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李清明
在我記憶深處,外公就是那位腳穿自制草鞋,整日沉默寡言佝僂著腰只知埋頭干活,一生勤儉的老頭。小時候聽媽媽說,外公解放前曾是我們老家一帶最大的地主。家有水田近百畝,光雇傭的長短工就有幾十人。據(jù)說,外公的祖輩也是地主,曾酷好賭博,結果把家產(chǎn)和田地都輸光了。年輕時外公從此便成了一名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貧雇農(nóng)。他是靠替地主家做長工,一步一步如燕子銜泥一般才擁有大片屬于自己土地的。
外公天性勤儉,做事責任心強,且從小就練就了一身干農(nóng)活的“硬功夫”,什么扶犁掌耙拋糧下種等農(nóng)活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外公一開始在地主家做工,他的工價等級就被定得最高。過去沒有土地的貧雇農(nóng)在地主家中干活,往往分為長短工兩種,短工以天計酬,長工則每年結算一次,相當于現(xiàn)在的“年薪”。村里的老人們說,地主家在給外公定完等級之后,許多鄰居,包括地主自己家里人都不以為然,認為給他定高了。于是地主出了一點子,請大伙當場給予驗證。
一日中午,地主在長短工們收工前,故意在必經(jīng)之路的禾堂中放置了一壺倒在地上往外滲漏的香油。長短工們下班回來的路上,依次是報酬最少的工人走在前面,當他們經(jīng)過油壺的邊上,連看都沒看一眼便徑直走到飯?zhí)美锶チ耍荒晷教幵谥虚g的,只是少許在油壺邊停頓了一下,看看周圍沒人也加快了向前走的步伐;只有外公看到倒將未倒的油壺時竟沒半點遲疑,扶起油壺,還不忘找到丟棄在一旁的壺蓋,將油壺細心擰緊送到地主家的庫房里放好。見此情景,眾人無不佩服地主的眼力。
媽媽后來回憶說,外公雖然做長工時報酬最高,生活卻極度節(jié)儉,有時家里連油都舍不得吃,油壺里常常備著一根雞毛,炒菜時只用雞毛在油壺內(nèi)撣一下,再往燒紅的鐵鍋中涮一圈,就算下油了。這樣日積月累,外公從買下別人的幾畝邊角水田開始,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地主。
在外公外婆眾多兒女中,大多秉承了父輩勤儉持家的家風,唯有二舅是個例外。他從小頑皮叛逆,年輕時嫖賭逍遙無所不能。在臨解放的前兩年內(nèi),二舅這個敗家子硬是將外公家中的近百畝良田賭輸?shù)靡桓啥?。外公一家又回到了從前,由地主又變成了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貧雇農(nóng)。誰知,一年多后新中國就宣告成立了。解放后劃分成分那陣,外公一家被定為中農(nóng)。冥冥之中,壞事竟變成了好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年邁的外公就遇上了國家進行“四清”“五風”等接二連三的各種政治運動和“勒緊褲帶支援前線”“三年困難”等非常時期。那時候外公一家和絕大多數(shù)的村民一樣,每天只有定量極少的糧食,其余就靠挖野菜、擼樹葉、吃觀音土度日。大伙因滿肚的野菜樹根,還有難咽的糠麩谷殼,上廁所的時候就拉不出大便,每次只好用一個特制的鐵鉤去鉤。人們從廁所出來,肛腸一帶常常被鉤得鮮血淋淋。
困難時期的春天,生產(chǎn)隊總會派些強壯勞力到洞庭湖中的湖洲上打些湖草回來放在稻田里漚肥。因刈湖草既是體力活又是技術活,凡派出干活的人糧食的定量要高出村民的一倍。外公雖年老體弱,但因刈草和駕船的技術一流,隊里的年輕勞動力外出的時候總愛找外公“合伙”。外公也樂得參與。外公的真實想法就是圖外出不但能吃上兩頓稍許能填飽肚子的干飯,更主要的是還可以從自己的嘴里節(jié)省些糧食回家。外出務工人員本身勞動強度大,油水少,飯量也大,根本就節(jié)余不出什么糧食。外公卻自有辦法:每天傍晚做飯時,外公總是有意將飯燒成“夾生飯”,回到家后,他再拿出筷子伸進嘴里頂住喉嚨,吐出還沒完全消化的米粒,用洗臉的木盆接住,再放回鍋里熬成稀粥,分給饑腸轆轆嗷嗷待哺的兒女們。時間稍久,外公只要看到小孩拿著筷子走到面前,他竟能條件反射地吐出吞下的米粒及食物。后來,生活漸漸好了,外公還是不能看見筷子,一看到就想吐。
至今我還十分清晰地記得那時候的外公嘮叨得最多的一句話。老人家說,人的一生最真實的三件事是:爹疼崽,肚子餓,身上冷。
從沒少吃外公從肚里吐出食物的二舅,解放后常常以“流氓無產(chǎn)者”自居自傲,仍沒改掉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毛病。不僅如此,二舅還經(jīng)常受村干部的指使,積極參與和組織村里“割資本主義尾巴”、“批斗地富反壞右分子”、“破四舊”等政治活動,常常把村里搞得雞犬不寧、怨聲載道。這時候的外公,總會站在一邊,罵二舅“造孽”、冇得天良,要遭“報應”。二舅依舊樂此不疲,我行我素。二舅因為表現(xiàn)突出,“革命”最為徹底的緣故,不久他就當上了村里的民兵營長。
可能是二舅“掌權”,抑或是外公勤勞樸素、人緣極好的原因,我上小學時,外公還作為貧下中農(nóng)的代表,極度不情愿地被請到學校給我們上過一堂“憶苦思甜教育”課。坐在臺上的外公,講著講著,就會情不自禁地講到解放后困難時期的饑餓和慘狀。不管臺下的二舅怎樣故意大聲咳嗽和暗示,外公不小心又會扯到解放后……二舅無奈,只好紅著脖子將還沒講完課的外公從臺上請了下來。
改革開放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八十多歲的外公坐在竹椅上打瞌睡,再也沒有醒來。鄰居們都說,勤勞慈善一生的外公無疾而終,是好人好報,值得慶賀。
此時的二舅眼見村里許多鄰居都在想方設法賺錢,積累財富,加蓋水泥樓房,他卻不為所動,見人總說:“再來一次運動,我就是貧農(nóng),你們都是地主,是‘資本主義尾巴’,看我將來怎樣收拾和批斗你們!”二舅的話總是引來鄰居們的一陣嬉笑,都罵他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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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評論 (共 8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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