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公孫尚

他不是琴師，卻琴藝驚人，他不是王孫貴胄，卻結(jié)識上流。只因他才華橫溢，文心意淡，借著名琴的清潤，將他幽奇的琴音發(fā)揮的盡致淋漓。只是這七弦加上輕染的墨字，便讓他在西漢的天下里榮譽晉身，名滿朝野。他便是司馬相如。

就像才子與佳人一樣，文人與名琴，素來是絕配。這絕配之所以能夠流傳千古，不是因為人或琴本身之故，而這其中的故事才是后人津津樂道的。就像司馬相如的琴——“綠綺”，雖說后世文人雅士百般描摹，但終究還是抵不過他與這把琴和一個女人的故事。

相傳綠綺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于古木之上，因而名為“綠綺”。但其真正的模樣，就像他本人一樣，我們早已無幸見到。

司馬相如原本家境貧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詩賦極有名氣。梁王慕名請他作賦，相如寫了一篇《如玉賦》相贈。此賦詞藻瑰麗，氣韻非凡。梁王極為高興，就以自己收藏的“綠綺”琴回贈。“綠綺”是一張傳世名琴，琴內(nèi)有銘文曰：“桐梓合精”。(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相如得“綠綺”，如獲珍寶。他精湛的琴藝配上“綠綺”絕妙的音色，使“綠綺”琴名噪一時。后來，“綠綺”就成了古琴的別稱。

史上最著名的古琴當(dāng)是齊桓公的“號鐘”、楚莊王的“繞梁”、司馬相如的“綠綺”和蔡邕的“焦尾”。這四張琴被人們譽為“四大名琴”。現(xiàn)今，這名揚四海的“四大名琴”已成為歷史的陳跡，但它們對后世的影響并沒有消失。而是被文人描繪得溫柔香軟，風(fēng)月無邊……

朗日風(fēng)清，已才名俱溢，卻金仕兩無的司馬相如因窘境而投奔到臨邛縣令王吉的舍下。司馬相如與他是舊交，自然也留得。

一日，富可敵國的臨邛縣首富卓王孫于家中宴請王吉，名聲大噪的司馬相如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其實，與其說此是宴請王吉，倒不如說是宴司馬相如更加貼切些。司馬相如聞之，欣喜萬般，因為他知道，在那煙鎖朱戶，云窗霧閣的深宅大院里住著一位新寡落寞的卓王孫之女——文君佳人。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經(jīng)在卓府里了。

當(dāng)司馬相如踏入卓府的闊院之中時便已沉醉不知歸路。碎石鵝卵輕鋪的回廊，水榭花開望不到邊的林景，一處處亭臺樓閣，儼然是富家排場。與長在這地方的小姐邂逅或許是人生中最完美的事兒了，怎一個驚艷了得。走至深院，斜首遠視閨樓上的輕紗幕簾，更不覺魂飛。就像后人說的，女主角還沒出場，他便愛上了她。

文君貌美有才氣，善鼓琴，好音律，顏容亦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可嘆嫁與董富紳一年后便因其病逝而寡。攜侍女奴仆回到卓府的文君，依舊居于舊房。雖然有閑言碎語說董富紳因她而終，但好在西漢世風(fēng)還算開明，世人也不曾苛責(zé)于她。當(dāng)她把自己的妝奩重新放回原來的位置，面對鏡中的自己，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如今這夢醒了，不知道下一場夢何時再來?；丶液蟮奈木龥]有過多的憂思，因為與病軀相伴一年，沒有留給她什么刻骨銘心的記憶。帶著釋然，她信步在庭前，聞香舞曲，開朗爽麗的她躲在帳后聽著父親與朋友的高談闊論，聽到極致不禁暗自稱絕……那一年，她十七歲。

宴會開始時，她素衣白裙隱與簾后。隱隱的窺見那個溫婉如玉的男子。膚官俊秀，眉目高挑。交杯換盞中透著灑脫。杯盤嘈雜，她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只見他神采奕奕，上下唇齒。如此，思慕已久，他果然是她心中的卿相。

司馬相如也感覺到了簾后的文君，遂不時的將一縷目光送與她。四目交匯，不禁使文君心如撞鹿，面色桃紅。她想撇簾而入?yún)s不能，想離開不窺卻又舍不得。徘徊在簾后的她心意難定。

酒興正濃時，有賓客對司馬相如說：“聽說您‘綠綺’彈得極好，請操一曲，讓我輩一飽耳?？珊?？”司馬相如望了一眼簾后，欣然答應(yīng)。

一縷琴音繞梁而起，文君側(cè)耳細聽這琴音，恰如她此刻的心思。低婉凝重中透著他清脆嫻熟的琴技。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鳳求凰》就這樣打動了深懂其理的卓文君，宴畢，司馬相如并不知文君是否明了心中之意。

自幼習(xí)琴的文君怎會不知這其中的意思呢？只是她不知司馬相如是偶然還是有意，也使得她心事更加沉重。

幾日后，司馬相如惠于文君的侍女，托她帶錦字情書給文君。文君見字，終于決定奔他而去。相如抱得美人，自知卓家定會從中阻攔，便與文君二人一議，趁夜色私下奔往司馬相如的老家成都。

卓王孫得知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一事后氣憤至極，不但不接受司馬相如，更是連與文君也斷了父女關(guān)系，一文車馬路費也不曾給予。

在奔往成都的路上，文君一直依偎在相如的懷里。相如對她說他家里很窮。文君不曾受過窮苦的日子，她哪兒曉得相如所說之窮。到了家里，文君明白了什么叫家徒四壁。但那時的二人在熱戀之中，也顧不得這些。只要二人能夠在一起，攜著一把“綠綺”，哪怕風(fēng)餐露宿，天地為家也是美滿的。

或許故事一開始就注定著悲劇，不合時宜的碰面，非同尋常的出走……這一切都在預(yù)示著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琴音剛起，絲弦欲斷。

二人過著清貧的日子沒多久，過慣了富足生活的的文君便跌回了現(xiàn)實。于是同相如商量說：“其實你只要跟我到臨邛去，向我的同族兄弟們借些錢，我們就可以設(shè)法維持生活了。”司馬相如聽了她的話，便跟她一起到了臨邛。他們把車馬賣掉做本錢，在卓府大門的正對面開了一家酒店。卓文君當(dāng)壚賣酒，掌管店務(wù)；司馬相如系著圍裙，夾雜在伙計們中間洗滌杯盤瓦器。

可想一個錦衣短襦，脂光粉滑的富家千金當(dāng)壚賣酒，是怎樣一個風(fēng)情。不得不說文君這一招出的既狠又準(zhǔn)，正中了卓老爺子的軟肋。

卓王孫聞訊后，深以為恥，覺得沒臉見人，就整天閉門不出。他的弟兄和長輩都勸他說：“你只有一子二女，又并不缺少錢財。如今文君已經(jīng)委身于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一時不愿到外面去求官，雖然家境清寒，但畢竟是個人材；文君的終身總算有了依托。而且，他還是我們縣令的貴客，你怎么可以叫他如此難堪呢？”卓王孫無可奈何，只得分給文君奴仆百人，銅錢百萬，又把她出嫁時候的衣被財物一并送去?？傊瑧?yīng)給的都給了。于是，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便關(guān)了酒壚雙雙回到成都。

此后兩人著實過了一段富足的生活。不知此時的相如望著從文君家?guī)淼拿恳粯訓(xùn)|西心里會作何感想。

時光漫長，終于等到了漢武帝即位，相如的機會來了。

那時的武帝平日少于朝政，呆在宮里卻也實在無趣，就經(jīng)常換上便裝，外出游玩打獵，有時跑得很遠，一連四五天不回來。后來，他覺得跑得太遠，不僅危險，也實在辛苦，就命光祿大夫吾丘壽王拓造大型苑囿“上林苑”。年輕的武帝便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上林苑中。

漢武帝亦雅好文學(xué)喜歡辭賦，東方朔、吾丘壽王等著名的文人，便經(jīng)常陪伴在他的身旁，吟詩作賦，倒也十分快活。

一天，漢武帝讀到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被賦中華美的文辭與磅礴的氣勢所吸引，不由拍手叫好。他一口氣讀完《子虛賦》，以為作者是前朝人，便連聲嘆息說：“寫這篇賦的人，真是個才子，可惜我沒有和這個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

這時，在漢武帝身邊服侍的狗監(jiān)(替漢武帝管理獵狗的人)楊德意諂笑著說：“陛下，寫這篇賦的人小臣知道，他是小臣的同鄉(xiāng)司馬相如，現(xiàn)在閑居于成都。”

漢武帝聽了又驚又喜，問道：“你說的可是實情?”

楊德意回答說：“是的，司馬相如曾經(jīng)對我說過，是他寫的《子虛賦》。”

“太好了!這么一個有才華的人，竟沒有人對我說過?！睗h武帝有點惋惜地說，于是，他馬上派人召司馬相如來京。

且說司馬相如被召到朝廷，漢武帝接見了他，問他道：“《子虛賦》是你寫的嗎?”

司馬相如非常自負(fù)地回答說：“是的，陛下，《子虛賦》正是臣寫的。不過，那是寫諸侯的事，并沒有什么了不起。若準(zhǔn)臣陪陛下游獵，臣可寫出天子游獵賦獻給陛下?！?/p>

漢武帝聽了非常高興。為司馬相如安排了豪華的住處，給以優(yōu)厚的待遇。第二天就帶了司馬相如等人去上林苑游獵。沒過幾天，司馬相如就揮灑大筆，寫出了一篇《上林賦》，呈獻給漢武帝。漢武帝讀了《上林賦》，感到十分滿意，心中高興，就封了司馬相如一個郎官(帝王的侍從官)。

借著兩篇賦的東風(fēng)，司馬相如踏上了仕途。后來，司馬相如曾經(jīng)作為漢武帝的專使招撫了夜郎歸順漢朝，很得武帝的賞識。邛、鮈、冉、鮉一帶地區(qū)各族首領(lǐng)見夜郎歸順了漢朝，也表示愿意歸順漢朝。于是漢武帝就封司馬相如為中郎將，手持皇帝的旄節(jié)，去招撫這些地區(qū)的部族。司馬相如順利地完成了使命，漢武帝十分滿意，重賞了他良田美屋。

憑借著琴技，抱得美人。憑借文辭，權(quán)傾朝野。司馬相如確也真真是一個才子。

自古至今，大多數(shù)男人總是令人失望。司馬相如自然也不例外。 當(dāng)他在被舉薦做官后，久居京城，賞盡風(fēng)塵美女，加上官場得意，竟然產(chǎn)生了棄妻納妾之意。此時他已和文君分別五年，或許這是有歷史記載的最早的異地戀吧。曾經(jīng)患難與共，情深意篤的日子此刻早已忘卻。哪里還記得千里之外還有一位日夜倍思丈夫的妻子。

終于某日，司馬相如給妻子送出了一封十三字的信：十百千萬。

十三個字的書信中，獨獨沒有“億”（憶）。

相如心思已定，就是對你無情無意，亦無憶了，過去的，現(xiàn)在的都已灰飛煙滅。前塵往事隨風(fēng)去，從此不提舊時年。若是你文君不解其中含義，也枉費了你這曠世才女之名，如今更是應(yīng)該速速離去，另尋知音。若是明白也好，也不辜負(fù)這十年的花好月圓之情。兩人好聚好散，免得傷了彼此。

才思敏銳的文君，看過信后，淚流滿面，悲憤難抑，淚水蘸著墨提筆寫下了《怨郎詩》：

一別之后，二地相思，

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

九連環(huán)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般思想，千般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

九月重陽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五月榴花如火，偏遭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已亂，

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zhuǎn)，飄零零。二月風(fēng)箏線兒斷。

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一別十年，沒盼到郎回人歸，卻等來一紙紅箋，這讓文君一時怎能受得了。思前想后，文君寫下《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并附了《訣別書》：“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寫到這里，淚水早已浸透稿紙，可她是卓文君，她咬緊牙關(guān)硬撐著續(xù)寫到“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不知道是文君的哪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相如想明白了，后來，他真的回來了。只是心不再是以前的那顆心了。不管怎樣，活生生的人就在文君面前。

幾筆文字，幾篇眼淚便可讓相如回到她的身邊，不得不說文君到底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女。如果當(dāng)初二人不那么彼此思慕，都忘了對方而去，給彼此一條活路，也給自己一條活路。待到一個合適的機會二人的故事重新來過，或許就不會像今天這么糾結(jié)。可是那樣也許就沒有了流傳至今天的佳話了吧。

不管故事結(jié)局怎樣，幾百年來人們來來回回的，有誰能夠記得住呢，若是真有人記得住，也不枉我深夜挑燈，話癆般的講述著彼此的前世今生。

感情的事兒其實很難說清楚，也不愿說清楚。誰對誰錯，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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