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書”生涯
◇李清明
二十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村辦中學讀書。班長是村支書的女兒,成績平平,因她父親是村里最高領(lǐng)導(dǎo),所以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她便是班里的終身制班長。當時,我最大的理想和目標,就是想當個班干部,好扎一個紅袖標與漂亮的女班長一起值日。于是我拚命地發(fā)揮我的長處:寫好作文,爭當語文課代表。如果說我現(xiàn)在還能在經(jīng)商之余拿起筆來寫寫劃劃的話,這與當時打下的基礎(chǔ)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不久,我便如愿地當上了班干部,實現(xiàn)了每個星期與女班長扎著“執(zhí)勤”的紅袖標,一起值日的愿望。后來,當了班干部,去了點自卑,增加了些自信,又夢想著長大后一定要當個像女班長父親那樣的“大官”。因為她父親在我們那個幾千人的村莊里面,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和尊嚴。誰不聽話,他可以立馬叫民兵營長帶上兩個武裝民兵,背上兩桿三八式步槍,用毛繩捆住不聽話的人,一是開批斗會,二是拿面銅鑼游街示眾,還要邊走邊喊:“為人莫學我的樣——鏘!鏘!”。再有,在物質(zhì)條件極度匱乏的年代,當村支書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全村幾百戶人家,誰家有什么紅白喜事,都得請支書去喝酒呷肉。
水鄉(xiāng)習俗,結(jié)婚、生子、壽慶等等都稱紅喜事,老人高壽去世則被稱為白喜事。諸如此類,一天之內(nèi),村里總會遇到一、兩樁喜事。這樣一來,村支書也就能天天過年、餐餐吃肉了。
當然,不知是村支書職務(wù)的原因,還是其人生閱歷豐富、自身威信高、處事公平公正的因素,反正全村幾百戶人家,誰家婆媳不和、兄弟吵架、鄰里糾紛等家務(wù)瑣事,都須恭請支書“現(xiàn)場辦公”。往往只要他背著雙手往現(xiàn)場一站,“吼——吼”咳嗽兩聲,場面立馬安靜。待問完當事人雙方的情況,默然思索一小會,支書就能將右手一揮,說出個一、二、三、四等多條雙方都能接受的處理意見。一場清官都難以斷定的“家務(wù)事”,支書三下五除二就能圓滿解決。在我年少的心靈深處,村支書高大威嚴、智慧而又安逸的形象,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記。
一位哲人說,理想是現(xiàn)實的開始,人的理想有多大,出息就會有多大。我年少的理想是做一個村支書,想不到才十來年的功夫,我便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當了一名和村支書一樣大的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十七歲當兵,入伍第八年,二十五歲的時候便從機關(guān)下到一個王牌師所屬的導(dǎo)彈連,當了一名政治指導(dǎo)員兼連隊黨支部書記。如果套用地方的行政級別,連隊指導(dǎo)員兼黨支部書記屬正連級,剛好與我們村黨支部書記的級別對等咧。
然而,初做支書,等待我的不是頤指氣使,也不是喝酒呷肉、天天過年,而是一個十足的“爛攤子”。當時連隊有上百號“大頭兵”,老連長長期患胃病住院,不理“朝政”;還有,副連長資歷比我老,他來自云南農(nóng)村,是一個孤兒,性格比較孤僻,心胸也較為狹窄。我的到任,他個人認為我擋了他的升官道,于是在工作上不予配合,還盡出些難題。比如,他利用我出差之機,經(jīng)常跟幾個平時表現(xiàn)較差的戰(zhàn)士在一起吃吃喝喝,還許諾給其入黨、開車提供方便,弄得連隊黨支部的工作很是被動。平時,兩人目光相對,他投過來的多是挑釁和不服。支委中還有一名志愿兵司務(wù)長,三名肩扛紅牌子剛從軍校畢業(yè)的排長。這幾個排長剛來部隊,見頭頭們有分岐,工作起來明顯有些顧頭顧尾、搖擺不定,責任心和積極性也就大打折扣。
我尋思,我這個當支書的要想踢好“頭三腳”,把連隊工作搞上去,首先得把副連長“擺平”。為此,我首先想到的是發(fā)揚人民軍隊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做好副連長的思想溝通工作。于是我便找到副連長單個“交心”,在我的臥室兼工作間,我和副連長談得還算投機。當時我們兩個談到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既然走到一起,便是緣分,應(yīng)好好珍惜;還有,我和副連長都是連隊黨支部成員中的“領(lǐng)頭羊”,如果我們倆不搞好團結(jié)、不做好表率,連隊的全面工作就無法搞上去;同時,還談到我從機關(guān)下來,工作干好了還將回去,騰出位置剛好可以由副職替補,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云云。副連長當場答應(yīng)得挺好,可是過了不到兩天,他又習慣性地回到了從前。
頭一“腳”失利,我又考慮用“誠心”來感召副連長。即從生活上關(guān)心副連長:給他向團里申請了救濟;連隊殺豬,盡管只有一個豬心,連隊當時也只有我一個正連級干部,但我還是沒有獨自享用,而是交待司務(wù)長給副連長家送去。然而,吃了“豬心”的副連長面對這一切似乎有些鐵石心腸,根本不為所動,依然是我行我素。
第二腳又踢“歪”了。夜深人靜,苦惱的我獨自一人坐在連隊豬圈邊的山包上抽起了“悶煙”。也許受那一閃一滅的煙頭火光的指引,不知不覺中營黨委書記、教導(dǎo)員老閔坐到了我的身旁。教導(dǎo)員來自湘北農(nóng)村,父親曾任村、鄉(xiāng)、區(qū)黨支部書記和黨委書記,一直干到縣委書記才退休。也許是“生姜總是老的辣”,抑或是從小就耳濡目染,在“會診”中教導(dǎo)員十分輕松地給我開出了一味“藥方”:發(fā)揚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tǒng),召開幫助副連長的支委會,進行組織解決。
當主持支委會議的二排長將許多戰(zhàn)士給副連長的意見條一一展示的時候,副連長立馬就坐不住了,站起來想拒絕參加會議。因為在支委會召開前,二排長出面收集了全連官兵給連隊支委成員的意見,結(jié)果多半是副連長一人的。后來聽我說要將支委會意見上報營、團黨委,讓上級來解決他的問題時,副連長才無奈地選擇坐下,等待大家的批評幫助。
緊接著,我和其他四名支委一邊讀一段毛澤東同志的《反對自由主義》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一邊聯(lián)系副連長的“實際”上綱上線談感受、講體會,對副連長進行幫助。因會前我將開會的方法和目的等事先與其它四名支委交心通氣了一番,所以支委會也就開得比較“圓滿”。副連長從沒見過我如此嚴肅,也可能從沒有參加過如此嚴肅的黨的基層組織會議,更談不上領(lǐng)教過組織會議的厲害了……打這以后,副連長見到我,再也不是四目相對,而多是回以友善、柔和的目光;工作當中不但能友好地與我配合,而且還能模范帶頭,甘愿做我的左膀右臂。其它幾名支委見此情景,也就更加堅定了團結(jié)和干好連隊工作的信心。
一年后,我離開連隊時,向上級推薦了副連長作為連隊指導(dǎo)員的第一候選人,當然這是后話了。值得一提的是,在歡送我離開連隊的晚餐上,副連長是第一個流淚的。
副連長“迷途知返”,我又緊接著在戰(zhàn)士當中開始了“立威”工作。個中原因,是自己在收集各班排思想政治工作骨干對我的意見中發(fā)現(xiàn),士兵們大多數(shù)認為,新來的指導(dǎo)員是一個秀才干部,柔和之氣有余、陽剛之氣不足。于是,我便把“立威棒”打在了一個叫蔡文華的老兵身上。該兵已超期服役,嚴格來講他也不是連隊最調(diào)皮的兵,但他塊頭大、兵齡老,剛好又遇到了在團里組織內(nèi)務(wù)衛(wèi)生檢查評比中,他的背包沒整好,使連隊扣分未能在團里取得名次。于是我便利用連隊晚上操場點名的機會,召開了對蔡文華的批評幫助大會。
首先,我為大會營造了一定的氛圍:操場上扯起了橫幅、豎起了標語,打開了球場上的兩盞千瓦探照燈,布置了一個班的警戒調(diào)整哨,并用兩張乒乓球桌搭起了一個臨時“批助臺”。緊接著由蔡文華上臺作檢查,然后是班排骨干,還有一名與蔡同年入伍的老鄉(xiāng)上臺進行批評幫助。發(fā)言前每人均準備了半天,批評稿也都由我親自把關(guān),字數(shù)都在一千五百字以上,其中有國際國內(nèi)、軍隊地方形勢,有毛主席語錄,軍隊條令條例等等。最后由我作總結(jié)發(fā)言后,二排長還起頭組織全連干部戰(zhàn)士合唱了《學習雷鋒好榜樣》《團結(jié)就是力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鏗鏘有力、鼓舞士氣的革命歌曲。
其結(jié)果是,整個批評幫助大會,使士兵們震憾不小,也觸及了全連官兵及蔡文華的“靈魂”。散會后,蔡文華主動找到我的房間,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堅決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見此情景,我也就笑臉相向,跟他講明,連隊干部對你并無成見,批你之錯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教育大家。只要你改正錯誤,黨支部一定重用你。后來,我又專門召開支委會,指定副連長將蔡文華作為“一對一”的幫扶對象。讓其改正錯誤,爭當先進。不久,蔡文華果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半年后不僅當上了副班長,還被全連戰(zhàn)士公開評議選送到了師部駕駛員訓練隊,做了一名讓兵們羨慕的司機。
批評幫助大會效果奇佳,打那以后不聽話的兵們只要聽說要開“批助大會”、由連隊支委成員“一對一”地進行幫扶,一個個便噤若寒蟬。
事后,教導(dǎo)員笑著“夸”我,問及對后進戰(zhàn)士召開批評幫助大會,事先并無演練,他也未曾“授道”,為何運用得如此嫻熟?我竟一時語塞……然而,只有我內(nèi)心最為清楚,兒時的我雖不懂村支書怎樣開支委會、為什么要“立威”“揚武”等等,但卻常常耳聞目睹村支書經(jīng)常在村頭的土戲臺上召開批評幫助大會,見多了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記得那時候的農(nóng)村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最能吸引我們這幫小孩子眼球的是每逢五一、七一、國慶、元旦等重大節(jié)日,總要在村中的土戲臺上集中全村所有的“地富反壞右人員”召開一次批評幫助大會,進行“斗私批修”一閃念。大集體時代,村民們都比較忙,批斗會大都會選擇在晚上舉行。燃燒的火把和土汽燈將古戲臺四周照得如同白晝。這時候,所謂的壞分子都會被一個個點名,由兩名武裝民兵荷槍實彈地押著走上戲臺匯報表現(xiàn)和思想,然后是積極分子發(fā)言,村支書講話……最后是民兵營長帶頭山呼:“打倒一切反動派!”“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等革命性口號。
回顧這些,起先只是感覺有趣好玩,繼而是興趣盎然地組織一大幫小伙伴背著大人們,待他們下田勞動去了便偷偷跑到土戲臺上,將小朋友劃分為敵我兩邊,惟妙惟肖地加以模仿。
“立威”工作做完,我又尋思怎樣鼓勵兵們的士氣,將兵們帶得嗷嗷叫。因連隊長期駐扎在粵東山區(qū),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十天半個月難見一個女性,用兵們的話說,就是見到一頭母豬和一只母老鼠都是“雙眼皮”。所以在連隊鼓舞士氣最好的辦法不僅僅是獎勵和殺豬加菜,如果能找一幫女兵來連隊聯(lián)歡,兵們的感覺更是勝過喝酒吃肉,再高興不過的了。每當連隊有重大任務(wù)需要完成時,我便利用以前在軍、師機關(guān)工作過的便利,給戰(zhàn)士們許諾:奪了紅旗,就請師部演出隊和師醫(yī)院的女兵來連隊聯(lián)歡。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一年多的連隊黨支部書記任上,我共請過三次女兵來連隊聯(lián)歡。兵們殺豬宰羊,個個從床頭柜里找出最新的軍服,有的甚至還偷偷地灑上幾滴廉價香水,以班為單位坐在連隊門前的草坪上靦腆地和女兵們聊天,交換聯(lián)絡(luò)地址,互相簽名留念。吃飯時,我沒有將女兵們集中安排在干部桌上,而是每桌派上一個女兵。若是平常,兵們遇上加菜吃肉,肯定是大呼小叫、奮勇向前、風卷殘云;可女兵在側(cè),整個席間卻鴉雀無聲,兵們一個個很有紳士風度,你謙我讓,紛紛給女兵夾菜,一頓飯的時間比平日幾頓飯的時間都長,兵們似乎還意猶未盡。此情此景,使其它連隊的兵們羨慕不已,且一個勁地后悔,沒有到導(dǎo)彈連來跟著我這個支部書記干革命。
一年后,我和我那些“嗷嗷叫”的兵們硬是將原先較為后進的導(dǎo)彈連,打造成了師里的“達標先進連隊”,軍區(qū)還在我們連隊召開了“基層經(jīng)常性思想工作現(xiàn)場會”;我則被集團軍評為“優(yōu)秀黨支部書記”。
不久,我就調(diào)回了機關(guān),結(jié)束了在基層短暫的“支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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