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壇
西 壇
周建國
一
西壇是個好地方,是個有故事的地方,是個可以懷舊,有味道的地方,也是個很值得一游的地方。
清明回漢陰掃墓,聽說西壇快要拆了,一心想去看看。臨走前,好不容易瞅了個空檔,特地去了一趟西壇。
西壇因古人在此祭天祭地祭神仙而得名。它是漢陰縣城大西門外西至黃板巖,(今西大橋)北至小西門,東至西城墻這一大片區(qū)域的統(tǒng)稱。過去,行商坐商、有錢人、大戶人家無一例外,都住城里。土匪流寇兵痞來了,城門一關(guān),也好有個保護。早先,縣城從漢陽坪遷來新店,剛建起這座城池時,大西門外本是一片河灘荒地,沒住家戶的。巴茅草、剌籠比人高,那是大灰狼豺狗子毛狗子野狗子野兔子的家,晚上能聽見鬼叫。久而久之,賣柴賣草賣炭的慢慢的云集此處,逐漸有了需求和人氣。無房居住的外來戶和勤快人便率先在此燒茅草砍剌扒,圈地蓋起了窩棚。后來,窩棚演變成了平房。再后來,房子越蓋越多,越蓋越密。你蓋我也蓋,一個賽一個,一家擠一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幾個世紀過去,整個西壇竟被蓋了個密不透風,嚴嚴實實。
最東頭的緊貼城墻,最南頭的人家,后門一開,就是月河。月河是他們的母親河生命河,他們終日依偎著月河,枕著月河,聽著水聲長大。
寂靜的月河活像個害羞的少女,接納了沐浴河、梨園河、觀音河等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河流,卯足了勁,從西南方正對著西壇悄無聲息的淌來。臨近小城時,它又有意無意的將身子一扭,流往了正東。它這么一扭,就在身后留下了一個大河灣,留下了這座簸箕城。
西壇就掛在簸箕城的右邊沿上。它西南臨月河,東依明城墻,北傍龍崗余脈。
自古以來,大西門是水門柴門。雖為水門,但它從未遭水淹過。不是龍王爺手下留情,皆因漢陰城西高東低,不懼水。一旦西頭進了水,東關(guān)必定是一片汪洋。惟有六十年代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水嚇壞了城里人。風聞上游的觀音河水庫要翻壩,那可是扣在漢陰城頭上的一個盛滿了水的大盆子啊。嚇得城里人慌忙緊閉了大西門的兩扇厚重的城門,外加粗頂門杠子,城門里還壘起了沙袋子。大人手提報警用的銅鑼和防訊工具登上城墻,嚴密監(jiān)視水情。慶幸的是,水庫并沒翻壩,漢陰城有驚無險。只見滿滿當當?shù)囊缓臃褐鰷u鼓著泡,咆哮如雷的黃湯湯水裹夾著樹枝木檀椽皮浪渣子,剛觸到西城墻,碰了個壁,便知趣的馬上繞城東去。漢陰城保住了,整個西壇卻泡在了一汪黃水湯里,東關(guān)自然是水漫金山了。自那以后,就再沒關(guān)閉過城門和用沙袋擋水。
這里曾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方,是柴草炭檁椽藤雞鴨鵝貓兔壇壇罐罐的交易盛地,是“牛牙子”穿梭往來,販豬販牛倒驢倒羊,鉆袖筒子掰手腕子捏手指頭的掮客們操持營生的神秘之地。也是市民買米買面買菜買肉買豆腐買桶買簸箕買筲箕買籠子,農(nóng)民買農(nóng)具買用品買鋤買鎬買釬買耙買犁買農(nóng)具的必到之處。這是個充滿誘惑,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不可或缺,承載了艱難歲月地方,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與此同時,它還是個十分詭異和令人糾結(jié)的地方。因為它是“取水”的必經(jīng)之地。隔三岔五,半夜時分,雞不鳴狗不吠之時,哀樂和鑼鈸鼓镲的打擊聲,還有那格外尖利剌耳的小嗩吶聲,每每將人從夢中驚醒。不用問,肯定又是誰家的老人作古了,在辦白喜事。一大幫萬般虔誠,披麻戴孝,手捧細香的孝子賢孫們由作道場的道士先生領(lǐng)著,列著隊,出大西門,正穿西潭而過,要去月河“取水”嘞。聲音遠去,剛進入夢鄉(xiāng),又會被取完水歸來的一陣陣喧囂聲吵醒。
出大西門有兩條路,一條是順城墻往南的小巷,直通南河壩。一條順城墻向西幾十米后,拐了個直角往南,向前幾十米后,再拐個直角向西。至屠宰場(后改為肉食公司)時,分岔,一條小徑往北,上小岥,去小西門。大路則彎彎曲曲的一直蜿蜒到西大橋。印象最深的是南頭的豆腐店和中段的屠宰場。
豆腐店建在西城墻外南段城墻拐子處,城墻和豆腐店之間夾了條小巷。
年長些的人大概都有過“加尖買豆腐”的經(jīng)歷。那時侯啥都憑票供應。嘴里銜著豆腐票和鈔票,后半夜就要去排隊。排隊自然是男娃的活。不能睡懶覺,還要有勁兒去擠。賣豆腐的小窗下,頭天晚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籃子筐子罩籬子就順著墻跟代替主人排起了長隊。起早摸黑,只為買上家家戶戶都要做豆腐乳用的豆腐和能當頓當菜吃的豆渣。豆腐店開工更早。天沒亮,頭箱豆腐就出鍋了。梁上吊了幾個十字架,土布大包襥的四個角拴牢在十字架上,用來過濾豆?jié){。大把式吱吱嘎嘎,十分費力的搖著十字架,邊搖邊加水,直到包襥下滲出清水,包襥內(nèi)的豆渣擠成了一大砣。過濾完的豆?jié){一鍋接一鍋的煮,大灶門口堆得粗糠順著斜岥往鍋底溜,烈火熊熊,火焰呼呼,大龍槽鍋火不斷牽。豆?jié){煮沸,就要點豆腐了。將石膏水往鍋里輕輕一潑,滿鍋煮沸的豆?jié){瞬間凝固起了一朵朵豆花。舀凈浮水,將豆花舀進鋪有白布的大木框內(nèi),扎牢,上面用巨石壓死。在重力作用下,豆腐水被嘩嘩嘩的擠壓出來,淌入地下水槽中。水榨干,豆腐就成型了。
當一塊塊顫悠悠,飄著特有的清香,熱氣騰騰的豆腐擺上窗口小桌上時,立馬引來窗外一陣陣騷動。
人們期盼看見令人怦然心動,風情萬種的豆腐西施楊二嫂。
但人們很快就沮喪了。
透過那扇剛好能塞進一個籃子的小窗,前頭的人終于看清了里面是麻臉胖婆娘的一張老黃臉。
原先排好的隊形散了,秩序大亂,人頭攢頭,喊聲連天,一雙雙大手小手將籃子籠子盆子筲箕子高高的舉過頭頂,拼命往前擠,惟恐豆腐賣完了,白忙活了大半天。
此時此刻,在買豆腐人的心目中,賣豆腐的麻臉胖婆娘比豆腐西施楊二嫂還美,比江姐許云峰還偉大。他們再美再偉大,也不能賣給我豆腐,更不能當飯吃。眼下,能買到豆腐豆腐渣才是最現(xiàn)實的,免得回家挨打挨罵。家人還指望了大半天呢。
不少人甚至在想,要是我家也有個賣豆腐的,能開后門,那該有多好。
豆腐店南頭有個用石頭水泥砌成的“石擺”,其功能是將河水“擺”向?qū)Π叮瑴p少洪水對河北岸的沖力。
石擺旁,一根粗鐵鏈一個大鐵錨永遠錨住了一艘大渡船,不知錨了多少年。即使天沒下雨,渡船的船艙里也兜了半船水。船是擺設(shè),是樣子貨,長這么大,從來就沒見用它擺過渡。聽老人講石擺這個地方原先有座橋,國民黨撤退時炸了,原來的老公路就從這兒過河,一直走河南岸的。說歸說,反正沒人見過橋墩遺址,更搞不懂連路都沒有,汽車究竟從哪里開過來。
那時小孩多,一家四、五個,甚至七八個,也不像現(xiàn)在獨生子女這么嬌氣。在那個崇拜英雄,鄙視金錢的年代,小兵張嘎是男娃心中的男神,大英雄。一天到晚,彈弓子,石頭瓦塊,刀槍棍棒不離手。翻院墻,鉆狗洞,斗雞,打架,捉迷藏,逮特務,擠油油,偷蘋果,摘桃子,一條街就是一伙,能從西關(guān)瘋到東關(guān),從一睜眼瘋到上床,從不知累。
物質(zhì)匱乏,北岥桃子園里的果子還是小青蛋蛋就下手了。一咬,酸得牙齒格格響。
隔了半面岥,就能聽見正在巡山守園,像是長有千里眼,順風耳一樣,全城小孩皆知的崔老漢吼到震山響的一頓球頭子臭罵。不怕罵,怕的是他放狗來咬。那一黑一黃惡狠狠的攆山狗才是最讓人魂飛魄散的。它們一口咬住小屁股蛋子就不松口,咋也跑不脫,只等著被崔老漢束手就擒。所以,一旦聽見狗吠聲,頑童便撒開腳丫子落荒而逃。
月河兩岸是女人洗衣浣紗的專屬地。家家戶戶的女人都用竹籠子盛了用皂角水浸泡了的衣裳床單被里下河,用棒棰敲打漂洗。邊洗,邊張家長李家短的拉著女人家永遠也叨不盡的家常。小孩子則最愛在西河壩南河壩摸魚撈蝦捉蟹捕鱉釣蚵螞,用涂了香誘餌的篾簸簸放小麻魚子小白條子魚,挖沙坑挖水井挖陷井打水漂打水仗打石頭仗打彈弓子仗。
這兒是孩童撒野的樂園,是小屁孩任性的天堂。
夏天,只聽得滿河嘰嘰喳喳的嘻戲聲。石擺下水深,是個深潭?!巴僚葑印?、“打鷂子”、“扎迷子”,百般姿式,各顯身手。
一群群曬得黑油油,光亮亮,身上穿個“肉背心”的光屁股小孩,最愛齊茬茬的站在石擺上,扎足勢子,猛吸口氣,接二連三的來個高臺跳水,雙手前伸,頭朝下,腳騰起,“撲嗵撲嗵”,跟下餃子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朝水里跳,水花子一濺多高。
從小就在那艘永遠錨在石擺下紋絲不動的大船上爬上爬下。洗澡戲水是男孩的最愛。一入夏,就天天巴望著早點放暑假。光身子一下河,就忘掉了一切,一瘋就瘋到天黑,直玩得饑腸轆轆沒勁了,才曉得回家吃飯。
記得一次玩到天擦黑上岸時,卻發(fā)現(xiàn)小褲衩不見了,不是被惡作劇的人偷走了,就是被水沖走了。只好用力將小背心往下拽,遮住小雞雞,貼在小玩伴身后溜進城。回了家,坐在門墩上不敢進院子,怕挨打。
大人嚴防死守,最怕小孩下河洗澡。漢陰城的夏天,今天淹死一個,明日漂上來一個是常事。大人鬼精鬼精,火眼金睛。撒沒撒謊,用指甲一扣小胳膊便知。水里泡久了,曬足了太陽,黑皮膚一扣就是一道白印子。
這茬小孩就是在這里渡過了一個又一個夏天,渡過了缺吃少穿,饑餓痛苦但卻無比歡樂的童年。
二
順著既狹窄又彎曲的街道西行,兩側(cè)盡是土墻灰瓦,灰頭灰臉,滿目蒼桑。平房連片,歪東倒西,木鋪門板商店,兩側(cè)商鋪撐起的陽蓬幾乎能將街道遮嚴。鋪子里堆滿掛滿了鍋碗瓢盆碗勺鏟刀鉤鏈筷籠屜草鞋繩索和筐籮簍瓢箕桶盆扁擔牽擔等農(nóng)具。彎彎曲曲的街道兩側(cè)房檐坎下擺滿了裝有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籠子筐子背籠和戳箕,多為剛從地里拔的鮮活的蔥姜蒜白菜蘿卜芹菜,剛挖的采的洋芋竹筍蕨菜香椿野菜黃絲菌魚腥草火豆腐干。
甚至還有剛從咯咯咯叫的老母雞的雞屁股下掏出來,帶著余溫,自已舍不得吃,便小心翼翼的放在籃子中的粗糠里,用來賣換油鹽零花錢和學生報名費的土雞蛋。主人坐在房檐坎上叫賣,與或蹲或立或躬下身來的買主討價還價,爭斤論兩。
行不遠,就到了賣柴炭的大場子。立著的稍子柴,塞在柴夾子里的塊子柴和長木炭,裝在背籠里麻袋里的胡炭,橫七豎八的塞滿了場子。賣炭的憨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細皮嫩肉的買主在柴炭堆里來回穿梭,彈嫌這挑柴是雜木子泡木子,挑剔那擔炭不是青崗木,不熬火。熙熙攘攘,嘈雜喧鬧,好不熱鬧。
大名鼎鼎的屠宰場就在柴炭市場南側(cè)。
西城墻成了它的東圍墻。站在城墻上,可看見城墻根下拴了兩匹馬。讓所有男孩垂涎三尺的不是騎馬,而是成天躉摸著要悄悄地拽下幾根馬尾毛去套樹上的嗞喇子(蟬)。因為騎馬那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那時侯,是計劃經(jīng)濟,吃的用的不像如今想買就能買上。農(nóng)民養(yǎng)的豬不能上市,由國家定點收購。宰殺后,賣給居民。屠宰場也養(yǎng)豬,但供不上。豬肉按居民人頭定量,憑票供應,每人每月四兩,一等肉七毛四。
偌大座城,一天只殺幾頭豬,其稀缺性可想而知。
糧不夠,吃不飽,肚里又沒油水。越?jīng)]油水飯量就越大,就越想吃肉,形成惡性循環(huán)。
似乎是約定成俗的,人們都想買肥肉,拒絕瘦肉。膘越肥越好,最好是巴掌厚的膘,買回家好煉油炒菜。
買肉照例要排隊,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擠。柜臺外,鋪子外排起了長龍。一雙雙眼睛眼巴巴的盯死了掛在肉架子鐵須子上的幾扇豬肉,生怕又白擠了大半天。
豬腦殼豬蹄子豬雜碎老百姓是買不來的,全用來開了后門。干部再清廉,還是有開后門的特權(quán)。豬剛開完邊,攤在地上的豬腦殼、豬蹄子、豬雜碎上馬上就貼上了花花綠綠的小紙條,上面寫著各位書記縣長局長的大名,任何人休想亂動。
矮墩墩,胖乎乎,圓臉光頭,一臉橫肉的張屠夫是個無人不識的紅人。誰巴結(jié)討好他,就可割得一吊子五指寬膘的好肉。
他一雙油麻水光的肥手,一邊在鐵棍上“嘩嘩嘩”的鏜著砍肉刀和剔肉刀子,一邊神氣十足的把一張張小票往木架子上的鐵釘上扎。一上午過去,已扎了厚厚一摞。
瞅個空空,他還時不時底氣十足,無比自豪的扯起一付破鑼嗓子向著擠成一砣的人群高聲呼叫道:“這是吳縣長的腦殼!這是孫書記的肚子!那個是張局長的蹄箍子!快來拿!”滑稽的叫喊聲隨之引來了哄堂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萬分嫉妒與無奈。
再往西走,有兩家鐵匠鋪。
風箱拉得呼呼響,胡炭火燒得紅亮亮。紅了打,打了燒,燒紅了再打。鐵鉗子夾著燒紅的鐵坯,師傅徒弟,大錘小錘,叮叮當當,幾百錘下去,黑炭皮一層一層的往下掉。
鐵匠鋪終年爐火不熄,從早到晚,叮叮當當?shù)拇騻€不停。要啥打啥,打得最多的是挖鋤薅鋤鍽鋤洋鎬斧頭犁耙抓釘,火鉗鍘刀彎刀鐮刀毛鐮刀砍刀切紙刀殺豬刀。就連看守所必備的,用來約束在押犯手腳的土銬土鐐鐵鎖鏈也出自他們的巧手。
鐵匠鋪旁邊就是牲口交易市場,是“牛牙子”豬販子們活躍的天地。
牛市南邊,蹬著石階梯就可上南河堤。河堤兩側(cè)各坐了一尊石獅子,它們鎮(zhèn)守著河堤,傲視月河,威風凜凜,活龍活現(xiàn)。
堤下月河上有一座獨木板橋,七八個四條腿,上小下大的梯形木橋墩穩(wěn)扎在沙子里。過橋有條官道,直通西關(guān)、雙星、太平和中壩。
西壇人氣最旺首推臘月。
臨近年關(guān),西壇人山人海,打眼望去,盡是人頭,擠來擠去,年味十足。似乎不那么擠,就不像是過年一樣。還沒到大西門城門洞子就擠不過去了。
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漢陰人自古以來會吃好吃會做,對吃特別講究,對穿不太在乎。此時,壩子里人,南北二山的人,再遠再窮再省再忙都要進城。一來要用賣雞賣鴨賣雞蛋賣柴賣炭賣草賣藥賣山貨賣土產(chǎn)的錢,給家里割上一吊子肉,拴在牽擔上。再買幅對子、門神和鹽醋醬呀水果糖大麻片小麻片呀之類渡年關(guān);二來要去老剃頭鋪剃個頭,刮個臉。剃刮得越光越好。頭發(fā)再長,蓄都要蓄到年關(guān)才剃。不剃頭,那就不叫過年。
三
每到這幾天,犀利哥就閃面現(xiàn)身了。他照例也要來逛西壇,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
犀利哥是西壇名人,常逛西壇的人都對他耳熟能詳。他身高近兩米,高顴凸額,瘦臉凹眼,黑面黃牙,蓬頭垢面,半尺長發(fā)與絡腮胡子連成一片。光身子上套了件八面開口,露出染成了黑棉花的油炸子黑棉襖。袒胸露懷,兩襟往攏一抄,再用一根葛麻藤把腰猛的一系。下穿一條破黑棉褲,腳蹬一雙雙耳苧麻草鞋,肩挎一個戳稍子柴用的長牽擔。
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都是這身裝束,這個樣子。
他跟姚明一樣,在人海里露出了上半截身子,所有的人頭都在他胸脯之下。高過常人一大截子的大個頭,擠在茫茫人海里,在黑壓壓的人頭中,顯得格外打眼和另類。人再多,也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他是個半瘋半癲之人,無人理睬他,也沒人與他搭話,更沒人曉得他來做啥,要去哪里。
不過,還是有人對他知根知底。說他家住北山的鹿鳴,姓洪名三,年方三十七。據(jù)說他本來不僅是不瘋也不癲,而且還靈靈光光,生猛力壯,還徒手逮過野豬,下套子擒過狼。
就是這么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粗人,作夢也沒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噩運竟會降臨到他頭上。
那是1966年,一個瘋狂的年代。是個正事不干,成天瞎折騰,全民造神,戴像章,立雕像,大串聯(lián),背語錄,破四舊,樣板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早請示晚匯報,大跳忠字舞的荒唐歲月。
這一年,西壇變了,它也在一夜之間,學全國各地,變成了一片“紅海洋”。墻上刷滿了標語,所有發(fā)黃發(fā)暗的木鋪門板全被用豬血熬成的紅顏料刷成了土紅色。
看見別人家都請了尊毛主席像,他也心動了。心想,廟里的神仙全被砸毀了,世上再沒神仙了。敬愛的毛主席就是我心中永遠不落的紅太陽,就是我的神。再沒錢,也要請一尊回家供著,好讓他保佑我全家平安,災病全無。
心這么想著,他就付諸了實踐。頭一天,他就去自家的花梨樹扒砍了兩捆最好的稍子柴,用長牽擔一頭戳一捆,又用粗葛麻藤從稍子柴頂部攀過去,捆緊扎實。他帶足了干糧,次日天蒙蒙亮,早飯都沒吃,就趕個大早,一路下岥,呼閃呼閃的把稍子柴挑到了西壇。出手也快,稍子柴剛落地,就被眼尖識貨的國營旅舍的老王頭買走了。他要買回去引燒開水的石炭爐子。
犀利哥收了柴錢,徑直去了賣像章畫像雕像毛選語錄的商店。他精心挑選了一尊在他看來是完美無缺,神圣無比,用石膏做的,潔白無瑕的毛主席的半身雕像。交完款,口袋里只剩下了兩毛錢硬幣。
怕弄臟了雕像,那雙大黑手在黑襖子上擦了又擦,他又向店家討了半張舊報紙,把雕像包住。然后萬般虔誠的雙手捧著,肩挎著長牽擔出了店鋪。
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的,多有不便。雕像捧著占手,夾在胳肢窩里難受;揣在懷里,又塞不進去。就是塞進去了,被人一擠,弄不好就掉下來摔碎了。如何是好?瞅見身旁有人在長牽擔上吊了個油葫蘆,晃來蕩去的,他靈機一動,辦法有了!遂擠到一個墻角,卸下肩膀上的牽擔,從腰上扯下一根葛麻藤,用藤子拴了雕像的脖頸,打個死結(jié),再將藤子的一頭拴在牽擔上。心想,這樣,既解放了雙手,又方保無事。
他扛著長牽擔,重新加入了茫茫的人海,牽擔上晃晃悠悠的蕩悠著被高高吊起的雕像。兜中的兩毛錢啥也買不來,他不想逛了,打算趁早趕路回家。
沒料到,快擠到屠宰場時,他就被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截住了。
這些兇神惡煞的人手指著牽擔厲聲問他:“上面拴的啥?是不是四舊?”他們斷定報紙里裹著的不是觀音菩薩,就是財神爺土地爺一類封資修的東西。
他不以為然的答道:“沒啥?!薄皼]啥?沒啥還包這么嚴實?晃來蕩去的,走一路,大家跟著看一路?”“是沒啥?!币粋€人再不問話,從他肩膀上一把抓下牽擔。其他人蜂擁而上,抓的抓葛麻藤,拽的拽雕像,撕的撕報紙。報紙被撕開,他們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毛主席???你讓毛主席上吊?!典型的反革命!反了天你?!”大帽子一扣,把他嚇壞了,他慌忙辯道:“怕摔了么,只好這么…..”那些人臉一橫,眼一瞪:“哼,讓我們抓了個現(xiàn)行,還狡辯!走,去革委會!”
他曉得去了絕沒他好果子吃,去了就走不脫了。想拔腿就跑吧,市場本來就人流如潮,插翅難飛。就在這伙人揪住了他的這陣子,路人更是把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莫說跑,走都走不動。
他一再解釋自已是無辜的,那伙人根本不聽,執(zhí)意要將他帶走。說著說著,對方就動開了手,架胳膊,揪領(lǐng)口,推搡拽拉,非要押他去革委會。
他憑借一身蠻力,扎穩(wěn)樁子,就是不去。幾個人再拽,都拽不動他,引得圍觀群眾捧腹大笑。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時,又上來了七八個穿藍制服,全幅武裝的公安。
一問事由,公安板起臉向他吼道:“走,去公安局!”他理直氣壯的說:“我沒犯法,不去!”這伙人躁了:“還由了你了!人證物證俱在!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還敢抵賴!就不信收拾不了你個犟慫!”話落,帶剌的狼牙棒就上來了。劈頭蓋腦,接二連三的一陣猛擊。他只有招架之功,豈有還手之力,拼命用手護著頭躲閃著。
一頓殺威棒過后,他仍沒被打倒打爬下。打人的火了,一個“黑虎掏心”,猛拳一下擂在他肚子上。接著再一個飛腿,“啪”的一下踢中了他的褲襠,擊中了他的命門。他“哇”的一下萬分痛楚的捂著命根子蹲在了地上。又是一陣連打帶踢,把他打得沒了聲音。他又被提拎起來,跪在地上,用麻繩五花大綁,反剪了雙臂,外加一付狼牙銬銬死了雙手。
在看守所關(guān)了一段日子后,他被定了個“反革命罪”,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還挨了一繩子,上了萬人公判大會,陪了殺場。
那天共槍斃了11個“現(xiàn)行反革命”。殺場仍在龍滾凼。一個排子槍響過,11個死刑犯,炸子穿頭,腦殼炸開了花,成了11個紅葫蘆瓢。身子像稍子柴一樣齊茬茬的向前撲倒,頭磕地,腿亂揣,污血滲進了沙里,把沙子都染紅了。
不久,他被繩捆索綁的押到安康西郊的“新康廠”服刑勞改,燒窯搬磚。
因服從監(jiān)規(guī),完成任務好,減刑兩年,八年后刑滿出獄。
回家后,他性情大變,整日沉默寡言,不言不語,目光呆滯,神神兮兮。從不洗臉,不洗澡,不換衣,不剃頭,不刮須。
一年四季,老虎下山一張皮,衣服好像是賃的,大熱天都舍不得脫,虱子牽線,垢甲成塊。
他偶爾也瘋言瘋語,誰也聽不清他在說啥。他仍舊砍他的柴賣他的柴,稍子柴大多被老買主老王頭買走。賣完柴,他依然故我的肩挎那根長牽擔,盲無目的的逛西壇。
他跟任何人都不往來,跟入獄前判若兩人。
都說他這是吃了大虧的,受了剌激,被狼牙棒打懵了,命根子打日踏了,陪殺場嚇瘋了,搬磚搬癡了,關(guān)黑牢關(guān)傻了,所以他才變成了這么一個犀利哥。
后來,我再沒見過犀利哥。有人說他癱了,有人說他死了,還有人說他削發(fā)為僧,當了和尚,云游四方去了。再后來,他就被人們漸漸的淡忘了。
四
沒有了犀利哥的西壇還是西壇。
時代在變,西壇也在變。八十年代初,西壇最大變化是一出大西門,右側(cè)支起了一長溜肉架子,上面掛滿了一扇扇開了邊的白滲滲的白條子豬,地上的竹藍子里盛著豬腦殼豬蹄子豬雜碎。市場放開了,有錢,啥都能買。買肥肉的人少了,買主盡挑瘦肉和骨頭。
到了九十年代末,市場逐漸轉(zhuǎn)移到了后街。整條后街變成了早市,一直延伸至小西門外的馬路上,規(guī)模比西壇老市場還要大,人氣還要旺。
相比之下,西壇就變得寂寞冷清多了。
往事如煙,輝煌成為了過去。市場還是市場,西壇終歸是西壇,它還在寂寞冷清中苦撐,在落魄失寵中掙扎,以顯示著它的存在。
能撐下去的,繼續(xù)開他的鋪子。包不住本的,索性關(guān)鋪走人。
城里人買把火鉗買個捅爐子的火釬子或筲箕子簸箕還是要到這里來,買個熬中藥的藥罐子燉雞的沙罐子給死人燒紙用的灰瓦盆也要來這里找,鄉(xiāng)下人添置農(nóng)具生活用品更是要到這里來淘。鋪的蓋的穿的戴的耍的用的活人用的死人用的,拾遺補缺,應有盡有。
在這里,甚至還有六十年代老理發(fā)店里大人小娃都坐過的,可旋轉(zhuǎn),可升降,可平躺著刮臉剪發(fā)掏耳朵,已成不可復制的文物的老式理發(fā)椅。當然還有即將失傳,老理發(fā)師才會侍弄的掏耳朵,掐寒筯,扳偏枕的獨門絕技。
肉架子早已消失。隨之消失的,還有街道兩側(cè)房檐坎下賣菜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土特產(chǎn)的人。
行人很少,店主比行人還多。
閑得難受,偶爾過來一個路人,店家也要打量再三,瞅上幾眼。
令人稱奇的是,大西門外竟然出現(xiàn)了算命一條街。周易、八卦成了招牌,高高的懸在門頭和搭在桌沿上。
生意算不上好,城墻下擺攤的埋頭寫字畫符,掐掐算算,偶爾翻翻他的天書;鋪子里的半仙蹺個二郎腿,瞇起雙眼,叼根紙煙,噴著煙圈兒,坐等生意上門。還時不時漫不經(jīng)心的乜斜著眼角,向南來的北往的,來此閑逛的懷舊的找回憶的找感覺的紅男綠女們和行色匆匆的路人瞟上幾眼,投去一瞥。
西壇仍舊固執(zhí)的保留著七十年代那幅老態(tài)龍鐘,暮氣沉沉,不緊不慢的模樣。仍舊成片的平房瓦房土坯房,木門板商鋪,兩側(cè)的遮陽大蓬競相伸向街中心,幾乎能將整條街遮嚴。有的房屋商鋪已歪東倒西,天穿地漏,有一處還用鋼管圍擋了起來。
它硬是苦苦的支撐著這么一個面向城鄉(xiāng)的低端消費市場。在不少人眼里,它是破舊低檔的代名詞,是縣城最古老,最破敗,但卻又是最原生態(tài)的地方。用時興的話講,它是個 “棚戶區(qū)”。
政府想拆,居民盼拆,拆遷是官民的共同夙愿。問題是何時拆,咋個補法安置法?
石擺變成了河堤,豆腐店拆除殆盡,鐵匠鋪早關(guān)張了,再也聽不見那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
屠宰場破敗不堪,一幅衰相。寬暢的院壩里,荒草叢中冒出了幾兜油菜,黃閃閃的油菜花成了老院子唯一的春的點綴。
幾只溫馴的母雞咯咯咯的在地上啄食吃,一只雄壯的騷公雞脹紅了臉和冠,抖擻著一身金光燦燦,五顏六色的羽毛,圍著母雞不停的打轉(zhuǎn)轉(zhuǎn),在這群妃子面前盡顯威風,百般殷勤。
幾只鴨撇著大腳板,像醉漢一般搖搖擺擺,旁若無人的在院子里閑庭散步。
牛牙子豬販子下了課,轉(zhuǎn)了場,昔日牛哞豬喚羊叫驢歡狗吠的牲口市場早不見了蹤影。
兩尊石獅子沒辜負主人的厚望,它圓睜雙目,不知疲倦,不辱使命,仍忠實的鎮(zhèn)守在河堤的臺階頂端,紋絲不動。
它默默地注視著河對岸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看著那一座座聳入云天的塔吊把樓房一層又一層的高高吊起。
它見證著西壇的歷史和滄桑巨變,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西壇的前天昨天和今天。
或許,它還在想,西壇快拆了。一拆,西壇,連同老漢陰的回憶,就全拆沒了。明天的西壇將是個啥樣子?是建水街仿古街步行街,還是建高樓大廈?我將安家何處?將來的西壇,還是西壇,還叫西壇嗎?
作者:西安周建國律師
2015年4月24日于西安
作者簡介:
周建國,高級律師,陜西驪山律師事務所主任,1981年律師執(zhí)業(yè)至今,省優(yōu)秀律師,律師終身成就獎“耕耘獎”獲得者。陜西省政協(xié)、西安市人大常委會法律顧問團成員。
16歲開始創(chuàng)作,筆耕不輟。
代表作:長篇小說《漢陽坪的女人》、《鐵血漢陰》(在《中國作家網(wǎng)》連載后,已被陜西人民出版社作為陜西省慶祝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重點出版物選題上報國家出版總署)
以中國作家協(xié)會官網(wǎng)《中國作家網(wǎng)》為主要平臺,在網(wǎng)絡和雜志上發(fā)表有《情定麗江》、《印象佳縣》、《西行漫筆》、《走進雙河口》、《西壇》系列散文和《漢陰與漢陽》、《石泉那座城》、《三月三》、《女兒城》、《買墓地》、《鳳堰梯田菜花香》等二百余萬字的小說、散文、劇本、雜文、隨筆、小品、詩歌。并被《散文網(wǎng)》、《中國詩歌網(wǎng)》、《鳳凰網(wǎng)》、《手機鳳凰網(wǎng)》、《中文起點網(wǎng)》、《天涯論壇》、《新浪網(wǎng)》等大陸及港澳三十多家大型網(wǎng)站連載和轉(zhuǎn)載。
散文《鳳堰梯田菜花香》在“散文網(wǎng)”和“中國作家網(wǎng)”發(fā)表后,網(wǎng)絡瘋轉(zhuǎn)。入選“散文網(wǎng)”——經(jīng)典散文和優(yōu)美散文。被廣大讀者譽為當代最美散文之一,并被列為大學、中學寫作必讀。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75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