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何處---碎金淌嶺南系列11
在信州郊外高低起伏的丘陵上,不大的一塊山坡地上種著粟子,秋風掠過粟田,卷起一層層金色的漣漪。士燮站在田坡旁的一棵氣根不甚發(fā)達的榕樹樹蔭下,一邊捋著胡須眉開眼笑,一邊嗅著醉人的谷香。
出生于官宦之家,極小受到儒家的傳統(tǒng)影響,士燮對漢庭有一種發(fā)自骨髓的愛戴。這種愛戴實際上是對家國的眷戀。王莽篡漢時祖上避禍遷居嶺南,已經過了八代,算得了嶺南土著了,然而從老家?guī)淼乃?,依然是士家人的偏喜,佃農的田里總要種上幾畝,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一頓小米飯,以示不忘北方的根基。這種狗尾巴草馴化的植物,當時是北方的主糧。漢代每年都有勸農桑的上諭,顯示朝廷始終以農為本。士家人一百多年里,總是以自己家族和皇上口味相同而感到榮耀。
士燮,這后一個字難找。手機上沒有,電腦上查詢才知道念xie。古人總喜歡找些偏僻字取名,覺得用它們,就可以超出凡夫俗子,成為眾人矚目的俊材。這個三國時代的交州土皇帝,他有一個弟弟任徐聞縣令,叫士yi,左黃又有,在信息時代打出這個字,難得倒天下讀書人。當然,士燮祖上是孔夫子的鄉(xiāng)鄰,比一般讀書人多認識幾個字也就不奇怪了。
士燮的父親士賜曾任日南郡太守,轄地在越南中部的順化一帶,稱得上蠻荒至極。當地人有越族,也有渡海而來的占族,桀驁不馴,極難管束。彼時南部象林縣占族人區(qū)連叛亂,脫離漢朝,成立林邑國(占婆國),不斷北上蠶食郡境。士燮見父親為了教化一方百姓,殫精竭慮,也生出了安邦治國的念頭,經父親同意,北上萬里游學京都,學習儒家經典。不知是不是嶺南人的偏愛,他也像他的前輩陳欽一樣,師從潁川人劉子奇學《春秋左傳》,著書《春秋經注》、《公羊傳注》。在漢靈帝熹平年間,被舉孝廉、補尚侍郎。父親在任上積勞成疾,回到信州拖了幾年過世。士燮回嶺南奔喪,不久又被舉茂才。先任巫山縣令,后升為交州人口最多,且位于交州腹地的交趾郡太守。轄地在今越南北部紅河流域的龍編(今河內)。
適逢漢末大亂,黃巾軍起義不僅讓漢庭窮于對付,而且動搖了漢庭的統(tǒng)治秩序。一切法律道德以及儒家推崇的忠君愛國思想,在刀光劍影下蕩然無存。各地豪強和州牧自建的武裝,在鎮(zhèn)壓農民起義軍時,競相爭奪地盤,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中央政府在各路軍閥的先后把持下,威望與日俱減,政令難出長安。交州地處偏遠的南陲,朝廷對它更是鞭長莫及。士燮明知漢獻帝成了傀儡,仍然依循舊例,每年向長安、后來是許昌進貢。貢品是明珠、大貝、琉璃、翡翠、玳瑁、犀角、象牙之類珍品,以及奇珍異果之類。哪怕貢品落到董卓、郭汜、曹操等人手里,他也毫不惋惜,因為這只是一種象征,表達他對國家的一片忠心。有次士燮派遣使者張旻奉送貢品,正逢軍閥混戰(zhàn),道路隔絕,然而士燮沒有放棄職責,仍然讓張旻想方設法把貢品送到許昌,朝廷為嘉獎特意下詔拜士燮為安遠將軍,封爵龍度亭侯。
士燮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想稱霸天下,只想為國家守住一方土地。朝廷委派的交州刺史張津行為荒誕不經,為部將區(qū)景殺死,荊州的劉表利用這一良機搶奪了交州北部幾郡,士燮也迅速讓三個弟弟占據合浦、九真和南海三郡,輕而易舉地平定地方,讓漢庭的法令能在長安萬里之外的邊陲繼續(xù)推行。他自己成為交州實際上的土皇帝,卻沒有像曹操、袁紹、孫權等人那樣明目張膽地搞獨立,仍然對朝廷忠心耿耿。 曹操擔心劉表坐大,索性以朝廷的名義下詔,封士燮為綏南中郎將,總督交州七郡,仍兼任交趾太守。(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士燮性格寬厚,為人大方又禮賢下士,前來投奔的賢人智士很多,使交州成為一個難得的人才聚集地。自升任交趾郡太守四十多年,所轄郡內秩序安定,人民安居樂業(yè)。士燮任用不少中原士人在交州傳授漢字和中原文化,為了教化一方百姓,他讓手下人利用漢字注音,幫助越人更方便地學習漢典。為當地的社會經濟文化發(fā)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這些中原名士在士燮的領導下,不僅將儒學傳入交州,而且對越南文字的創(chuàng)造作出了貢獻。他們利用漢字注音,為越人創(chuàng)作“喃”字,假借漢字形聲演為越字,為越南文字的開始。中原說喉聲,交州話舌聲,雖然字與中原相同,而發(fā)音卻不同。他將漢字音韻譯作越聲,平仄都有一定方式,越人之所以能吟詩作對,都是享有士燮的余蔭。正由于此,越南人至今懷念、歌頌士燮的功績。越南后黎朝的歷史學家吳士連稱: 我國通詩書,習禮樂,為文獻之邦,自士王始。其功德,豈特施于當時,而有以遠及于后代,豈不盛矣哉。
士燮在偏僻的嶺南開創(chuàng)一方樂土,吸引很多躲避戰(zhàn)亂的中原移民,使得交州的人口大增。在內地,經過官渡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和夷陵之戰(zhàn),一些不成氣候的軍閥灰飛煙滅,三國鼎立之勢形成。許昌、建康和成都成為事實上的三個都城,以前五千萬人養(yǎng)活一個漢庭,經過戰(zhàn)亂、災荒的撲殺,僅剩一千萬人卻背負起三個朝廷和三個戰(zhàn)爭進行時的國家軍隊。人口的缺乏成為三國都面臨的難題,不打通這個瓶頸,不僅社會生產不能恢復,而且國家也沒有存在下去的實力。
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就是巨大的絞肉機。誰的人多得絞肉機塞不下了,誰就是最后的勝利者。曹魏包括以后的西晉招募戎狄進中原,是為了增加人口,東吳三次派兵到臺灣,是為了掠奪人口,西蜀諸葛亮七擒孟獲,也是為了讓西南夷內附。曹操占領冀州,就曾得意洋洋地對部下說:“昨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一個邊陲的交州竟然發(fā)展到兩百多萬人口,自然要引得周邊勢力的垂涎。
赤壁之戰(zhàn)后,東吳大軍壓境,交州各郡守無不俯首。如果抵抗,將是以卵擊石。審時度勢的士燮,無奈之下向孫權輸誠,嶺南由此成為吳國的屬地。孫權也忌褝士燮在嶺南的威望,對他優(yōu)撫相加。士燮投李報桃,在吳國和蜀漢的沖突中支持吳國,誘導益州的豪族雍闿叛蜀附吳。孫權也就更是喜不自勝,加封他為衛(wèi)將軍、龍編侯 ,兩人進入蜜月期。然而,兩人仍是同床異夢。士燮對行將就木的東漢朝庭戀戀不舍,每年依然送貢品給朝不保夕的漢獻帝。孫權也對境內的這個半獨立的政權不放心,但要用全部精力對付曹魏,也就暫時放過嶺南。
公元二二零年,曹操病逝,其子曹丕繼承權位,同年強迫漢獻帝劉協(xié)禪讓,建立了曹魏政權,至此漢朝正式覆滅,三國時代序幕演完,正劇開始。消息傳到嶺南,八十多歲的士燮陡然色變,扶著侯府前的大榕樹望著風雨如晦的北方,默默不語。良久,才進臥房。從此斷了與北方的往來。只有家國之念,藏在心頭。
公元二二六年,九十高齡的士燮油盡燈枯,他躺在睡榻上,喝下一小口小米粥,來不及咽下,就合上了兩眼。蓋棺定論,他在越南歷史上的地位,比在中國高,堪比建立南越國的趙佗。林邑國國王拔陀羅跋摩一世進犯交州時,曾一度打到交州中心區(qū)域,林邑軍隊發(fā)掘士燮的墳墓,發(fā)現這位耄耋之年去世的老頭,臉色竟然栩栩如生,大驚之下立即封墓,自此越南人為他立廟,像神一樣祭拜他,敬稱“士王仙”。后世越南的陳朝追贈他為善感嘉應靈武大王。
士燮一死,東吳就撕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對交州實施了新的戰(zhàn)略調整。孫權和吳軍統(tǒng)帥呂岱為確保戰(zhàn)爭的勝利,作了相當周密的計劃。發(fā)兵數萬,突然襲擊。一路勢如破竹,占領番禺、信州以及交趾郡治所龍編。直轄交州不僅使吳國版圖空前擴大,也將其國力推向了頂點。此后,孫權取珠崖、儋耳,攻夷州,探亶州,聯(lián)公孫淵,大有逐鹿中原之志。
士燮的子弟不論是抵抗的、投降的、還是沒有參與的,都被孫權借由頭先后殺光了。孫權是漢末最大的分裂勢力之一,但在他的管轄內,卻不允許再有任何半獨立的勢力存在。士氏在嶺南經營半個世紀,樹大根深,只有連根鏟除,才不會給東吳的統(tǒng)治造成威脅。
唯有士氏老家的粟田沒有鏟除,每年一度粟米成熟的季節(jié),在秋天明媚的月光下,信州郊外平緩的丘陵上,成片的粟子閃耀著冷清清的金黃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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