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入我的夢中
湖北洪湖市燕窩中學 孫維彬
去世快五年的父親,昨夜又走進了我的夢中。自從父親去世后,也有好幾次來到我的夢中,但沒有哪一次有這么清晰,這么鮮活,這么笑容燦爛。夢中的父親依然是那么勤勞,他苦了一輩子,我以為他到了另一個世界會清閑下來,會享受一下不用勞作的幸福,可是我還是不了解父親。父親一生就是勞碌的命。
父親生于1943年,1954年他十一歲時,江北發(fā)大水,百年不遇,父親就隨著爺爺逃難到江南山里,替人家放牛。這個時候,他的母親,我的奶奶有沒有去世,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講過,也許講過,我太小,沒記住。父親原本兄弟三人,一個妹妹。我父親排行老二。我的大伯在20歲時,病逝了。爺爺雖然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木匠,但他不會做農(nóng)活,地里的事總是父親去做。聽說爺爺為人豪爽,喜歡做些替人擔保借錢的事。有一次擔保數(shù)額較大,結果人家沒錢還,倒把自家賠了個精光。不過,因禍得福。土改的時候,家里劃了個上中農(nóng)。不然就是地主了,后來一家人的日子就會更加水深火熱。
父親從來不講爺爺為什么不干農(nóng)活,只講他十三歲的時候,就帶著弟弟妹妹下地干活。耕地,犁田,打磙,播種,鋤草,插秧,收割,打場,挖溝,開河,挑大糞,趕牛車……什么農(nóng)活都學著干,不然就要餓死。
爺爺在我出生的前一天病逝,家里的擔子就全落在二十一歲的父親身上。弟弟妹妹年幼,長兄如父。父親對他的弟弟妹妹疼愛有加,尤其對他的弟弟,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父親一生勤扒苦做,創(chuàng)造的財富除了養(yǎng)育了我們?nèi)置?,一多半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耗盡了。即使他的弟弟到了成年,也是一生為他擔驚受怕。相反,我從來沒有讓父親操心過。父親給予他弟弟的愛,遠遠勝過我們?nèi)置谩K牡艿苡嗊^一次婚,快結婚時退了,賠光了家里的樹木。后來,他的弟弟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弟媳生了一個侄女,不久,弟媳得胃癌,父親四處籌錢為她治療。一年后,她撒手西歸,留下一大筆債務。這債務自然歸父親還了。一歲多的侄女嗷嗷待哺,母親見著可憐,就接來,一直撫養(yǎng)她到十八歲。他弟弟第二次結婚,父親又四處借錢,為他建了兩間瓦房。父親的弟弟好逸惡勞,打架斗毆,八三年嚴打,鋃鐺入獄。父親怕他一個家散了,就把他家的十幾畝田地都攬過來做。加上自家的二十幾畝田地,全靠父親一個主勞力,母親干農(nóng)活不麻利,只能打打下手。兩副重擔像兩座大山,壓彎了父親的腰,壓垮了他的身體。我至今都不能想象,父親瘦弱矮小的身子里怎么蘊藏著那么巨大的力量,能挑得起兩個家庭的重擔。即使在如此艱難的日子里,我也從沒見父親嘆過一口氣,沒有向生活繳械投降。這也許是他從小泡在苦水里,養(yǎng)成了無比堅韌的個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好不容易熬到了他的三個子女成家,用農(nóng)村的話說,算是完成了任務,但父親也沒有歇一歇的念頭。他還是堅持勞作,想為自己和我的母親積攢一些養(yǎng)老的錢。父親承包了別人撂荒的十五畝低洼地,用了30天的功夫,割草,平整,剪修,開溝,筑堤,硬是把一塊荒草萋萋的廢田改造成了蓮子田。第二年夏天,嬌艷的蓮花開了,好大好大的一片,映紅了父親的一片天,映紅了父親滿是溝壑的暗黑的臉,也映紅了父親對生活的希望。一天黃昏,我去摘蓮蓬,父親正背著手,在田埂上巡視他的蓮子王國,那神情簡直就是一個君王。見到我,父親快活得像個孩童。父親不讓我下水,怕我不好好地摘,傷了他的“臣民”,便親自下田,小心翼翼地采摘了一大袋子。那蓮子嫩嫩的,爽爽的,甘甜甘甜的,那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為甘美的味道了。雖然后來我也經(jīng)常吃到蓮蓬,但總覺得缺少點什么,不是父親采摘的蓮蓬的味道……。
父親的好日子沒過幾年,2009年5月,父親突然咳血,經(jīng)檢查,確診為肺癌。醫(yī)生說,像他這種體質,動手術恐怕下不了手術臺。在省人民醫(yī)院住了幾天,父親惦記著他的油菜要收割了,麥子黃熟了,玉米要鋤草了,棉花苗要移栽了,還有那滿塘的蓮子……。父親執(zhí)意要回家,我只好瞞著他的病情,開了許多藥,保守治療。
父親一回到田野上的家(自從種了蓮子,父親和母親就搬到離村子六七里遠的荷塘邊上去住了。),就去巡視他的“王國”,侍弄那些莊稼,他以為自己只不過是煙抽多了,肺出了點問題而已,沒有大礙。我勸他回村子來休養(yǎng),莊稼就不用做了,可以請人做的。父親說:別人做,我不放心。父親是個很執(zhí)拗的人,他認定的事,你是很難勸得動的。父親吃了大半年的中藥,打了大半年的針,病情越來越惡化,身上開始痛疼,疼得他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從來看望他的親朋好友言談神色中,父親知道自己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好幾次對我說:“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些了,可是……”沒說完的話語中透露出無限的蒼涼、留戀和無奈。每到此時,我就扭過頭,用手背揉擦酸澀的眼睛。我能用什么話語來寬慰他呢?
病中的父親一直惦記著他的孫子——我兒子當時正面臨高考。父親每次見到我,就要問:“昉子讀書么樣???能不能考上大學?”我說,考上大學是肯定的。此時,父親老樹皮似的臉上就漾出一層層的笑意。
父親熬了一年多,終于堅持不住了。2010年9月24日,在他的孫子到大學報名參加軍訓一周之后,他再也沒有什么牽掛了 。一大早,太陽染紅了房前屋后的莊稼和樹木。父親拄了一根拐棍,朝離家不遠的密林里走去……。他來自田野,生于田野,刨食于田野,他的靈魂也必將歸于田野。發(fā)現(xiàn)父親的時候,父親平靜地躺著青草叢中,臉上沒有痛苦,平靜得像一潭止水。
今年大年三十,我?guī)е鴥鹤尤ジ赣H墓前祭拜。兒子在深圳工作,清明節(jié)肯定不能回來,只好提前給父親燒些冥錢,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離清明節(jié)還有半月,大約是父親想念他的兒孫了。不然,父親怎么會突然走入我的夢中?夢中的父親,收獲了堆積如小山的紅高粱。烈日下的父親站在高粱堆上,拿著木掀,歡快地掀開高粱晾曬,笑顏如花。
父親,活在我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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