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太陽的蟲子
一、
祖父穿著那件褪色的軍大衣蹣跚走來,蒼老的連手指都布滿皺紋,老的瓜子也不會磕了,看見他連皮帶仁咀嚼出渣子,我想過去給他剝一把瓜子仁,祖父恍然消失,夢醒了。
聽村里議論遷墳的事,心里莫名地愀然,似乎血根拔起,元神遠遁,祖父便悄然踅進夢里。他不喜歡動蕩,在遷移之前,必先經(jīng)過我的心地,然后再去另一片被安置的土地吧?;钊顺Uf吾心安處是故鄉(xiāng),我只有告慰祖父,此魂安處是墳墓了。
祖父離世已十三個年頭了,以為他已走的很遠,他曾經(jīng)生存的那個空間,被生活的當下屏蔽,如果不是被驚擾,我相信他在那片墳塋里依然住的很安穩(wěn)。
在童年的印象里,祖父像一片火燒云,獵獵地燃燒著,裝飾著我的夢,祖孫間一些疼愛之情倒顯得平平淡淡。那片火燒云似的記憶經(jīng)過時間和風的沖淡,爭辯似的證明著它的存在,也許在塵封的閱歷中,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偏執(zhí)。人為什么對許多童年的印象揮之不去,有許多童真的目光無法看懂釋懷的事,非要等到成人以后,再做解讀,注釋吧!
印象是一種氣氛,不太清晰,水墨畫似的暈染一派空寂的寫意。胸中勃勃遂寫畫意,我所等待的時機,就是掙脫記憶的牢籠,書寫牢籠之外無限印象的天空。對于祖父的記憶,整理了很多,經(jīng)過提煉,只是挑起一層浮皮,這不見的是我的某種創(chuàng)見,但卻是最終想表達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 、
在我的小心眼里,一直期待祖父有一個很闊的心靈。
從記事起,我還記不住祖父的名字,卻已知道祖父的外號了。在村里,外號不同于名字,名字是通用的語言,外號只是一個人的語言。外號讓一張平常之至的臉躍然于人們鮮活的記憶,這個外號充斥在人們交口相談的日常。
小孩子追隨大人走街串巷,相熟的打著招呼,一番閑話,然后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到小孩身上,便逗趣地問:你奶奶的腚大不?孩子底氣十足地回答:大!懵懂無知地伸展出雙臂,恨不能比劃的跟磨盤似的,大人每每笑料抖出,小孩子就會像個很逗的捧哏,惹的大人們嘩嘩笑出了淚蛋子。
從小我就不會滾坡下驢討人喜,無論別人怎么問,躲在大人身后就是不吭聲。一次,一個大嬸故意做出端槍的架勢,讓我回答是誰,不說還不讓走,母親拽過我來教唆著:快說呀,是爺爺。我不情愿地回答了。
爺爺?shù)耐馓柺恰皺C槍”,它的真正由來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是這樣的。祖父從朝鮮戰(zhàn)場上歸來,每天晚上,他走到哪里便被人們團團圍在那里,他像一挺從不卡殼的機關槍,吐沫飛濺,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那些戰(zhàn)地故事。祖父身材魁梧,指點江山的氣勢,親歷者繪聲繪色地描述,遠遠比電影素材來的更鮮活真實,從那時起,祖父雖脫去了軍裝,但他還活在軍人的靈魂里。
新鮮勁一過,人們忙于各自的生活,祖父落實到這個叫家的地方,過著庸常而瑣碎的日子,那個外號卻不脛而走,不知是他端槍的姿勢定格了別人的記憶,還是“機槍”的橫空出世定格了他的余生。
在鄉(xiāng)下,小孩是不能亂說大人的名諱的,外號更是犯上,但祖父的這個綽號令人喜歡,盡顯幾分英雄之氣。
“小花貓花蹄子,毛主席叫我們拉犁子,爹扶犁,娘拉纖,爺爺奶奶跟在后面砸坷垃”。我能記住這首兒歌時,祖父已年近六旬,他身體健朗,聲若洪鐘,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就叫我到面前,我便成了唯一的聽眾,伴隨著稍息,立正!抬頭挺胸,收腹并腿的口令,時常還是他操練的小兵,裝模作樣地雙手緊貼褲縫。
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穿越過墳墓的祖父,帶著與眾不同的神氣,教我下叉,腳尖踢過頭頂,他示范著隊伍上學來的擒拿格斗術,樂此不疲,常常還能旋起身,做出連環(huán)響的二踢腳動作?!芭九尽眱陕暣囗戇^后,祖父立定在那里,面不改色,氣定神閑,讓我這個小輩看的望塵莫及,自嘆不如。
每每想起那些戰(zhàn)爭的風云,依舊有穿堂風過身似的,感到一剎那靈魂出竅的寒顫,在似懂非懂之中,我有一種立馬長高的錯覺。
鴨綠江的水刺骨,被冰水浸透雙腿的祖父,小腿肚上青筋暴突,似盤纏著一團青蛇,通常在夏季,它們不再潛伏在祖父的長褲里,丑陋地蜷伏在刺眼的陽光下,讓怕蚯蚓的我,更是心懷怯意。白日它們還安安靜靜的,一到半夜就驚慌地暴露了自己,像一塊老寒冰冰徹到骨頭里,抽筋抽的祖父喊爹叫娘,鬼祟一般纏著祖父,這是奶奶告訴我的。其實,我眼里的祖父是個很快樂的人。他的大段大段的快板書,數(shù)來寶,鏗鏘有力的曲曲軍歌,磨損著胸中不老的寶刀,連蒼老也顯得光芒四射。
祖父說美國人在朝鮮放了冷彈,冰天雪地,站崗的士兵好好的站在那里,人一推,才知那是個冰人。沒有人敢睡下,一瞇眼的功夫耳朵就凍掉了,腳和手指也是。假如祖父的脈管里僅存一滴血了,相信它也會泛涌到臉上,為那些腸子和血見了光的戰(zhàn)友激動不已,為每一條鮮活的生命唏噓。
村里來了放電影的,一顆閃閃的紅五星亮起在銀幕,八一廠的電影預示著一部戰(zhàn)斗片的開始,在漸深的夜色里,影片借著腦海里祖父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還魂。蒼老的聲音與電影里的廝殺聲,槍炮聲疊合一處,戲里戲外,一派惝恍,關于饑餓,寒冷,流血,死亡,不再是望文生義的想象,不再是那個年代里的空穴來風。我無數(shù)次在銀幕上尋找,哪一個士兵是祖父的化身,哪一些情節(jié)是電影所遺漏的,默默地比照中,及至想到自己長大了,也要把祖父和他的見聞搬上電影。
寒冷是什么?剛繳獲幾卡車嶄新的棉服,敵人的燃燒彈飛過來,戰(zhàn)斗又起,溫暖頃刻間灰飛煙滅。
饑餓是怎么一回事?沒了供給,沒有糧食,在山洼里找到兩個凍成冰疙瘩的土豆,也要分著吃下去。
流血是怎樣的畫面?像一場凄艷的血崩,戰(zhàn)死者流盡最后一滴血,像一個輕薄的紙人,血流漂起,垂死者的胳膊和頭顱柔軟的低垂在風里。
死亡又是如何計數(shù)的?祖父說死人垛的像柴火垛,我一聽嚇了一大跳,人的命太不值錢了,說死就那么死掉了,跟狂風吹斷一根樹枝,或者鐮刀刈割的小草沒什么兩樣。我雖然聞不到那一縷縷血腥氣,卻感到戰(zhàn)爭讓人死的多么輕賤,戰(zhàn)爭的颶風裹挾而來,人也自尊不到哪兒去,跟世間的萬物一樣,有所值也有所不值?。≮ぺぶ新犚娝勒叩囊鞒?,抽絲般的幽長,悠悠蕩蕩,繚繞在老井,籬笆以及霧靄輕籠的,枯寂的曠野,隨風而逝,漸漸消融在無極。
這是一個聆聽者的憂傷,從灰蒙蒙的村莊上空掠過。祖父的憂傷會交付一支煙,一杯酒,憂傷幻作一只沉默的精靈,在煙色里飛向空茫。長久以來,煙草味成了祖父散發(fā)出的不可琢磨的氣息,他像個銜著煙斗的守門人,顯然,那凄迷不只屬于他一個人。
還有什么?還有很多,但未必人人能看得見。
每年的清明節(jié),祖父都會騎車到烈士陵園掃墓,有一些東西他注定要到那里交流,傾聽,這份約定不可繞避,這里有仁愛,慈悲,對生死的獨特的理解吧!
我九死一生的祖父!
三、
祖父老了,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日漸微駝,這似乎是所有的老人對歲月不得不表示的一種謙卑,那種被每一條皺紋緊抱著的蒼老,再也等不到任何季節(jié)的輪回。
我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聆聽者,祖父像一片火燒云映照了我成長的歲月,我也希望所有的人都會駐足一會兒,被那片云霞點燃眸光里向往之至的崇敬,我的心里暗暗滋生著些許因祖父而來的驕傲和小小的虛榮。
深深記得那個冬天,祖父到十幾里外的中學給我送干糧。剛打了下課鈴,遠遠地,祖父穿著那件洗的發(fā)白的軍大衣——那件像被子一樣溫暖圍大我的軍大衣。大衣裹著的祖父頓失威武,松松垮垮地等在學校大門里,同學們做著各自的游戲,沒有人會注意到門口這個平常之至的鄉(xiāng)下老頭。那時陡然間有一種失落,強烈地愿望著祖父是個將軍多好??!可以吸引多少羨慕的眼球啊!有一同學的父親是個鄉(xiāng)派出所的所長,來到學校班主任都青眼相看呢。
祖父第一次站在想象與現(xiàn)實的落差里,除了那些經(jīng)歷,祖父什么也不是,他缺少世俗的光環(huán)和粉墨,他怎么會在人群,那個光亮的中心?
干糧袋里有一瓶魚肝油,祖父特意捎來的。透明的,暖黃色的魚肝油丸,在那個清貧的年月里,閃亮著一種與糖塊與眾不同的高貴和精致。課間或者寢室,輕輕倒進掌心里幾粒,數(shù)點著,那金色的豆子終于引來同學的一番好奇。
“那是什么?”
“魚肝油,我爺爺看病抓藥都是不花錢的,他是??????”
說著捏起兩粒放到舌尖上含化,我品味的依舊是祖父帶給我的光榮。其實,現(xiàn)在想起,嗓子眼里似乎還泛著那種香涼涼的魚腥氣,那是魚肝油真正的味道,沒有了祖父的驕傲相佐,似乎沒什么好吃頭,祖父說吃了它眼睛會亮的,看東西也能看的很遠,他以為能治我的近視眼吧!對我而言,祖父哪里猜得到魚肝油的另一層功效。
在祖父眾多的孫男娣女中,我是最聽話的一個,像一只被祖父的故事喂養(yǎng)的,俯首貼耳的小毛驢,那種追隨似乎更多源于一種精神的遵從。祖父有一個戰(zhàn)友,在縣里武裝部當官,祖父救過他的命。每年冬天,祖父都會準備一車大白菜給他送去,我蹬著三輪車,祖父騎車跟著,他們在屋里清談,我在院子里玩,有半晌的功夫,人家把一些蜂蜜,麥乳精回上,祖孫二人便輕裝上路了。
祖父會問:長大了想當兵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想!
祖父說:到時咱就找他!
我聽了,也不禁為這個未來的夢想激動不已。
但是沒過幾年,還沒等我長大呢,那位當官的戰(zhàn)友死了,我的當兵夢似乎也隨之破滅了,祖父也不再提這一節(jié)了。也許我是女孩的緣故,那種軍人情結僅僅限于一種崇拜吧!同樣的話祖父肯定也問過他的兒子,不然,我的父親不會為一輩子沒穿上軍裝而抱憾終生。
望著整日樂樂呵呵的祖父,跟那些蹲在南墻根里曬暖,下神的老頭如出一轍,一個人光有故事似乎是不夠的,功利的蟲子吞吃著所有的故事,拉出一無所有的糞便,心里悄然升起五味雜陳的質疑:同樣是戰(zhàn)場上的出生入死,祖父怎么就沒混上一官半職的呢?迷惑像一團陰云漸漸遮蔽著我心中的那片火燒云。
生命中有太多的東西,上蒼是不急于給,人也不急于要的,但若能提前悟到,生命的成熟期顯然會拉長,雖然后知后覺本是人生常態(tài)。在我少年的情懷里,一度想把祖父放置在英雄的層面上敘述的,也許祖父依然是那個祖父,是成長的歲月悄無聲息地改變了我的心智。
四、
生命是時光之樹上誘人的蘋果,心思像一只鉆進果子里的蟲子,果香里迷醉,一點點噬咬著陰暗,這么多年省略與祖父朝夕相處的暮年,試圖剖析印象里一只深入過果實內核的蟲子——祖父的年輕,那是生命要義中最為華彩的部分,那個巢穴著祖父血肉,體溫和脈搏的年輕,似乎不能任容我的猜想打扮的花枝招展。
人多像吞吃時間的蟲子,從生到死,時間對于所有都是一樣的,讓你生存,讓你決定,又讓你無法決定。早一天,晚一天,早晚有一天我會讀懂祖父的。
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都不會輕易消失,都在某個地方被記載下來。內心的荒涼也會結霜,所有的念想都會寒夜生花似的,開放在心靈的花園,成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前提,成為我們呼吸的空氣。
許多次見祖父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四方的手絹包包,當著親朋好友的面揭開,一本退伍證,一本摩挲的起了毛的工作手冊,一枚軍功章,這固定的內容里,有時還添上一兩張民政局的信,唯獨欠缺一紙很勢利的黨票。
道聽途說里,那個外號叫“黃鼠狼”的當權派給祖父穿小鞋,放風說祖父怕死,誰動員他也不入黨。祖父上過幾年私塾,在部隊幫戰(zhàn)士識字,寫家書,簡直是半個文化教員。他真的貪生怕死嗎?解放戰(zhàn)爭剛剛結束,就積極響應抗美援朝的號召奔赴前線。在上海集結時,抱著必死的決心,寫家書要一張全家福,奶奶牽著六七歲的長子,邁著粽子似的小腳,徒步百十多里路,也沒能追上祖父遠去的列車。
祖父身手矯捷,一直是個偵察兵,小時候他講的最精彩的是怎樣深入龍?zhí)痘⒀ㄗァ吧囝^”的故事。我們村還有一個以放羊為生的老漢,外號“老光光”,是個抱著炸藥包的英雄,他們常聚在一處飲酒作樂,硝煙和炮火已滲透到骨子里,窗欞下是他倆時而掩抑低回時而鷹揚奮發(fā)的嘈嘈切切,言談舉止間處處流露著軍旅的情結。這是村里兩個我唯一知道的戰(zhàn)爭幸存者,他們身上有一種與村里人格格不入的率性。祖父哪怕天天馱著筐子去拾糞,也會打著拍子哼著他熟悉的歌子,也許那就是死過的人和沒死過的人,生活態(tài)度之不同吧!
人們常說時勢造英雄,那個年月,入黨提干是多么順暢的進身之階。祖父與時勢相遇,與時勢相蝕,曾不辱使命,又得以生還與眾生相遇。我那時不曾當面問過祖父,但我的眼睛在無數(shù)次的觀察中問詢過了,祖父無怨無悔的生活已然在作答。
“無定河邊凍死骨,猶似春閨夢里人”戰(zhàn)爭給一個戰(zhàn)士最大的獎賞是什么?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在我看來,大地心中沉積了過多的晦暗之物,諸如逝水,王朝,劍戟和幽靈,乃至一將功成萬骨枯,綁縛在視功業(yè)為塵土的普通士兵身上,顯然它們太過沉重了。從祖父身上,那最豐厚的獎賞分明是他還能活著回來,回到廣大而卑微的民間,過一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
祖父掏出民政局的介紹信,他始終沒有和過去失掉聯(lián)系。祖父是識字的,不知道他讀了多少遍了,要父親來讀一下,父親懶得去接的樣子,一副洋洋不睬。祖父早已不是他少年時崇拜的英雄,祖父回家探親抬手舉槍打落一只哇哇叫的烏鴉的經(jīng)典畫面,一下子與他遙遠的形同陌路。他不再是寸步不離祖父的影子,渴求父愛般渴求著光榮與夢想的另一種滋養(yǎng)。祖父一向對他的兒子們疏于管教,除了改變了他們從富農到中農的成分,似乎再也沒帶來什么既得的利益,從父親和叔叔們的抱怨里,我猜想這也是父子疏離的一種嫌隙。我接過信,慢慢的展讀,很大的字,沒有幾行,祖父很受用地聆聽,聽字的發(fā)音,頓時似乎有一把二胡攪動了他心里的江河,風乍起,殘葦飛白??????
濟南的榮軍醫(yī)院準備接收祖父去療養(yǎng),他想帶上奶奶一同去享享清福。在兒女們的極力撮合下,奶奶在那兒住了沒多久就回來了,奶奶前腳走,祖父后腳就跟來了。正應了民間那句老俗語:金窩銀窩,比不得自家的狗窩。幾十年前,祖父母若離得開故土,早就把全家遷到祖父復轉的那個大城市了。
至于祖父那本工作日志,我不記得看過,它在的時候對我還沒有足夠的吸引力,有時候想起會感到很遺憾,沒能留作祖父的遺物,也許那里面的內容能道破一些關于祖父的未知和神秘心思吧!讓我一窺他血性里的江山形勝。
時代的洪流,個人的能力,價值取向和機遇,厚黑厚白的趨避,各種邏輯的鏈斷裂,每每讓人陷入深度的思索,以滄桑的筆法去表達滄桑的人世,只是文藝家單向度的一廂情愿吧!我們大多數(shù)人看到的只是表象,不能,也不會有足夠的耐心,去抵達本質的核心。這平板而蒼白的人生,就像只能在蘋果表皮噬咬的蟲子。也許我該慶幸,不再被復雜的果核誘惑不安,如果祖父不清楚自己想過怎樣的生活,只是跟著人群架空在功利主義里,用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去追求一種并不明白和喜歡的生活,穿透過生命之核又如何?祖父是深諳生命本相的,于是,他眼里勞動的愉悅乃至生活的平順艱辛,國家微薄的津貼,簞食瓢飲,都賦予了歡欣和不易。
我端坐在最單純的層面上,為擁有一種單純的情懷,突然覺得輕松了許多。
五、
身體的暮年,每個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精氣神,耗損的只剩下一副慵倦的軀殼,蜷在那里,像一只曬太陽的蟲子,吹著風,與神為鄰似的,日漸沉默寡言的祖父就是這個樣子。后來,我才懂得這是老年癡呆癥的前兆,而那時我們都認為他太老了,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果熟蒂落也是早晚的事。
祖父慢吞吞的走在院子里,似乎用腳搓著地面,拖沓著蒼老。剛走進屋門,竟栽栽晃晃,一溜碎步快走,一腚蹲在我家的新沙發(fā)里,只聽一聲“格嘣”脆響,沙發(fā)和祖父塌陷下去,祖父連掌控自己身體的能力都已支離破碎起來。祖父死沉死沉的,我和母親一起才拉他起身,為此,我媽特意在門后用舊沙發(fā)給他訂了個“雅座”。
這就是越來越衰老的祖父,很難再與心中的那片火燒云迭合一處,日子就這樣流逝,流的云淡風輕,淡的的風流云散,恍若塵灰。
有一天,祖父又坐在那里發(fā)呆,村子上空一片嗩吶鼓樂驟然響起,不知誰家走了先人,那聲音一下子激活祖父的什么心思似的,他喚我過去說:“等我老了,你聽著,追悼詞里會寫上一句我是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話語很平靜,我仰起臉,又低下,使勁點著頭。
我聽的很清楚,那聲音穿透了迢遙而靜寂的空間,絲毫不具備那種氣吞山河的力量,但它足以讓我低下頭,淚濕眼眶,頓時,心中滲血般地洇透出來一點點凄涼和頹唐,這就是祖父守望的墓志銘么?像一棵寄生草祈求著草尖大小的土地。
祖父諦聽著逝者的哀樂,目光空茫而縹緲,刻滿皺紋的面部有微笑跳蕩或凝止,仿佛什么東西因絢爛到極處又復歸于平淡而麻木的內心。
是的,我曾無數(shù)次地傾聽過祖父聲音里沙啞渾厚,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黯然而單調的鄉(xiāng)村,細雨霏霏的暗夜,油燈稀淡如螢的老屋,也許那聲音本能地拒斥了“英雄”“功臣”等超級語義,像一把余音繚繞的二胡,只見秋風起處,聲動梁塵,它的秉性和材質決定了它的民間話語。
我終于懂了——
一個人除了身家,能戮力為民族國家盡一份力,這一輩子里,都會有了無尚的榮耀!
熄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一朝寫罷頭飛雪!這就是我的祖父么?那么普通,又有那么一點兒不同。
愿此文聊以薄奠祖父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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