要接的老人??墒?,和他所想象的有所不同的是,他原來以為江西的老太太一定生活得和原始人似的,沒想到,這位老太太竟然還有不少現(xiàn)代人的氣質(zhì)。一身挺洋氣的衣服,手上的旅行包看來也價格不菲。
白志鳳出現(xiàn)在王力面前時,王力幾乎大吃了一驚,這個只有七十五歲的老太太竟然滿頭的白發(fā),好在精神矍鑠,走起路來還帶著風(fēng),根本不像農(nóng)村的老大娘,倒像是城里的阿姨。
于是,王力走上前說:“阿姨,您就是我剛才在電話里聯(lián)系過的老人吧?”
白志鳳說:“是啊,你是…………”
王力趕緊說:“我就是、是、是…………”
王力想起自己曾經(jīng)打過張淑貞,差一點(diǎn)說出“我就是那個傷害過您女兒的人”來,可他轉(zhuǎn)念一想,就算是道歉,也不能再在老人的傷口上撒鹽,他馬上補(bǔ)上一句:“我就是來接您老人家的人?!?/p>
白志鳳見王力說話那么得體,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人就是讓她那個下崗的女兒備受傷害的人。她以為這一定是那個叫做王力的人的親戚胡子或者朋友。
白志鳳對王力笑笑,算是打招呼,畢竟自己的女兒被無端地燙傷,她在這個環(huán)境里也無法表現(xiàn)出太多的熱情。
王力見老太太不說話,下意識地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他接著殷勤地說:“阿姨,我們先到附近的酒店吃一餐飯吧!”
白志鳳對王力說:“年輕人,我也是第一次來你們這兒,這樣,我現(xiàn)在什么地方也不去,你直接把我送到你們醫(yī)院,我要很快看見我的女兒?!?/p>
一路上,王力因?yàn)榍敢猓桓译S便說話,白志鳳因?yàn)閯诶酆吐詭鈶嵰矝]說一句話,小車?yán)锞谷磺娜粺o聲
二十分鐘后,王力開著小車出現(xiàn)在市中心醫(yī)院。王力攙扶著老太太走下車,又把她的旅行包拿下來。這時候,王光明剛好趕到。王光明很尷尬地向前走了一步,他想伸出手和這位走下車的老人握一握,可是,他又覺得自己的兒子做了錯事,對不起這位老人家了,自己就算是有足夠的自信,也不能隨便去握一個女人的手,于是他又把伸出一點(diǎn)點(diǎn)的手縮了回來,只是自我介紹了一句:“您好,實(shí)在對不起您老人家,我就是王力的父親.一路上辛苦您了?!?/p>
白志鳳一聽,這老人還挺客氣嗎?怎么會生出這么個不懂事的孩子呢?她從旅行包里掏出隨身帶來的一件羊皮大衣,準(zhǔn)備穿上,王光明趕緊提起大衣的一只袖子,白志鳳并沒有看見這一幕,自顧自的穿好衣服。
王光明從白志鳳剛才的印象特別是她穿衣服的動作來看,覺得這個婦女好像在哪兒見過??墒牵谀膬阂娺^呢?他怎么也想不起來。
白志鳳也禮節(jié)性地回答說:“還好,還好。”也許是當(dāng)時白志鳳對于使她懷孕的王光明————這個地主后代極度惡心,白志鳳一心盼著自己盡早忘記這個該死的家伙。就這樣,就在此時此刻,白志鳳一點(diǎn)也沒有認(rèn)出王光明來。
王力看見王光明來了,似乎看見了救命稻草,他本來就不想進(jìn)醫(yī)院去。倒不是他不想看望張淑貞,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他對張淑貞充滿了歉疚之情,可是,自己進(jìn)去之后,萬一張淑貞要打他怎么辦?就算是不會打他,可是,她能忍住自己的個性而不罵他嗎?張淑貞雖然平時話兒不多,可真要是脾氣上來了,其實(shí)是很難對付的。
王力把他父親王光明拉到一邊,低聲地說:“爸,我就不去了,你代替我?guī)н@位阿姨去一下吧?!?/p>
王光明讓王力氣極了,他沒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口舌來說明他的身世,這小子竟然還是和以前一樣。他有些忍無可忍了:“王力,你再走走看,你再走,再走,看我不打斷你的腿?!?/p>
王力說:“爹,我不是不愿意去看她,我是怕……怕……”
王光明說:“這還像句話,要是你早知道怕就好了。不過,你光知道怕就行了嗎?你得真心向人家賠禮道歉才是啊?!?/p>
王力說:“我……我……”
王光明說:“還我什么?還不快走?!?/p>
王力只得跟著王光明、白志鳳往醫(yī)院走。
醫(yī)院里,護(hù)士門忙碌穿梭著。王力雖然沒有來過醫(yī)院探望張淑貞,可是他對于燒傷外科還是很熟悉的,這里有他的一個哥們。
王力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張淑貞的病房,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時候,他的叔叔王光輝正在病房。王力想:叔叔那么忙,他怎么來了呢?
王力用手指指房間,那意思是想讓王光明和張淑貞先進(jìn)去,可是王光明狠狠地瞪了王力一眼,王力再也不能猶豫,硬著頭皮走進(jìn)了病房。
王光輝見自己的侄子走進(jìn)來,十分高興。他擔(dān)心王力會因?yàn)樗脑趫龆惺?,于是,和張淑貞說了句什么就趕快離開了醫(yī)院。王光明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王光輝就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張淑貞一見自己的母親走進(jìn)醫(yī)院,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一邊大聲地喊:“媽媽?!币贿叴┮路胱饋???匆娝氖鄽q的女兒竟然當(dāng)著幾個人的面流淚,白志鳳知道她一定有很多委屈,忙走向前示意她不要起床。當(dāng)王力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張淑貞不理他,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
白志鳳說:“女兒,你可別怪他,還是他把我送到這兒來的呢!”
張淑貞說:“媽媽,你哪里知道,就是……就是……”
白志鳳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可是她又不相信自己的推斷,她責(zé)備女兒說:“你說話怎么這樣?要說就說啊?!?/p>
張淑貞說:“就是他燙傷我的?!?/p>
白志鳳原來以為王力只是一個和肇事者有關(guān)系的人,最多也就是個親戚,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人燙傷了她的女兒。
自從和文證明結(jié)婚以來,白志鳳過得日子很美滿,文證明對她十分愛戀,她也慶幸自己找了個美男子,兩個人恩恩愛愛,幾十年以來都沒有吵過一句。對于孩子丟了的事,雖然開初都很傷心,特別是白志鳳很傷心(對于丟了孩子本身,也許文證明并不太憂傷,可是,他為白志鳳的哀傷而哀傷),可是,隨著歲月的漸漸遠(yuǎn)去,也就漸漸忘記了。本想著兩個人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可是,三年前,文征明突發(fā)腦血栓,先她而去,讓她覺得十分痛苦。因?yàn)?,文征明還小她幾個月啊,平時身體一直都很好。這個打擊差點(diǎn)讓她崩潰了,她當(dāng)時就病倒住院,這一住院就是三個月。好在,白志鳳和文證明生了一個小孩,有了他們自己的骨肉?,F(xiàn)在這個孩子也已經(jīng)四十歲了,只是孩子一直在廣東打工,難得在老家,家里有急事才會回來。當(dāng)然,每年的過年也要回來的,那時候,那個也算孝順的兒子會帶著妻子回老家,大包小包的給白志鳳買回來不少吃的。
在白志鳳因?yàn)槔习槿ナ蓝r,都是張淑貞端藥送飯,甚至是扶她上廁所。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是,張淑貞這個做女兒的,在醫(yī)院足足伺候了她的母親九十天。后來,又是這個孝順的女兒張淑貞的一再安慰,才使她心靈慢慢得以慰藉。
現(xiàn)在,白志鳳的女兒張淑貞受傷,她怎能不傷心呢。在家里,剛聽說這個消息,白志鳳恨不得痛罵那個讓她女兒受傷的人,后來,她聽說張淑貞住院快一個星期,那人竟然沒有到醫(yī)院看過一次,更是恨得牙根癢癢,她真想一下就飛到女兒身邊,當(dāng)許多人的面給那人兩個耳光。
現(xiàn)在,白志鳳知道一切了。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看起來并不粗魯?shù)娜藸C傷了她的女兒。
白志鳳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王力的臉上。王力雖然知道老太太對他不會有什么好客氣的,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竟然會打他一個耳光。她畢竟是七十歲的人了啊。
白志鳳覺得這一巴掌還不夠解恨,還要沖上來再打一巴掌,張淑貞急忙上前拉住她的媽媽。
白志鳳生氣時的樣子,讓王光明想起了一個人。
王光明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年代,那時候他在江西愛上了一個少婦,那少婦叫白志鳳,兩人在一個晚上偷吃了禁果,然后讓白志鳳懷上孕。當(dāng)白志鳳知道他是個地主后代的時候,白志鳳那憤怒的樣子和眼下這個老太太的樣子是多么的相似。可是,王光明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噢,不可能不可能,天底下哪有這么湊巧的事啊。
因?yàn)橥豕饷髟诔了贾僬f此刻的他覺得他這個兒子還真得有人來收拾一下,白志鳳的沖動正遂了他的心意。這樣,就只有張淑貞一個人勸架。拖住她媽媽是一回事,拖不拖得住又是一回事。也許是過于傷心,也許是做個樣子給別人看看,張淑貞竟然抓不住已經(jīng)七十歲的白志鳳,出人意料地讓老太太再一次沖到王力的眼前。第一個巴掌讓王力愣了半天。在他眼里,不要說一個江西的老太婆,只要是外地來的,就是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也不敢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打他一個耳光。他正捂著那火辣辣的臉發(fā)呆呢,沒有想到這個老太太還不肯罷休,竟然再次沖上來要打他。要是在以往,王力會毫不客氣的給這個老太太一個耳光,不,不是一個,是三個。有句話叫做矯枉過正,不狠狠教訓(xùn)一下這個狂妄的老家伙,以后自己這個保安還怎么混啊。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平心而論,這一次張淑貞的燙傷完全是他的責(zé)任,是他用力抬高了熱水瓶的高度才有的事故。當(dāng)時他到也沒有想拿開水燙傷她,本來他只是一心要搶回一瓶熱水,當(dāng)時他站的地方正好是崗?fù)の恢茫挥邪褵崴康奈恢锰Ц?,才不至于讓搶回的熱水瓶碰上身邊的障礙物,這時,張淑貞一用力,整整一瓶滾燙的開水就倒了下來。要不是他抬高熱水瓶的位置,就是再怎么出現(xiàn)意外,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
看著這個怒氣沖天的老太太真的發(fā)怒了,王力不得不拔腿就跑,他知道,要是再不跑,這個老太太還會真打他的。白志鳳是個剛強(qiáng)的老太太,自己年輕時不要國家的照顧是不假,可是,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國家和社會的事情,現(xiàn)在,自己的孩子都保護(hù)不了,她還活個什么勁啊。
白志鳳絕對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其實(shí)她自有她做人的法則,她一直記著毛主席的幾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也沒有像許多人所想的那樣:為了處理燙傷事故,什么都得忍氣吞聲。她必須給對方一個最基本的認(rèn)識,也就是一定要讓對方認(rèn)識認(rèn)識她這個老太太。她覺得,這是她跑到烏傷——————這個離開家里一千多里地的地方處理問題的底線。至于這個底線是給對方一口唾沫還是給對方一巴掌,還是其他方式,現(xiàn)在連她自己也沒有確定下來。
白志鳳認(rèn)為:先打了再說,事故該怎么處理還怎么處理,要是有人認(rèn)為打了人就不處理燙傷的事,我就是拼著老命不要,也要把這事擺平。到那一步,那就只有告狀,告到他們市里,告到他們省城,實(shí)在還不行,就告到北京,先不說什么烈士后代,現(xiàn)在的社會,可能不太管那一套,但是就是為了造成一種影響,也不能便宜那小子,再說,自己這么大的年紀(jì),就是要打他,也不至于打得怎樣,所以,她才打出了那忍無可忍的一巴掌。
看著逃開了的王力,白志鳳心里好受多了。
白志鳳這下才定下神來看女兒。隔了好幾個月,她要好好的看看這個下崗以后還受欺負(fù)的女兒了。白紙鳳知道,女兒下崗之后,年紀(jì)也不小了,已經(jīng)人到中年,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年紀(jì),下崗對她肯定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可是,在這個所謂發(fā)達(dá)地區(qū),心靈的傷痛還沒有來得及撫平,還要受這身體的傷痛,真正是心傷有心傷啊。
白志鳳看著張淑貞,張淑貞也深情地看著她媽媽。四目相對,多少感慨,多少憂傷一下涌上心頭。連呆呆站在他們旁邊的王光明,全不在她們的心里。
七八個月下來,女兒張淑貞竟然是那么地憔悴,憔悴得就像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婆。白志鳳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下來了。
王光明站在一旁,看著白志鳳流淚的樣子,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的一幕。那時候,白志鳳也是又憤怒有悲哀,扯著她自己的頭發(fā),一邊憤怒地罵道: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地主崽子。那表情,那神態(tài)怎么就那么像呢?
王光明再一次在腦海里發(fā)出疑問:眼前的這個人,會不會真的是……是那個……
王光明有些不敢往下想了,從年紀(jì),從體態(tài),當(dāng)年的白志鳳和眼前的老太太竟然是那么地吻合。
王光明轉(zhuǎn)念一想:可是,江西全省那么大一個地方,有四千多萬人呢,她這年紀(jì)的婦女也得有上千萬啊,哦,不對,不對,哦,真的不對,一千萬,那不是占了他們?nèi)〉乃姆种粏???yīng)該是……是……是多少呢?大概是一百萬吧,也許是幾百萬吧?不管是多少,反正是不少。是啊,那么多人,怎么會這么湊巧呢。真的是不可能的啊。難道是自己太想著以前那段歲月,看走眼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還不能隨便說出來,還不能將眼前的這個婦女和白志鳳聯(lián)系起來。
王光明知道自己那副沉思的樣子是不適合呆在病房里的,他想到醫(yī)院門口靜靜的想一會兒,但是他實(shí)在不想讓這對受傷的母女在受傷,哪怕是一點(diǎn)小小的傷害。他很客氣地對白志鳳母女兩人說:“對不起,張會計(jì),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北緛?,王光明根本不知道張淑貞怎么稱呼,可自打他兒子燙傷了她以后,他千方百計(jì)的打聽張淑貞的情況,因?yàn)樗X得,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內(nèi)心的負(fù)疚感。他知道張淑貞在老家的工廠里做過一段時間會計(jì),也就這樣客氣地稱呼起來。白志鳳覺得這位做父親的對她們母女還是友好的,再說,剛才當(dāng)著他的面打他的兒子,他不但不阻攔,還面帶微笑。于是,悲傷的白志鳳對王光明輕輕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作答應(yīng)。
王光明哪兒是去什么衛(wèi)生間啊,他走出病房,只要走幾步就到了外科住院部的門口。他在那兒徘徊著,思考著。
正在王光明焦頭爛額的時候,一輛奔馳轎車急速駛來,王光明不用看車牌,他就能認(rèn)出這輛車來。這車是他弟弟王光輝的專車。
還沒等王光明站起來,王光輝已經(jīng)走下車來了,他剛一下車,就迅速向他大哥王光明走來。王光輝走到王光明身邊,欲言又止,王光明看出了王光輝這個細(xì)節(jié)。他覺得他弟弟有些不可思議,常言說:知子莫若父,可是對于他們這兩兄弟,那是真正的:“知弟莫如哥”,王光明對于王光輝太了解了。王光輝什么脾氣秉性全在王光明心里裝著。他們從小就相依為命,親戚里除了兩個叔叔之外,再也沒有人了。多虧了王光輝幫著他帶大王力,養(yǎng)大這個王家的后代。
王光明知道王光輝是做大事的料,說話辦事很果斷,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他知道,王光輝一定是有什么話要對他說。他下意識的給他的弟弟遞過去一支香煙,自己也拿了一支放進(jìn)嘴里。王光輝趕緊掏出一個豪華打火機(jī)先給王光明點(diǎn)上,然后自己點(diǎn)上。王光輝雖然掌管資產(chǎn)過幾千萬的企業(yè),這個大力襪廠只是他自己企業(yè)的五分之一。雖然他的家財很大,可是他從不財大氣粗,特別是對他哥哥更是顯得長幼有序。
王光明看弟弟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也不去問他,因?yàn)樗X得赤裸裸地去問,會讓他覺得很難堪。王光輝也很知趣,他想了一下,終于忍不住了。他低下頭,把嘴巴湊到他哥哥王光明的耳朵邊說:“你的那個林妹妹來了。”
王光明一臉的困惑,他聽得一頭霧水。什么林妹妹,什么來了啊,今天弟弟這是怎么了?要是在一年前,王光輝一定會不知如何是好。因?yàn)?,一年前,一個和王光明差不多年紀(jì)的老太太,一個老了老了還很美的女人,得知王光明有一個富翁弟弟,決意要和王光明相好,就在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那個美麗的老太太突然心臟病發(fā)作離開了人間,害得王光明傷心了好幾個月。如果那時候,白志鳳突然到來,王光輝還真不知道怎么辦好?可是,現(xiàn)在,他知道白志鳳的丈夫也早已經(jīng)去世了。他想:要是把白志鳳再次撮合到一起,那是多么好啊!
于是,王光輝再也忍不住笑了,原來,剛剛下車時的那副表情純粹是裝出來的。王光輝說:“白志鳳來了,白志鳳來了。”王光輝也顧不得禮貌不禮貌了,因?yàn)檫@時候只有直呼其名才能更加干脆。王光明這次聽了個真真切切。可是他還是沒有想明白這話的意思。畢竟,白志鳳的突然出現(xiàn)對他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事。
王光明茫然地止不住問:“白志鳳來了,在哪兒呢?”剛剛說完這句話,他一下反應(yīng)過來了,剛剛在病房的那個老太太,也就是張淑貞的媽媽是白志鳳?真是白志鳳嗎?是她嗎?哦,我的天啊。怪不得她的神態(tài)像極了白志鳳。
王光明覺得自己到了非常時刻,弄不好會激動過分而發(fā)生什么疾病,他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也不給王光輝一支,向王光輝揮了揮手,讓他走遠(yuǎn)一點(diǎn),王光輝還真離開了幾步。王光明在沉思。
啊,天啊,也就是說,王力打的人是白志鳳的女兒,那可是我前妻的女兒啊,王光明全身有些顫抖,啊,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啊。啊,真好,真好,她來了,來了真好。哦,不不不,王力……這個畜生王力……唉,王力打了她的寶貝女兒啊。是不是王光輝和我這個做哥哥的開玩笑呢。就是啊,王光輝怎么知道這個老太太就是白志鳳呢?不可能,不可能啊,現(xiàn)在要是見了,連我王光明都認(rèn)不出白志鳳啊,他王光輝怎么可能認(rèn)識她呢?
此時此刻,王光明雖然很迷茫,可是,他覺得還是要發(fā)生點(diǎn)什么.這樣,他還是十分興奮。他想:讓我想想,想想啊,白志鳳,我后來娶了老婆還沒有忘記她,從來沒有忘記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啊!她美麗、端莊、無私,如果不是她的無私,把我交給政府,那我就很慘了。王光輝怎么會知道呢。不,不,王光輝說的話看樣子是真的,假如不是真的,他怎么知道有個叫白志鳳的人呢,我可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他啊。
原來,這事還得從王光明那個留在江西的老鄉(xiāng)說起。王光明的老鄉(xiāng)李石光在半個月前去世了,去世前五天,他還想到老家烏傷看看??墒?,從江西到烏傷的路程可不近啊,一千多里呢。李石光的家人不是不理解他葉落歸根的想法,可是,不要說生病了,就是一個健康人,上了年紀(jì)了,誰也不敢擔(dān)保路上不出問題。所以,大家一致否定了她的想法。那段時期,恰好他的外甥女何丹青從烏傷回到老家。何丹青何許人也?就是那個在保安室門口罵過王力的人,當(dāng)時張淑貞還幫助這個小老鄉(xiāng)打開保密箱。
不能回故鄉(xiāng),實(shí)在很心傷,李石光得知外孫女是從她老家烏傷回來,這正是他了解老家、慰藉他那顆思鄉(xiāng)之心的好機(jī)會。
在醫(yī)院里,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的李石光和外甥女何丹青聊了很多很多,說了很久很久。李石光從外甥女口中得知她的老板叫王光輝,他總覺得這個名字太熟悉了。李石光終于想起了王光明這個人來。于是,李石光問王光輝有沒有哥哥,何丹青說有,李石光十分激動,連連咳嗽了幾聲,何丹青趕緊給他外公拍了拍背部,李石光等不得自己平靜下來,又問,他哥哥的名字你知道嗎?何丹青說:“他哥哥和王光輝關(guān)系很好,經(jīng)常來大力襪廠玩,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
李石光十分興奮,趕緊說:“快說快說,他叫什么?”何丹青讓外公弄得很意外,不過,他覺得他的老家就在烏傷,也許有什么老相識呢,她也就又平靜了些。何丹青說:“他的哥哥叫王光明,不過,他有一個……”本來,何丹青想說:他有一個兒子王力,可壞了。沒等她說完,倔強(qiáng)的李石光打斷了外甥女的話:“停!他哥哥叫什么?”何丹青不以為然地說:“叫王光明啊.”
李石光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他用力將自己的拳頭捶在床幫上,大聲喊著:“王光明,你個兔崽子,終于找到你了。”何丹青被外公的舉動嚇了一跳。李石光才把這個壓在心里四十年的故事告訴了他的外甥女,并囑咐她:“丹青,外公也是要死的人了,我總覺得這輩子做了虧心事啊,再不說出來,我做鬼都不舒坦啊?!焙蔚で嗌钌畹攸c(diǎn)了點(diǎn)頭。這樣,李石光委托何丹青一定要把自己的話傳給王光輝??墒?,這千里之外,怎么把話傳過去呢。
何丹青說:“這個簡單,我這里有王光輝的名片,說實(shí)話,除了那個王力,大家對老板的態(tài)度還是挺好的,所以,一個在那里當(dāng)副總的老鄉(xiāng)給了我一張王光輝的名片,這兒什么都有,可以打手機(jī)呢。”李石光笑了笑說:“是啊是啊,還是年輕人腦子好啊?!?/p>
何丹青和王光輝好一陣聊,才知道那個替她打開密碼箱的老鄉(xiāng)受傷了,還知道那個受傷的女人叫張淑貞。
何丹青又把王光輝的話和李石光說了。一聽張淑貞的名字,李石光如夢方醒,報應(yīng)啊,真是報應(yīng)啊。
大名鼎鼎的白志鳳丟了孩子以后,半個樂豐縣的人都知道了。白志鳳之所以有名,和她的經(jīng)歷分不開,一來她是烈士的后代,二來她拒絕過政府的關(guān)照,三來她早年是村里的婦女主任,丟了孩子以后,組織上硬是安排她擔(dān)任了大隊(duì)婦女主任,再后來,又提拔為公社的婦女主任。具有這么復(fù)雜經(jīng)歷的人全縣能有幾個?
自從白志鳳丟孩子的事傳開之后,李石光斷定,王光明長跪著求他偷回去的,不是別人,一定就是白志鳳的孩子。天啊,自己這是做了什么???這可是烈士的后代啊,自己一個在江西剛剛站穩(wěn)腳跟的人,竟然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了。以后會不會受報應(yīng)呢?
那時候,王光明還沒有離開江西,李石光見王光明雖然賭注發(fā)誓,說要娶他家的李迎春,可是,后來,李迎春又沒有嫁給王光明,其實(shí)這事不能怪王光明,他自己還巴不得討李迎春做老婆呢,可是,他出身太差,李迎春自己不嫁他,他只好又打了幾年光棍。
李石光以為王光明事后變心,但他見李迎春和女婿十分恩愛,也就不再追究了??墒?,他對王光明這個老鄉(xiāng)十分討厭,總覺得他言而無信。這樣的人,自己竟然還幫他干壞事,哎哎,自己是做了什么孽啊。他想,趁早把王光明和自己合作偷孩子的事公開坦白,不然,他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再說,王光明已經(jīng)不是他女婿了,更要去坦白。李石光說干就干,打聽了幾天,才打聽到王光明所在的白家村??墒?,雖然那時候王光明還沒有離開江西,沒有離開過樂豐縣,陰差陽錯,他整整去了五次白家村,或路過,或?qū)3倘?,一次也沒有遇見過王光明。李石光倒是不斷地聽到過關(guān)于白志鳳的消息,不但知道白志鳳的女兒叫張淑貞,還見過那個還是兒童的張淑貞。
如果說王光明做夢也沒有想到白志鳳能在四十年之后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么,李石光更是萬萬也沒有想到張淑貞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中。他要謝罪,他要馬上去謝罪。雖然聽王光明講過,也許當(dāng)時偷出王力,不,當(dāng)時還不叫王力,當(dāng)時叫文吉祥,偷出文吉祥是對白志鳳的解脫,更是對文證明的解脫,可是,他還是覺得自己犯了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
由于心思重重,加上本來就身體很差,年邁體弱,第二天,李石光的病情更厲害了,又過了三天,李石光去了另一個世界了。
好在,李石光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的外甥女何丹青。
何丹青給外公送完了葬,她決心要去一趟烏傷,不為別的,就為替她外公謝罪。
在去往烏傷的路上,何丹青一路和王光輝打著電話。王光輝才知道從江西來的老太太不是別人,正是他曾經(jīng)的嫂嫂——————王力的生身母親。
和王光輝通了二十分鐘話后,何丹青在高速行駛的動車上,她想著和王力的那次口角,她覺得這世界真是太小了。怎么會是這樣呢?
一切的一切終將要結(jié)束,一切的一切終將要開始,望著遠(yuǎn)方冉冉升起的太陽,何丹青覺得,新的一天就要到來。
是啊,黑夜已經(jīng)過去,黎明必定會到來的。
2010.11.7動筆,2011-7-29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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