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阿姐"是閩南地區(qū)農(nóng)村的一個較為常見的稱呼,其大都是對長一個輩分女性的一種尊稱。如奶奶、母親、伯母。
——題記
阿姐是我的伯母,也是我們老莊家的童養(yǎng)媳,她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15個年頭了。15年里,她頻來入夢。夢中的她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團髻子,素色的碎花布衫,修長的雙手環(huán)抱著我靠在她那柔軟的胸前,一口一個“我的命仔啊,我的心肝寶貝兒?。 ?/p>
阿姐一開始可不喜歡我這個女娃子。聽媽媽說,祖屋里頭哪家媳婦兒頭一胎要生女娃,她就“恨”得不行。原因很簡單,阿姐一輩子就生了四個女娃,無奈之下,將自家的老三給了鄰村的一戶人家作童養(yǎng)媳,才換來了個男娃傳宗接代。媽媽說,奶奶晚年得了肺癆,近不了孕婦和孩童的身。在媽媽肚子剛冒尖兒的時候,阿姐在擔起照顧我們娘倆的同時,天天摸著媽媽的肚子說:“寶貝兒啊,你可一定得是個男娃??!”偏不巧,我就是個女娃!所以,阿姐在我剛剛落地時,就氣得拂袖而去,整個月子里不曾再踏進媽媽的房間一步。
真正走進阿姐的“愛里”是在隔年的夏天,在我牙牙學語時第一次叫“阿姐”之后。那時候,阿姐在生產(chǎn)隊的食堂工作。放工時,她總會帶著偷偷藏起來的三兩顆烤花生、烤土豆之類的口糧,嚼碎后塞到我嘴里,然后看著我吧唧嘴巴,呵呵地摟著我,“命仔、心肝”地叫著。
弟弟出生后,為了不讓媽媽過于疲勞,阿姐就把我接到她身邊睡。和我們同睡一張床的還有阿姐的小女兒,我的四姐。每天晚上,我總是爬到床里頭,偎依在阿姐的懷里,在她 “厝攏厝,厝攏攏,阿公去播田,阿嬤去種田……”的哼唱下甜甜入夢。因為床小,四姐只能一個人在床的另一頭蜷著身子睡,夜里經(jīng)常會隨著一聲“咕咚”而爆發(fā)四姐的嚎啕大哭聲。這時候,阿姐會迅速地起身,一把拽起四姐,簡單而粗暴地呵斥:“別哭,吵著‘心肝’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時候,我要肚子餓了,就端著碗找阿姐;拉臭臭了,就撅著屁股找阿姐;挨媽媽打了,就藏在阿姐背后躲罵……童年的歲月里,和我形影不離的正是我這個像母親一樣的女人——阿姐。阿姐把我捧在手心里,或許多少是因為我討巧,但更多的是:在她男尊女卑占主導地位的意識里,媽媽生了男娃,給他們老莊家續(xù)了真正意義上的“香火”,是個大功臣,所以“女憑母貴”,我自然地也就成了她驕縱的小公主。
然而爸爸說,阿姐是善良的、聰明的、博愛的。家族里、乃至村子里,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親切地尊她為“阿姐”!阿姐其實是我姑奶奶的小女兒,因為當年戰(zhàn)亂、貧窮,姑奶奶狠狠心地把阿姐交付給爺爺撫養(yǎng),然后和姑爺爺闖蕩南洋,直至90年代中期才回國。
10歲的阿姐乖巧懂事,她來我們家不久后就被安上了一個新的身份:童養(yǎng)媳。爺爺?shù)难凵癫缓?,所以略知?shù)理的阿姐,除了幫著打理家務外,還學著替爺爺計算每天往來的賬目。阿姐很能干,撬海蠣、種紫菜、種海帶都不在話下。每年海產(chǎn)品收成時,阿姐總是沖在前頭完成本屬于她的以及本不屬于她的任務。但阿姐從不領功,因為她知道,那些家伙們要是在規(guī)定時間里完不成任務的話,等待他們的將是爺爺劈頭蓋臉的一陣訓斥。所以,祖屋里和阿姐同齡的孩子們都非常服她、喜歡她,有什么喜事、愁事,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她。
阿姐說:“遠日若無冤,近日便無仇!”所以,阿姐從不和人結(jié)怨,也從不在人前論是非。年輕時候的阿姐,梳著兩條大大的麻花辮子、撲閃撲閃的丹鳳眼、秀氣的鼻子、小巧的嘴巴,那模樣像極了畫上的人兒。那時候,暗戀阿姐的男子指定不少吧!在躁動的青蔥歲月里,阿姐應該也有自己的夢吧!可是,阿姐還是遵從了父輩們的安排,和伯父拜了堂成了親。
婚后的生活阿姐過得不是很幸福!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在婚后接連生了4個女兒,還因為伯父是個不善言辭且孤僻、高傲的大男人。媽媽經(jīng)常說:阿姐臨了的病就是憋出來的。這一點,我略微贊同。因為從我記事起,阿姐和伯父就分房睡,偶爾坐到一塊兒時,也極少有言語上的交流。家里的大事兒,基本上是伯父說了算。在我看來,那時候的他們,純粹就是搭伙過日子。
伯父很精明,是個做生意的巧手。在80年代末,在他幾個孩子陸續(xù)成家后,手頭終于寬綽了,于是就在祖屋前建起了一座兩層高的磚房子。在物質(zhì)上,阿姐的日子是越來越好了。但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阿姐被診斷為“肝癌晚期”……
從拿到結(jié)果到逝去,就三個月時間。在這短短的三個月里,蟄伏在阿姐體內(nèi)的癌細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得以擴散,全身上下每一處關節(jié)陸續(xù)地隆起了大小不一的膿包,挖心地疼。全家人慌神兒、心痛的同時,四處尋問偏方。某個醫(yī)生說:把懶蛤蟆裹在蓖麻葉子里敷在膿包的地方能減少疼痛。于是乎,家族里的小孩兒全體出動,夜里打著手電筒在草叢里、田堤旁苦等癩蛤蟆的出現(xiàn)。某個朋友說:有人在得癌癥后靠吃水鴨奇跡還生。于是乎,我們每天燉一只水鴨子,可是阿姐總是咽下又吐出、咽下又吐出……那一段時間,我們以切膚之痛體驗了何謂“寸心如割”、“回天乏術(shù)”……
91年的7月,阿姐終究還是散手人寰。剛剛榮升為奶奶的她,那年才56歲。出殯那天,三姐——那個從小被送作他人童養(yǎng)媳的三姐幾度昏厥?!拊V阿姐的一生多滄桑;她哭訴命運捉弄,讓自己接連生養(yǎng)了三個女兒,中間墮了兩次胎,仍未求得一子;她哭訴自己明知無奈,卻無力反抗,隨波追流……但不管是三姐,抑或我們,任誰都無法接受那曾經(jīng)跳動的身影、天籟的聲音、慈祥的臉龐瞬間凝為堂屋里那尊清瘦的遺容;任誰都無法接受輕輕喚起“阿姐”時已是隔世;任誰都無法接受阿姐的愛已成往事???a target="_blank">悲傷、不舍如我們,她還是去了一個叫“天堂”的地方?;蛟S,那兒天更藍、云更白、草更綠、花更紅;或許那兒有人更需要她的呵護、她的擁抱、更想聽她唱那首“厝攏厝,厝攏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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