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蒸肉(散文)
【一】
門前的桃花悄然盛開,滿樹的粉紅一頁頁如同經(jīng)書被風(fēng)輕輕翻起。天空倒數(shù)著擦肩而過的芬芳,此時夕陽下山,浮云低垂,村莊里早已煙火繚繞。
村東邊的那間白屋還未褪去冬寒,孤單而料峭。穿過屋子的中堂,里面是一間小廚房,文山的母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桌子上,擺著兩盤粉蒸肉,五香與麻辣的混香伴著騰騰熱氣無聲扶搖直上。她呆呆地坐著,似乎在等家人回來吃飯,吃她親手做的粉蒸肉。
可是,家人不會回來,到底在哪里?她不清楚,她只能欺騙自己相信,那個地方不是天堂,是遠(yuǎn)方。
夕陽的余輝仿佛老朋友按時如約而至,一沓沓停駐在幽暗的墻壁上。廚房的各個角落,一塵不染,每天客客氣氣地迎接著她的到來。玻璃杯里的水還是早上喝過的,她的手顫抖地拂過去,舉起,咽了一小口,放下,正好看到清水里的自己,掩飾不住的憔悴毫不留情面,數(shù)落著她的病容;低頭,地板上花白的頭發(fā)結(jié)實地糾纏在一起,她居然笑了起來,眼角滾下斷不開的熱淚……
她記不清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只記得這兩重香味一直照顧著她的情緒,撫慰著她的心靈,慢慢地,在她目所所及的地方,流淌成一條小河,房子、地面、天空到處有暗流穿過,她與它們輪番打招呼,很是親切。(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光溯回從前,河的對岸有她溫馨的家。
丈夫長得人高馬大,為人爽快,了無心機(jī)。無論生活多么窘迫,每個月總能千方百計讓她和兒子美美吃上一頓。他拿著筷子不停地往她和兒子的碗里夾粉蒸肉,而他則津津有味地吃著粉蒸肉下的饅頭。一副占了便宜的盛氣凌人:“你們可不知道,肉的精華全在這饅頭上哦!”
一片饅頭,風(fēng)卷殘云,立刻見光,扒飯時,發(fā)現(xiàn)飯下面竟然藏有“地雷”,眼光飛起,從妻子再到兒子的臉上一一掃蕩過去,兒子先行繳械,叫饒:“不是我……”
“為了嘗咸淡,我早偷吃多塊,還怕我沒吃的,你們也真是……”他故作一本正經(jīng)發(fā)怒。
妻子和兒子不管他如何臭發(fā)脾氣,各自還是美美地吃著,笑著,他也跟著不好意思壞壞地笑。一家人的笑容盈盈綻放在空中,如一部悠揚的交響曲,回音四起……
……
丈夫走得早,在文山八歲時意外身亡。新建高樓的施工現(xiàn)場,電梯突然發(fā)生故障,導(dǎo)致丈夫全身支離破碎,頭身四散,最后獨霸一方的房產(chǎn)商出了僅三十萬元的賠償。面對建筑商的高傲與冷酷無情,她不卑不亢據(jù)理力爭,最后悲痛萬分的她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三十萬元的支票點燃,所有賠償頃刻在她瘦小的手中化為灰燼。
失去丈夫的她,像發(fā)瘋一樣,迷戀起了做粉蒸肉。她在大腦中一筆筆搜尋丈夫曾經(jīng)買過的東西。哪兒的肉好,買多少,五香、桂皮、豆瓣如何搭配,米粉用什么樣的米,老抽的顏色有何講究,都是些什么牌子?這些一如她失散多年的親人,她得親力親為把它們一一找回。
做一次,她便在筆記本上記下原材料的用量和配方及吃過后的體會,一次次對比,一次次琢磨其中的玄機(jī),最后讓文山終審。
“怎么樣,這回的可像你爸爸的味道……”她興奮地問。
“不錯,很像了!”文山像表揚小學(xué)生,翹起了大拇指。
一年后她又問:“這次跟你爸的分不出來了,是不是?你要好好吃,好好長,媽才有盼頭……”急不可耐之后,她舒心地嘆了口氣。
“神像……”兒子慢條斯理地笑。
許多年后,她再做再問:“這次是不是比你爸的味道更好?”
十年后,她還問:“文山,看看,真香??!有沒有超過你爸的水平?”
敏感的文山一次次被媽媽的“口頭禪”弄得心如刀絞。媽媽笑的時候,他的心卻在流血。
【二】
舊了再舊的盤子里躺著深深的醬紅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一幅織錦,上面鑲嵌著縷縷的翠花、玲瓏的八角,肉身滲滿密汁的紅糖、老湯。“翠花”是文山爸爸給香蔥取的藝名,她沿襲舊法,把蔥切成小斷,用牙簽一根根細(xì)致翻成小小花朵。肉在滾水中淌過,所以不會油。老湯取金銀花、竹葉、桂花、橙皮、豬骨等混合,用溫火熬成。
她高超的技藝與獨具的用心,烹制出來的粉蒸肉,色香味俱讓人目瞪口呆。此刻文山嘗了一塊,異常震驚,不僅嫩滑綿軟,神朗氣潔而且醇香漫溢,悅?cè)诵哪?,分不清這沉香從何而來,要到哪里去,不禁汗涔淋漓,這水平絕對超出爸爸之外,已達(dá)出神入化之境。媽媽全然已把對爸爸的思念全部濃縮到這只光潔的盤子里。
因為這只盤子,盛著一家人的歡樂時光,盛著一家人無所顧忌的幸福,還有一家人欣欣然大口大口咀嚼的興奮……
十年了,兒子在她的粉蒸肉下恣意地長高、長大、成人,她再問,兒子的回答不再只為討她的歡喜,而是意味深長地說媽媽做的味道很特別。
她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精致地做下去,只是丈夫沒有福分享用這美味,她就要讓兒子吃個夠。
可是兒子的口味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來了個大轉(zhuǎn)折,自他帶過一位女孩回家之后,五香味便得以退堂。
女孩是文山的同事。那時的文山長得清瘦,個子不高,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給人輕飄飄、不穩(wěn)重之感。加上他平素慣常大大咧咧男女不分,如寶玉憐香惜玉一般,喜歡混在女兒堆中。可惜他卻沒有寶玉一流的待遇,不但遭受男孩們的冷眼相搏,更遭女孩們的嗤之以鼻外加不屑一顧。
盡管如此,可他還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繼續(xù)嘻嘻哈哈、嬉皮笑臉周游在一群“鮮花”之中。看到哪位女孩被人欺負(fù),他總要挺身而出,而通常他不但沒落得個“英雄救美”的壯舉,還被別人易如反掌地打倒;要是見過哪位姑娘背身落下一根秀發(fā),他總是會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幫忙拈下來,這招人耳目的動作,非但沒為他掙來半點情分,還被人咒罵為“促狹鬼”;遇到有蚊子、蒼蠅附身的女孩,他會十萬火急用“降龍十八掌”拍將過去,本來羞澀緋紅的一張玉臉,俄頃被他這一千奇百怪的招式嚇得是魂飛魄散。蚊、蠅倒無傷大雅,玉面卻被他嚇得花容失色。
他喜歡揚善懲惡,愛熱鬧,喜請客,天性熱愛做好事,不管別人認(rèn)不認(rèn)同,但被撂趴、吃虧無數(shù)的人往往是他。工資老是比別人優(yōu)先突破零的排行榜,來了同學(xué),或是舉辦生日宴會,大家都慫恿他買單,理由足夠有理有據(jù),因為別人有或者有潛在的男女朋友,而他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天長日久,好義氣好義舉在不合潮流的形勢下被看成是不識時務(wù),“鄙”他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比一個“罵”得難聽。她們罵他:“該死的暈菜”,男孩罵他:“去死吧笨驢”。
這當(dāng)中,有一個叫涓的女孩不但不罵,倒對他生了幾分同情。不過她表現(xiàn)得格外大方,有距有離,因于他,起碼她可省下非分之思,所以拿捏起來從容奔放。一日,文山大力邀請同事們到他家去玩,別人問他為什么,他支支吾吾只說她媽做得一手絕世好菜,讓大家去捧個場,其實那天是他的生日,他不敢說出緣由,怕人家為他破費。一個個像拜神似地請,結(jié)果無人現(xiàn)身,估計大家見慣他“玩世不恭”的行徑,以為這次他又在說“假話”,所以沒把這事當(dāng)回事,而涓這次是同情與憐憫一古腦兒齊上,給足他面子,說她一定去。
騎自行車回家的文山,扶著后座上的涓下車,涓的腳還未站穩(wěn),他就問她喜歡吃什么口味的肉,涓對肉一向避而遠(yuǎn)之,不經(jīng)意回說:“麻辣吧,沒吃過這味,不知如何?”這“麻辣味”三字陡然像火山噴發(fā)一樣,沖開了他興奮的神經(jīng),他想媽媽一天到晚腦袋里裝的不是五香味,就是粉蒸肉。這次何不來個偷梁換柱,思維大轉(zhuǎn)移,把媽媽內(nèi)心的痛減少一點?
那天文山像太上皇一邊吩咐媽媽做麻辣的粉蒸肉,一邊帶著涓到他家門前的菜園取景攝像。文山在水田里拔開一片高約二米長的青色葉子,取出鮮嫩的茭白給她吃,又到黃瓜架上摘幼小的黃瓜兒給她,他此時真恨自家的園子長的東西實在太少,恨不能把涓撐趴。
涓慶幸因了自己友善的客串,收獲巨大,如劉姥姥見大觀園,填補(bǔ)了她二十年以來不敢奢望的空白,很多的果蔬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此事過后沒二個月,以老總為首的一行領(lǐng)導(dǎo)要去國外考察,正為不能立馬辦下護(hù)照而發(fā)愁。文山一聽說此事,馬上拍起胸膛,一諾千金,說自己有辦法搞定。眾人大笑,叫他別逞能。
當(dāng)天下午一下班,他便騎著快“爛掉牙”的自行車,不知找誰拿了二千元錢,買了兩瓶名貴的酒和一點禮物,火速趕到了姑父家。謊稱說:“這點薄禮是我們公司領(lǐng)導(dǎo)強(qiáng)求讓我提過來孝敬您的,指望姑父能大人大德,網(wǎng)開一面,幫忙把七個人的護(hù)照辦了?!惫酶缚此强蓱z樣,實在不忍心拒絕,大筆一揮,簽了字。十多天才能辦下的護(hù)照當(dāng)即完成。
連晚餐還未動碗筷的文山,高興得越發(fā)蹦蹦跳跳,風(fēng)塵仆仆又急趕回公司加夜班。直到晚上十一點才下班,沖完涼后他與同事們一起回宿舍,半路上突然記起白天的護(hù)照沒拿,于是匆忙返身回車間去取。半小時過后,不見文山歸來,等得不耐煩的一位同事于是返身回車間,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那一天那一晚那一刻,沒有人相信,一會兒的功夫,文山踩到漏電的電扇,被電擊傷。送往附近的醫(yī)院,回天無力,文山走了,身上的一襲白布宣告著他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能勇敢掀開白布,看另一面燒焦的容顏。深夜里,嗚咽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驚天動地。那些曾經(jīng)罵過文山的同事,懷疑是自己把他給罵死了,至此一個個懺悔不已,恨不能代替他去死。單位的一行領(lǐng)導(dǎo)第二天便歡快飛往國外,而文山留下的是隔壁餐館還還未付的三百元賬單,差不多過了三個月。
次年的清明,文山的墳上插滿了黃色的菊花。五十歲的媽媽,已是白發(fā)蒼蒼。淚水流了一地,她幾度哽咽著對文山往昔的好友說:“文山走時的前天還跟我說:‘媽媽,下次回家,做粉蒸肉……”憔悴的母親強(qiáng)抑著悲痛,繼續(xù)說:“好多好多的朋友都來看你了,你是不是喜得不得了,是的話,晚上就托個夢給媽媽……媽媽現(xiàn)在天天做粉蒸肉,等著你和你的爸爸回來吃……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看看媽媽,媽媽想……”
……
記憶猶如一條線索,連接著痛與歡的入口,一寸寸如針扎在她的心里,她要把這些純粹的東西收集起來,把每絲每縷的感觸和體會牢牢打結(jié),讓它們不斷復(fù)制、繁衍、放大,構(gòu)建成她現(xiàn)有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成為她擺脫痛苦的巨型城池,然后再一一凝聚成手心里的一顆痣。伸手,過往的章節(jié)就可一目了然。
夜,一深再深,沒有眼睛,看不到遠(yuǎn)方,遠(yuǎn)處的燈光寥若如螢火,閃爍不定。門前菜園里的果蔬正自安睡,河色空濛,溪澗水聲潺潺。寒氣一陣陣從半空籠罩下來。不知不覺,夜沒去,晨曦的光再次照在她的臉上,打上一片荒涼。
她從似夢似幻的現(xiàn)實中醒來,河岸干枯,渡口已毀。抵制不住的思念在室內(nèi)渡江,使得原本狹窄的家顯得分外空曠。
她早該明白,人生就是一場場的目送。正如龍應(yīng)臺在《目送》中所寫:“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p>
生命中的兩個至親男人,她一一目送。
二十多年的光陰遁然遠(yuǎn)去,如今只剩下兩盤粉蒸肉赫然在目。她不得不明白:兩盤粉蒸肉可能就是她的全部!
多少的歲月如繚繞的余音,未完并一下戛然而止!那一道道遠(yuǎn)去的背影,只能刻在心里面,任一切淡淡地來,默默地走,靜靜地送。
有些路必得一個人行,有些家必得一個人回,而有些關(guān)必得一個人闖!
原來如此。
一生如斯……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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