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的大晴天，顯得有些多余，不如冬季里的晴天讓人覺得珍貴。我盯著窗外想。

太陽有氣無力地掛在天上，被飄浮的云彩遮得忽明忽暗。北歐夏日的午后，不是太熱，但有些透明。此時，揮不去的慵懶像爬山虎一般從墻角不聲不響地蔓延開來。我就讀的學(xué)校正在放暑假，利用這一個月的閑暇，我在一間男士禮服店打工。

對禮服店來說，夏季可是一個繁忙的季節(jié)。在寒冷的北歐，人們通常把婚禮安排在鮮花盛開的夏季。今天，來了幾批選婚禮禮服的顧客后，店里就安靜下來。我靠在椅背上，捧著杯子，有些無聊地看起書來。

“丁冬”一聲，掛在門上的風(fēng)鈴提醒我又來顧客了。我折好書角，向門外看去。只見一位老先生推著輪椅走了進(jìn)來，輪椅上坐著一位年紀(jì)和他相仿的老太太，兩人都是那種很精神的北歐老人。老先生戴了一頂漁夫帽，帽子上還別了一根羽毛，有點老頑童調(diào)皮的味道。輪椅上的老太太滿頭的銀發(fā)梳理得很整齊，她穿了一條連衣裙，一個黑色的天鵝的滾邊小包靜靜地放在她的腿上。

我迎了上去，笑盈盈地問：“兩位選禮服嗎？”老先生捧著自己圓圓的啤酒肚說：“小姑娘，你看什么禮服能裝得下我這半個世紀(jì)的啤酒肚？”我噗嗤一聲笑開了，接著說：“有，中號就行，大號的您這肚子還嫌小呢?！崩舷壬实卮笮ζ饋?，老太太在一旁打趣地說：“那你再多喝點啤酒，就可以穿大號的了?！?/p>

我回過身去拿量尺，看著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腦海里閃過丈夫的影子，不知此時此刻他是否在想我。我量好尺寸后，問道：“您要參加哪種宴會？參加普通的婚禮，西服就行；六點以前的宴會要用大禮服；六點以后的宴會最好用無尾半正式晚禮服；參加博士畢業(yè)典禮要燕尾服；商務(wù)宴會的禮服可以隨意一些，用晚間便禮服。”老先生把輪椅推到試衣鏡旁，找了一個最好的角度讓老太太看他試衣服。然后，他轉(zhuǎn)身說：“是葬禮，我太太的葬禮?！蔽伊⒖淌掌鹦θ荩裆氐卣f：“對不起，對您失去太太我感到非常遺憾和難過?！彼麛[了擺手，一旁的老太太插嘴說：“還沒死呢，我就是他太太。”我有些尷尬地“哦”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她注視著老先生，嘴邊有些憐惜的笑意，說：“這么多年，他就沒自己買過合適的衣服。你跟他介紹了這么多鐘禮服，你問問他知不知道參加葬禮該穿哪一種?！崩舷壬垲┲闹?，說：“我有一個最好的太太，這些從不用我操心。”我見氣氛有些輕松了，手腳才自在起來。我轉(zhuǎn)身去取一套中號的西服，聽見老太太對老先生說：“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幾個月了，也該準(zhǔn)備了。”我這才明白了大半。老先生接過話頭說：“我看那個醫(yī)生有點蠢，醫(yī)生說的也不是都準(zhǔn)?！边@會兒，老太太倒笑了起來，說：“不管怎樣，買好了我才安心，我可不想在天堂看到你穿著漁夫野營裝參加我的葬禮。你還會光著腳，因為找不著襪子！”我轉(zhuǎn)過身，被老太太描繪的情景逗笑了。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我驚訝于老人對于離世的平靜和坦然。老太太對我說：“就要黑色的西服配上白色的襯衣，再加上黑色的領(lǐng)帶?！蔽倚睦镔澩叵耄豪咸涞氖菢?biāo)準(zhǔn)的葬禮禮服。我配好衣服遞給老先生，讓他去更衣室試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見他拿著衣服進(jìn)去了，老太太對我說：“我都七十多了，早晚要去天堂的。我就想把平常做的都給他安排好，怕到時候他一個人不習(xí)慣?！蔽倚睦镆魂囯y過，不禁想起許多個早晨，在丈夫替我煎蛋、煮咖啡的同時，我在臥室里替他找合適的領(lǐng)帶搭配襯衫。如果哪天我要離去了，我一定要把所有的襯衫領(lǐng)帶都事先配好，他才不會一下子不順手。我的鼻子酸酸的，又想，我是不忍也不能先離去的，他自己都不會打領(lǐng)帶，甚至找不出成雙的襪子來。我一定要竭盡所能，在人生的路上多陪他一程。

老先生穿好衣服走了出來，他揮動著手上的領(lǐng)帶說：“誰能幫我系這個東西？”老太太搖搖頭笑著說：“難道要我把所有的領(lǐng)帶都打好嗎？”她示意讓她來系，老先生彎下腰，俯身在輪椅上，老太太有些顫抖但熟練地打好了領(lǐng)帶。我走到一邊，好讓他們不受干擾，多一些私人空間。鏡子里的老先生莊嚴(yán)肅穆，他握著老太太的手，征求著她的意見。老太太說：“挺好的，我喜歡，這西服倒讓我想起我們結(jié)婚的禮服來。我們結(jié)婚時你系的是銀色的領(lǐng)帶，也是我選的?！崩舷壬χ绷搜?，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鏡子邊的妻子，俯身撫著老太太的手，動情地說：“我看，我們這一路走得挺好的?！蔽倚念^一暖，羨慕地想，希望我和丈夫到他們這個年紀(jì)時，也能驕傲地對對方說一句：“我們這一路走得挺好的。”老太太招呼我過去，說：“這套就很好?！蔽沂疽饫舷壬鷵Q下來。我取過盒子，將所有的東西包好放了進(jìn)去并交給老先生。他幽默地說：“我希望這套禮服永遠(yuǎn)派不上用場！”

我替他們開了門，真誠地對老太太說：“祝您健康！”門上的風(fēng)鈴丁冬作響，鈴聲中老先生推著老太太出了門。我扶著門，看著他們的背影伴著輕聲細(xì)語漸行漸遠(yuǎn)。老了的只是年紀(jì)，不是愛情。

許多短小的片段接起了整個人生?？墒呛芏鄷r候，我們不懂得珍惜，認(rèn)為所有的東西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總是要到不算太晚的時候才猛然驚醒。有人說：“幸福被徹悟時，總是太晚而不堪溫習(xí)了?！闭堅谶€不算太晚的時候，珍惜你的每一份鐘。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瓶上好的紅酒；回家后又作了幾個丈夫最愛吃的菜，拿出那套平時從來舍不得用的昂貴餐具，布置好桌子，點上蠟燭等待那熟悉的腳步聲從遠(yuǎn)到近地傳來。也許他會驚訝，也許他會問：“我們今天慶祝什么？”我會回答他：“慶祝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鐘?！?/p>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生命因愛而精彩，人生因愛而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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