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那翩躚的蝴蝶當是您的幻影——清明,追思母親的人生
文/汪小祥
又是一度清明時,再次走進那片山林,穿林而入的路口,一群翩躚起舞的蝴蝶,漸行漸遠,幻化于松林的深處……
我的眼睛潮濕了,我的視線也隨之模糊,我似乎看見母親正荷著鋤,微躬著腰,沿著林中的山路,飄忽不定,漸行漸遠,幻化于無形……
——題記
母親,生于1930年,卒于2002年,享年73歲。
母親出生于一個富裕中農(nóng)家庭,從小讀書習字,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初中畢業(yè)于旌德江村六縣聯(lián)中(抗戰(zhàn)時,由宣城遷入江村)。解放后在當時的孫村鄉(xiāng)任會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一米六八的個子,身材勻稱;長形臉,圓下頷,高鼻梁,人中清晰;黑眼珠,濃眉毛,齊耳的短發(fā)。
母親的性格:聰穎、獨立、孤傲、倔強。母親留給我們的家訓是:凡事求人不如求己,指望別人,不如自己去做;做一事就要愛一事,只有傾注情感去做,才能做到精致……母親用她一身的行為遵奉并踐諾著這一獨立、自信、執(zhí)著的為人處事的準則。
退黨、辭干——回家當農(nóng)民
那是一個捉弄、戲虐人命運的年代……母親則是一位遭遇那個時代的蹂躪而改變命運的女人……
隨著1958年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后,便是59—61年的三年困難時期。那時農(nóng)村里鬧饑荒,能吃的草根樹皮都被吃光了,很多老人和小孩由于抵抗力差,挺不過那一關(guān),就被活活餓死了。那時我家五口人,是老的老,小的小,卻能僥幸扛過那一劫,全部活了下來,確屬不容易。當時,母親是鄉(xiāng)里的會計,她帶著僅2歲的我和家兄在鄉(xiāng)里吃大食堂,家中就剩下父親和奶奶,靠挖蕨根度日,就容易得多。這樣,我們一家人便渡過了難關(guān)。
可是,到了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上面下派工作組,進行“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jīng)濟”,鄉(xiāng)里所有干部都要“背靠背”,不僅要自我洗腦、自我剖析、深挖思想根源,還要檢舉揭發(fā)同事、領(lǐng)導。母親被指定要求揭發(fā)當時的書記貪污行為(其實,所有干部都被要求寫揭發(fā)材料),母親堅持自己的獨立的人格,不愿違心,捏造事實,妄加罪名,所以硬是未交揭發(fā)材料。結(jié)果自己卻被別人揭發(fā)在“共產(chǎn)風”中,一人帶著兩個孩子在公家吃食堂,屬于“多吃多占”,最后被清算退賠。母親在執(zhí)拗的性格驅(qū)使下,回家賣豬、賣糧,籌錢,交齊退賠款,便扔下一份退黨申請書及辭職報告,卷起鋪蓋就回了家(要知道,那時主動提交申請書退黨,全縣甚至全省恐怕都少見,可以說是真正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了)。
這是一種怎樣的倔強性格和勇氣使然!雖然我當時尚小,揣度不出母親為何做出這樣一種任性的抉擇。但后來漸漸長大后還是能體會出當時的母親——一位年紀輕輕的女性身處那樣的政治運動的風口浪尖之上,心理上所受到的壓力必定是如山一般,內(nèi)心亦必定是一片茫然,似乎是處在一片黑云壓頂,沒有燈火,沒有路標的暗夜。在心理防線被政治運動擊潰之后,只能憑借性格的驅(qū)使而做出這樣一種決然身退的抉擇,應屬迫不得已吧,或許亦不失為一種明智。在那樣的時段里,母親是處在一種怎樣的心灰意冷之中,其內(nèi)心又是忍受著一種怎樣的煎熬呢!但,……母親就是這樣,自己做出的抉擇,哪怕裹挾著再多的苦與痛,甚至搭上一輩子的機遇與命運,也必定毅然赴身前行,絕不猶豫,決不后悔。
這不,這一回家,就由一名鄉(xiāng)干部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農(nóng)村婦女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命運的改變?等待著她的又是一種怎樣的生活與命運的邏輯?……
織布、放鴨——創(chuàng)業(yè)遇阻歷艱辛
那是一個扼殺人創(chuàng)業(yè)精神與意志的年代……母親則是被那個時代擠壓、蹂躪到難覓生存空間的女人……
母親回家了,在當時的村里拿今天的話說可算是時髦的女人。那時我家是村里唯一一戶有自行車的人家,更何況是女人騎自行車!我家也是全鄉(xiāng)里唯一有留聲機的人家。上世紀60年代,能坐在家里聽大戲,那是何等的時髦,又叫多少人羨慕死?!
母親回家也確實不甘寂寞,她獨自回了趟無為縣老家,看到表兄弟家里有臺織布機,可以紡紗織老布賣。那時計劃經(jīng)濟,棉布是計劃供應,緊俏得很,農(nóng)村私下里棉老布好賣得很。母親就從表舅家要來織布機圖紙,并請來表舅家一位織布師傅?;氐郊揖驼埬窘痴請D紙打起了織布機??棽紮C很順利就打造成了,于是父親一方面在自家自留地里種棉花,一方面到附近村莊的農(nóng)戶家里悄悄地采購棉花。母親就自己動手紡紗,然后跟著師傅上機學織布。母親真的很聰明,沒有多時,就全面掌握了織布的技術(shù)。師傅也就主動離去了。接下來,自家里做。母親白天紡紗,晚上便就著一盞煤油燈,啼嘚咵啦織著棉老布。那時,計劃經(jīng)濟,私自在家里織布是違禁的事情。好在當時還住在山腳下的老屋,離村子隔著一里多路的距離,織布機放在樓上,單家獨戶的,沒什么人知道。即使少數(shù)人知道,只要沒人到鄉(xiāng)里告發(fā),也就沒人過問。
隨著一匹一匹的布私下里悄悄賣出,知道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不到一年,鄉(xiāng)里就知道了。于是一下子來了一大幫人,把母親的織布機貼上了封條,把家中全部的棉花、紡好的紗球、織好的棉布全數(shù)沒收……
這又是一種怎樣的打擊呀!面對著貼上封條的織機及空空如的屋子,母親剛剛?cè)计鸬?a target="_blank">人生希望之光再次被掐滅,眼前被一陣黑盹盹的暗影所籠罩,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流血的心再次被撒上椒鹽,似乎被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裹挾著,拖拽著,掰也掰不開,不知要糾集到何處……
母親憂郁的病了,一連多少天吃不好飯,睡覺時也總是唉聲嘆氣,眼睛陷下去一圈,額頭上的皺紋也在聲聲嘆息中悄悄的爬了起來,那滿頭如瀑般的青絲居然也現(xiàn)出幾縷白發(fā)┅┅
隨后,到了1968年,由于家中老房要倒,需拆了遷址重建。這樣一番折騰,家中除了糧食虧空,還欠下一屁股債。為了盡快還債,母親開始了養(yǎng)鴨、放鴨的生活。
六七十只鴨子,從焐坊里買來,一丁點大,母親日夜不停的精心呵護,在家后院挖起了一個淺淺的池塘,蓄上水,白天放鴨子出來洗澡,喂食。那時,農(nóng)村自然環(huán)境很原始,根本沒有農(nóng)藥、化肥、化學制劑這些概念,因此自然生物鏈很豐富,且活食可以使鴨子長得快,于是母親整天在竹園里挖蚯蚓,下田拾螺絲,用爬網(wǎng)到塘里撈蝦子,甚至到糞坑里撈蛆蛆洗干凈喂鴨子吃;晚上也要起來幾遍,生怕小東西們被蛇或黃鼠狼叼了去??傊?,母親干什么事都特別投入,幾乎把所有的興趣與熱情、情感與希望都寄托在那一大片黃丫丫的小布點兒上了。
試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改變呀!一個由解放前出生、成長起來的知識女性,因遭遇時代風云際會,被迫放棄工作,舍棄創(chuàng)業(yè),去從事這般又臟、又苦、又累的養(yǎng)鴨子生活,其眼里的淚除了強忍著不讓流下,內(nèi)心的苦強抑著不讓泛起,又能向誰人訴說?!
鴨子稍長大了些,母親便用竹篙趕著外放。正是盛夏時節(jié),你看母親頭上戴著草帽,上身穿一件白條子布長袖襯衫,下身穿著長褲,腳上穿著高筒雨靴,褲腳緊裹在雨靴的筒里(因為母親怕螞蟥,常常要到齊腰深的稻田里趕鴨子)。常常是凌晨三四點就起床燒鍋做飯,飯做好了,胡亂吃一點,天麻麻亮就帶上午飯,趕著鴨子上路,直到下午四五點鐘才回家。母親說,仔鴨,特別是仔公鴨怕驚擾,一遇到生人或牛等,就四處亂串,因此趕早趁人家還沒有出來時就要把鴨子趕到可放的目的地,下午也是趁人家還沒收工的時候就要把鴨子趕回到離家最近的水塘里歇著。
看著鴨子一天天長大,母親的臉上才算是露出一些難得的笑意,內(nèi)心深處也才算是有了希許的安慰。
經(jīng)母親的精心喂養(yǎng),仔鴨終于長成了母鴨,開始下蛋了。早上打開鴨圈,白丫丫的一片,撿著那一個個橢圓形綠白相間又大又圓的鴨蛋,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候,數(shù)個月的辛苦終于有了實實在在的收獲,心里怎么能不開心呢?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勞動價值得到了體現(xiàn)。想想自己的抱負與能力盡然以這樣的方式,而且體現(xiàn)的是這樣的艱難,不免母親的心里有些說不出的酸楚與疼痛。一行不易覺察的淚掠過母親的眼眶,但很快被母親堅毅地止住了。
由于常年在外放鴨,風吹雨淋,飲食又沒有規(guī)律,常常是餐霜風飲冷露,母親變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眼睛深深地下陷,幾乎脫去人形。加上母親家族遺傳,幾輪鴨子養(yǎng)下來,終于烙下了肺氣腫及支氣管擴張性哮喘的毛病。
就這樣,母親帶著養(yǎng)鴨留下的病痛,進入了她的后半生┅┅
一身多病——靠種地維持晚年生活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兄弟兩漸漸長大,家兄大我四歲,我22歲那年,家兄娶妻成家,并分出去獨立門戶。隨后我也離家出去讀書、工作。家中就只剩下父親和母親。這個時候,家中負擔沒有了,生活也一下子放松了下來,因此,父母間的性格沖突也就一下子激化了起來。父親就是那種沒什么文化、性格直爽的農(nóng)民,雖樂善好施,喜歡結(jié)交,但生活缺乏計劃性,今朝有酒今朝醉;甚至留不住貨,喜歡吹牛,家中有什么好東西都要到處炫耀,因此極易上當受騙。而母親的性格恰恰相反,家中一點一滴都不肯輕易施人;不喜歡結(jié)交,甚至村子里都從不去走動;生活節(jié)儉,善于計劃,從不亂花一分錢。你想這樣的兩個人一對一的生活在一起,能不起沖突嗎?因此,吵架拌嘴便成了家常便飯,時間久了,干脆分灶吃飯,各過各的,你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你┅┅
母親是一位極要強之人,雖然身有病痛,但一直堅持種地、養(yǎng)豬,過自己認為樂在其中的生活。母親一生堅守的至死不變的信條就是,凡事靠自己,不靠別人(哪怕兒女)。我們每次回家,都想盡可能留下點錢給他們買些必需品用,但每次都被母親堅拒了。母親一直堅持著只要能動,就不給兒女增加負擔。平時,家中很少見著母親的身影,一有空,就扛著鋤頭下地去了,種黃豆、種芝麻、種油菜、種西瓜、種苧麻┅┅總之,什么都種。收獲了,變賣出錢后,留下少量用度,多余的便積攢下來,留著防老用。
母親種地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丘,叫秤砣山,大多為山丘上的斜坡地。在母親最后的近十年里,由于村里的人好多出去務工,山坡地因沒人種而漸漸荒棄。母親看著,卻不忍,于是她就不僅限于種地,還把額外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了山坡的綠化上。一座不到500平米的山丘,只要能開墾的地方,她都將其挖了出來,然后載上松樹苗,并精心呵護其成長。最后,除了幾塊要種的地,便是一山的如翡翠般的蔥綠了。
母親有病,但不相信西醫(yī),怕吃西藥。因此,一旦病發(fā),咳嗽難止,就去看中醫(yī),吃幾副中藥,病情緩解了,就又下地去了。需知中醫(yī)藥性緩慢,講究調(diào)養(yǎng),難以根治。久而久之,母親的病便成了慢性常發(fā)之癥。到了晚年,隨著身體免疫功能的下降,內(nèi)臟器官的老化,母親的病發(fā)作周期越來越短,程度也越來越重。但母親從醫(yī)生那兒知道,即使住院也解決不了心肺器官的老化與衰竭,因此說什么都不肯住院治療。發(fā)作了,就到縣醫(yī)院托醫(yī)生開些藥,然后到家門口的私人診所打吊滴。
最后母親死于腦溢血,死得非常突然。聽父親說,母親過世的前幾天就覺得又有些心口發(fā)悶,呼吸時往往喘不過氣來。于是就又到縣醫(yī)院找醫(yī)生開了些藥,回家打了幾天吊滴,覺得好了些。這天早上,看到天氣晴朗,就又扛上鋤頭,背上一捆樹苗上山去把最近剛挖出來的一垅斜坡栽上了樹……直到中午回家,突覺心口不適,坐在板凳上,身子突然一歪,便倒下去,當時父親正好在母親身邊,當父親扶起母親時,母親已經(jīng)呼吸困難,不到一兩分鐘,就那么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聽父親說:母親走得很坦然,很安詳。
母親一輩子不依靠別人,不愿意給別人增添負擔,就連走時,還留下了平時省吃儉用的3000多元錢,足以保她自己的安葬費了——這就是母親!
最后,按照母親的意愿,我們將其安葬在她后半身精心經(jīng)營的秤砣山上那一片郁郁蔥蔥的松樹林之中……
如今,多少年過去了,每次清明祭掃,走進那一坡松林之中便仿佛覺得母親并未離開我們,每當那林間翩躚起舞的蝴蝶,將我們引領(lǐng)進松林的深處,我們便似乎看見母親荷著鋤,腰略躬,身子略向前傾,邁著漂浮不定的步子,背向我們,漸行漸遠,幻化于松林深處……
后記:母親是一部書,讀懂不容易。
對于母親,尤其是她那獨立不群、要強而剛毅;不輕信別人,不依賴別人的性格特征,隨著我們步入中年,經(jīng)歷了一些人世間的風雨歷練,方才慢慢的有些懂了、似乎理解了,但是┅┅
母親從小富家小姐出生,天生麗質(zhì),又讀了書,有文化,屬知識女性;青年時便入黨當干部,可謂順風順雨。但好日子不長,在外公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思想左右下,為母親挑選了一門雖家境殷實,但羸弱多病的親事。隨著包辦婚姻的實施,前夫早逝,后帶著家兄(同母異父)改嫁父親——一位沒有多少文化的 “大老粗”,可謂嘗盡婚姻不幸;加上時運不濟,性格剛烈,與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格格不入,遂成為政治運動的犧牲品,嘗盡挫折與屈辱;繼之,在當時一大二公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創(chuàng)業(yè)受挫,因此可謂能發(fā)揮個人才干的路幾乎全被封死。遭受這樣的一連串打擊,即使是再堅強的漢子,要想頑強的挺住,都實屬不易,何況是一位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柔弱女子?!處于當時的情勢,母親縱有一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誰人訴說?!又有誰人能理解?!作為母親,她只能把所有的苦咽回到肚里,深埋于內(nèi)心深處,用時間將其塵封起來。母親在封閉內(nèi)心的苦痛的同時,也必然同時悄悄地或不自覺的把自己隱藏起來,并與外界封閉、隔離開來,甚至筑起堤壩,小心提放著一切人。在她看來,世間絕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熱心于你,必有所圖,絕不會無緣無故與你攀親套近乎——這就是母親在經(jīng)受了一系列的打擊、挫折之后,所悟出的生活邏輯。
人越是在身處苦難的時候,越是希望有精神寄托之所,以通過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方式來慢慢抹平自己的心靈創(chuàng)傷。母親所找到的精神寄托之所那就是勞動,拼了命的勞動,甚至把自己的勞動對象當作可以交流、傾訴的知己,對他們傾注心血,精心呵護,仿佛在它們的身上寄托著自己全部生活的價值與意義。所以,母親的后半生幾乎是將自己的全部時間和空間、體力和精力都奉獻給了她所鐘情的秤砣山了。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只要有一丁點的空閑,就荷著鋤上山侍弄她那些秧秧苗苗去了。
對母親的理解僅限于此,至今想來,要真的讀懂母親恐怕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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