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都不行

■■那天凌晨六點剛過,還在夢鄉(xiāng)里的他,被放在枕頭邊的一陣急促的手機來電鈴聲吵醒,翻身打開床頭柜上的臺燈,起身一看,是父親從老家打來的,電話的那端傳來父親哽咽地聲音:你大娘昨晚過世了,你回來一趟吧,她娘三就別回來了……。他在電話里也沒告訴父親自己腳骨折的事情,卻答應(yīng)了父親這就起床去車站坐車回老家。
■■他剛掛了父親的電話,準(zhǔn)備起床,妻子狠狠地推開門沖進(jìn)來二話沒說就搶過去他手里的手機,重重地把他往床頭推了一下子,歪在床頭一角的他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凝望著妻子,妻子卻皺著眉頭朝他帶著微弱的哭腔地大聲吼道:你的腳都這樣了,你還回老家啊!你怎么不告訴孩子她爺爺你的腳骨折啦!不能回去!我這就把電話打回去,你不能回去!
■■妻子說完,就想用他的手機重?fù)芑厝ァ_@時候,他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激動地一聳身從床上跳了起來,氣得臉紅筋跳,話語砸人:你想找事是吧。他猛地下床,腳往前跳噠了一步,身子又向前一傾伸手從妻子手里奪過來手機,也是狠狠地摔在床上,一根手指指著妻子的鼻子,暴跳如雷道:你現(xiàn)在再動動我的手機試嚯試嚯來!妻子知道他的倔脾氣上來了,就是九頭牛也拽不回來了,眼淚就像是決了堤河水順著臉頰嘩地一下子奪眶而出,傷心欲絕地扔下一句話:你如果不愿要你的腳了,你就回去吧。隨即,低下頭轉(zhuǎn)身捂著嘴流著淚摔門而去。
■■他每年很少回老家?guī)滋?,也就是每逢假?jié)日的時候帶著妻子孩子們讓單位的司機師傅送回去,尤其是臨近過年工作忙的時候,他只能是趕在臘月小年前先把她們娘仨送回去。返回濟南那些日子里,他總是接到女兒在老家打來電話稟報,嘎嘎地地告訴他大奶奶去大暖棚里給她和弟弟摘了好多好多的草莓,或是今天跟著大奶奶去大暖棚里看大奶奶放蜜蜂,又跟著大奶奶去鄰家的大暖棚里看盛開的小桃花……
■■而遠(yuǎn)在省城大都市里,他似乎能想象到女兒依在她大奶奶身邊,腳下踩著軟綿綿的土壤,小手里捧著一捧帶有清澈水珠的草莓,俯下身子小腦袋仔細(xì)聞著草莓,就會感覺到一種帶甜酸的清香撲鼻而來,女兒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入口中,輕輕地咬下一口,鮮紅的汁水滿口都是,味道又酸又甜。棚里的桃花香氣多么沁人心脾,它只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卻使女兒深深的著迷,那一股暖融融的氣息穿透了綠葉進(jìn)入了女兒的鼻腔。幾百只蜜蜂就像一個奇幻的形體在棚里向女兒輕輕招手,女兒也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那是多么懾人心魄的氣息啊,直使女兒不可自拔的陶醉其中,她大奶奶守在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每次回老家的時候,他知道大爺嗜好喝酒,他都是拎著從省城帶回去的一箱還算是上等好酒送給大爺喝,算是盡自己作為晚輩的一點點孝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拜年的時候,他總是比大爺家的兩個哥哥早一步披星戴月的踏進(jìn)大爺大娘的小院,然后躡手躡腳地穿過堂屋,再輕輕地掀起一塊花布門簾,猛地一跺腳,大聲朝里屋盤坐在熱炕頭上守著一個空空的短腿小圓桌子的大爺大娘驚叫了一聲:嘚!大爺大娘聞聲后,兩個人的臉頓時像陰霾的天空突現(xiàn)出一道陽光,眼前豁然一亮,這時候,大爺總會一歪身子,伸出一只大手朝大娘的大腿使勁一拍,大笑著說道:老太婆呀,你大侄子又是第一個給咱拜年來啦,抓緊下炕上菜上酒吧。大娘總是跟小孩子似的撒起嬌來,說是親一下大侄子俺再下炕,這是幾十年來大娘對他不改的習(xí)慣。他也像是沒長大的孩子一樣樂呵呵的應(yīng)付著,調(diào)皮的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腮幫子對大娘說,這,這,可別親錯啦吆,小心俺大爺吃醋啊。大爺樂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大娘親完之后,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命令式喝道:上炕!大娘這就給大侄子端熱菜上熱酒,你是誰呀,你是俺大侄子,差一點都不行。
■■去年春節(jié)再回到老家的時候,父親流著淚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搬著一箱酒,他拎著一些新鮮水果,在去大爺大娘家的路上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父親說的話,不停地念叨著,大娘不可能摔了一下子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到了之后,看到卻是大娘躺在熱炕上,身上還蓋著厚厚的棉被,大娘的臉色已有些蒼白,眼中還帶著好些血絲,嘴唇因長期干燥而裂出了口子,頭發(fā)有些微亂的她仿佛一陣風(fēng)吹就會把她那憔悴的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給吹散了。大爺弓著身子嘴唇有點抽搐,跪在大娘身邊,緊貼著大娘的耳根大聲喊:濟南大侄子來看你來啦!聽見了嗎!濟南的大侄子來看你來啦!聽見了嗎!……他的眼睛似乎是被什么東西模糊了,悲痛欲絕。
■■大爺還是不停的大聲喊著,好一會兒,他看見大娘的眼睛才微微睜開一條縫,慢慢地睜大,黑眼珠往上翻,兩頰深深地陷進(jìn)去,仿佛成了兩個黑洞,嘴微微在動,急促地呼吸著,他柔聲喚道:“大娘,大娘……”大娘似乎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他又繼續(xù)悲痛地喊了幾聲,這時,大娘的黑眼珠往下移動了,她的眼睛略略動了一下,接著頭也微微動了一下,接著,大娘的手緩慢地從被窩里面抖擻著伸出來,明顯她又瘦了一圈,他趕緊跪著迎上去,握住大娘的手,她的手變得更硬了,她的嘴也動了一下,她的喉嚨發(fā)出一個咳嗽似的聲音,她似乎想說話,卻又吐不出一個字來。
■■而這次,當(dāng)他一瘸一拐的再走進(jìn)這個再熟悉不過的院落的時候,在幽暗而狹小的房間里,大娘僵直的身體卻躺在了窗下地上的草席上了,她穿著一身白衣裳,身子伸得長長的,一雙可親的手安靜地放在胸脯上,她那一對安詳?shù)难劬o緊地閉住,像是兩枚圓圓的黑銅錢,她和善發(fā)黑的面孔靜靜地躺在那兒。
■■他流著淚,一只手將左腿輕輕的彎曲,雙腿跪下朝大娘磕完三個響頭之后,大姐和二姐痛哭失聲地從墻角爬過來和他擁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碎了,碎的是那樣的徹底,就像是淋過雨的空氣,讓他記憶里的童年從那刻起慢慢的開始融化。
(山東濟南 高峰 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學(xu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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