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我采訪她的時候，問起她當(dāng)初為什么跟先生分開。她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思考幾秒，平靜地回答：“因為他是一個作家?！?/p>

“那么，你愛上他又是因為什么呢？”我又問。

“也因為他是一個作家。”沒有她的經(jīng)歷，誰又能懂得她在說些什么呢。

在我記者生涯，這是頭一次在采訪的中途接不上話。

“你不必感到不可理解?！彼岩粋€白瓷的茶盞推到我的面前，微微一笑，說道：“就像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中所講的那樣，我們只是期望做一個永遠的朋友?！?/p>

“可是，十多年來，上海、杭州、桂林、新加坡，你們一路下去，為的只是想做一個永遠的朋友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當(dāng)然不是……我們一直都在追求愛情，我們也一直相信愛情?！彼恼Z氣像在講一個跟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故事，帶一點釋然又有幾分自嘲，然而終究止于對遙遠往事的回味。

她說道：“這十年，在杭州，我跟他藏進防空洞，躲避日本人轟炸的時候，他淚流滿面。然而不是為我；在桂林，你知道，桂林是多美的地方呵，可他從沒有陪我出去走走看看，他說那個時候的中國沒有山水；到了新加坡，他又整天呆在屋子里寫作，偶爾出去一趟，也是跟書店的人商量印刷出版的事情。即便在上海，那是我跟他一見傾心的地方，他在那里說過最動人的話，也不過是一句要跟我‘做一個永遠的朋友’。

不管我接受過什么新式教育，我游歷了多少現(xiàn)代國家，要知道我首先是一個女人呢！我需要平平靜靜的日子?！?/p>

“你知道嗎？我喜歡他這一點！”她笑著說，“他說他不是一個戰(zhàn)士，他首先是一個作家?？墒钱?dāng)事情來臨的時候，他反而比那些戰(zhàn)士還要像一個戰(zhàn)士，而那些作家，像魯迅說的，有的成了富人，有的成了囚犯，有的成了僧人，有的甚至成了叛徒?！蚁矚g他這些，我也因此而愛上他，跟了他十年。

可是，一個人的一輩子總不能全部獻給偉大，特別是一個女人?！?/p>

這時，院子里傳來小孩哭鬧的聲音，她連忙起身出去。

進來的時候手里抱著一個兩歲左右大的小女孩，眉清目秀，很可愛。另一個稍大的是男孩，扯著她的衣角，肥嘟嘟的站著，也可愛的很?！獌蓚€都是她的外孫。

“是不是哥哥又欺負妹妹啦？”外婆笑著問道。

“沒有！”哥哥回答，一臉憤怒。

“有！”妹妹不哭了，張大嘴巴喊道。

“沒有！”

“有！”

“沒有！”

“有！”妹妹又哭了起來。

“沒——有！”哥哥也跟著哭了。

外婆被逗得大笑，哥哥妹妹都感到不解，愈加哭得厲害。那笑顯然并不是先生風(fēng)那雨飄搖的一生所能給的。

他的生活太灰暗，太冷僻，太不平常。

這笑容證明她離開是對的，跟當(dāng)初的擁抱一樣對。她當(dāng)時擁抱的是他的才華，擁抱的是一個替自己抒情的人，擁抱了自己最天馬行空的幻想。后來離開，也無可厚非，因為人總不能一輩子活在抒情的調(diào)子里，總不能一直幻想下去?？偟谜覀€人跟自己一起去聽聽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聞一聞海棠和苦茶的味道，嘗一嘗青菜和豆腐的口感才算正真的活過。

我覺得采訪沒有必要進行下去了，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全部。于是我和她開始聊起了跟先生無關(guān)的事情。

這些年，她有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年前剛?cè)チ嗣绹?，那里有一家他自己的律師事?wù)；兩個女兒，一個找了位中學(xué)老師做伴侶，一個嫁給了商人。

“兒子怎么樣？還不如女兒呢！半年回家一次，有時還不帶上囡囡！”她抱怨道，有責(zé)怪的意思，更多的是老人對子女樸素的愛。

我玩笑說：“您這樣說，也不怕他就回來跟著你，游手好閑諸事不管么？”

“我養(yǎng)得起他！”她回答道，臉上仍然是明朗的笑。

臨走的時候，我問她是否后悔把那十年交給他，后悔他耽誤了她美好的生活。

她說從來沒有。

“這樣說，如今你依舊是愛他的了？”我問道。

“不！我愛我現(xiàn)在的一切?！彼鸬溃八皇俏业膹那?。從前，我的的確確是愛過他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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