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海底當窗見
一
冬天的晝?nèi)仗貏e短,天亮的遲,黑得早。白天的忙碌,嘈雜,還有繁華的所在是留給眼睛看的,夜晚的大幕一落,只有耳朵來聽夜里的動靜了。
鄉(xiāng)村的冬夜有些單調(diào),那些性好吟唱的蟲子還在冬眠。不過,倘若遠離了村莊,那些單調(diào)的聲音想起來也會很溫暖的。就像祖母在世時,老在屋里屋外晃悠,把鍋碗瓢盆碰撞的像她的絮叨。而她離去后,很長時間里,那些日常的聲響都烘托出她的存在,絮絮叨叨的聲腔借著鍋碗瓢盆,夾雜著似斷還續(xù)的流水,昏咳,都匯合在窸窸窣窣的聲線里還了魂似的,奶奶仿佛依舊站在院子深處某個暗影里。
“奶奶,你累不累呀?”
“還能干那么多事情,我高興著呢”。
多么庸常的喜樂,在皺紋密如魚鱗的嘴角,情深意長地回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直到臘八,晝漸長夜變短。奶奶會說:過了臘八,日頭長一滋啦。光陰是有聲音的,可以是一個象聲詞,如一滴水滾在灼燙的鍋沿,滋啦一聲就消失的間隙。那短促的一滋拉日積月累的集結,才有了白天時光在延長。一滋拉如果換算成時間單位,應該只有一秒鐘的長短吧。對于一個老年人,滋啦一聲似乎就預示著明日的夕陽墜落,所以她對時光的敏感度是迅疾的,精細至深,有滄桑的余味。
過了臘八,日頭長一腳丫。母親如是說。光陰是有腳的么?可以是具象的象形詞。誰說光陰來無影去無蹤,母親似乎看見了那個微遲的腳丫,日影飄移,時光原來是一串串的腳印走出來的呀。在時光無涯的荒野里,有了人類足跡的鈐印,腳引導心里的方向,一個腳印有多長?一分鐘或一刻鐘,也許并不重要,但卻讓時光溫暖,具體,美好起來。風物宜長放眼量,光陰也是可以丈量的?;钤谀菢由鷦拥?a target="_blank">細節(jié)里,光陰是許多聲部,許多畫面,許多層次的日間生活。
夜初臨,夜風既是開場鑼鼓,也是幕后咿呀不斷的板胡。風神駕著戰(zhàn)車呼嘯著來去,似乎正扒著門縫和窗欞,摳得門窗吱扭亂響,呼喚著房子打開門扇的翅膀和他一起飛,一無所獲后,又氣急敗壞地跑去揭房瓦了。屋瓦可不是杜甫草堂上的茅草,怎么會懼它呢,它不甘心地去搬高高的煙囪了,煙囪可是個不倒翁??耧L總是驕傲的以為,自己可以把一切都吹成塵埃??傊?,它就像武功蓋世的西毒歐陽鋒,發(fā)著蛤蟆功,忽東忽西,到處尋找對手較量,飛黃沙,罩塵霾,惹得江湖不安。
某一陣子風勢弱了,那也許是風婆婆的口袋收緊了一些,風就跟困獸似的,伏在那里低低地吼。馴服時,也似貓狗,溜著墻角磨蹭不已。
繩子拴住了狗,家拴住了主人,哪兒也去不了時,就愿意聽聽夜的聲音。假如月色正濃,也不拉上窗簾,人泊在月光里,詩情也淡,心若無系之舟,只是樂意這份半夢半醒之間的傾聽。
桑德堡說霧邁著貓的腳步,可見貓的出沒多么輕巧無聲。但我還是能聽到那只黃貓在院墻上踱步,它的眼睛發(fā)出幽幽的藍焰,伏在院子的肩膀上眼神飄忽,也許這更多的是源于我的幻覺。她每次生產(chǎn),都會回到我家廚屋的柴禾下面,產(chǎn)下兩三只可愛的小花貓,我們總是趁她不在時,偷偷去看,黃貓更是護衛(wèi)有加,常把伸頭出腦的踉蹌小貓銜回草窩。想來黃貓常夜出覓食吧!小貓養(yǎng)得油光水滑,胖胖乎乎,黃貓卻瘦的皮包骨了。毛色灰不溜秋,軟塌塌的肚子,躬起身來,脊如刀背,真是形銷骨立,讓人看了面色愀然。鄉(xiāng)間的貓性喜無拘無束,小貓滿月不久,不定哪天就攜子別家遷往別處,另尋僻靜之所了。
偶然路遇,一貓風神酷似黃貓,只是形同陌路,想來是黃貓長大的兒女吧!某日,又見黃貓大腹便便,來廚屋收拾舊窩,全家喜上眉梢,舊主念它,它也戀棧著舊主。喵嗚一聲問候,主人忙不迭地去準備吃食了?!盎?,回來了?”似問似答,顧憐之情都融在每日常留的餐飯里。
夜深人靜,貪睡的人已是骨軟心糊。對于某些人,天上還有一縷星光的照耀,世界就不會黑成盲人的黑。
一有風吹草動,狗擁有絕對的話語權,盡職盡責地,急吼吼地叫幾聲,夜空把那聲音播得又響又遠,助長著它們的威風,給那些不安于現(xiàn)狀的夜行者無端的震懾。
躺在床上,似乎也在貼近大地的心臟,時常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超聲波似的猶在耳畔,那人似乎已來在自家的院墻外了。是個夜歸的人吧!拍門的聲音,隔著幾進院落,依稀聽聞那人怯怯地喊著誰。大門咿呀著打開,開門人似乎早早地等候在那里。如果是醉鬼晚歸,情形可大有不同了,門是不會輕易打開的。醉鬼耍起酒瘋,門挨著踹,任他喊破了嗓子,謾罵都隨風。一條胡同,不知支愣起多少耳朵,替那人暗暗著慌:怎么還不開呢?有一搭沒一搭的狗都叫的沒意思了,那人也許醉過去了,鬧醒的人卻睡意全無了。
遠處的夜行列車轟然駛過,似乎向空向遠地帶人一程,其實,不過讓你陡然暗驚,那是載著舊時光越走越遠的聲音,有點懷念的酸甜,更多的是握著歸家的舊票根,塵封的日子曾是驚鴻照影來一般的惆悵,那列車的方向,已是一個不再屬于自己的世界。
杜甫詩云:每欲孤飛去,徒為百慮牽。也許上蒼憐憫人類,人人無法成佛,人人無法歸隱山林,人人無法做精神的修士,于是給了人間黑夜,讓我們的遁逃有了暫時的歸處。
二
星沉海底當窗見,有時心靈的感應比目光更準確,遙遠。窗外又是一波寂寞云天,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在暗夜里生長,欲蓋彌彰。孤獨的棒喝,把寂寞當針來磨,研磨出短促的電光石火。想一想,木化石,石化玉,籠覆的都是千年的命運。閉上眼睛,試著在一種空懷狀態(tài)里傾聽,聆聽到大自然里一些細微的聲音,正是寒冬深處的勃勃生機,有時候,對于生命的熱愛和信仰的忠誠,只需要一個很單薄的理由。
寒夜漫漫,我還未找到一個恰切的詞來形容時光。黑夜隨時像一只沉默的大象走進房間,輕抬一只腳,就踩碎了我的幻想和驕傲。伏案在桌,寫下諸多沒有根柢的,生命的死水微瀾。躬身成一個大大的問號,把文字一遍遍排列了,又打亂,總是欠缺了什么似的走成困局。即使套用別人的文句,也還是令人意怯的??!為寫而寫的文章,文字的生冷硬澀從不亞于寒冬的冷風割面,真是弄文罹文網(wǎng)!
那段日子,我竟然聽到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一只把孤獨和寂寞叫出來的鳥。
也是深夜里獨坐,很多慣常的聲息漸漸隱沒了。隱隱約約聽到“唧唧”幾聲啾鳴,側耳細聽,又若有似無地沉寂了。難道是我的幻聽?很像某種昆蟲的聲音,這樣的寒冬,什么樣的蟲子會醒著,我否定著。也許是鄰居家的小孩養(yǎng)的蟈蟈叫呢,把不準蟈蟈的聲音,所以才這樣推測。
初始,也就漫不經(jīng)心的淡漠了,畢竟這聲音來的太莫名其妙。在某個深夜,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又聽見它“咯咯”地笑了兩聲,似乎正如自己的推測,它是躲在墻角處,某個不愿冬眠的蟲子。這樣一而再,再而三,便確信這聲音的確是存在的,但終究不識啾鳴者的廬山真面。
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楊樹,一株傾斜的老柳,難道上面真的有一窩鳥?這樣寒氣逼人的季節(jié),鳥兒也要孵化嗎?繁殖和孵育應該是春天發(fā)生的事情,我又否定著小鳥的來臨。冬季留下的鳥兒本來不多,在夜里鳴叫的更是稀罕。但窗外的聲音還是時斷時續(xù)的,尤其,靜夜無聲時,它的聲音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了,像睡夢里不由自主地呻吟,撩撥的我又開始想象:它是誰?誰又是聽懂它孤獨鳥語的那個人?
同屋的人,有的抱怨鄰居那只黎明打鳴的公雞,攪擾了清晨的美夢。有的提到那兩只鵝司狗職的老鵝,一點動靜,就扇著翅膀多管閑事地飆起烏鴉嗓。卻一直沒有人在意過,這個微渺的聲音——在別人的醉夢里了無憑據(jù)的一種聲音。
整個冬天,這個聲音就與我捉迷藏,像以寒夜的黑蒙住我的眼睛,讓我猜猜它是誰。也許是一只不安分的昆蟲,也許是一只還在扎著翅膀,張著嫩黃小口學叫喚的鳥兒,悄悄說著那夜的黑。
為了一窺真容,白日故意繞到樹下探尋,除了瘦筋筋的虬枝老桿,真的看不到那個自以為是的鳥窩。真是虛妄!難道僅僅是從我心里飛出的一只鳥么?一只寒夜唱歌的鳥。
是不是有些神秘?作家史鐵生說:“如果是一個獨特的靈魂,你能認出來,如果是一個平庸的靈魂,你可能就認不出來”。我想這種相認一定是雙向的,互逆的。在我認出它之前,還要洗凈那件靈魂的外衣,那上面沾染了太多人世的俗氣。
多么好的素材,如果作家伍爾夫在世的話,她肯定能寫出一篇意識橫溢的《寒夜生歌》,與那篇《墻上的斑點》相媲美。
隨著時日的推進,我已習慣了它的聲音的存在。尤其,一個人很孤獨無助時,那個聲音輕柔地飄來:你也在??!那是與你此時此刻心靈多么相契合的聲音,透入人的軀殼,然后把人的軀殼拋開了,像一個柔弱的聲音對另一個柔軟心靈的告慰,讓寒夜固有的僵冷一下子動了表情。它怎么會是無緣的存在?余心悠然神往,這個把我的靈魂輕輕舉到高處的聲音。
在強悍的黑夜面前,我常常有失去重心的迷失,一種與生俱來的詩意脆弱。這種聲音讓我升起螞蟻撼樹的敬意和悲壯:一只小小的螞蟻,不在于它是否可以真的搖動大樹,而在于它敢于挑戰(zhàn),也許會以不同的方式,哪怕爬上大樹的頂端,把大樹踩在腳下?;蛘撸瑑H僅是托舉過大樹的一片落葉,只是證明自己也是為理想而戰(zhàn)的斗士。
每一次,寒夜里傾聽,辨認它的聲音,竟然是渺小如蟻的自己在積攢生命的能量。
其實,早已把它當成自然界的一只鳥兒了。那聲音從青澀里有了變調(diào)的成長,一遞一聲里恍然覺得它羽翼漸豐,正欲展翅飛翔,試驗著那折疊了太久的翅膀呢!
它的聲音不唯響在黑夜了,即使在白天的喧鬧里,也能竊聽到它的聲調(diào),只是不識它是誰。在精神燦爛的日子,它也許是把詩情引向碧霄的晴空一鶴;也許是報來春色的江南第一燕;也許是從窗外忽閃閃飛過的群鳥中的一只,開了七竅之心,豐富了七律之音,便將美好的聲音送往晴空和月下。
在樹蔭,在田野上,在深邃的夜空里自由飄蕩著我一生所識的那些荊棘鳥、極樂鳥、不死鳥、紅塵鳥??????被生活所喚醒的重心,也正是喚醒世界的,一切都將不會再是無緣的存在。
三
朝來暮去緊相催,轉(zhuǎn)眼又是花紅柳綠,又是一年春風,感覺春風又換了主人。假如不留住這些聲音,就走不出冬天似的。
哦!我聞到了花的香味,樹上的葉子也蕩起我眼中的春波綠,是脫困于文字的欣悅,也是那些留存的文字里,分蘗出生命的美好和憧憬,生命美麗了,自然染教這世界活色生香。
魚鳥皆隨性,草木自吹香。這些自然的事物帶給我們無盡的想象,有一種生機是沒有季節(jié)的,像一朵自由行走的花,藏在心里默默地生長。像海上光的鱗片,超越了高山海岳,接應著一縷星光來自天庭的照耀,它們在最高和最深處,遇見彼此,遠遠地,裝飾了一扇無眠的軒窗——星沉海底當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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