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場往事
那天,姐姐來電話告知:“快看盤縣新聞,電視上正在播放牧場‘兒童游樂場’、‘滑雪場’還有‘馬術(shù)俱樂部’的開工典禮”!我急忙打開電視,接連看了好幾遍滾動播出的新聞。牧場真的變了,真的有越來越多的人青睞了!關(guān)于那片刻骨銘心的土地,關(guān)于它改頭換面的今天,我除了欣慰喜悅之外,一些五味雜陳的滋味也一同在心頭漫延。即便離開草原牧場已經(jīng)幾十年,可關(guān)于草原的一切消息,我和我的家人都會特意地去關(guān)注。在那塊無情卻有情的土地上,有我生命無數(shù)的段落,那些段落它們不曾走遠,他們潛伏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集體爬將上來,他們撕扯著我的肺腑,咀嚼著我的歲月山河。我被那些記憶擺布和操控著悲喜,所以,在情緒上來的時候,即便在一棵牧草的面前,我都會淚眼滂沱。好在面對如今光鮮的草原,我不再像兒時一樣害怕說出自己來自草原,來自牛棚梁子山下,來自十二區(qū)。我明目張膽地寫著草原,寫它的靚麗,寫它帶給人們的震撼。也無數(shù)次告訴人們,我就是從那個曾經(jīng)被世人遺忘的、荒蠻偏僻的草原牧場出來的女子。
那些年,八大山、十二區(qū)、還有如刀一樣銳利的大風嚇跑了很多人,嚇跑了和母親一同從縣城去的37位知青。唯獨母親留在了那里,之前沒有見過鐮刀的母親因為外公外婆是國民黨盤縣官員,當時正在新中國的牢房里接受懲罰,“成分”讓母親選擇用鐮刀打理和收割她懵懂的青春,選擇留在父親每天幫她割半花籮牧草的關(guān)懷里。而對于我,最初離開那片土地時的心境,即便有萬般不舍,也僅僅是對家人的眷念和對陌生縣城的恐懼。那片土地上,我收獲更多的是驚恐和無奈。
兒時的草原,那個被稱為“國營坡上牧場”的單位,因地理位置的不同被分成了下牧場、上牧場和長海子三個點。我的記憶,是從上牧場那棟從“大寨”地主手里抄過來的木房子里開始的。那就是我記憶中最初的家。每當打雷下雨,木房的板壁都會濕漉漉的,以至于妹妹去水缸旁舀水時會被雷擊倒。在那個曾經(jīng)交通閉塞的地方,活下來全憑好運氣。妹妹就屬于運氣好的人,她在雷光火閃里倒下,又在一家人的哭喊聲中睜開了眼睛。生命如紙,活路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只能聽天由命。比如死去的哥哥和二姐。母親說死去的哥哥和二姐沒有入土,更談不上有墳墓,他們在荒郊野地里完成了幼小軀體的泯滅。在發(fā)黃的老照片里,哥哥神氣十足,機靈的大眼睛執(zhí)著地看著我,看著這個他早已經(jīng)陌生的世界。思緒如蝶飛舞:如果人死真能轉(zhuǎn)世,哥哥和二姐現(xiàn)在應該比我都大了吧,他們會不會重生成如今我身邊愛我、欣賞我、對我關(guān)懷備至的人?
就在那棟老木房里,一只白色的山羊被雷電驚嚇躥進家里,它直接躲進了臥室的床下面,我和弟弟被嚇得站在火爐旁大聲哭嚎,而母親和姐姐則費力地拖拽那只不愿意出來的大白羊。后來聽隔壁的王叔叔說這是不好的“兆頭”,一般的人家都很忌諱,叔叔說如果當時父親在家就好了,當時就在門坎上殺了那只闖進家里的不速之客。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那只白山羊根本就是魔鬼的化身,母親病倒了,一整年一整年地長期住在遙遠的總醫(yī)院。臨近高考的姐姐也被迫放棄高考回家照顧弟妹。再后來,母親還幾乎完全瘋掉??粗鷣y行走的母親,看著情緒時好時壞的母親,看著母親不止一次地躍入家門口冰冷的魚塘,牧場,在我整日的驚恐和淚水中變得更加荒涼和斑駁。再后來,即便眼睜睜看著母親奔出家門去尋死時,我們幾姊妹會麻木到依然坐在原地發(fā)呆。生命、生活、快樂慢慢地敗給了苦難。
隔壁的唐嬢嬢每次生病,總要從歸集或者坡上村請“師嬢婆”來打整一番,那時就是上牧場最熱鬧的時段了。而每到那個時候也是我最害怕的時候。看著神婆呼著長氣,打著哈欠渾身顫抖的樣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神仙下界,鬼魂附體,仿佛那些年鬼魂就沒有離開過我們的日子。晚上父母去場里開會時,當門被大風撞開時,我們幾姊妹會一同撲上去:“快來幫忙,門好重,有好多鬼在外面推”。清楚記得那次我從城里放假回家,小妹神秘認真地告訴我:“二姐,跟你講,我們家窗子底下,天天晚上有鬼叫!”我信以為真,從此晚上去廁所一定要讓母親陪同。月光如水的草原,如同廣寒宮一般的冷清空寂。母親感嘆:“好明的月亮,像大白天一樣”。我沒有心思欣賞月色如何的皎潔,就想趕快弄完提上褲子迅速逃回家里,就怕房后會齊刷刷地冒出來一群張牙舞爪的野鬼。
那些年,我弄不懂很多事情的來由:那個跳舞的神婆,為什么會唱:“凡間人,這泡神屎給窩得?”當有人恭敬答道:“窩得,窩得!”時,神婆三步并作兩步跳到了石坎下面?難道神仙也會拉屎么?人結(jié)婚了怎么就會生出娃娃來,是吃喜糖的緣故嗎?那么肚子是怎么分辨結(jié)婚的喜糖和平時的糖有什么不同的呢?體育老師將單車騎得飛快,真奇怪,單車的兩個轱轆怎么就能站得???隔壁嬢嬢的臉上,怎么和路邊的野桃子一模一樣地長滿了雀斑?還有,姐姐和她的小伙伴們玩游戲時,為何要將樹葉纏成兩個大圓團塞進衣服里,把胸口頂?shù)美细呃细叩嘏軄砼苋??如今,這些不解都找到了答案,而我,總有牧場那片無法割舍的土地作我夢與哀愁的工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下牧場緊臨村寨,還算熱鬧。所以下牧場不知道上牧場的孤單,而上牧場更無法懂得長海子的憂傷。長海子是牧場最遠的牧點,在那里長年留守居住的只有一個人——劉叔叔。關(guān)于劉叔叔的傳說很多,說他很富足,光銻鍋就有十幾個,被子也是好幾床。還說有男人曾經(jīng)投宿到他那里,半夜被他活生生吻醒。說他終身未娶是因為身體不男不女。傳說倒也罷了,有一天在集體干活的時候,一幫嬢嬢不顧劉叔叔的百般掙扎,當眾扒下劉叔叔的褲子一看究竟。劉叔叔被羞紅的臉像雞冠一樣的鮮艷。他一邊提褲子一邊破口大罵,只是他的罵聲被淹沒在一陣陣如潮的哄笑聲中。他反抗的意愿被野蠻揉成了碎片。從此,劉叔叔和高聳入云的牛棚梁子一樣隱忍著苦澀、遠離了喧囂。他將自己藏在草原深處,守著不會譏笑他的羊群,守著長海子湖,守著藍天白云靜靜舔舐著世人看不見的刀傷。他像自生自滅的牧草,像可有可無的一粒種子。四萬畝鋪天蓋地的杜鵑花開了又落,而劉叔叔的生活,年復一年地吞飲著世界的孤單。掩卷沉思:今天,如果劉叔叔還在世,這段文字是否會帶給他悲傷······
牧場,這個恨不起來的地方,祝未來的你,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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