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老支書
今年春節(jié),我攜妻兒回老家——湖北省長陽土家族自治縣榔坪鎮(zhèn)樂園村過年。正月初二,跟往年一樣,我懷著迫切的心情,去給80多歲的老人拜年!他,曾是當?shù)氐睦现?,也是我十分尊敬的伯伯,名叫鄧全階。
這次拜年,與以往不同的是,我特意帶著采訪任務,即當面了解伯伯當年擔任村支書的革命生涯。這是我早在半年多以前就有的念頭,平時,回老家少,因此,這次必須如愿以償。其實,我老家跟鄧伯伯是一個組的,過去叫生產(chǎn)隊。我們的家是當?shù)氐?,而鄧伯伯則是作為上門女婿來此地安家落戶的。從記事起,我就知道兩家的關系很好,鄧伯伯的老伴姓錢,我叫她姑媽。兩家的房屋遙相對應,能看見房子,大聲喊也能聽見,但步行仍有3公里多路。一直以來,父輩們是患難兄弟,我和他是忘年之交,這種關系也得到了傳承。這便是人生之緣。我想,無論是作為晚輩,還是家鄉(xiāng)人,都有責任和義務真實記載這位老支書那段不同尋常的艱苦歲月。盡管,抵達這樣的目的力有不逮,但我會盡力而為。
考慮到鄧伯伯年事已高,視力和聽覺都不好,為使采訪順利進行,又不過多影響他休息。我在去之前,便草擬了一個提綱。見面后,先給他熟悉一遍。當我把提綱給他,他便很慎重地掏出放大鏡,臉幾乎貼在紙上,仔細地看起來。此情此景,我既感動又于心不忍。沒辦法,誰叫我有了這樣的動機呢?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他才看完僅200多字的內(nèi)容。我想,他是在邊看邊思索。他看完之后的第一反應是,望著我笑,接下來便陷入了深思。我能窺見到他看采訪內(nèi)容時,已將思緒逐漸帶入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幕往事。
時間還得追溯到54年前。1961年2月,鄧伯伯擔任大吉嶺大隊第一任黨支部書記。支委班子由三人組成,副書記曹平階,委員朱昌遠,這倆人我都認識。之后,委員換了一茬又一茬,而書記仍是他。直到1982年7月,啟用新人,他才改職當副書記,一干又是6年。他擔任支書長達21年之久,這種連任經(jīng)歷當年不多見,而今更少。當年,他上任伊始,連固定辦公地點都沒有,工作就像“游擊戰(zhàn)”。當我問他當年每月拿多少工資時,他的回答是“每年享受80元的工資待遇”。每年80元?真是不可思議,這那是待遇??!完全是在無私奉獻。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真實狀況,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60年代初,全大隊僅480余人,山大人稀,居住分散。直到80年代初,全村人口增加到700多人。當初,一個生產(chǎn)大隊才14名黨員,后來發(fā)展到30多名。當年,地處山旮旯的大吉嶺大隊,貧窮落后顯而易見。有的家庭吃了上頓無下頓。可想而知,他的走馬上任,承載著幾百號群眾的重托,他深感責任重大。面對吃飯、就醫(yī)、入學、交通等長期困擾老百姓的四大難題,他沒有退縮不前,而是積極與班子成員一道,勇往直前地將解決老百姓的吃飯穿衣問題作為首要工作來抓。他團結帶領黨員、群眾向“農(nóng)業(yè)專家”陳永貴(毛主席的稱贊)學習,整天不知疲倦地臉朝黃土背朝天大搞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實施坡改梯、旱改水、小改大工程,通過改良品種、科學種植等有效措施和手段,達到增產(chǎn)增收的目的,從而,使老百姓的日子慢慢好了起來。他在帶領大家解決吃穿問題的同時,也不忘開展黨內(nèi)活動,比如一個月組織黨員學習一、兩次或上黨課,總結布置工作,開展義務勞動等。當初,黨員的黨費都是固定的月頭上繳,每人每月6分錢。雖然繳納的錢少,卻體現(xiàn)了黨員意識。那時的黨員雖少,但政治覺悟都高,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極強,臟活、重活、累活、險活,都是黨員搶著干,較好地彰顯了黨員的先進性。自1972年以來,他動員當?shù)厝罕娖鹪缲澓诘牧x務修建公路,用時3年建成通車。同年,因大隊無學校供孩子上學,他便把自家當臨時學校使用,我還在此上過學。他的小兒子鄧西喬,還是我的老師。他作為百姓的父母官,大小事物都扛在肩上,并分輕重緩急抓落實。他性格直爽,敢作敢為,雖然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但體型健壯,做事干脆利索,雷厲風行,一般人趕不上。在艱苦年代,他帶領群眾“抓革命,促生產(chǎn)”,想方設法找到勤勞致富的“金鑰匙”。有時候,他為了老百姓的生計,忙得吃不飽飯,睡不好覺,在田間地頭,在搶險現(xiàn)場,在村民家中,在村頭村尾,處處留下他忙碌的身影,一年四季,風風火火,從未停歇。
1972年3月,河北省委某領導帶隊,一行20余人到大吉嶺大隊衛(wèi)生室參觀學習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的好做法。當時不通公路,他們便從榔坪鎮(zhèn)步行30多公里到達大吉嶺接待站,其決心可想而知。次日,鄧伯伯把參觀團帶到自己所在的生產(chǎn)隊保管室座談,他詳細跟客人們匯報合作醫(yī)療開展情況。之后,又把客人帶到自己家里,私人招待他們。在那個年代,會吃掉幾個人的口糧。據(jù)說,帶隊的那位領導是南下干部,在一次戰(zhàn)爭中腦袋被日本鬼子打傷。參觀團受到鄧伯伯全家的熱情接待,感動得南下干部等人掉眼淚。自始至終,參觀團最感興趣的是:合作醫(yī)療是怎么辦起來的?鄧伯伯便跟他們詳細介紹:大吉嶺大隊共有9個生產(chǎn)隊,一個隊設一個土藥房和一名衛(wèi)生員。平時,遇上小傷小病不出生產(chǎn)隊,大傷大病不出大隊,三天一預防,七天服一次藥。甚至還有“一根針,一把草治好百病”的神奇說法。疑難病人轉院治療報銷。病人每人每年交一元錢的醫(yī)藥費和五角錢的掛號費,一年四季有預防藥。從1978年開始,做到了家家有藥源,戶戶有衛(wèi)生員。這,就是當初推行的合作醫(yī)療政策。據(jù)說,全國有19個省市來該大隊參觀學習取經(jīng)。當年,首創(chuàng)合作醫(yī)療制度的,就是家住杜家村的老赤腳醫(yī)生覃祥官(已故)。他的事跡曾被毛澤東親筆批示,并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報道。他曾四次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并出訪過日本等國,享受副廳級待遇。同時,他還被譽為“中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之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全國人民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隨著改革步伐的加快,農(nóng)村廢除了人民公社制,取而代之的是鎮(zhèn)、鄉(xiāng)、村、組機構。于是,原來的大吉嶺大隊,更名為樂園村。這個村,是由原來的幾個大隊合并而成的,管轄范圍比過去翻了幾倍,人口達到4000多人。1981年,在各級領導的關懷下,通過村委會的多方努力,全村架通了高壓線,結束了點煤油(氣)燈的歷史。1985年,全村又接通了從高山引進的山泉自來水,告別了肩挑背磨找水吃的艱苦日子。80年代未,該村的就醫(yī)、入學問題也得到逐步改善。這一樁樁、一件件實事和好事,無不凝聚著村委一班人的心血和汗水,他更是功不可沒。
“文革”期間,他為了農(nóng)戶的拆遷問題,曾被不明不白地揪出來批斗過,即便性格剛強的他,處于亂世年代,也只能忍氣吞聲低頭“認錯”。像這類挫折和冤氣不勝枚舉,他早習以為常。他邊聊邊自嘲地說:“歲月,是我的勛章”。說完,哈哈大笑。
鄧伯伯是一個熱心腸的人,無論哪家有紅白喜事,他都去慰問、捧場,不僅如此,還經(jīng)常主動請纓當“知客先生”,即主事人。每次忙前忙后,兩三個晝夜不合眼。尤其是遇到老人過世,按土家風俗,都會“打三鼓”鬧夜,即跳喪(又稱巴山舞),那家都少不了他,而且還樂此不疲。每次他都和群眾跳在一起,樂在一起,辨不出書記的范兒。這是我兒時最清晰的印記。
在與他交談中,他還講述了在當支書前刻骨銘心的兩件事。一是在1950年,為了大隊供銷合作社開業(yè),他受命和村民王萬前、王萬壽等一行3人,從大吉嶺出發(fā),到遠在100多公里外的宜昌當背腳佬。去時,每人背上240多斤的桐油(點燈用)、蓖麻等山貨。回時,背的是幾乎同等重量的、用山貨換回的食鹽等日常用品。來回12天,每天步行近30公里,每天只吃兩頓飯,每頓4分錢。他們連續(xù)不斷的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腳磨破了,肚子餓了,仍咬牙堅持,無人喊累。說完此話,他眼里溢滿了淚水……。說者哽咽,聽者動容,愉快和諧的氛圍多了一份滄桑和沉重。他稍作調(diào)整后,接著講了第二件事。1959年大辦食堂,大兵團作戰(zhàn),那時他當大隊主任。當時,老百姓都是集體勞動掙工分(每人每天10分制),后來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包產(chǎn)到戶,取消了大鍋飯。有一次,他帶領群眾挖田、開荒種地,中午在外吃飯,每人一碗懶豆腐。當時,他和朱昌遠名下的那一份,被前來檢查的管理人員吃了,就餓了一頓。為使干活有點力氣,他們就用草繩子把肚子捆起來。這話使我有些聽不下去。而現(xiàn)在的八0、九0后,幾乎聞所未聞。這便是時代的不同。他說這是當時的第一難,即吃飯難。第二難就是改良品種當?shù)貨]有,老洋芋種被槍斃,還得在遠隔30公里外的巴東縣進小洋芋種回來種,這樣產(chǎn)量才更高。
他是一個性情中人,也是一位很有威信和正義感的好支書。對于社會上的一些好吃懶做、嫌貧愛富、欺上瞞下、欺行霸市、自私自利等歪風邪氣,他都會一針見血、義正詞嚴地加以抵制和糾正,老百姓的口碑也好。等等這些,是現(xiàn)在好多村支書所不及的。我作為土生土長的家鄉(xiāng)人,雖然很早在外地工作,但一直關注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變化,因此,每年聽到、問到、看到的事情也不少,所以有發(fā)言權。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中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其實我還有許多問題問他,但的確不好意思多打擾,最后再問他兩個問題。一是擔任支書期間有遺憾嗎?他沉思了一下了,嘆了一口長氣說,最大的遺憾是沒跟你父親(赤腳醫(yī)生)轉成商品糧。他又說:我先后辦成了李遠甲、趙春清、覃春慶等10幾個人的“農(nóng)轉非”問題。聽完此話,既感動又惋惜。我說,此事不怪他,是父親為了不轉正口糧多些,才主動放棄的。當時,我們一家老小的生計全靠他支撐。為此,特別感謝父親的不容易。二是做一名稱職乃至優(yōu)秀的村支書應具備哪些基本素質(zhì)?問此敏感話題,主要基于我也是搞黨務工作的,向他請教。他沉默良久,這也反映出他的謙虛和低調(diào)。我正猶豫是否放棄時,他簡短地說了“帶頭、敬業(yè)、奉獻、不圖回報”十個字。多么言簡意賅,這或許是他工作的真實寫照吧!我立刻豎起了大拇指,而他只是淡淡一笑。通過與他較長時間的零距離接觸,我覺得坐在面前的這位長者越來越可敬、可愛了,因為他的吃苦耐勞、樂觀向上、永不言敗的精神值得后輩們學習和傳承。
回首往事,從鄧伯伯擔任第一任支書算起,至今已跨越50多年,先后經(jīng)歷了七任村(大隊)支書,而他的任職時間卻占了將近一半,可以說是當?shù)匾晃粋髌嫒宋铩,F(xiàn)如今,我所在的家鄉(xiāng)——樂園村,正以時不我待的強勁勢頭,奮進在實現(xiàn)中國夢的金光大道上,工作、生活條件早已今非昔比,這得益于共產(chǎn)黨的好領導好政策,也是幾任支書們薪火相傳、勇于擔當、默默奉獻的結果。對這些父母官,尤其是像鄧伯伯那些打江山的老支書,歷史不會忘記,父老鄉(xiāng)親更不應該忘記!
1988年,鄧伯伯正式退休,終于可以回家安享晚年了。20多年來,家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農(nóng)民的腰包鼓了,房屋新了,公路硬化了,環(huán)境更綠了,合作醫(yī)療好了,學校條件變了,摩托換成汽車了……看到這些過去想都不敢想的變化,鄧伯伯幸福的笑臉更燦爛了。
而今,鄧伯伯和老伴早已步入耄耋之年,但身體都無大礙。他每天還拿著放大鏡看報紙、看新聞,關心國家大事的勁頭不減當年。他現(xiàn)在與大兒子鄧西鵬生活在一起,一家四世同堂、其樂融融,盡享天倫之樂。這是我們最愿意看到的。衷心祝愿可敬的老支書——鄧伯伯及姑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作者:錢緒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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