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飛夢
大地飛夢
沈 飄
在我們招蘇臺河邊的這個小村里,我家是一隊,七個隊才組成的這個村;現(xiàn)在都改成組了,每組幾十戶人家,多少不等。幾乎每隊都一大半以上的是一個姓。想來應該是這樣的:最早一戶人家,或幾戶人家,幾個孩子,一幫孩子,兒子或女兒的,慢慢的就像一棵樹一樣,越分叉越多,村子也就人口越來越多,地盤也就越大。有幾戶雜姓,也都是和隊里的某戶人家沾親帶拐的,所謂打折骨頭連著筋。從遠處搬過來的,想來也應該是這樣:遠走的男人在外成了家,慢慢的攜妻帶子回歸故土;或女孩兒嫁出后搬回來的也有,男孩子多數(shù)子承父業(yè),當?shù)爻杉?。說來說去,想開了,根上也許就是一家人,一個爸,一個媽,兄弟姐妹手足情……
七個組,最遠的十幾里地,近的隔個里兒八的,一字往東排開,順著一條大路。過去是一條土路,一、二隊這半截是河肌土,三、四隊那里是黑土,下雨天到那就更難走。記得小時候,春天地開化,天空也會飄飄揚揚,掛著細細密密的雨絲,扯地連天,上下一勾漿,有的路段就會鼓起大包,走在上面忽閃忽閃、咕囔咕囔的。有時膠皮轱轆大車從上邊碾過都不會壓破,感覺“騰”的一下就過去啦,趕車人過去,回頭一望,笑了,緊甩兩下紅纓纓、大竹桿的麻花大鞭子,那牛皮鞭稍挽了兩下花又直開啦,“得兒駕,得兒駕”地吆喝著,緊顛兩下屁股,又唱上了:“長鞭哪,那個一呀甩呀!啪啪地響喲……”那馬車漸行漸遠,馬脖子上的銅鈴聲還在耳旁回響,趕車老漢的調(diào)子還依稀在唱著……那車轍處,便會印下膠胎的一正一反的小YY,我們一幫孩子便會用手摳下來玩。有時我們走路愛進那車壟溝走,但車壟溝窄,我們便左右搖擺著身子,兩個胳膊像企鵝那樣控制著平衡,又像現(xiàn)在的模特走秀,兩腳一前一后的走成一條直線,邊走邊不停地咯咯笑著,好幾個人在笑,會有尖厲的叫聲響起來,“媽哎!”前面一個跌倒了,后面便像車追尾似的連環(huán)反應著,你拉他后衣服底邊、他拉你書包的慌忙應對著這突發(fā)事件,跌的車壟溝里外都是,還會笑,笑的叫地連天的……
那大包上面像有彈力似的,我們便經(jīng)常去踩著玩。先試探著踏上一只腳,然后再踏上另一只腳,然后便在上面試著起跳。別人看著好玩,也會上來,兩人一起踩著忽悠??茨谴蟀€在那兒叫勁,便又上來倆人,四個人臉對臉地起跳。那大包終于支持不住了,偷偷地在某一個邊上張開了嘴,一股泥漿靜靜地不情愿地淌出來了。大包癟了,幾個人也不笑、不蹦噠了。這樣還好,有時,其中的某一人腳尖或腳后跟用力不平衡,中間某一處踏破了,會從中間“哧哧”串出幾股細細的泥漿,噴得身上、臉上全是泥漿點子,像一朵朵梅花綻放,幾個人便驚叫著,往開閃,你怨他、他怨你的胡說八道一通。可是沒臉,再見到那大包咕囔咕囔的,還會上去玩……
到了黑土那段路,便往下陷鞋,本來那時的鞋就沒有跟腳的,不是小四穿小三的,就是小五穿小二的,歪歪扭扭的,一走一提鞋。女孩子的鞋多半后面有個舌頭,縫兩根布條子,系在腳脖子上,男孩子干脆粘掉了也不提,就那樣趿拉著。走著走著,不一會兒,鞋后跟便粘起個粘疙瘩狼子,女孩子們便不停地到樹上折樹棍子摳,男孩子嫌哈腰蹲下麻煩,便不停地在地上來回蹬著,往下?lián)跄钦掣泶窭亲?。那疙瘩狼子像早些?a target="_blank">女人的半墩的高跟鞋后跟,結(jié)實著呢,有時,干蹬地也蹬不下去,急了,便飛腿、揚腳,往下甩那泥疙瘩。右腿先起飛,右腿靈活,“嗖!”速度太快,鞋還沒反應過來,便和腳分家啦!沒法兒過了,鞋想上天,甩出很高很遠。便瞪眼看著呵呵地笑,感覺自己挺厲害。左腿笨,悠不起來,有時抬腿一甩,倒反了稍子,砸回自己頭上來,反應快,右半截胳膊放腦袋上擋著,才不至于自作自受,有時躲閃不及,便弄得滿頭滿臉土渣子,嘴里也會嘗到,便不停地吐唾沫,牙個滋的,唾沫里常帶土腥味。甩著甩著覺得挺好玩的,一幫禿小子就比賽,用樹棍子在土路上劃上粗粗的一道線,然后站一齊,喊著:“一二三!”看誰把鞋飛得遠,飛得高。邊飛鞋,邊攆自己那只泥咕鉛球的鞋,邊一窩峰似的喊叫:“狼來啦!狼來啦……”小丫頭們便往前跑,撿起那永遠也上不去天的做著白日夢的破鞋,抓著后鞋幫沿,使勁兒地再往前撇,禿小子們就一只腳有鞋、一只腳沒鞋,穿著露后跟或者露腳趾的襪子,一點地、一跳地往前跑,還不忘了邊跑邊喊:“狼來了,狼來了……”沒有狼,喊也白喊,倒是把三隊的同學們喊出來了。那時管女孩不叫女孩子,叫丫頭,叫丫頭蛋子。這幫丫蛋子便吱哩哇啦地叫著:“交槍不殺!交槍不殺!”一個上前拉住禿小子的書包,一個拉住禿小子的后衣尾巴,一個去書包里摸彈弓,一個去衣兜掏泥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路好走時,禿小子們便邊走邊用彈弓打樹上的家雀。彈弓的柄是用粗鐵絲或樹叉子做的,像垛苞米桿子時用的兩齒叉子樣,弓弦是用廢膠車里胎的黑膠皮做的,子彈是用泥團的小球球,有的比老中藥丸子小八圈的,有的小三圈的。有時上半天學,放學了,便不急著回家,幾個人坐在路旁的電線桿旁,幾個人搬個大泥坨子,禿小子、丫頭蛋子的便圍成一圈團泥球。沒團過泥球的,一定會說小的好團,其實大的才好團呢,那小的比老中藥丸子小八圈、比羊糞蛋子大三圈的,就是很小,越小越拿不上手,怎么團也團不好,但小有小的優(yōu)勢,射得遠,發(fā)出速度快,“嚶”一下,飛向遠方,一條直線,直抵目標,但那鳥躲閃的速度也非???,反應敏捷,很難擊中目標,也許就差個分毫。泥球團好了,你一堆、他一堆的,就放在電線桿下曬,第二天上學時,就撿起揣兜里用了。泥球團多大自己說了算,反正那時啥都缺,但不缺土、不缺泥,到處全是,除了土地就是土路、土房、土墻、土包、土坑……再打眼的就是茅盾筆下高高的白楊,現(xiàn)代化的標志就是一根又一根淡灰色的電線桿子,人也都土了吧唧的。三隊和四隊之間才是小學校。禿小子們會手把手教丫頭蛋子們怎樣放泥球,怎樣拉彈弓,怎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瞄準目標,怎樣發(fā)射。“叭、叭、叭”連發(fā)三彈,一個也沒中標。如果碰巧打下一個,那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玩的時間久了,打中目標時也有過,但打死是不可能的,只能打暈,一幫禿小子、丫蛋子便驚呼著,一窩蜂似的往那樹底下跑,眼睛都瞪得像瘋狗似的,可還沒等到地方,那鳥醒了,頭暈了,心里還明白,不會叫,會飛,便驚惶失措地逃到遠處的樹枝上啦,那樹枝便一上一下地抖,也許是那鳥兩腿或心在抖,身子在哆嗦也備不住。眾人便全停住,手扶著波愣蓋兒,望著那鳥,眼巴巴地生氣,恨自己怎么就沒長翅膀,怎么就不會飛。禿小子們比丫頭蛋子壞主意多,有時,路中間少不了會有幾個水坑,丫頭蛋們圍著洗手,便有人扔坷垃,濺起水花來,丫頭蛋們便都慌忙用胳膊招架,然后歪著頭去看是誰干的壞事,便你追他攆的亂了套,上學這條土路上,便像打勝仗似的一路熱鬧著,還沒盡興,到家了……
那時,路的兩邊是一大叢一大叢的大柳樹毛子,人在對面,走在路上是看不到的,冷不丁走出一個人,會嚇一大跳。不知道為什么,柳樹毛子都不是一棵一棵的,像家家的孩子,都是一大幫一大幫的,很少一個,也沒人管,可秧長。春季最早吐出綠綠的芽包,然后掛滿先綠后黃燦燦的毛毛狗子,土路兩邊是糊地皮的豬芽草,莛紅得肝膽相照,葉是綠得酣暢淋漓,車轱轆菜、苦麻子、婆婆丁、蘭巧煙花、野饅頭花、柳蒿芽、香蒿、苦蒿,還有……一墩子一墩子的馬蓮、一大堆一大堆的楊老妖子,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應有盡有?,F(xiàn)在可好,什么也沒有了,簡單至極,一條筆直的水泥路,上面橫著劃了些等寬的道道,像個大筆記本。從一組這頭站在路中間,能一眼望到三組,到那里,路累彎了腰,便看不到前方了。路兩邊是溝,溝不深,兩旁是小碗口粗的快生楊,缺苗斷條的,很遠才有一棵,從那些半截的、缺胳膊斷腿的樹拐子可以看出,當初是等距離、一棵一棵精心植下的,但錯就錯在頂著千家萬戶的老苞米地頭。家家都會過日子,種得到位不說,心里都明白,那樹長大了會投陰涼給大地,雖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可莊稼不需要陰涼,它需要充足的陽光,況且那樹也會吸太多太多的水份,會搶大地里苞米的油水的,所以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剩下那幾棵都是命大的,好在度過危險期了,粗了,根深了,葉茂了,有抵抗力了,但指不定那天除草劑的藥車一過,便會讓它們半死不拉活……
每隊或每組也好,除了一、二、三,四、五分別外,還都有名,像家家的孩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的,但出了家門會有個大名一樣。我們村是這樣區(qū)分:姓啥多的就叫啥街。從何時起,沒人去考究,習慣就成自然了,于是一隊沈家街、二隊郝家街、三隊張家街、四隊楊家街、五隊顧家街……六隊、七隊因雜姓太多,就不叫街了,說成亂雜戶。那地方洼,地盤比這幾個隊地方大,又在這幾個隊的后面,離鄉(xiāng)上最近,兩個隊連著,老輩人說,早先那地方?jīng)]有人家,是一個大荒片子,兔子多,一提兔子營,便知道是招蘇臺河村六隊七隊?,F(xiàn)在這兩個隊比其它五個隊的人們過得好,地多,溝溝坎坎多,養(yǎng)活牛、羊、鴨、鵝的多,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家里都修了水泥路,神仙似的生活著……無論過去、現(xiàn)在,但愿將來也能這樣延續(xù)下去,這樣排列著,這樣叫著,人們一提起招蘇臺河村有幾組,便會叨咕:一隊沈、二隊郝、一隊張、四隊楊、五隊顧,六隊七隊亂雜戶,應該也是幸福的。
每組都有人負責,冬天挨家挨戶齊個合作醫(yī)療費啦,春天分個零地啦,小小地調(diào)整一下這零地,把死去人的地收回來,把小孩兒們的補上。誰都能理解,死去的人不需要吃飯了,閉口無言,活著的還要吃要喝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皇歷怎么變,人還得吃飯。飯從那里來?土里才能長糧食。老輩人死了,還有少一輩、小輩、小輩的小輩,多數(shù)人接過了父輩的犁鏵、父輩的扁擔,種地的太多太多啦!當然,每個組里或村上都會有幾個孩子連根撥出了土地,成了他鄉(xiāng)的游子,像老話說的騎紅馬戴紅纓,也有的人,人模狗樣地走在大街上,六親不認。有的隨孩子們進城的進城、打工走的走,打打工就打順溜了,不回農(nóng)村了,不想面朝黃土背朝天啦。可這地還得有人種呀!老弱病殘們守著家,還有中年人戀這塊土,舍不得那老話說的三間房子二畝地,父輩的青山,母輩的河流,無奈地在城市和鄉(xiāng)村間穿梭著日子:春天到來時,會想著種子、化肥,應時應晌地把地種好;秋天五谷飄香時回來,干凈利落地收獲。他們不忘他們還有夢,他們的夢還在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身旁,村子、土地、河流、莊稼、天空,自然的花鳥、蟲魚、雞、鴨、鵝、狗,牛、馬……
我們村的附近有一塊棱是棱、角是角、中間四個大字的牌子,右下角是年月日,我最初注意到牌子的一剎那,就想起了電視劇里的界碑,想起那上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紅字大字。我和哥說過,哥常去蒙古做生意。哥說:界碑的那一面寫著“蒙古人民共和國”,下面是“歡迎你到蒙古來”,這面也寫著“歡迎你到中國來”。我沒有親眼目睹過,不知道見到時的心情會是怎樣,我沒問,我想那應該是石碑。可這就是小小一片地上的一塊水泥牌子,在我心里卻有一種深沉的觸動,讓感到“國家”二字的力量,土地的深層意義。作為一個農(nóng)民,我有些多愁善感吧?但又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東北平原,基本農(nóng)田試驗模范保護區(qū)”這些字讓我想了許多人平時不想的問題。我們沒有理由不把腳下的每一寸土視若珍寶,沒有理由不辛勤耕種!每每路過,我必懷著敬仰之心,走過了,還會頻頻回頭望……有時覺得困惑了,我會不自覺地走到那里,定定地立上許久許久,心便淡定了。我也會坐在那水泥臺的前邊,背就靠在那些字上,靜靜地望望天,眺望一下遠方的土地。也許我陷在泥土里太深了吧?可在我心里,它真的跟界碑有同等價值。它是一方土地的象征,是一個偉大民族,是祖國版圖上的一點江山,是黃天厚土的一個代言人,是東北平原的一寸國土。有一回遇到一個網(wǎng)友聊天,他第一句便問:“你是農(nóng)民吧?”我說:“是?!蔽夷翘煨那椴辉趺春?,他這一問,氣更不打一處來,想立馬刪除他,又覺得不行,不解氣,說話就夾槍帶劍的了?!皷|北的農(nóng)民?”我這個氣呀。“東北那疙瘩”?!熬唧w?”“遼寧,沈陽”。“具體?”“遼北,遼北黑土地,遼北平原”?!熬唧w?”“鐵嶺,遼河流域,遼河東岸,招蘇臺河岸邊一女巫”?!稗r(nóng)民都是女巫?!蔽覛獾?,當時就是沒有電話號,有的話我一定會打過去,直言損他幾句?!岸昵耙慌?,一馬平川黑土地?!边@話我還愛聽?!扒锾毂榈亟饤l”?!皠e把你家牛吹跑啦!”“我家牛圈養(yǎng),越吹越多,一個變兩,兩變五個”?!澳悴蛔R數(shù)?”“你才不識數(shù)呢,我在對牛彈琴,牛見牛,三年五個頭”?!澳氵@人鋒芒畢露,挺囂張的?!薄罢齼喊私?jīng)的霸道著呢,朝陽正氣?!蔽医又l(fā)了一些介紹我們這兒人文地理的文章,他最后發(fā)了一個笑臉,我發(fā)了一張本人站在招蘇臺河邊的照片,迎風飄飄的長發(fā),穿著碎花連衣裙,手摸青青的大苞米棒子。我打上一句:“饞死你,氣死你!”他便成了我網(wǎng)絡生命里的一個過客了。
招蘇臺河兩岸是一馬平川的土地不假,但土的顏色是不一樣的。最早關(guān)于土地的印象是看到家里挖的土菜窖,春天扒時,我們一幫左鄰右舍的孩子會找來粗的茼麻繩子,父親用手搓的,拴在菜窖上面的圓木橫梁上面,然后坐在繩子上,雙手攥著吊著的、擋在前胳肢窩的繩子,腳在墻壁上一蹬一蹬的,繩子上的我們便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悠蕩著。面對的墻壁,一層黑土一層黃土的,有的土粘拉吧嘰,那是黑色的,用手一劃會粘在手上,有的土怎碰也不粘手,那是黃白色的。有時和爸去河邊挑沙子,看到河的岸壁上一層層的不一樣,看地表是看不出來的。
我們一組的地就明顯。屯子前是一條國道,成天東來西往的各類車匆匆而過,土路南邊就是一片大地,有六百米長的壟頭,地的土就是河肌土,也就是白趟土,地頭就頂著招蘇臺河十幾米寬的壩炕。那里有水利站立的水泥方柱子,一人來高,隔幾米一根,用鐵絲刺鬼連成好幾道,人趴著能通過,但不小心就會被刺鬼抓住頭發(fā)、紗巾、衣服,需要小心再小心,讓人想起看電影里過鬼子封鎖線。有的地方還有些白的黑的土地,這是隨河的流勢決定的。有的地方?jīng)]多大,就是點兒沙溜子地,頂在河岸灘上,白趟土里伴著白眼沙。東邊和鄰隊相鄰的地是黑土,村西是河肌土;最后一趟人家一過,往北走,便全是黑土。這是指地的表面說話的。天也未必一樣的,不是有句話叫“一家門口一個天”嗎?天沒處看去,那是高高在上的,而地是實實在在的,人人都有機會看得見、摸得著,生它接著,死它載著。
小時候,總是問疙瘩大爺一些不著邊沿的話。疙瘩大爺是老輩里方圓人所共知的人物,據(jù)說疙瘩大爺有本古書,會看陰陽宅,什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土木金水火、北斗七星的,平時又滿嘴是日頭爺爺、太陽影子的。最早沒鐘表時,說看日頭爺爺?shù)降趲讉€炕席花、日頭影子爬到第幾個木頭窗戶格子,便知道幾點幾時幾刻了,和后來知青戴的上海牌名表對過,出入不大。看天倉二十五坐不坐住囤子,預測一年的收成,是收苞米、高粱還是谷子、豆子。疙瘩大爺一決定啥事時,會拿起長長的、白白的、亮晶晶的馬尾甩子,狠勁兒一甩,然后搭在肩上。人們便都會望著他笑:“這老頭兒,了不地啦!”“有點兒仙風道古的樣兒?!薄把劬μ亓?,不是凡人!”疙瘩大爺給人看陽宅時會唱“自從盤古開天辟地起,女媧就補天,玉皇大帝就設計……”后面的話就沒人聽清了。疙瘩大爺和爸說過看陰宅,我聽到過:“給好人好地方,給壞人壞地方,但話還不能這樣說,人前人后得反著說?!蔽彝德牭揭院螅芯苛撕脦滋觳琶靼走@話里的話。疙瘩大爺知道的老法子太多。疙瘩大爺趟園子,牛毛了,犁鏵把腳刮得“哧哧”淌血,大爺?shù)綘€樹根下?lián)炱饌€馬糞包,對著口子“哧哧”捏幾下,冒出一股黃煙霧,便一笑完事了。那馬糞包的外皮是老土豆皮色,形狀特像早些年馬脖子上掛的鈴鐺,但現(xiàn)在的孩子們很少知道它、知道它的用途了,歷史將把它們淘汰掉吧……
爸說過:“老祖宗也不是白給的,不的從關(guān)里鬧關(guān)東到哪里站下不行,偏到這兒站下啦!看這兒有河,有平平的地。”疙瘩大爺說:“有河就有神,有地就啥都會有,人有吃的就有精神頭,有精神頭就啥也不怕了?!庇袝r想想,老輩人說的話都是金玉良言,有水、有土即有吃有喝的,還乞求什么?
我們村把地分成三等:一等地是黑土地;二等地是河肌土地,即白趟土地;三等地為沙溜子地。分地時,為了公平合理,村上把黑白兩種地搭配著分,先按畝數(shù),再按壟數(shù)、壟的寬度和長度一折算,每戶黑土地多少條壟,河肌土多少條壟。剩下的零地,犄角旮旯、挨樹帶邊的,都做成鬮,一年春天一抓,誰抓到誰種,一畝為最多,幾乎就是個分兒八的。這地多畝數(shù)不實,可以往外開點兒荒什么的,但多是憑天由命:雨水好的年頭,就多收點兒;挨河邊的,雨水一大,還興許有種無收;挨林帶邊的,一旱,也是收不多少,雨水的好年頭,把邊通風,又會多收點兒。但因為少,再扔又能扔多少?再澇又能怎樣?再豐收又能收多少?農(nóng)民看開了,抓到了,就用人、用鎬地種,有的用小毛驢犁出溝,點上種大田剩下的雜七雜八的玉米種,或要幾捧粘高粱撒上,到五月節(jié)時再撒點兒尿素,也就了事了。還有的干脆一點兒肥也不用,把過年蒸豆包時留下的小紅豆、小豌豆的捧兩捧種上,或種點兒小黑豆、小綠豆的,就完事大吉了。
秋收時,玉米早早掰下搓著喂豬了;玉米桿子,自己有牛的便拉家喂牛,沒牛的,就給養(yǎng)牛的人家拉走了。粘高梁掐下頭、摔下粒,粒磨成米、米磨成面,做豆包了;空穗,冬天閑著沒事,就扎成刷帚或笤帚。小紅豆、小豌豆蒸豆包了;小黑豆、小綠豆生豆芽了……
河肌土在農(nóng)民眼里多不如黑土地。黑土地分兩種:一種是純好黑土,另一種叫蒜瓣子土,從表面很難看出來。蒜瓣子土又叫露風土,看著是同樣的黑土,可用犁劃開就散花,見風就干,濕的便成一大塊一小塊的泥餅子,用腳蹬開便成零零散散的土坷垃。有時種完,鐵串的滾子怎么滾,都是一個小方塊一個小方塊的土坷垃,只有雨水大了或到了伏天,才會慢慢潤開。如果年頭好,春天雨水勤,撒下種肥之后,趕緊封壟、壓實,就能保證全苗;如果雨水少,那地看著挺濕乎的,一犁開、一種,就干了,怎么壓也不合壚,就是打除草劑也封不住壟,草會從土坷垃縫兒里往出擠。所以才叫露風土。如果沒有幾場小雨悶乎著,再幾場大春風一抽,大地水份流失,種子在土里剛一冒芽,就因水份供應不上回弓了,土話叫“芽亙”,所以需搶墑播種,在土地返漿、還沒有剎漿前種上。地是一定會返漿的,而天下不下雨卻無法固定,只能預測,所以才叫天氣預報。
苗出不齊,只有等下透雨或用車拉水補苗。補苗也不好補,那地用鎬刨也不好刨,一刨能把鎬彈起,像雞鹐米似的,一點兒一點兒地刨,才能刨出個小坑,把種點上。種完找回垵土都費勁,都把土彈沒了,便四周用鎬往回鉤土,鉤的多是干土面子或小土坷垃。如果一粘苗,苗便會七高八低的,減產(chǎn)是成定局;但如果抓住苗,啥地塊又都比不上這露風土地有后勁,一等好地也比不上。
所謂一等黑土地,那地的土,開犁播種,土是怎么種怎么面乎,不會出坷垃,犁開,點種點肥,封上壟,便會嚴絲合縫,就如同沒劃開過一樣。有時壓完,只有細看才知道種沒種過。種子在土里,風吹不透,陽光情緒高漲,一天比一天熱,土地曬得熱乎乎的,種子就像躺在暖暖的被窩里,就偷偷發(fā)芽啦。它們吃得飽,睡得暖,偷偷地伸著腰,忽一日,便齊刷刷地探出腦袋。黑土地種上不用擔心不出苗,出了苗、扎了根,無論天氣怎樣忽冷忽熱地折磨,都會穩(wěn)步生長,無論怎么春旱,即使地裂出大口子,一到伏天,雨水一跟上,那苞米秧子便黑咕嚨咚的瘋綠。老輩人便會說:“這地才叫地呢,地板好,有勁,不上糞不上肥都打糧?!?/p>
河肌土,農(nóng)民眼里的白趟土,種地時好種,永遠是面面的,苗也愛出,也保苗,但出苗后多不發(fā)苗,和黑土地同時播種,苗會比黑土地的先探出頭,但如果黑土地不上口肥、它上口肥,都會并駕齊驅(qū)。有時會考慮給河肌土地多加些口肥,把小苗先催起來,好對抗自然災害。本來春天多旱,河肌土地一旱,那苗便沒法看,尤其是中午,常常佯死帶活,像人得了大病似的,蔫頭搭拉腦。越不水靈越招災,瞎撞子便會乘虛而入,有的玉米苗便會被它們弄得只剩個莛,沒了葉片。地下啦啦蛄竄,便會出現(xiàn)缺苗,但到了伏天,雨天天下著,就會顯出它們不服黑土地的倔強派頭來,初秋時到地一看棒子,一點兒也不比黑土地的遜色。有人會說:“這三等地和一等地也沒啥區(qū)別呀!”有人會接茬兒道:“那咱倆換唄?”一較真兒就沒人換了,旱年頭兒人們是經(jīng)過的,黑土地上的棒子也就是籽粒不飽滿,河肌土就會有地方抽不出穗,光接棒子不長粒,或成了上面沒幾個粒的“瞎子”,黑土地收七成,它就只會四成,得差三成收成。這就是一等地和三等地的價值。
沙溜子地多挨河邊,土話就叫薄拉地,旱也怕,澇也怕,澇就白種,一旱就不像個樣,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種,才能混個八成苗,別的地不旱它旱,別的地不澇它澇。出了苗,好久也不見變個模樣,一片有種無收的光景。但人們也懂了,也習慣了,所以沒人著急,沒人在意。他們會說:“等伏天連上雨就好了?!倍煲踩缛怂?,地也如人所求,很少絕產(chǎn)過。這種地上多是種些花生、小紅豆、小綠豆、小黑豆、小爬豆、小豌豆。還有人種點兒粘高粱、栽點兒大地瓜的,一到雨季,那地瓜秧也會肥頭大耳的,爬得看不到地面,花生也封滿了壟,小豆們也會開滿豐盛的白花、黃花、紫花來湊熱鬧,然后,當秋傻子來臨之前,結(jié)出無數(shù)粗的、細的、長的、短的角角來,秋初便采收了。看著紅的、綠的、黑的小豆豆的精乖乖的小模樣,感嘆自然的神奇,天地的大愛,滿足啊!屬小豌豆最好看:有的灰色,上面帶白點兒;有的紫紅色,上面帶黑灰的斑點。捧在手心里,醉在心里。
孩子們急了,要吃地瓜、要吃花生、要吃毛豆,那就下地取去唄!河岸上邊,有硬硬的、平平的、光光的、白眼沙和河肌土合伙而成的路,孩子和大人穿著塑料拖鞋,走著,說著、笑著、望著。多少人走過來?多少人走過去?走著走著沒有了蹤跡。也許只有河神知道吧!千年前的那個人和千年后的他或她是同一個人的。我想起爸和我們用沙子鋪的從家院門口一直通到國道上的那條路來,如今路還在,可爸已經(jīng)不在了,他活了六十六歲,在這土地上行走了六十五個春夏秋冬,土地又把爸收回去了,就如疙瘩大爺所言:“人吃土一輩子,土吃人一回?!背跚锏年柟膺€是傻熱傻熱的。不怪人們祖祖輩輩秋傻子、秋傻子地叫。招蘇臺河的水靜靜地流淌著,一小波追逐著小一波,一小浪涌動著一小浪。岸邊的螞蚱腿子打籽了,像高粱米粒,但還是粉中帶綠,一擼一大把,握在手里軟軟的。蒼子滿身是果實,也還是綠色,已經(jīng)感覺像刺猬似的,但還死死戀在秧上,還沒到可怕的刺人時候。狗尾巴草長著一堆一堆的毛毛狗子,會有女人順手薅下,編個小狗模型逗孩子玩?;也恕⑶{菜一出生便被人揪下了頭,無奈憋成一大啪啦一大啪啦的,都老了,結(jié)出一嘟嚕一嘟嚕的籽。
到了地里,孩子們拉開地瓜秧,在根的不遠處拿著搶刀就摳,摳出大大小小的地瓜,摳出來,摩挲上面的沙土,那沙土便知趣地干凈利落地掉下去,顯出嫩嫩的肉身來,紅皮的、白皮的,大的能頂小的好幾個。女孩兒說:“太好了,這個大?!边呎f邊用一只手掂量著,往高扔一小下,又接住,“咯咯咯”地笑。比她小的小不點兒女孩兒摳出個小的,也用小手往下摩挲沙土?!按蠼悖@小的太好玩,我吃這個?!贝笈赫f:“媽,這怎么長的呢?這個這么老大,那個那么小丁點兒?!北唤袐尩呐嗽谵痘ㄉ?,那秧底下綴滿了提摟算卦的果實。外殼都差不多,但里面的果子不一樣,有紅有白,也都有好聽的名字:紅的叫四粒紅,白的叫白沙。留心的話可以分出來,四粒紅有著細長的小腰,白沙有著胖胖的大腰。但人們多選擇種白沙,因為比四粒紅高產(chǎn),這和選媳婦不一樣,人們不關(guān)心腰條美不美,只關(guān)心高不高產(chǎn)。臨走還不忘了摘一方便袋毛豆。
打工的人們回來看地,三五人聚在一起,大半年不見,有說不完的天下大事和小事。外面的人一進屋,便會聞到烀地瓜、烀毛豆、烀花生的香味,不用開鍋,那股香味溢滿屋了,想白呼沒烀都白呼不住的。那香味還會順著紗窗溜出去,給人通風報信,左鄰右舍、前院后院、走過路過的就都聞到了。便會有孩子也要吃,當媽的便說:“明年抓著那河灘地,也種點兒。”小孩子哪會等明年,非得立馬要下地去摳地瓜、捋毛豆、拔花生不可,哭天抹淚地作著。大人沒法,便領(lǐng)著去種的人家,那家人便迎出笑著說:“那得吃,等明年那哪能行,自己摳去吧!”孩子便樂了。這事得和人家說一聲,不說,你摳兩個地瓜、拔點兒花生、擼點兒毛豆的也無所謂,但心里難免不平衡,那是不尊重人家的勞動、沒瞧起人家,賴你偷你也沒處講理去,好該,誰讓你不懂人情大道理了……
烀地瓜時,人們會在鍋中間扣個二大碗,烀著烀著把水靠的快干了,地瓜便會溜須似的貼在鍋上,便會貼出焦黃焦黃的嘎叭,油汪汪的,不像烤的,干了吧嘰、糊了巴黢的。吃時,人們會用手先捏下那塊油汪汪的嘎叭吃,一咬筋個叨的。烀毛豆、花生時,會放點兒鹽、幾個大料花瓣,幾個人圍桌對坐著,一小盆烀得咸個滋、溢著香的花生,一小盆咸個滋、溢著香的毛豆,人們用手抓著,放在面前桌上,拿起一個扒開,一揚手,一張嘴一閉嘴,嚼著,品著,香著,接著,一口啤酒,爽著,一邊聊天,一邊吃著,一邊啜著酒,一邊暈乎著。桌上還會有秋后金貴的小茄包子,嫩嫩的油光的綠、嫩嫩的油光的紫,長條的、大肚子的,頂花帶刺的小水黃瓜、小旱黃瓜,還有又寬又長的章丘大蔥的水靈靈、綠瑩瑩的大葉子,一些紅的、綠的羅卜纓子。茄包、黃瓜是越來越希罕了,早晚天氣涼了,茄包一吃也不澀了,甜個絲的,黃瓜一咬也沒有那么大水氣了,發(fā)脆的甜。煩熱的夏季已過,鬧騰一夏的蚊蠅也漸漸散去了,茄子、黃瓜也不可能再結(jié)果了,再想吃到自家園里的茄子、黃瓜就要跨年了,要貓過冬天,越過春天,才會進地就隨便薅吃,這樣一想,還挺不是滋味的,雖然像說笑話,可心里、眼里都有些酸酸的,但轉(zhuǎn)念一想,大苞米、紅高粱、大米、黃豆馬上就下來了,青黃接上了,再不愁豬沒有苞米面子、牛沒有苞米桿子了,就心滿意足了?!皝怼⒏梢槐??!边?、咔、咔”幾個人一碰杯,一仰脖,一飲而盡。
人家北的黑土地,一下雨天就不好走,人們便往南走。南邊是河肌土,天上就是拉拉著小雨,春天挖菜也不礙事。夏天,無論下多大雨,雨過天晴,彩虹一道,像美麗的花環(huán)鑲在天空,地多的人家,可以選擇去河肌土地去掰苞米丫子、撥大草,河肌土的路也是平平坦坦的,孩子們喜歡赤足在上面玩,腳心會癢癢的,會印出腳后跟和五個腳趾的樣子,會沾些土星在上面,那土質(zhì)細膩,干凈,走在河肌土上,會覺心凈氣爽,穩(wěn)穩(wěn)的幸福,只有土地才能給予的。秋天脫坯時,人們會選擇一處大坑旁找一片白白的河肌土,掃平。用河肌土脫出的坯顯著干凈,又立整,不像黑土那樣糊手,抹炕面也顯著干凈,而且不裂縫子,不像黑土,干了裂大縫子,冒煙,還得去尋白眼沙往縫兒里灑,把那煙逼回炕洞子里,讓它們按即定的路走出黑暗,面對青天白日。
不管是黑土地、蒜瓣子土、露風土,還是河肌土、白趟土、沙溜地,說一千、道一萬,只有種出苗,才對得起地,才對得起土,才能實現(xiàn)春種,秋收的大夢。種出苗才是英雄,種不出苗你就沒話說,別說老婆孩子不服你,跟著上火、鬧心,你自個兒都瞧不起自個兒了,罵自個兒笨蛋。一壟挨一壟地橫著越過別人的地,全刷齊,綠個乎的,一棵是一棵,一垵子是一垵子,再看自個兒的地,一塊黑、一塊綠,東一棵、西一棵,像長瘡似的,或像禿子腦袋上幾個毛似的。你便蹲下,東摳幾垵子,西摳幾垵子:“這地可讓我咋種的呢?種子呢?越種還越不會種了,真完犢子了?!币粋€人在那兒自然自語。男人便回家,女人也跟來啦?!皻Р粴В空巢徽??”這兩口子商量著。便會有別人從自己的地溜達過來,幫著找原因、出主意?!捌卟粴?,八不粘,你這地七成不夠,八也挨不上邊兒。那話怎說了?叫四六不著調(diào),也就六成苗吧!還是粘吧粘吧算了?!边@人說,這家男人也說:“也沒別的辦法,毀地比種地還費勁,弄不好,碰到一次性肥,還會缺苗,藥也白打?!迸恼f:“就粘吧!到時候哪兒出草砍哪兒?!庇谑前寻追N頭晚上用溫水泡上,選擇生育期比先前短的,確保就和著到秋天能一起收。第二天,男子扛著大鎬,女人拎著種,也許還會有兩個女人自告奮勇幫著,奔地去了。女人還會邊走邊叨咕:“種地大事兒,關(guān)乎一年,指他打工掙那幾吊錢,不保準兒,家里丟個西瓜,外邊撿回個芝麻……”
真的不是怎么種都能種出苗的。你會說:“不就是創(chuàng)個坑兒,扔個籽兒,踩一腳,踢上土,再在上面踩幾腳,就完事兒了,等著出苗嗎?”確實是這樣,但那是一垵子兩垵子,土的濕度不夠,你會把上面的干土用鎬摟掉,當然會沒事。大地你不可能這樣一垵子一垵子 種,現(xiàn)在全機器化播種,頭些年三個籽、四個籽、兩個籽,現(xiàn)在是單籽播,不小心行嗎?都是半密或純密,高產(chǎn)是在保證株數(shù)的前提下而論的,一株便是一穗苞米,掉了一垵子,就是沒了一穗苞米,你想想,一穗一穗的才湊成一車一車的苞米,一粒一粒的才湊成一斤、一百斤,一千斤、一萬斤。
看著土壤墑情還可以,種淺點兒吧??催@天也像要有雨的樣。天天陰呼啦的,云彩就在不遠的天邊晃,一會兒擋住了太陽,陰得邪乎,像要來雨,挺高興??筛吲d勁兒還沒過,或許也會掉幾滴傷心的淚,一股東北風,得,云開日出了,一天、兩天、三天,就這樣,東北風不冷不熱、不大不小地溜著,自由自在地在村莊里忽悠著人們,在曠野里忽悠著花草樹木、山石田土。有人家就發(fā)毛了:“老天爺,你修修好吧!再不下點兒雨,可坑了媽了!”女人們在一起,說啥的都有,有人憂心忡忡的,坐不穩(wěn)、站不安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有老輩人站在路上會說:“旱刮東風不下雨,澇刮東風不晴天。這雨,遠撓子去了!”
家家戶戶的園子先旱了,大蔥旱得急急地打出了蔥骨朵,小白菜、小菠菜才露出幾個夾,小蒜也才竄出細細的苗,水蘿卜的根才有個粉紅色嫩嫩的形狀,小毛蔥一出就幾股葉,土豆就含在土皮下不出來。人們就開始澆,把著水管子,那水便白嘩嘩地噴出老遠,像條銀蛇似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狂舞著。河邊的沙溜字早旱了,干挺著;河肌土旱了,干挺著;黑土地旱了,干挺著。人們盼望著、盼望著來場及時雨,洗洗樹木,洗洗野花,洗洗野草,洗洗大地,洗洗人們身上一春的勞塵……
大田作物盼雨之時,正是水稻插秧時節(jié)。話說不插六月秧,必須在五月二十幾號前插完,再晚就影響克叉了。水稻先插時一垵子三四根,一克叉變成十棵、十幾棵不等的,天下雨又是不合理的,如果天上下著,地下又一下水,這活兒就不好干,機器也是無奈的,水田勞作的人們就盼著別下雨、別刮大風,最好是晴天朗日的。老輩人會議論說:“這天老爺也不好當?shù)?,有盼雨的、有盼晴天的,有時要風,有時又怕風?!薄帮L打河邊走,越過果木園,老天爺自有安排?!笨刹?,遠處的大崗子上面,梨樹園里,梨花正怒放,真的怕大風狂吻的。遠遠望去,那梨樹園像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近了、更是滿眼的白,像云南大理的蝴蝶聚會,但這是一個顏色、雪一樣的白,一片繁花似錦。到了初秋,那柔軟的香水梨便會一筐筐上市,放到哪里,哪里便會有梨的香味。香水梨呀!香水梨!我對你有著情人般的不舍呢……梨園旁,一個個疏菜大棚里的菜陸續(xù)上市了。有人開著電三驢車走屯串戶地叫賣著,那喇叭不停地重復著一個聲音、一套話:“黃瓜、豆角、茄子、尖椒了!香菜、芹菜、苦矩、油菜、小蔥子、黃豆芽、綠豆芽了!柿子秧、茄子秧、辣椒秧、姑娘秧了……”
有時雨水好,種子落地,封好壟,得吃涼吃涼再壓,不能急,壓歘了就壓住了。就說大苞米,是鉆錐的植物,但種子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如果壓住了,落場及時雨還好,也會順順當當?shù)爻雒?,如果還旱一段日子,只有東一棵、西一棵滾子跑偏的地方才會出苗。便會急得用手去扒,扒開看時,全是憋得黃黃的芽椎子,有的憋得彎了弓。種深了,如果土壤溫度夠、陽光足,也會拼命地往出鉆,但會比別人家種的深淺適宜的晚幾天,有的剛頂?shù)酵疗壕托箽饬?,停在那兒等死了,主人便也感覺到了,便一垵一垵地用手扒,在苗的四周兩手一摟,苗就坐在一個小土坑里了。可怎么長也沒勁,人家種的不深不淺的苗越長越水靈,這苗卻不見出息。但慢慢的,風、雨會逐漸把那坑變小、變平,還是比粘的苗強,到抽穗、結(jié)棒時,一點兒也不示弱,也看不出春天的落魄樣子了,那副可憐相已經(jīng)被粗粗的桿、肥大的葉子蛻變得無影無蹤了。
這樣扒出的苗,到后期長到波愣蓋高時,多選擇用二大鎬蹬個小坑,扔點兒青銨,再用腳摳點兒土埋上,這樣來得快。有時春天機器播種時出了故障或沒有盤算好,肥下少了,或下得不均勻,看著有的地方發(fā)黃,怕做胎后脫肥減產(chǎn),為了增產(chǎn)、玉米籽粒好,會買幾袋尿素再追遍肥,卻不那么釘是釘、鉚是鉚地必須把尿素扔在玉米根緊底下,有的會背個葫蘆,像點種似的,裝上尿素,照著壟溝哧哧地走,有的左手拎個桶或小袋,右手像天女散花似的撒肥。但都得把頭用紗巾遮上,再帶個口罩。季節(jié)已是伏天,呆著都得找樹陰兒瞇著,何況干活兒?這活兒多選擇雨后,地表溫度夠,爭取尿素落地不久便化入土地,怕蒸發(fā)掉。怕熱就得起早,趕太陽還不火辣辣時,怕中暑。因雨天剛過,露水便像充足的雨水,一個一個大露珠像銀豆子,掛在寬大的玉米葉上,短壟還好,揚臉朝天的一口氣到頭了,如果壟長,就得拿許多肥,剛開始根本走不快,從這頭走到那頭,人便渾身上下全濕了,褲子大半截糊在腿上,別別扭扭,一走一拐的。鞋面便往出撲哧撲哧冒泥水,再走兩壟,便會更往上糊泥,有時成了泥疙瘩墜在后跟上,有時圍成一個鞋形的托,像小鞋外面又套了雙大鞋,有時走著走著,泥托就自己掉下去了,感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飛快地邊走邊“唰唰”灑著尿素。到地頭,便邊裝肥,邊互相取笑著:“這要讓人碰上,非說遇到了老魔癥不可?!焙么踹@活兒也就一天半天的,多是你幫他、他幫你,三五個人,幾袋尿素,一家家的,“嗖、嗖、嗖”一會兒就灑完?;氐郊遥煌裣?,然后再在杏樹下一站,用棍子或鋤頭捅下些又紅又黃的杏,放在水盆里,坐在屋檐下的水泥臺上,挑軟的吃,再站櫻桃樹前摘一捧櫻桃一吃,就忘了追肥時那泥頭拐杖、狼狽不堪的樣了……
一般河頭地冷清,春天種地時會考慮晚種幾天。當然,苗出得刷齊也決定不了大豐收,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天時當然指風調(diào)雨順,授粉時有風,有充足的日光,有充足的雨水。地利就是地板好,下多大雨也澇不著,旱也旱不著,自排澇,保水。人和即選擇種子要因地制宜,有時今年收了這個品種,明年就不一定。但大體上還會穩(wěn)產(chǎn),今年你覺得這品種沒人種過,怕不可靠,少種點兒做試驗吧,就邊邊拉拉、犄角旮旯種點兒,可到初秋一看,這大棒子,嚇人,便后悔,覺得當初都應該種這品種,如果都種就發(fā)了。這是常有的事,多了就不稀奇了。一般情況下就是順大溜兒,問張家買啥種子,李家買啥種子,三叔、二大爺、哥弟、姐妹們都買啥種了,就一定會跟著買幾袋。選種多在扒秋時,人們在地里就議論好了,也串通好了。走在路上,四處巡視,大棒子就在那兒明晃晃擺著,想不眼氣都不行,便會問人家啥品種,哪兒買的,就這樣,你和他說,他又和張三、李四、王五、趙六一說,好的種子就出名了、紅了。這樣的好處是,十家有八家種,不求高產(chǎn),但求穩(wěn)產(chǎn),心里有底,抱著天塌大家死、過河有矬子的心理,你減產(chǎn)他也減產(chǎn),你豐收他也豐收,心里平衡,落差不大。偶有種了別樣品種的,大豐收了,人們也不會怎么眼氣,畢竟才一家兩家。但如果都大豐收,一戶兩戶出差了,那心里就不平衡了。涵養(yǎng)性大的還好,一個說:“明年選種一定得好好打聽打聽,沒人聽你的,不能尋思一出是一出。”另一個說:“這種子可是天大的事,種不好就坑一年,受不了?!焙B(yǎng)小的這家就一定會吵架。在家還好,眼不見,心不那么煩,等真動刀去收割了,不邊割邊干仗才怪呢。你聽聽,這兩口子就因為沒選好種,邊割苞米桿子邊大吵大嚷的呢。挨近的人就是割到前邊了,再忙,聽到后邊吵架,也會停下來勸勸。左鄰的叫劉三,也不算什么外號,姓劉,在家排行老三,叫順嘴了,就劉三劉三地叫,他便答應,覺得挺高興、挺親切,村里的都好這樣叫,叫大名的時候很少,多是村里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劉三的鄰地叫李六子,劉三聽到李六子兩口子在后面吵架,有動手的趨勢,便不往前割了,坐在割倒的苞米鋪子上,笑望著李六子。李六子叨咕著啥沒聽清,看那樣子氣頭不小,鐮刀搭在苞米底下的螃蟹爪子里了,在那兒使勁兒拉著鐮刀。劉三用大拇指和二拇手指捏出根煙,喊著:“六兒、六兒、六兒,別吵吵啦,過來抽顆煙,消消氣兒?!崩盍勇牭剑惆宴牭锻莾阂蝗?,把手里把著的幾棵苞米桿子沒好氣地甩在鋪子上,扔得揚二翻天的,然后大步邁向劉三,接過煙,一屁股坐在對面的鋪子上。劉三“嘿嘿”笑著,“叭、叭”兩下打著了打火機,李六子慌忙去推劉三的胳膊?!安挥貌挥茫易约簛??!眲⑷f:“一樣的,來吧?!崩盍影杨^探過去,右手掐著煙、接著火,煙點著了,猛吸一口,長長吐出一口氣。劉三媳婦也湊到劉三身邊,拎著水“咕咚,咕咚”喝著,然后喊李六子媳婦:“別氣干氣干的啦,來,六媳婦,也坐會兒?!崩盍酉眿D便磨磨蹭蹭走過來,撿個壟臺缺苗的大空坐下了。李六子還是氣乎乎的:“這是她買的種,你看那滿地啥玩愣?”劉三說:“你就少說兩句吧,男子大丈夫的?!眲⑷眿D說:“她不也心思好嗎?她要知道這樣,打死她也不可能買?!崩盍酉眿D一聽劉三媳婦這么說,就委屈得滿臉淌淚了,用手背擦著,臉本來就曬得通紅,這一哭,更紅了。劉三也說:“妹子,別哭了,不怨你,要怨也該怨那造假種的?!崩盍酉眿D還在掉眼淚,不吱聲。劉三媳婦又說:“我們有一年,我買的種,也這樣,那時,這地還歸你家老股種呢,你沒看把我鬧心的,在家坐不穩(wěn)、站不安的,到地里一看,更是連死心都有,看人家地里,都豎個撞的。你三哥比小六還差勁,就差沒瘋了,把我損的,狗血噴頭。當時我也憋屈,當初是他讓我愛買啥買啥的,我說好賴到時不行埋怨。我氣得差不點兒沒喝耗子藥,秋收時到地割割,跳河的心都有?!崩盍诱f:“三哥,你不明白我的心,不傻不苶的,她不怕丟人,我還嫌丟人呢,窩囊呀!”劉三說:“三哥怎不明白你啥心,我經(jīng)歷過,都想坐地頭放聲大哭一場,心才痛快呢?!崩盍诱f:“哪還有臉哭呢,撒泡尿沁死算了。”邊說邊把頭一歪,叼著煙吸著。李六媳婦一聽這話,更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劉三說:“咬咬牙,忍一忍就過去了,時間長就好了。關(guān)公還有走麥城的時候呢,何況咱小老百姓?!崩盍诱f:“可惜,今年這風調(diào)雨順的,操他奶奶的,白瞎了這一等地,對不起這片地,操他媽的,扔了一個好年頭!一輩子才有多少個年頭?”劉三說:“今年苞米普遍好,天年。”李六子說:“他媽也邪門,如果直直的看著還不來氣,上面還佝佝著。”劉三媳婦說:“也別老怨她啦,我們那年的苗,也就一小拃長,都不如好老爺們那玩意兒?!边呎f邊用右手張開比劃著。李六子媳婦被逗的抿嘴笑。劉三也嘿嘿笑:“滾一邊去,這虎老娘們兒,說話就下道?!崩盍诱f:“可不,越看越來氣,桿還不細,底下全是螃蟹爪子,難割?!崩盍影褵熎ü珊輨艃涸蚁虻孛?,然后用鞋后跟使勁兒往土里蹾著,一下、兩下、三下,仿佛那煙屁股就是那個造假種的人。然后又拿出煙,先給劉三點上,又給自己點上。李六子媳婦說:“累不怕,就怕這棒兒不好,割不下去?!眲⑷眿D說:“可不是咋地?棒兒越好,割得越有勁兒,扒也愛扒?!眲⑷f:“逮住這造假種的,就把他槍崩了也不解恨?!崩盍诱f:“農(nóng)民多不容易,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有能耐去研究那貪污腐敗的去。”劉三媳婦站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水,拍拍屁股?!案砂?,種地不收年年種,時間長就忘了。”李六子說:“他媽的太坑人了,也是人揍的,簡直不是人!”劉三說:“別生氣了,人和牲畜就不能一般見識?!?/p>
好歹孬拉吧嘰收到家,這話也就算告一段落??傻却虬讜r,一提起再提買種,還會控制不住,難免還會吵吵一陣。男的占優(yōu)勢,便先發(fā)制人:“從今后,甭想聽你的,滾一邊彈弦子去吧,沒把人坑死!別人一提種,我就會牙疼,這心里好像都做病了。”女的沒理,說:“這回看左鄰右舍的人家買啥種就買啥種,省得后悔。抬頭一個樣,低頭一個樣,你就不鬧心了。”可不,第二年,割地割累了,坐在一起喝水、抽煙,你一句、他一句地說著:“劉三說今年咱這幾家都差不多。“李六子說:”你們都不如我頭年種的?!眲⑷f:“可不,方圓百八十里真還難找?!币粋€女的探頭問:“真的?啥品種?我也買幾袋?!崩盍庸笮Γ瑒⑷埠俸俚匦??!澳遣沤星ы暤匾豢妹纾蛑鵁艋\也找不著。”劉三媳婦便把喝的水,笑得噴了一地,李六子媳婦也憋著笑。就一年的光景,還是坐在這片地上,再說起這事,就像說別人的故事了……
媽是屬馬的。小時候瞎子給她算過命,說屬馬的人,生在三月里,是挨累的命,三月里,天天種地、犁地、壓地的。我說:“現(xiàn)在都機器種了,三五天,幾乎大片地全完活兒了,現(xiàn)在連零地、園子大的都用機器了,還挨啥累。那是按老黃歷扒的。慢慢的,馬也會成為咱這地方的稀奇玩意兒了?!毙∶谜f:“我可真好久沒見到過馬了?!蔽艺f:“我也是。記得咱家剛分地時,有一個大白馬,還下了個灰馬駒子?!眿屨f:“可不是?”小侄說:“我怎么沒看見?”媽笑了:“那時候你爸還沒結(jié)婚呢,還不知你在哪兒哭呢?!蔽艺f:“媽,北大泡子現(xiàn)在啥樣了?”小妹說:“媽,北大泡子還有雞頭米沒有?別人朝我要門簾子?!蔽艺f:“咱看看去唄?!毙≈兑宦牁穳牧?。媽說:“我頭年去,還看到野豆角了?!?/p>
門口豬圈的塑料棚還沒全撤掉,豬在陽光直射的地方呼呼睡著,有一頭豬媽媽在墻根的一堆亂烘坑旁四仰八叉地躺著,大肚子忽悠忽悠的,咂咂直直地排成兩排,肚皮一會兒這地方鼓一下大包,一會兒那地方鼓一下大包。羊媽媽瞇著眼,在苞米桿垛頭半躺著,兩個孩子躺在它的懷里,頭靠在一起。有兩只大母雞,笨拉吧嘰的,“咯噠,咯噠”地叫著。小妹學著:“咯噠,下仨,咯噠,下仨?!毙≈墩f:“它一天也下不了仨,怎說咯噠下仨、咯噠下三?”我笑著說:“從古至今,人們窮的,都希望它一天下仨唄,早上一個,中午一個,晚上一個才好呢?!毙∶谜f:“雞也會吹牛皮、白呼人的,人也都貪心不足。”小侄說:“那天下個大蛋可大了,我媽打開,雙黃的?!眿屨f:“啥也不吃瞎食,吃上就下,吃不上就下軟皮蛋。”
大公雞從豬圈棚上邊張牙舞爪地跳下來,乘那母雞不備,便趴到上邊了,抽出了屁股后邊螺旋狀的彎彎曲曲的白白的大蟲。母雞半趴半立著,頭被公雞強制著,公雞抖著七彩的羽毛,晃著大紅冠子,頦下的兩個搭拉罕來回晃動著。老公鵝伸長脖子,仰天著大大的錛兒愣頭,嘎嘎嘎地在大門外亂叫,老公鴨也一圈一圈地追逐著母鴨,“叭、叭、叭”地忙著踩蛋。繞過房舍,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地,遠處的村莊,東一片、西一片的樹林,北大泡子已經(jīng)遙遙在望……
小時候,我家老屋后邊有個小后窗,站在屋里的北炕上,冬天用小刀或舌頭把那霜弄掉,可以看到遠處模糊的房舍、樹林,可以看到姐姐和鄰居家的伙伴們從遠處玉米地的斜不悠的小路繞到北大泡子和小大泡子中間的路上,歸到這條寬寬的土路上,便直直地可以望到人家。那時雪大,北風常把雪刮成煙霧狀,黑龍江那叫煙炮子雪,我們這兒可能沒有那么大,便也只能看著一個個系著的鮮紅的圍脖,每個人都像在雪上飄移,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便看出哪個是姐,哪個是叔家的,哪個是伯伯家的,張家的誰誰,李家的誰誰。周日,我們會結(jié)成一大幫,拿著茼麻繩、小鎬子,去北大地錛玉米茬子,那是鄰村的地,全割的扔茬,就是把苞米桿子齊波愣蓋割下。我們橫壟八地兒奔過去,一個人騎一條壟,蹶著屁股,雙手抱著半截小鎬,“咔、咔、咔”一棵接一棵地錛,一鎬一個,一鎬一個,那茬子便橫七豎八地躺一壟溝。然后鋪上繩子,一顛一倒地往繩子上放,繩子前半截系成雙股,后半截單股,捆好,然后像軍人背行李卷那樣背上,你掫他一把、他掫你一把地站起身來,慢慢往家走,像一個個小蝸牛,背負著重重的殼。
夏季,莊稼起身了,學校放暑假了,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光,豬便全靠吃野菜活著,多是剁一盆菜,倒到槽里,然后倒點兒淘米、刷碗的水,上面灑一層苞米面,豬便狼吞虎咽地吃。那時,地里的野菜多得像種的似的,鬼見愁、大筒麻菜、酸不溜、莧菜、灰菜……一大片一大片的,媽便約上叔伯嬸子、七大姑八大姨、半大孩子們?nèi)ゴ蟮貟讲耍蝗ヒ淮髱?,也省得害怕。那時沒有塑料袋子,都是一人拎個大小不一的土籃子。到了地里,先把土籃子固定放在一個豆趟子上,或谷地里偶爾長出的一棵苞米、高粱下,或把豆趟五旁的一棵苞米桿上半截折彎,朝著豆壟,一幫人便三個一伙、兩個一串的,一貓腰鉆進苞米地了。邊捊邊用左胳膊挎著,等夠一小抱了,雙手一扣,把菜摟在前胸,仰臉朝天地走,一壟又一壟地奔土籃去,到那兒把菜扔地上,然后找個空地方一坐,邊擰根子邊說著話。有時捊捊菜走遠了,就老也找不到放土籃的記號,便“媽、老姨、老嬸、三丫、二姐”地亂喊一通,遠處有答應的,“在這兒呢!”這邊人抱著菜邊喊邊走,那邊就不停有人應著,一會尖聲,一會粗聲。等見了面,便會嘮嘮叨叨說一遍,碰上多大一片菜,多好了,像種的大菠菜似的,邊說邊把衣襟拎起,擦著臉上的汗,有的用手扒拉著頭發(fā)上的苞米花粉。遇到野菜多的地方的先捊滿筐了,便等沒有捊頂梁的,便會得空去豆趟子上找大棵大棵的黃天天、黑天天吃,用手一把一把地捊著,往嘴里扔著,弄得滿嘴都是天天籽、天天的汁液,一會兒就會感覺吃飽了。還會遇到鏟地時故意留下的瓜秧、柿子秧、姑娘秧,還會遇到雞冠花、芨芨草花、掃帚梅花等,有的柿子熟透了,黃的雞心柿子,大粉柿子,還有綠的賊不偷柿子,有的瓜也熟了,有洋蕉密、十道白、灰薯子。熟的柿子、瓜大伙分吃了,吃不了的便摘下放到筐底下,帶回家;沒熟的,便在秧旁邊做個記號,說等過兩天再來捊菜時,就該熟透了,可等過兩天再去時就很難找到了,有時見到秧,卻看不到柿子和瓜,估計是別人也遇到它們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不是自家園子里,它屬于大地,人人都有權(quán)力擁有,看來萬物都有個緣份的問題,我們不是來早了,就是來遲了??傆羞@樣的時候,遇到時以為是永遠,分別時心邊心沿沒想到竟是永不會再相見,然后會生出許多懊惱,會很久很久地猜想,明明記得好好的就在那里,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是什么樣的人遇到它了呢?時間久了,也就慢慢淡忘了。
野菜都裝滿了一頂梁,便你幫她扛上肩、她幫你扛上肩,右手抓著土籃梁,左手抓著筐沿,怕硌了肩膀子,就把捊菜時穿的破衣服疊疊墊上。有人不忘打幾窩子烏米掛在胳膊腕上,或系筐梁上,多數(shù)是十來個烏米,把上面的高梁葉子挽個扣,系在一起。媽和嬸、姨、姑們還不忘在水泡里抓幾個棒棒狗帶回家,放在罐頭瓶里給小孩子們玩,那是一種小不點兒的綠蛤蟆,背上是蔥芯似的綠,肚皮雪白雪白的,人們都管叫天老爺小舅子。我和女知青們都會刨根問底:“為什么說成是天老爺小舅子?即然是天老爺?shù)男【俗樱衷趺礈S為蛙的?”媽和嬸、姨、姑們說:“老話就這樣傳下來的?!蔽覀冞€是不明白,還是想問,又沒處去問了。女知青說:“《十萬個為什么》上也許會有?!蔽矣謫枺骸笆f個為什么又是什么?”女知青便說:“是一本書,等有機會我回城給你找一本。”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那蛙為什么和天老爺扯上的關(guān)系,就像我為什么和地扯上關(guān)系,為什么有人天生不用這樣挨累,而有的人確要這樣挨累?!妒f個為什么》也回答不了人類太多太多為什么,有些只是傳說,只是老話如何如何說的……
從我家往北,這是兩個行政村相距的地方,中間有十來里路,路兩邊全是一馬平川的黑土地,夾著東西方向、南北方向的林,按林的方位,估計對著的是哪組。泡子處在另一個行政村的人家前面,兩片地的頭上,中間橫著一片小樹林和鄰村地的邊界。鄰村那邊長,兩林的地對口處,這樣,這片地就是方圓老大一片,開闊著呢,讓人可以放眼使勁兒去眺望。早些年,泡子西邊那兒有戶人家,有兩棵老樹,現(xiàn)在沒了,不知那戶人家去了何方,那兩棵樹又派了什么用途了。遠處,不遠的一片老林旁,有一個人在放著幾頭牛,雪白的在晃動,黃花的影子也在動,大的,小的。另一片林里,有兩個人在放一幫羊,看得出,男的戴個紅色的鴨舌帽,女的扎的花圍巾,戴一個白口罩。有一幫禿小子拎著夾子在林里林外地溜鳥,東跑西顛、跪倒爬起的,有時又靜靜地趴在溝沿上,探著腦袋,盼望著那鳥去叨那夾子上的曲曲彎彎的醬桿蟲?!巴弧⑼?、突”飛過一幫不知啥鳥,那鳥溜鳴著,禿小子們也用嘴哨著。我和小妹也用嘴吹著口哨,可就是怎么也不好聽,打不出禿小子們那哨鳥的調(diào)子,小妹便“咯、咯、咯”地笑。小侄在一邊卻打出了調(diào)子。媽說:“還是我們家這小伙兒行吧?”那幫禿小子用胳膊向我們比劃著,用手指著,示意我們別把鳥沖飛了。我們遲疑在那兒了,不知是往前走對,還是繞路走對。
陽光慈悲地普照著。泥土的氣息隨著光,挽著柔軟的風,在曠野間彌漫著。新新的楊樹的葉子漂亮而又多情地爭搶著陽光,嫵媚地哼著調(diào)子。鳥兒在林間溜鳴著,在枝葉間藏著,偶爾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上?;ㄏ铲o像才洗過羽毛,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地在一株老樹的幾片葉旁說唱著。天空像一條淡淡的雪青色的紗巾,干凈得朦朦朧朧的,土地溫情地包容著一切的一切。一片老林,紅根的綠丫丫的豬芽草,滿溝滿壩的打碗花、苦麻子,無遮無掩地開著。走在車轱轆菜上,腳絆著婆婆丁一路前,便是大泡子、小大泡子;再往前行,便是一個一人多深、十米來寬的排水路。這是小時候剛在家挨了罵,或不會寫作文、算不出一道算術(shù)題,便會走的路,走著走著,就什么都忘了,被自然淡化了……
走近了,看見有的大牛安靜地低頭吃著草,有的在樹上蹭著犄角,小牛不安分地四蹄蹬開,來回尥兩下厥子。放牛的是個老頭,朝著太陽,靠在一棵樹上,手里拿著手機,手機里放著歌,胡亂入耳幾句,知道是首老歌,又怎么也想不起名來。那邊放羊的一對中年男女應該是一家人,一幫山羊大小不一, 那大公羊挺顯眼,彎彎的大犄角,身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的紅毛,看得出是新品種羊。有兩只毛毛狗,油黑發(fā)亮的毛,眼睛上面還帶了黃毛燈,四轉(zhuǎn)圈和羊耍著玩。媽邊走邊說:“過去這路哪天都走,有時一天說不上走幾個來來回,現(xiàn)在可是一年也來不一回兩回了?!毙∶眠呑哌吽奶幫煌5貥罚骸安恢赖?,說不定以為我們干啥去呢?!毙≈墩f:“我奶一帶我來,我一問她,她就說打狼去?!蔽冶阈ΑP≈锻蝗挥檬种钢h處大地上的一塊白說:“你看那兒,還有雪呢!”小妹說:“啥時候還有雪?”我說:“用不了幾天,苞米苗都該出來啦!”媽說:“那是堿?!毙≈墩f:“地還生堿?”小妹說:“小屁孩兒,你以為地里啥也沒有?。棵?、石油、鋼鐵、金子、銀子,都是土地里的?!眿屨f:“可不咋的。”我說:“就雪、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得看天老爺?shù)哪樧??!庇檬执亮讼滦≈兜哪X門。小妹說:“好好念書,長大了,好好研究研究老祖宗給你留下的這片土地?!蔽艺f:“我們上中學時,開春一走這路就陷鞋?!毙∶谜f:“可不是?”媽說:“那些年雨水大?!毙≈墩f:“你們說啥鬼話呢?”我說:“你們現(xiàn)在都沙石路、水泥路、柏油馬路,哪懂?”放牛老頭看我們邊走、邊說、邊挖菜,便湊過來,到了跟前,竟和媽認識,我看著也有些面熟,一提想起來了,早些年他是鄰村看青的,我們捊菜時遇到過,他那時還很年輕,拎一根白桿的、齊腰長的紅纓槍,有點兒像知青?!袄仙┳?,沒見老,干啥去?”“我這過生日,她倆說非要上這兩泡子看看,說找?guī)总H子馬蓮,找點兒雞頭米?!薄岸伎鞗]了,都頂著誰家地頭,誰家種上苞米了,一打除草劑,該藥死的藥死了,不該藥死的,車到地頭,化肥一瞎甩,也都快藥光了?!毙∶谜f:“我家墻外就是大地,外面大地一打藥,園里的黃瓜秧、豆角秧反應最敏感,全卷葉子了,秧子慢慢就蔫巴死了。”媽說:“原先我以為起膩蟲了,后來和別人一叨咕,才醒過腔來,是除草劑熏的,有的上面把心都揪成一團兒?!蔽艺f:“你得把那腦袋揪一骨碌下去,讓它慢慢憋出新的葉、杈來,這樣比重種的還是能早接黃瓜、豆角。”媽說:“黃瓜、豆角秧都反應成這樣?!毙∶谜f:“就是不會話說,如果會說話,說不定會怎樣喊叫呢!”我說:“不打藥怎么辦?誰還鏟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時怎鏟的了,一鋤一鋤的。那時候厲害,七百米的壟頭子鏟個來回?,F(xiàn)在打死也沒有那精神頭了。蘭花草壟溝、壟臺子全是,有地方都起樓子,那玩意兒禁活,粘點兒露水,從這邊撥弄到那邊還活,鏟深不行,鏟淺也不行?!狈排@项^說:“這藥也霸道,時間長了人都會受不了的。你看現(xiàn)在這人,得稀奇古怪病的多多,過去哪有這么多的?。康冒┑囊捕?。空氣不好,莊稼也都是吃藥長成的?!眿屨f:“像咱這歲數(shù)就算靠住了。”小妹拎著鎬和小侄往前走。我說:“大爺,小時候,一入冬,我們撿牛糞、錛茬拐子時,常會看到天空一群群的大天鵝?!?、嘎、嘎’的,還帶著‘煞、煞’的回聲,飛得很低,看得出都是雁鵝,現(xiàn)在您放牛還看到過嗎?”放牛老頭說:“好幾年沒看到過了,那時就停大泡子邊上,四轉(zhuǎn)圈都有,一幫一幫的。”媽說:“我們家頭年有兩只大雁鵝,一天一個大蛋,比白鵝蛋大?!贝鬆斦f:“咱們縣是豁鵝之鄉(xiāng)?!崩项^去攆牛,我和媽去追趕小妹和小侄。
北大泡子比原先小了許多,也淺了許多,可以望到底。周邊有些零散的苦麻子、水雞菜,有些雜七雜八的草和柳蒿芽。媽說:“你們小時候,這地方老大一片地方啦,簡直是野花遍地,雞頭米一堆一堆的,一撿一帽頭子、一瓢的。往西有一大叢一大叢的柳樹毛子,好著呢,還有野雞、野鴨、野兔的,會看到野雞、野鴨領(lǐng)著一幫幫小的。泡子四周種著麥子,一進麥地便會撿到鵪鶉蛋,那鵪鶉鳥挺大,灰色的,從地皮上‘突’地一下飛起,嚇人一跳,附近就有一窩蛋?!蔽艺f:“我記得咱家北墻垛那兒貼著一張畫,天藍色打底,上面一個仙女,長衣寬帶的,腳踏著一朵白白的棉花似的云彩,挽著個花籃,挨在左腰上,右手抓著花,畫面上,從上到下的一朵朵花。名叫‘春滿人間’?!毙∶谜奶幷抑u頭米,“別瞎說,我記得那畫叫‘天女散花’?!蔽艺f:“媽,是嗎?”媽說:“我也記不清了?!毙∶谜f:“我記得真而且真的,還是我給那畫溜的邊呢,用粉紙?!蔽倚α耍骸斑@老太太,一問到關(guān)鍵地方她就說記不清了?!毙∶谜f:“當年這大泡子,一定是天上的一個仙女,手挎花籃,被哪個小仙童撞翻了,把花掉在了這塊地上了。那花一定是剛采的,帶著露珠,滾到地下,大露珠聚一起,成了大泡子,小露珠聚一起,成了小泡子?!毙≈墩f:“你倆又說啥鬼話呢?”我說:“你老姑編故事呢。”
泡子四周,到處是牛、羊的蹄子印,還有牛糞餅和羊糞蛋子。小妹盯著地面,不停地貓腰撿雞頭米。小侄也撿起幾個,放到媽手里,媽一看,樂出了聲。我和小妹都望著媽,小妹說:“你不會把羊巴巴蛋子當雞頭米了吧?”我笑著說:“指定的?!弊叩綃尭?,便看著笑。小妹湊到媽跟前,拿起看看,“叭”地扔水泡里一個,“叭”又扔水泡里一個,邊扔邊笑。我拉過小侄。“羊巴巴蛋子和雞頭米是有區(qū)別的,雞頭米屁股上有一小點兒白,就是從秧上掉下時的疤?!毙≈墩f:“我老姑也沒告訴我呀!它們倆太像了!”小妹說:“這回看仔細啦,不許撿羊巴巴蛋了。”我和小妹的鞋上沾了一些黑粘泥。我說:“你還真穿門簾子呀?”小妹說:“你以為我說著玩呢?我不但真穿,也發(fā)個廣告,做個品牌,指不定啥結(jié)果呢。”媽說:“我們年輕時穿那個,城里人可真說好啦,都要?!毙∶谜f:“對了,就叫北大泡子牌。你們那啥年代?坑人的年代!我們這啥年代?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毙≈墩f:“還了不哩滴了呢!”我、媽、小妹全哈哈大笑。媽說:“這話是和他爸學的,他爸是和你疙瘩大爺學的?!蔽覇栃≈叮骸澳氵@話啥意思,知道嗎?”小侄說:“就是老厲害了?!毙∶谜f:“老厲害又有多厲害?”小侄說:“就是老老厲害吧!”我和小妹同時去撥拉小侄的腦袋。小妹說:“但咱可不能拿羊巴巴蛋子當雞頭米,那是騙人。”我說:“羊巴巴蛋子打成廣告,一加工,蒙人也二愣二愣的?!?/p>
羊跑遠了,那小兩口跟著也遠去了,小妹還說往前走、去排水路看看。我說:咱小時候,那排水路兩邊道旁,全是一大墩子一大墩子的馬蓮花,開得像花海似的,蝴蝶成群,黃的、白的,還有那大花蝴蝶,金翅金鱗的。還有一小棵一小棵的蘭巧煙,開著像小花骨朵的藍紫色的花,拔下來有股淡淡的特殊的清香味,手上都有;曬干,卷成煙一抽,也是淡淡的清香味。還有許多的香草在路旁……
小妹在前,邊走邊哼哼著唱,鎬就拖在路上。小妹問小侄:“昨天老姑教你啥啦?這兒沒人,你喊一遍,我們聽聽?”小侄說:“怎么喊?”我說:“背一遍。”媽說:“對著這大地喊唄。這農(nóng)村自由,隨便喊?!毙∶谜f:“隨老姑喊?!?/p>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
小妹雙手攏著嘴喊著。媽說:“不知道的,以為你是神經(jīng)病呢?!狈叛虻膬煽谧油瑫r回頭,以為在喊他們。小妹說:“應該站在招蘇臺河的高速橋上喊,或站在遼河大堤壩上喊才威風呢?!蔽艺f:“學阿Q呢?”
趕牛老頭趕著牛又繞回來了,湊到跟前跟媽搭話。媽說:“那是我老姑娘,從小讓她爸慣得不著調(diào)?!毙∶寐牭搅耍翱?、咯、咯”地望著老頭笑道:“這老太太,當誰都這樣說,我不著調(diào)也沒比誰過差了?!眿屨f:“趕上這社會好,有仗腰桿子的;擱過去就得吃不上溜?!崩项^說:“也在家種地呀?”妹說:“嗯哪。”媽說:“一百多畝稻田,幾十畝包米,又花生、林帶的,擱早先就是地主?!崩项^說:“可不是?現(xiàn)在這日子多好過?咱那時,不是批斗就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竟扯淡?!眿屨f:“你說也怪,那時也是這塊地,也是這些地,也說不上咋整的,吃不夠吃、燒不夠燒,穿的補丁摞補丁?!崩项^說:“可不?現(xiàn)在這社會,用講評書的話講,就是太平盛世,你能興風就興風,你能興雨就興雨,不犯法就行?!眿屨f:“可不是?我老姑娘可厲害啦,自個兒把大米都打成包裝,發(fā)往全國啦,還注冊商標了?!崩项^問:“啥牌的?”媽說:“招蘇臺河牌,上面還有幾個大字,我忘了?!蔽艺f:“常突額勒克?!崩项^說:“姑娘,啥意思?”我說:“就是‘美麗的昌圖’?!眿屨f:“我老姑娘說一個文人寫的一本書,寫老祖宗的,過去的事。”說實話,我第一眼看到那包裝時挺驚訝的,這不著調(diào)的人著起調(diào)來,一定有過人之處。那大米袋的正前面,中間是一個大圓圈,是雙層的,夾層里邊是藍色的牽連不斷的碎花,中間是一株清靈靈的稻子、幾株墜彎的稻穗。上面有半拃寬,藍地白花,下面有拃寬,藍地白花,讓我想起小時候,媽蓋的那床藍底白花的大花被。四周圍成方塊,雙框里也是牽連不斷的碎花。媽還穿過一件立領(lǐng)的、藍地白花的小棉襖罩。媽有兩根大辮子,系的綠毛繩,打成蝴蝶結(jié),那樣子,我八輩子也忘不掉的。看著那包裝,我會激動,一個詞兒在腦海里翻滾:民族的精髓。土地藍,土地的樸素色調(diào)……小侄說:“我奶在那兒和人家憶苦思甜呢?!毙∶谜f:“小屁孩兒,還啥都懂呢!”看著小侄笑。我說:“媽遇到知音了。”一群羊又跑了過來,小侄上前摸著一對小羊的小朝天犄角,“媽、媽、媽”地學著叫,我、小妹、媽,老頭望著小侄笑。牛跑遠了,老頭戀戀不舍地去攆牛,邊跑邊回頭朝我們喊著:“別忘了去串門……”
正笑望著老頭跑步那樣,后面又過了一幫羊,竟沖起兩只灰色的野雞,和幾只異樣的大鳥。我、小妹、小侄驚呼:“媽,大鳥、大鳥、野雞!”放羊的兩口子跟著羊走了過來,說:“遼河那邊有的是,遼河兩岸種了老大面積草了,又放了許多野雞、雞鴨,各類的鳥,都是從遠處用大卡車拉過來的。頭年我們兩口子在那兒干活兒了,老大投資了?!眿屨f:“遼河兩岸一這樣,咱這邊的招蘇臺河兩岸慢慢也會多的,這玩意兒,越發(fā)展越多?!蹦悄械恼f:“可不?那河灘老大面積了,原先都種苞米,現(xiàn)在不讓種了,這是合理的?!蔽艺f:“我們那兒也不讓種了?!蹦桥恼f:“大河沒水小河干,這大河水有人治理了,有了鳥,小河也一定會借光的。”羊跑了,這兩口子又攆羊去了。
小侄問:“遼河很大吧?”媽說:“當然了,老寬了?!蔽艺f:“你回家上電腦,上百度上打遼河,就會知道的。”小妹說:“好比你爸是遼河,你就是招蘇臺河;或者你媽是遼河,你還是招蘇臺河?!边呎f邊大笑。媽也大笑:“讓你這一說,把小孩兒說得更蒙了。”我也得憋不住大笑:“讓你當老師,非把孩子帶河里去不可。”小妹天生說話快,嘴像閃亮的小片刀?!澳俏揖皖I(lǐng)他們站在招蘇臺河邊念:‘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毙≈对谂哉f:“‘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shù)一數(shù),二、四、六、七、八……’”我拍了下小侄:“你倒挺會接話把兒的,如果又飛來一群鳥,跑來幾只野雞、野鴨,怎么算呢?”媽便笑:“這小伙,不是簡單人物……”
大地都已種得邊是邊、沿是沿的,排水路的溝溝坎坎上依舊還有野花、野蒿、菖蒲草、狗卵子種、水蔥子,岸上還有零散的一墩子兩墩子的馬蓮,還很矮,墩也不大。藍巧煙也看到幾棵。打碗花爬得正瘋狂,揚老妖子依舊笑傲著春光。我和小妹、媽蹲到一條地壟前,扒開幾垵子,苞米芽椎子已頂?shù)酵疗?,用不了幾天,便會齊刷刷地探出頭來。它肩負著塵世人們的春秋大夢,承載著農(nóng)民的辛苦甘勞,將勇敢地面對蒼天,面對河流,面對日月,面對風雨。北方的大地又將呈現(xiàn)一派醉人的新綠……
又是一年春種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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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死了算球 審核通過并說 小時候,我家老屋后邊有個小后窗,站屋里的北炕上,冬天會用小刀或舌頭把那霜弄掉,可以看到遠處模糊的房舍,樹林,可以看到姐姐和鄰居家的伙伴們從遠處玉米地的斜不悠的小路繞到北大泡子和小大泡子中間的路上,歸到這條寬的土路上,便直直的可以望到人家。那時,雪大,北風常把雪刮成煙霧狀,黑龍江那叫煙泡子雪,這可能沒有那么大,只能看著一個個系著的鮮紅的圍脖,每個人都像在雪上飄移,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看出那個是姐,那是叔家的,那個是伯伯家的,張家的誰誰,李家的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