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是沉靜濡濕的藍色，任秋風(fēng)干澀消磨著一張張稚氣的臉。被高瘦白樺樹干夾著的校道上，林青正盤算著時日，來哈市已有一個多月，空氣提早涼了，她下意識將原本交疊在一起的雙手更加握緊了，試圖抓住溜走了的時光的尾巴，又仿佛試圖捂熱已涼的手掌心。風(fēng)是肆意而霸道的，無休止地抽走樹葉連同人體的水分，漸漸用力，用力，吸干，掠過繁冗的開學(xué)程序，軍訓(xùn)時鏗鏘的“一、二、三、四”，認(rèn)識的新人和重識的舊人，帶著她的心也隨落葉一同被風(fēng)卷起，輕飄飄的，不堪承受。

歲月是上帝派來的導(dǎo)演，施以蒙太奇手法將林青的過往攪成碎片，這堆碎片隨了一聲訊息掙脫出影像框。

“Hey, little girl! ”

“你好嗎？”

“累。在哪兒上大學(xué)？”(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哈市”

“G大嗎？”

“不，H大，二本?！?/p>

“二本也不容易。”

……

林青是極其不愿意聽到類似的寬慰話的，但從葉什嘴皮下跳出的字句是舒心的。林青隱約想起他高鼻梁下囁嚅著的厚笨唇廓，她將重新認(rèn)識這個渡她的“兵哥哥”。在葉什眼里，林青是一個在靈魂深處和他有著某種通性的“Little Girl”，敏感且警戒，內(nèi)心有如巖漿迸發(fā)的熱情，但這迸發(fā)，是對于只有包括他在內(nèi)的極少數(shù)人可見的。然而這幾年來寡淡如涼白開的僅有的幾次對白并沒有讓彼此遺忘，僅僅是沒有遺忘。言之疏離尚且不妥，因著這疏離從認(rèn)識之初就未曾彌散，程度問題罷了。

四年前同樣的季候，那時他們都還在南方小城萍水，陽光甚好的下午風(fēng)卻較北風(fēng)柔和許多，空氣中水分比例適中，天是沉靜濡濕的藍色，云朵似乎快要被浸染。林青稚氣的眼睛撲閃著，卻從逐漸靠近教室前排的那堆線條里讀出了“蕭瑟”。這是一張奇怪的臉，兩根針鋒相對的黑粗線直指眉心，高聳的鼻梁在一團嬰兒肥上瀑布般順直而下，然而這瀑布到了一個定點便戛然而止，并沒有讓林青心間的一汪湖水激蕩起半圈漣漪。不過是早晚收發(fā)練習(xí)冊時須多承受一本的重量而已。像所有怠惰頹然的“差生”一樣沒有“我是某某”的模式化介紹，葉什只是徑直走到對角線那頭最角落的空桌椅前坐下，他大概沒有留意任何一個黑點，或者說任何一個黑點走近都將被他漆黑的瞳仁同化，愈走愈深，直至陷入淵底。在親情上有缺陷的孩子總是習(xí)慣在眼神里挖口井，等人填充，也等人墜足。而在穩(wěn)坐第一排的林青眼里，藍天的映像永遠沉靜濡濕，她渴望靠近，甚至被附著，那片了無痕跡的沉靜濡濕，以至于看不見暗處的枯井，因著距離遙遠卻不至于失足，永遠不會。

不會嗎？

（二）

溽熱的午后林青和飯友們飽食而歸，摸著圓滾滾的小肚腩說笑，上坡路上朗潤的笑聲是肆無忌憚的，年少沒有教她“要修邊幅”。桌球室里有力的擊碰聲沖動無節(jié)制，葉什悠閑地吆喝著譏笑著，“要遲到了還不快走！”同樣，輕狂也沒有教他“出言要遜”。

“我認(rèn)識你嗎？”

林青拔高音調(diào)，臉上的笑容僵住，因了這個局外人。

對，徹底的局外人，于上課鈴聲是，于林青，更是，如此一來她便不再惱了。

林青不關(guān)心一切與前途無關(guān)的旁物。她躲藏在自己作的繭里，受風(fēng)日長養(yǎng)，偶爾探出頭來看看外邊的世界，僅僅取了那片沉靜濡濕的藍色來收藏，靜候著破繭而出羽化成蛾的一天，座位的調(diào)動讓葉什走進了飯友們的圈子，與林青的漸趨熟絡(luò)便是自然的事，因了課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凌亂玩笑話和收發(fā)作業(yè)時索然的問答。他開始喚“Little Girl”了，一個專屬林青的稱呼，同時也屬于所有乖巧伶俐女孩兒的稱呼。就在這普通與不普通的邊緣，一顆種在純真心上的種子不經(jīng)意間萌芽了，掙扎著長成幼苗，久久埋于塵埃。林青一面說不喜歡被取綽號，一面又企圖在“普通”的背后找出那么一點“不普通”。當(dāng)一顆純真心卡在了一個純真的細節(jié)點上找尋著沒有答案的答案，一切都將復(fù)雜化。

（三）

她粘著他尋根問底，滔滔不絕，仿佛剛掘口的泉眼，也不再以與飯友們扎堆為借口，開始長驅(qū)直入，像極了瞄準(zhǔn)目標(biāo)物的獵手。他們言天說地，有時談臉紅的瑣事，有時只是一方不著邊際地念叨，另一方則靜靜聽著，也不打斷，也不細想，日子就這樣像流水般淌著，不急不緩。倒不像他們在過日子，而是日子過了他們。

南方的冬季濕潤陰沉，雨水豐沛，白云如綿。這顆不經(jīng)意間萌芽的種子是反季節(jié)的，雨水浸入它的根部，向下，向下，漸漸浸透。它像烈日暴曬下泥土地裂開的口，在雨水的灌溉下狂歡，以為可以吞下整片藍天。她在他的接納的懷抱里找到了勇氣和信心，他在抱著她轉(zhuǎn)圈的循環(huán)里旋走了倦怠的記憶，同時抹除鐘表盤上的刻度，任指針繼續(xù)著一場不會結(jié)束，不會到達明天的旅行。

教室里日光燈一節(jié)一節(jié)全亮著，林青靜靜站在李沐的桌旁，側(cè)臉瑩透而圓潤，倒不如瓷器表面來得平滑，隱現(xiàn)著一層嬰兒般的小絨毛，是沒有污染過的廣玉蘭的顏色，也許還帶了幾縷馨香。她能感覺到小絨毛有細微的煽動，是有溫度的熟悉氣息的貼近，漸漸如麥浪般一陣接一陣。她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動彈，盡管心里有一塊石頭被挖土機的前爪叼起了正懸著，稍不小心就會落空隨即摔得粉碎。她也愿意就這樣僵立著，順從著，任其位移，摩挲，煞有介事地終止。她驚異于這突然，突然到?jīng)]來得及開始就停了。

李沐“啊”了一聲，“你……”她半開著嘴，呆滯的眼珠有一股穿透力，徑直投向葉什，沁骨的涼，像年日已久的老房子長滿雀斑的天花板上滴漏的水，惹得葉什心頭冷顫，他怔了怔別轉(zhuǎn)了頭。

鈴聲響起，是彈珠落下的擲地有聲，將原本凌亂的跳棋盤擺得整齊，將小臉蛋上的潮紅快速驅(qū)散，皺著的眉頭也熨平了。年少時無論如何尷尬和難堪總是會隨一陣陣的鈴聲消弭，不是飛鳥劃過天空的毫無痕跡，卻像眼尾掠過湖面的點點漣漪，淺且平淡。接下來的幾天，課間林青照常去“小會”。葉什離開教室的時候，她喜歡坐著有他的余溫的凳子，背對著講臺方向，和李沐嘀咕些電視電影書本里的趣事。她喜歡葉什趁自己不經(jīng)意時彈在臉上的洗手后殘余的水珠，喜歡在葉什走近時裝作若無其事，喜歡蒙住她雙眼問“我是誰”的那雙骨節(jié)清晰凹凸有致的手。

然而，誰也不再提起之前的事，會不會忘記，或者已經(jīng)忘記，誰又知道呢。

(四)

中考前，備考進入白熱化階段，葉什對待學(xué)業(yè)向來漫不經(jīng)心，但從不褻瀆自己的智商。各科試卷被頭頂?shù)娘L(fēng)扇翻卷邊角，撩撥著葉什的童年記憶，融樂的家庭氛圍里他這個白胖淘氣娃成了點綴，熱衷于把奧數(shù)題當(dāng)智力游戲。而如今呢？

為時不晚。

似乎被喚起了什么，如夢初醒。葉什拾筆試圖逐次答題，但凡不懂的便問林青。他們像兩條魚兒在水里歡騰，柔身躍動泛起波紋，溶溶漾漾，不著邊際。林青牽引他的大腦神經(jīng)在各異的思維軌道里盤旋，有如過山車的快感，跌宕唐突。這般快感并未稍縱即逝，葉什的堅持隨后反映于那個疑似抄襲的116分。不喜歡嘩眾取寵的人，也未必喜歡低至塵埃。面對同學(xué)們的揶揄，他像往常那樣浮夸地說笑：“我抄的。”他的笑靨如綻放到極致近乎離枝的花瓣，與林青目光擊撞的瞬間，光亮灼灼，再多言語只會驚落那一片嬌艷。

無心于功名的人會為證明自己的天資和素養(yǎng)偶爾沖破常規(guī)的藩籬，但僅憑沖動是難以走遠的。沒有韁繩牽系的快馬奔累了常常頹喪，在應(yīng)試教育的世界里，一星火點足以燎燃教育者們競賽廝殺時從胸腔噴發(fā)的任何一個二氧化碳分子，一場災(zāi)難勢必發(fā)生。葉什被班主任的偏激話語擊中，那是一個“說走就走”的年齡，沒有預(yù)兆，沒有告別。

此后的三年高中，他們天各一方，她偶爾聽說他身邊有新面孔，他則赴往另一場真正的青春盛宴。河兩岸的人都在向前走，許是河寬得有些渺茫，許是冬季如期而至，白霧升騰，朦朧著她長久的注視，凄美著她無言的心路，苦澀，無期。

（五）

苦澀之余，學(xué)習(xí)幾乎成為她的全部。像所有有靈性的孩子，數(shù)學(xué)和英語成了她的強項，語文次之。林青的父親是一個維修機電的技工，和所有為生活所迫忙碌奔波焦著爛額略微世故的中年人一樣，但卻是愛才氣的，他把年輕時候未了的夙愿化作羽翼安在林青身上，愿她在書墨里癡醉，看得見他視線所不及的世界。在他施展僅有的全部本領(lǐng)和思想的啟蒙下，林青兩三歲便能快速記誦詩詞，四歲不到便進了應(yīng)試教育的大門，六七歲能顛倒段落次序背誦整本教科書，初中階段學(xué)習(xí)英語從不課后背單詞聽寫從不低于滿分，做數(shù)學(xué)題不照搬老師講過的方法而另尋“偏方”。父親尤其重視對她記憶、語感和思維的培養(yǎng)，強制性督促的同時也遵循“鼓勵式”教育，他寬容林青的一切天性，尊重和傾聽她一切想法，他會在家長會上老師批評林青偏科時說“現(xiàn)階段語數(shù)英學(xué)好了其它各科自然不會差”，會在“補課提議”的意見欄里寫“中立”，會在城市環(huán)境評選要求作假的調(diào)查問卷上實答，會在10點以前讓林青早早睡覺，并附加一句“沒完成作業(yè)明天別交了，熬夜只會事半功倍”，卻也會在看見成績時挖苦她不用功，看見排名時慨嘆“不是第一”。母親是一個嚴(yán)厲、虛榮、缺乏“女人味”的角色，在家務(wù)方面利索精干，靠麻將消磨時日，對林青的學(xué)業(yè)和生活從來都只淺淺過問，常常碎碎念叨著譬如“女人啊，生活啊……”之類的消極字句，卻會在飯桌上要求林青有美好的吃相，杜絕“喋喋不休”。林青有著和自己相差五六歲的一妹一弟，妹妹頑劣蠻橫，弟弟內(nèi)斂乖戾，耄耋之年的奶奶常常不能自理糞便，這樣一個家庭時常蹦出幾個不和諧音符，像信手拉扯著的劣質(zhì)二胡，嘈雜刺耳。

生活中的卑微瑣碎乃家庭常念之經(jīng)書，但這個家庭，煩雜而沉重，至少在經(jīng)濟上如是。盡管有著三口之家不配得的福分，而對福分的欲望過于強烈，反而連已有的福分也可能被剝奪。人哪，身在福中要知福。

(六)

林青踉蹌著走過了三年，葉什的青春，她無能參與。她有一種怨意，一直認(rèn)定葉什欠自己一個答案。可是，連題都沒出完，又哪來的答案？時光是一條供游戲的橡皮筋，被拉得很長后，迅疾而縮。那些曾經(jīng)想要明晰的無解題，終于不再重要。

大學(xué)伊始，正逢中秋，花好月圓。父親發(fā)來幾行字以示近況：

今歲父外奔波，不盡如意，回家中收幾句嘮叨，強作欣慰。奶體弱，家中許些無奈。父心全家，看家字少平橫立豎，幾度迷茫，然已逾不惑，心力理應(yīng)強實。汝存慧根，惟愿賢康。

林青更愿意用“朋友”形容和父親的關(guān)系，她最大限度地體味著父親的沉重，談不上感同身受。這重擔(dān)，她終有一天會挑起。

月華下她回想起認(rèn)識葉什那天的午后，學(xué)校后山的竹林里風(fēng)在哼著小曲，日光耀眼，沿著竹葉掠身漏下來，在土坡上砸得粉碎，凌亂潦草地撒著，恨不得彈跳成遍地黃金，給青春饋贈一場盡情的揮霍。

視頻里，葉什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fēng)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一切真性情都值得被包容、體諒與信任，因了一個“真”字。葉什的決絕，又何嘗不是一種成全呢？

翌日，入秋初涼，天仍是沉靜濡濕的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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