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都如同一場打劫。

以前，父母在老家居住時，我總是挎著一個小包回去，臨到假期結(jié)束返程工作的城市時，總是對父母抗議，“這么多的東西，我怎么拎得動？”

大包小包碼得整整齊齊，有父母腌制的筍干、梅干菜、海貨，也有從超市里買來的零食。他們老是擔心我在外沒得吃，恨不得把整個家讓我搬走。

我總是會趁他們不注意，悄悄把包里的物品拿出來，藏在某個角落。藏來藏去，最后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藏在哪了。

父母把我送上車，又不容反駁地幫我把行李塞到行李架上。等到下車時，我才猛然發(fā)覺，行李的分量一點都沒減輕。

肩扛手提好不容易把行李搬回住處，一般都會胡亂扔在地上幾天不搭理。等到想家的情緒再次泛濫，坐在地上翻看一個個包，才感嘆，再聰明的小孩也永遠斗不過自己的父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些被我費盡心機藏在老家某個角落的物品，居然奇跡般出現(xiàn)在眼前。而我卻還在幾天前傻乎乎地給父母打電話，告知他們，有些東西我留在了家里，讓他們找出來防止壞掉。

而他們也在電話里配合著我，說：“知道了，你放心好了，不會壞掉的。”

今年回老家，因為父母遷來與我同住，心想，這下好了，回來的時候不用那么費力氣了。

回到老家的次日清早，姑姑陪我回到山里自小生活的村子祭奠祖父母。

村莊的道路都鋪了水泥，一路上，姑姑搖下車窗跟村里人打著招呼。記憶似乎被橡皮擦擦去了一般，一張張面孔都很陌生。

聽到姑姑跟人打招呼，我也會扭過頭去看。

尷尬的是，他們卻都一下認出我來，個個流露出驚喜的神情，大著嗓門喊，“啊，志剛啊，志剛儂來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每一位和我打招呼的鄉(xiāng)親，所幸有姑姑幫我抵擋，“這是儂阿叔，這是儂阿嬸，伊是阿婆、伊是叔公……”

而我，只能以微笑或是散發(fā)香煙來掩飾我的歉疚。

車子在國定阿叔家的院外停下。阿叔早就在路邊的雜貨鋪等著我，迎了我進屋，忙不迭地捧出兩個大塑料袋，里面是上個月剛剛曬制的梅干菜和筍干，“老早備好了，一直說儂要過來，怎么才過來？”

又想起什么，折回屋里，弓著腰拎出一個竹籃，里面是8瓶子滿滿當當?shù)奶撬畻蠲罚尤凰€記得我小時候喜歡的這一口。

看著他已經(jīng)花白的頭發(f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心里倒不好受起來。

路過應(yīng)家宗祠，里面正在為一位90歲的老人辦壽宴。國定阿叔說：“儂錫定阿叔在里面?！?/p>

跟姑姑商量，還是等去山上祭祖之后，返回時再跟他見面，于是先往小叔叔家告知午飯人數(shù)。

已經(jīng)出閣的妹妹和嬸娘在家，泡了茶喝，講了一會閑話，隨聞訊趕來的二叔一道上了山。

正在祖父母墳前磕著頭，老遠聽到一個聲音傳來，“啊，是志剛來了!”

“叔公來了”，姑姑提醒我。

我慌忙站起，叔公駝著背拄著一把鋤頭順著田頭往上走。他是我祖父的親弟弟，因為曾經(jīng)當過公社干部，說話帶點官腔。

以前，我最煩他見面就誨人不倦。這次見了面，他還是老樣子，問我，“儂還在報社當記者？”

“是的，叔公！”我恭恭敬敬回答，他已經(jīng)蒼老的沒有當年的風姿，我突然懊悔沒準備，竟然忘了給他帶一些禮物。

“當記者一定要正直，不該拿的千萬不要拿！”他繼續(xù)說。

這次，我沒有絲毫的反感情緒。在俗塵翻滾，不是至親之人，誰會愿意這樣一輩子的誨你不倦？

“剛剛搗出來一些筍，儂把它帶走”，叔公執(zhí)意要返回剛才正在勞作的竹林，好歹被眾人“已經(jīng)裝不下了”給勸阻。

他不肯隨我們下山去吃飯，中年喪妻之后獨自撫養(yǎng)大幾個孩子，生活的重擔讓叔公再也直不起腰。

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我突然有些駭然，此次離別，不知能否再見？

午飯過后，嬸娘從廚房拖出一個紙箱子，說：“這些筍用柴火烤了三天三夜，咪道蠻好，上禮拜就裝好了等儂來。”

把整箱的烤筍往車上搬，壓得我走路像穿開襠褲的孩童，二叔趕緊上來搭手。但他也已經(jīng)老了，聽得出他在喘氣。

下午，在村后的大山里轉(zhuǎn)了一圈，準備回姑姑在城里的家。村子通往城里的道路非常窄，必須避開下班高峰的車流。

行駛了百米路程，姑姑說：“儂阿叔在前頭等呢?！?/p>

定神一看，果真是錫定阿叔。連忙過去。

“阿剛，咸筍和筍干老早給你準備了，儂先拿車上，有話夜飯時再說”，他招呼我進屋，一堆筍排在一起打了包，邊上還有些顏色不鮮亮的，顯然是他刻意挑出來留著自家吃的。

在路上閑逛的村里人看到我，都親熱地圍上來打招呼，這些我已經(jīng)陌生，再次通過姑姑介紹才分清稱呼的阿叔、阿嬸、阿婆、叔公，拉了我往自家去，“筍干頭、梅干菜帶點回去！”

好在姑姑一再解釋，“真裝不下了”，他們這才作罷，卻都在臉上流出幾絲遺憾。

妻子在一旁打趣，“你到了老家跟鬼子進村一樣，怎么四處打劫啊？”

我在心里驕傲地說：“辛虧沒開卡車來，真的要是家家戶戶走一圈，一卡車都裝不完。”

約了村里嫡親的叔叔嬸嬸晚上到姑姑家聚餐，都笑著答應(yīng)了，又催著我走，“遲了車不好開，阿拉等會騎著電瓶車就趕上了。”

回到姑姑家，姑丈看了看車子后備箱，笑著說：“還好，還裝得下?！?/p>

列位看官你們是不知道，還有一大箱幾十瓶子的油悶筍、雪菜烤筍，將隨著我翻山越嶺跨越大海運回江蘇的家。

回鄉(xiāng)之路就是一條打劫的路，打劫了滿滿的親情，陪伴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日日夜夜，不孤單，心里有愛……（作者 應(yīng)志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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