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闖關東
鄰居闖關東
文/李百合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家的鄰居移居他處,搬來了一戶山東人。村里住的山東人很少,所以同齡的小伙伴們都覺得非常稀奇,都睜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靜觀這家山東人的出出入入,看他們趕著馬車一趟趟拉著家具等物進進出出,聽他們與人說話的腔調和吆喝牲口的聲音,都覺得有一種別樣的新奇。
最后一趟車拉來的是一頭豬,抬下來之后,用繩子拴在木橛上。豬剛換新的環(huán)境,覺得一切都很陌生。老漢抓了一把玉米引它到槽前進食。它仍然是遠遠地站著或是驚得直掙繩子。老漢就叫“姥姥、姥姥?!庇谑牵覀兙瓦赀甑匦Γ荷綎|人真有趣,怎么對豬叫起姥姥來了?領頭的阿發(fā)嗷地一聲哄起來,伙伴們都高喊著“姥姥、姥姥”,便一哄跑散了。
后來,我知道鄰居老漢在最小的孩子三歲的時候,老伴就已經去世了。老漢今年已經六十歲了,膝下四子,長子已經娶上了一位山東大妮分家另過了,大概是在山東成的婚吧。其余三個都還沒有成親。聽大人們說他們是一窩“跑腿兒”(沒有成家的成年男人,也叫光棍),是想換個地方能娶上個媳婦。
好奇心的驅使,我便經常伏在自家的墻頭上,看這家人的走進走出。老漢一桿銅管玉石嘴的汗煙袋總不離口,那么長足有二尺,中間還挑著一個裝得鼓鼓的黑斜紋布做的煙包。我真擔心這么沉的煙袋會把他的牙撅掉。青色的棉襖本來扣子扣得緊緊的,還要扎著條幾乎成了黑色的白腰帶。褲腿兒扎著黑色綁腿。老二經常背著手站立著,看著門前的榆樹。有時走出院子,在開滿粉色花朵的掃條地里來回踱著,像是欣賞,又像是在熟悉環(huán)境;老三長得極憨,說話的腔調也憨,他很少說話,沒事總愛蹲墻根兒,手支下頷看著眼前的地面,好像愁緒如云、心事忡忡,或是思考“司馬光砸缸”之類的事情,真不知道他的內心世界有什么神秘可言;老四是最小的一個,人長得小,極精靈狀,一雙綠豆似的眼睛總愛那么挑上幾挑,逗著我們這些圍觀的娃娃們。我們便笑,便被老漢覷見,對老四嘰哩咕嚕地訓斥。大概是瞞怨他不該貪玩而應盡快一些地幫助大人收拾亂亂擺放的家具吧。我們在想,一家人穿得最好的是老二,家里這么忙,他卻有閑暇踱步,為什么反不遭訓斥呢?一只母雞從籠子里鉆了出來,在院子里亂飛,撲得塵土飛揚。(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老四兒,你個四(死)眼的,抓!”是純版的、地地道道的山東口音。老四兒就極脆地笑著,與雞兜起了圈子。老漢也停下了手中的活,抓了一把玉米?!案窀瘛钡亟兄?。真高興,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山東人哄雞叫“格格”。真好笑!豬叫“姥姥”,雞叫“格格”,不知道會管什么再叫“皇阿媽”呢?這下我可以把這件事當做奇聞向小伙伴們炫耀了。于是,我撒腿就跑向阿發(fā)家。阿發(fā)正在吃飯,聽我一說,拿上一支玉米餅子,沓拉著鞋子就跑來觀看,我們就笑,就嘀咕:這家山東人真有趣!
出于孩童時代的好奇心理,我以后就經常鉆進他家的屋子里,看雜七雜八的家具,看各式各樣的缸甕瓢盆。山東人真怪,使用的這些東西與我們平時使用的都不一樣:筷子要用一個竹編的筒盛著高高地掛在墻上;裝碗盆的櫥具是老三用土坯一格一格地搭成的土臺,模式像我們這里的雞窩。
老漢沒事的時候,總愛“姥姥、姥姥”地把豬叫來撓癢癢。豬樂得及此,身子一伏臥在地面,于是便見滿肚皮的大虱子在爬。老漢就一個個地捏起,扔在地上。樣子極專注,像是精心地挑選麥種。
最有趣的是這家人吃飯。老漢每天都要蒸上一鍋熱氣騰騰的饃(他們管饅頭叫饃),全家人不是圍著飯桌吃飯,而是分散開來,或是在炕沿邊上,或是圪蹴在墻根下,或是靠在雞窩旁,左手掐著兩三個白面饃,右手端著一只裝滿白開水的白瓷大碗,香香地吃著,從不吃菜或是咸菜之類的東西。不知是家里貧窮,還是這就是山東人的一種習俗。
聽家里大人說,老二今年都三十五歲了,穿著講究,非常斯文,就是為了娶上個媳婦。這些話不久應驗了,老二真的娶了妻,只不過如此斯文而又英俊的老二卻偏偏娶了一個比她小十來歲傻里傻氣的女人。大人們說,誰家的好女子愿意嫁個“山東棒子”呢。
那天放學,老漢家圍了很多人。我從人縫里擠進去,看見老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兩眼向上翻白,四肢抽搐,又憨又胖的面部痛苦地扭曲著。老三喝了滅老鼠的藥,便算與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心里便有了一種失落。老三好好的,怎么就尋了短見?他平日里不言不語,從沒對我們進出他們的家門而生厭煩。老三死了,從此我再也不敢去鄰居家了。因為一走進他們爺幾個住的黑黑的小土屋,我就覺得有老三的影子在對我嘿嘿地笑。
老二的傻媳忒懶、忒饞、忒臟,根本不是什么正常人,而且一到冬天遇冷就好小便失禁,常常把棉褲尿得濕濕的。英俊的老二從此沒了生氣一般,對傻媳不是打就是罵,后來干脆常年出外打工了。又過了二年,老四也結婚了。姑娘是本地人,也是極缺心眼的。老四經常用自行車做些小買賣,拼死拼活掙的錢,還不足給媳婦買好吃的。傻媳一沒了好吃的,就鬧著要跟老四離婚,老四無可奈何。后來村里有說不上媳婦的大齡光棍,抓住傻媳的這一特點,就用一些好吃的引誘傻媳,用一個甜瓜或是一兩塊餅干或是一個蘋果,就可以把傻媳引到前面的掃條地或是玉米地里,或是在冬季引到柴草垛里“摔跤”。
那時我正在讀高中,思想成熟了許多。聽母親說,我家祖籍是山東省登州府海龍縣臺兒莊。翻遍地圖也沒找到有這么個地方。我在想,幾十年前,當我的爺爺和奶奶因為吸食鴉片而家道敗落走投無路的時候,投奔東北來,其情況是否也會如此凄慘呢?我想起母親曾說過,外婆曾因患有麻瘋病而在她三歲的時候就死了,而父親比母親整整大了九歲。那時的父親也是剛從關里逃荒過來的山東漢子,娶妻的情況會不會像鄰居家的老二和老四一樣地艱難呢?也許是吧!母親雖不屬弱智之人,但母親的母親卻是個患有麻瘋病的人?。?/p>
這圍思索常常纏繞著我,這種失落常常帶我的思緒回到母親所講述的很早很早的以前。父親作為一個硬朗的山東漢子在西邊崴(具體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古道,騎著一匹瘦馬迎親的情形,想到那個年代的莊嚴儀式下的粗獷與古樸。更多的是想到了那個年代祖輩的山東人們?yōu)楹蟠鷦?chuàng)建美好明天所負出的艱辛的代價。
大學畢業(yè)分配之前,我曾見到了老二與老四,看他們接待我時的情景,是誠惶惶的、慘慘的。在老家,也許他們將與同齡人一樣,享受一個和睦、平等、有愛的家庭,可是在這里,他們只能與這里的弱智病殘者勉強配偶,過著一種近乎絕望而又麻木的生活。就是如此一封家書,還要向老鄉(xiāng)笑臉道出他們生活是幸福的、美滿的。如今山東富了,家鄉(xiāng)也富了,貧富貴賤之分,在本地人和山東人之間早已沒了那道歧視的溝壑了,但我永遠忘記不了,我幼時曾有這么一家鄰居是山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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