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菜地
一、
飯桌上,父親又在炫耀他的王,秋季最當令的菜花王。
“鋪展的有八仙桌那么大,葉子闊的像芭蕉扇,花兒跟盆子似的。走到地里,就先看它去?!备赣H向我們描述著長到他腦子里的菜花王,指手畫腳的,似乎要把菜花王赫然搬到我們面前。
被父親滿眼孩子氣的喜悅所吸引,亦或是很久不曾近身土地和菜園的心血來潮,我特意走進了父親的菜園。
這是一片父親的領(lǐng)地,菜花和白菜整整齊齊地站在壟上,父親往地里一站,腳下就是點將臺,那些擠擠挨挨的菠菜油菜,都是他撒種成的兵。一年四季,父親總會在時鮮的菜里挑出茄子王,甘藍王,柿子王,白菜王??????王只有一個,只限于自己的菜地,別人的菜再好,父親從不眼饞。
父親對菜地的照料遠遠超出了對家的眷顧,我們享用著他勞動的果實,卻輕易得不到父親的關(guān)愛。母親說他是那種知道心里疼,卻不會嘴上抹蜜的人,心眼實誠的人習慣了不是用嘴表達感情,而是用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凈跟莊稼,蔬菜打交道,常跟人不大合群,用鄉(xiāng)下人的話講,說話硌實。他站在植物堆里是自由自在的,不抬眼仰人鼻息,不低眉順眼??傊诘乩锶说目颓?,虛套都免了,這里排不出任何財富和權(quán)力的福布斯。
田壟上,晃動著父親忙碌的身影,父親吸著香煙,沒有功夫重復那些沾滿口水的話。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特定的契約里跋涉,父親的契約是田園,遠離名利是非,稼耕桑麻。父親在菜地里體現(xiàn)出公平合理的大同理想,一樣的施肥,澆水,接受陽光的教育,誰有能耐長得最大,誰就是菜地的王,這里絕然不存在枝枝蔓蔓的人脈關(guān)系,也不會因為爭奪雨露陽光,有兵刃枯黃的去路。
那些菜們花花綠綠地生長著,父親從它們身邊趟過,葉子會勾一下父親的腿,父親知道那不是拉攏,是親近,父親用嗔怪的眼神回應著,或者拂一拂葉子,菜們知道那是鼓勵自己好好生長的意思。人太孤獨了,需要情感的溝通與交流,有人對動物恩寵有加,父親常在菜地里自言自語,青菜們就舒展開忠誠的耳朵。有的時不時也會使小性子,長病的就發(fā)蔫,生蟲的會撅嘴,有精神的會在父親身邊抖機靈,父親懂它們自由自在的表情,菜地里每一棵青草,每一棵青菜都在使喚著父親健朗的身體。
父親知道如何讓種子遇到合適的氣候和潤濕的泥土,怎樣才能正確地發(fā)芽拔節(jié)。他常躲開打春這個節(jié)氣,過了這個節(jié)氣撒下的種子,才不會受孕,竄苔開花。青菜的賣相就是一個鮮亮,脆嫩,不是老姜疙瘩,可以倚老賣老。
我曾跟隨父親種過西瓜,用一個謊花去對一個坐果的真花,并親手抱著西瓜王走出瓜地,那種喜悅無以言表。而今,父親理蔓,抹叉的手勢,揮舞鋤頭的日子,跟我成了一幅畫面的距離。除了少年時天天長在地里,我就沒有一次踏踏實實地走進去過,幾乎都是蜻蜓點水地過一下,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在我繁雜的心里,急于去抱外面世界的大西瓜,菜園小的像粒芝麻,只能絆住父親,這樣坐井觀天式的人物。
父親的固執(zhí)和他一生改不掉的粗罵一樣。母親奚落父親的菜花王不好賣了,現(xiàn)在走俏的是散花頭的有機菜花。父親就是要種白的像一盆雪似的菜花,那樣的菜花才有一個王的樣子。父親有些想不明白了,他剛種菜花那些年,散花頭是品相最次的,現(xiàn)在換個有機的名頭就被人高看一眼了。還有一事他也想不明白,女人們爭相燙染的五顏六色的頭發(fā),遠沒有母親當年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好看,可是一有什么風,鄉(xiāng)下人也跟著抽,誰也擋不住?,F(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他的菜地隨邪氣長了。
二、
菜地給了父親一個無形的氣場,他散漫的很闊。
他也給青菜們一個自由發(fā)揮的場地,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絕不拔苗助長。愿意長的低矮的,也絕不嫌棄。甚至滿地都生了曬太陽的蟲子,他還說人吃過蟲子咬的青菜,才會長心眼的。他以昆蟲的耳朵和心腸給青菜自由的話語權(quán),沉默權(quán),用鄉(xiāng)下解釋公平的話說,那真叫一碗水端平?。?/p>
他只管種植,不問收獲,賣菜是母親的分工,但錢父親管著。一季青菜收多收少也不會給他任何太多的觸動,就是越老越愛往田園里走。從前勤快是為了家里的幾張嘴,現(xiàn)在感到的是勞作的快活,舒筋活腦。那一行行,一壟壟的菜是他一年四季的篇章,這篇章種上就發(fā)表了,一露嫩格嶄嶄的黃就有生機了,陽光雨露的一點就燦爛了,如果父親剛喝完酒下了地,這翠格錚錚的綠色篇章簡直就美呆了。
他給予它們應有的保護,卻也不自私到狹隘。每到一年的青黃不接,那些找不到食物的雀鳥就會飛到他地里來。從不下網(wǎng)子,使套子,更不撒帶著農(nóng)藥味的麥粒子。有時在竹竿上挑幾個紅色的廢舊的方便袋子,說是嚇唬,倒更像歡迎小生靈們到來的小旗幟。那些鳥雀歡喜著落到地里,專揀大的,熟透的茄子柿子啄,破了相的,我們吃不過來,父親就挑在架材的高枝上,給更多的鳥兒就近用餐,不知不覺中天上也飛著他的另一群兒女似的,直到五月的布谷鳥灑下麥子開鐮的神諭,鳥兒們才唱著歌離去。
對于人,鳥兒們有天生的怯意。開始,鳥兒們也有些躡手躡腳的羞怯,畢竟是偷嘴么,時間長了,見這老漢半推半就的,它們就不怕了,甚至反客為主了。為了表示謝意,它們?nèi)鱿录S便,或者為半聾的父親留一地鳥語。父親也不急惶它們,他聽懂鳥兒們的議論了,新麥一下來,它們就到莊稼地里覓麥粒去了,父親的心里有底了。
鳥兒們對這片土地也是留有深情的,可怎么和父親打招呼呢?每當成群的鳥飛過,有幾個頑皮鬼,趁父親看它們的間隙,準準地拋下幾個白色炸彈,以示問候了。父親再聽見它們呼扇翅膀的響聲,故意把草帽檐拉低了,鳥兒只好把炸彈空投到青菜葉子上了,似乎它們也懂人類那點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小心思。它們的小爪子每次只捧著兩顆麥粒離去的性情,同樣深得世俗人心,在這片菜地里人鳥是相惜的,他們總是盡己所能地把路遞送到對方的門前。
每當在城市的一角,看到某個菜農(nóng)臨街擺攤,我都會停下腳步深情地注視著,似乎感到那些青菜都來自那片讓父親驕傲的菜地。菜農(nóng)數(shù)著手里的毛票,一臉幸福的表情,也許冷暖的世界并不懂我這種人的心情,莽莽撞撞的車流往往讓我無處駐足,像無形地撲上來一群城管:這兒不是你培養(yǎng)鄉(xiāng)土情懷的地方!我忙和小攤販們趕緊的一起鼠竄了。所幸父親只愿意培養(yǎng)青菜和他的王。所以,被城管追趕的罪只有母親來消受了。父親是對的,那種總是為青菜提心吊膽的,過盡千帆皆不是,待價而沽的凄惶,很難讓人沉浸到種菜的快樂里。
——之所以為文,原來我已承襲了父親的一切,在稿紙上我也租了一方園,灑落情懷,遍植青苗,播下一粒王的種子。
作家韓少功說:“經(jīng)常流汗勞動的生活,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才是一種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幾乎是父親晚年生命的全部。
這是怎樣一種奢侈的人生??!他們源自天性里對土地的謙卑,我不想文藝腔地說,這是陶淵明式的詩意與智慧,再苦再難,就像寒冷封不住鳥兒的歌喉一樣,土地的子孫帶著終身難以去除的土氣,憑命運再怎么捏巴,都是泥人似的的張王李趙。在農(nóng)人那里,生活就是一種勞動,一切為了糧食和腸胃,像土地里刨食的蚯蚓吐著泥漿的小日子才美不滋滋的。
三、
初諳人世,我曾抱怨父親的閉鎖自守,沒本事帶著這個家奔向興旺發(fā)達。一流的修柴油機的技術(shù),打的啪啪響的最精準的算盤,一腔熱血沸騰的從軍報國志,哪一樣他都沒有極盡欲望去追求,所以才落得讓人不屑一顧泥腿子的平庸。及至自己經(jīng)歷了浮世沉淪,漸漸懂得父親身上那一點一滴的財富,都是靈魂里洗煉出來的。
喜歡父親說出的農(nóng)諺如家常話,對節(jié)氣的了如指掌,亦步亦趨的遵從,還有他談論著王的神氣。偶然,從一位大叔嘴里得知,父親年輕時像個說書匠,從《三俠五義》《隋唐演義》到《烈火金剛》《青春之歌》,大段大段地講給寂寞的村莊聽,這倒好像是父親人生的敗筆,他很少提起。關(guān)于青春和夢想,再怎么遣詞造句還是命運來安排結(jié)果的人生,不談也罷!敢愛敢恨敢失去便過去了。
也許,早年人世的紛紛擾擾來來回回經(jīng)過身體到達心靈時,把人的身體踐踏的像覆著許多皴紋的太湖石,通透了,皮實了,滄桑感都出來了,倒是這一地長勢喜人的青菜把父親心靈路上的坑坑洼洼都填平了。在那些青菜和蟲鳥僅有幾個月或幾天的短暫生命面前,父親比誰都揣著明白,人沒有資格抱怨什么,抱怨分明是傻子扣動扳機射向自個兒的子彈。
父親遺傳給我的鄉(xiāng)土氣息一直在我生命里拔節(jié),吐穗,灌漿,直至飽滿。父親的日子逐漸凋落,落葉一樣在我的心路上擺放著圖案。有時嘩然傾瀉,一堆堆很厚的時光,我的心路從疊放的落葉里探出來,留下自己的獨白。喜歡走在沒在草叢里的羊腸小道,喜歡踩在土坷垃上,碾碎泥土,被土抓撓,按摩腳掌的感覺。那是兒時父親在田地里扒溝找壟時,讓我踩在直線上的感覺。那種接地氣的感覺是羊吃慣了青草的感覺,一段日子沒到田野里走走,就像羊沒有吃一口坡地的青草一樣,頭會疼,日子會緊巴的發(fā)悶。
還有那些與鄉(xiāng)民最貼近的感受,還有塵埃下面的塵埃,還有我是土地的兒女,我心里可以長出自己的王。父親讓我知道了我不再貧窮,不再做一個抱怨的傻子,這已足夠!我不再癡妄于尋找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只需要一個與父親一樣的支點,向泥土致敬,在泥土中向自己的生命致敬。
一年四季吃著父親送來的青菜,我又曾給他什么安慰?關(guān)于寫父親的文章,發(fā)表的和未發(fā)表的,我一直沒有勇氣讀給他聽,心里暗自慚愧著,對于父親,我所做的遠沒有寫得如此深情。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父親的期待愈來愈純粹,甚至沒有什么天性之外的乞求。這一輩子,我都是父親園里的一棵青菜,他在與不在,父親都是我的王。你看看,其實,我永遠活在對父親的仰仗里。
記得那一天,父親剛從菜地里回到家里,沾著一腳的泥土,那些細粉一樣的泥塵,清晰地印在光潔的地板上,那是父親從軟泥上拓印回家的腳印。我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多么愿意永遠這樣擦拭下去,抵消著父親的腳步會逐漸遠離的恐懼,一些滋味古怪的理解和寬容,在生命自然的延續(xù)里,擦拭的如此疼痛,如此安慰。人到了一定年紀,便不想對父親求取什么,只要身邊還繚繞他的氣息,地上還有他的印跡,他和他的王同在??????
常想,酒常給父親神仙似的面容,酒也能給父親神仙似的益壽延年就好了,怎么可能呢?他連佛都不信,他就是一個自生自滅的肉身。
父親說:毗鄰的那塊地又被工廠劃走了。我心里莫名的一顫,父親唯一的菜地已在虎口邊上了。土地在銳減,甚至在向集約化的農(nóng)場發(fā)展,那時連溝角地沿都不再是父親的了。菜園里有他的氣場,氣數(shù)盡了,父親到哪里安放他的謙卑,他的希望和汗水,他潔凈的王。他又不懂琴棋書畫,勞作的閑和無所事事的閑不可同日而語,他被煙草喂養(yǎng)的咳嗽,只有青菜園的氣息可以清潤他的肺腑啊!沒有了播種和收獲的菜地,在父親的全部感知里,整個天地也會暗淡下去的。
那些白菜王的種子,正等著成為父親下一個春天的種子。
那些菜花王的種子,準備好了秋天里繼續(xù)發(fā)芽,開花呢。
那一畝三分的菜地呀,我收集了無數(shù)恩惠和生機,在一場又一場的風雨中化作父親的魂和根須,像感知陽光一樣感知著永遠的父親。
父親和他固有的生活一旦不見了,他真的會老的很快,想起這些,怎么不令人擔心啊!這世道總比我的心事奔跑的還快!在永無止息的塵世喧嘩中,父親耐心地守候著一片菜地的臨終時光,我仿佛看到因為一片菜地的消失而從此沉寂的這片土地。
別的蟲子在叫,別的鳥兒在飛,別的蝴蝶和蜜蜂依然忙碌,這是大地上哪一片菜地復蘇的明媚?
有時,站在一川故我的人流中,在空空的路的盡頭,真想對著那片菜地大喊——
——快跑!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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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菜地的評論 (共 19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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