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

to my grandmother and my father who did not live to see this book---jungchang

jungchang作品 歸田園居翻譯

23“書讀得越多，你就越愚蠢”----我做農(nóng)民，做赤腳醫(yī)生（1969年六月----1971年）

金明和我坐在金沙江岸上，等待擺渡。我用雙手托著頭，望著桀驁不馴的河水出神，金沙江起源于喜馬拉雅山，翻滾著從我身邊經(jīng)過，跋涉千里，傾瀉入海。在宜賓，金沙江和岷江交匯，成為中國最長的河流---長江，長江順流而下，長達300英里。在流程的末端，長江蜿蜒曲折，流域?qū)拸V，灌溉著大片的平坦農(nóng)田。但是，在這里，在大山之中，江水忒洶涌了，人們甚至沒法跨江建設(shè)橋梁。在東面，只有通過擺渡才能將四川省和云南連接起來。每年夏天，因為積雪融化，江水水高浪急，江水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僅僅在幾天之前，江水吞噬了一條渡船，我的學(xué)校的三名同學(xué)就在這條渡船上。

黃昏降臨了。我感覺病得很厲害。金明，為了我，把他的上衣鋪在地上，這樣，我就不用坐在潮濕的草上了。我們的目標是跨過金沙江進入云南，再搭車去成都。穿越西昌的道路，因為造反派之間的戰(zhàn)斗而被阻斷了，所以，我們得走一條繞道的線路。在去成都的路上，娜娜和文主動替我拿著戶口本和行李，他們也帶上了小鴻的戶口本和行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十來個強壯的男人齊聲喊著號子，搏擊激流，劃船而行。當他們劃到江心的時候，他們停下來了，讓渡船隨波逐流，飄到云南那邊。有那么幾次，巨大的浪頭打在我們身上。當渡船被無助地掀起的時候，我緊緊的抓住渡船的船幫。通常情況下，我會感到害怕，但是，現(xiàn)在，我只是感到麻木。我的心完全放在我姥姥去世這件事上。

一輛孤零零的卡車停在一個叫喬家的小鎮(zhèn)的籃球場上，喬家小鎮(zhèn)在云南這邊兒的江岸上。司機很愿意讓我們搭車，讓我們坐在卡車的后面。途中，我一直使勁在想，要是我怎樣怎樣做了，我就能拯救我姥姥了。當卡車顛簸著前行的時候，我們從一片香蕉林旁經(jīng)過，香蕉林在一些土房子的后面，土房子被大山環(huán)抱著，大山山頂云霧繚繞?？吹酱T大的香蕉葉，我想起了那棵很小的，盆栽的，不結(jié)果的香蕉樹，那棵香蕉樹在我姥姥在成都的病房門旁。當兵來看我的時候，我曾經(jīng)和他一起坐在香蕉樹旁，一直聊天，聊到深夜。因為他嘲諷的笑容，也因為他對待成年人忒隨便，所以，我姥姥不喜歡他，我姥姥認為他對人不夠恭敬。有兩次，她蹣跚著下樓招呼我回來，我恨自己，讓她為我著急，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了要去見兵的欲望。但是，現(xiàn)在，我多想，一切都能從來！我不會做任何讓她感到不安的事。我只是要確信，她好起來了---盡管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好起來。

我們穿過宜賓城，公路盤繞翠屏山下來，翠屏山在宜賓城的城邊兒。凝視著雅致的紅木林和竹林，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四月，當時，我剛從宜賓回到隕石街。我告訴我姥姥，我是怎樣在溫暖的春日陽光下給夏醫(yī)生掃墓的，夏醫(yī)生的墓在翠屏山的山坡上?？∮⒐霉媒o我一些特別的“銀錢，”“銀錢”要在墳前焚燒。上帝知道，她從哪弄來的“銀錢，”因為，銀錢被認為是“封建”的東西。我上上下下地尋找，找了幾個小時，但是，卻找不到夏醫(yī)生的墳?zāi)?，山坡上亂七八糟，非?；靵y。紅衛(wèi)兵鏟平了墳?zāi)?，砸毀了墓碑，因為，他們認為，土葬是舊的習(xí)俗。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我提到我去墓地的時候，我姥姥眼中燃起的熱切的希望的火焰，還有當我愚蠢地加上一句，墓地找不到了的時候，她的眼神又立馬兒暗淡下來的情景。她失望的表情一直縈繞在我心頭，令我難以忘卻。現(xiàn)在，我對自己生氣，我為什么不對她撒一個善意的謊言。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在路上跑了一周多時間之后，金明和我回到家里，家里只剩下一張她用過的空床。我記得曾經(jīng)看見她伸腿躺在床上，她的頭發(fā)散了，但是，依然整齊，她緊咬著嘴唇，她的臉頰深陷下去。她默默地忍受著劇烈的疼痛，她保持鎮(zhèn)靜，從來也不喊叫，從來也不翻滾。因為她的堅韌，我沒能意識到她的病有多么地嚴重。

我母親被監(jiān)禁著。小黑和小芳對我說了我姥姥最后那些日子的情形，他們描述的情形令我如此痛苦，以至于，我讓他們停下來，別說了。只是在多年之后，我才了解到，在我離開之后，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會做一些家務(wù)，然后，回到床上，躺在那里，臉緊繃著，試圖忍住疼痛。她不斷地小聲說，她很擔(dān)心我的旅程，很擔(dān)心我的小兄弟們。“沒有學(xué)校，這些男孩子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她會這樣嘆息說。

然后，有一天，她下不了床了。沒有醫(yī)生會到家里來巡診，所以，我姐姐的男朋友，眼鏡，背著她去醫(yī)院，我姐姐走在眼鏡身邊，向上托著她的身體。這樣跑了幾趟之后，醫(yī)生告訴他們，不要再來了。他們說，他們診斷不出她有什么病，他們也沒有任何辦法。

所以，她躺在床上，等死。她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失去了生氣。她的嘴唇不時地在動，但是，我姐姐和我的兄弟們都不能聽清她在說什么。有很多回，他們?nèi)ノ夷赣H監(jiān)禁的地方，央求允許她回家，每次，他們都被拒之門外，不能見到她。

我姥姥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整個死掉了。但是，她的眼睛還睜著，期盼地環(huán)顧四周。在見到她的女兒之前，她不會閉上她的眼睛。

最終，我母親被允許回家，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她沒有離開過我姥姥的床邊。不時地，我姥姥會小聲對她說些什么。最后的話是關(guān)于她是怎樣得上這個疼痛的病的。

她說，一些屬于邵夫人造反派組織的鄰居在院子里給她開了一個批斗會。她在朝鮮戰(zhàn)爭的時候捐獻珠寶的收據(jù)在一次抄家中被一些造反派沒收。他們說，她是一個“很臭的剝削階級成員，”要不然的話，她怎么會得到所有這些珠寶呢？

我姥姥說，她必須得站在一個小桌子上，地不平，桌子晃悠，她感覺暈眩。鄰居在朝她吼叫。那個指控小方強奸她女兒的女人用一根棍子猛擊桌子的一條腿。我姥姥保持不住平衡，她后仰著摔到硬地上。她說，從那以后，她就感覺到一種針刺一樣的疼痛。

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什么批斗會，批斗會是想象出來的情景，這個情景一直糾纏著她，糾纏到她最后一口氣。

我母親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姥姥去世了。兩天之后，我姥姥剛一火化，我母親就又回到了她被監(jiān)禁的地方。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夢見我姥姥，我總是驚醒，哭泣。她有著偉大的人格---勇敢，能干，非常達觀。但是，她卻沒有渠道把她的才能展示出來。一個野心勃勃的小城市警察的女兒，一個軍閥的小妾，一個很大但卻是分裂的家庭的繼母，一個兩個共產(chǎn)黨官員的母親和岳母---在所有這些情況之下，她幾乎沒有什么幸福，在和夏醫(yī)生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們生活在他們過去的陰影里，同時，他們還得忍受貧窮，日本侵略，和國內(nèi)戰(zhàn)爭。也許，在照顧她的外孫和外孫女的時候，她找到了幸福，但是，她很少能省心，不為我們著急。在她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里，她都生活在恐懼當中，有很多次，她都在面對死亡。她是一個強壯的女人，但是，最終，降臨在我父母身上的災(zāi)難，對外孫，外孫女的擔(dān)心，和丑陋地對人充滿敵意的潮流---所有這一切匯合在一起摧垮了她。但是，最令她難以忍受的是發(fā)生在她女兒身上的事情。似乎，她感覺，我母親遭受的每一點痛苦，都發(fā)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和心里，她最終被積累起來的痛苦殺死了。

導(dǎo)致她死亡的另一個更直接的因素是：她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療---不能得到照料，或者，甚至在她病得要命的時候，她女兒也不能來看她。因為文革，革命好在哪里，我問我自己，當它給人帶來如此大的破壞，卻不因為什么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我告訴我自己，我恨文革，我甚至感覺更糟糕，因為對文革我無可奈何。

我責(zé)備自己沒能照顧好我姥姥，因為，也許，我能把她照顧好。我是在她住院的時候逐漸認識兵和文的。和他們的友誼讓我變得柔軟，讓我與世隔絕，讓我變得遲鈍，不能完全了解她忍受的痛苦。我對自己說，我若有一點兒幸福的感覺都是卑鄙的，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的是我站在了我姥姥死亡的床前。我決心，絕不再交男朋友。只有自我否定，我認為，才能贖罪。

接下來的兩個月，我呆在成都，和娜娜，和我姐姐一起，著急地在附近尋找一個“親戚，”這個“親戚”的公社愿意接納我們。我們得在秋收結(jié)束前找到一個“親戚，”秋收結(jié)束的時候會分糧食，要不然的話，下一年，我們就沒有吃的了---國家供應(yīng)給我們的糧食一月份用完。

當兵來看我的時候，我對他非常冷淡，我告訴他，永遠也別再來了。他給我寫信，但是，我沒有拆開信就把它投進爐子里---這是一種姿態(tài)，是我從俄國小說里拾來的一種姿態(tài)。文從寧南回來了，他帶來了我的戶口本和行李，但是，我拒絕見他。一旦我們在街上碰見的時候，我只當沒看見他，只管向前看，我僅僅瞥一眼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困惑和受傷。

文回到了寧南。1970年夏日的一天，他們村附近的森林著火了。他和一個朋友拿上兩把掃帚沖出去撲火。一股風(fēng)將一個火球吹到他朋友的臉上，他被永久毀容了。他們兩個離開寧南，跨越邊境進入老撾，那里正在進行著一場戰(zhàn)爭，這是一場左翼游擊隊和美國人之間的戰(zhàn)爭。在當時，很多高干的孩子都想去老撾和越南，去秘密地和美國人作戰(zhàn)，但是，政府禁止這樣做。一些年輕人對文革感到幻滅，他們希望，他們通過與美帝國主義作戰(zhàn)，能夠找回他們的腎上腺素。

在他們到達老撾后不久，有一天，文聽到警報聲，警報報警，美國人的飛機就要來了。他是第一個跳起來，沖出去的人，但是，因為沒有經(jīng)驗，他踩上了地雷，地雷是他的同志自己埋下的，他被炸成了碎片。我對他的最后的記憶就是他在成都，在一條泥濘大街的街角看我時的困惑和受傷的眼神。

同時，我的家人也四散開來。1969年10月17號，林彪以中蘇沖突為借口，命令國家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那年早些時候，中蘇沖突發(fā)生在中蘇邊界上。他已“疏散”為名義，將他在軍隊中的反對者和一些不光彩的頂級領(lǐng)導(dǎo)遣送出首都，在全國各個不同的地方將他們軟禁或監(jiān)禁。革命委員會利用這個機會加速驅(qū)逐“不良”分子。我母親東城區(qū)的工作人員有500人被命令離開成都，去西昌腹地一個叫buffalo boy flatland的地方。從監(jiān)禁的地方出來后，我母親被允許在家里呆上十天，做家事的安排工作。她把小黑和小芳送上火車去宜賓。盡管俊英姑姑半癱瘓了，但是，那兒還有其他的姑姑和叔叔，他們可以照看他們。金明被他的學(xué)校送到了一個公社，公社在成都東北五十英里的地方。

與此同時，娜娜，我姐姐，還有我最終找到了一個接納我們的公社，這個公社歸一個叫德陽的縣管。德陽離金明的所在的地方不遠。眼鏡，我姐姐的男朋友，在這個縣有一個同事，這個同事愿意宣稱，我們是他的表妹。這個地區(qū)的一些公社需要勞動人手。盡管我們沒有親屬關(guān)系的證據(jù)，但是，也沒有人提出任何問題。唯一要緊的事情是，我們是，或者至少似乎是---額外的勞動力。

我們被分配到兩個不同的生產(chǎn)隊，因為，任何一個生產(chǎn)隊至多也就能接納兩個額外的人員。娜娜和我去了一個生產(chǎn)隊，我姐姐去了三英里之外的另外一個生產(chǎn)隊?；疖囌倦x這里大約有五小時的步行路程，大部分路程要走在十八英尺寬的稻田田埂上。

我家七口人現(xiàn)在散布在六個不同的地方。小黑很高興離開成都，在成都，在他的學(xué)校，新的語文教材是學(xué)校的一些教師和宣傳隊的人編寫的，教材里包含對我父親的指名批斗，小黑受排擠，受欺負。

1969年初夏，他的學(xué)校被送到成都郊外的農(nóng)村，去幫助收割。男孩和女孩各自宿營在兩個大廳里。晚上的時候，在布滿星星的蒼穹之下，稻田之間的小道兒是年輕情侶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浪漫在綻放，特別綻放在我十四歲兄弟的心上，他開始迷上他們組里的一個女孩。他花了幾天時間，鼓足勇氣，一天下午，在他們割麥子的時候，他忐忑地走近她，邀請她晚上一起去散步。女孩低下頭，什么也沒有說。小黑認為，這是一個“默許”的信號。

在月光下，他靠在草垛上，焦急地盼望著他的初戀。突然，他聽到一聲口哨。他的年級的一幫男孩子出現(xiàn)了。他們推搡他，推來推去，并且罵他。然后，他們把一件上衣蒙到他的頭上，開始對他拳打腳踢。他奮力掙脫了，蹣跚著跑到一個老師的門前，大聲喊叫，請求幫助。老師打開門，但是，他把他推開，他說，“我不能幫你，你還敢回來！”

小黑忒害怕了，他不敢回他的宿營地，他藏在草垛里睡了一宿。他意識到，是他的“甜心”叫人來欺負他的：她感到受了侮辱，一個“反革命走資派”的兒子怎么有膽量迷上她。

當他們回到成都的時候，小黑去向他的街幫求助。他們晾著肌肉，拉著狼狗，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他們把那個帶頭欺負人的孩子拽出教室。他在發(fā)抖，臉色慘白。但是，在街幫攻擊那孩子之前，小黑因為心軟，臨時變卦，他請求舵手放那個男孩走掉。

憐憫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概念，被看做是愚蠢的表現(xiàn)。小黑甚至比以前更受欺負了。他膽怯的嘗試尋求他的街幫再次幫他，但是，他們告訴他，他們不會幫助一個“小蝦?！?/p>

小黑來到宜賓的新學(xué)校，他害怕再受欺負。讓他驚奇的是，他受到了溫暖的，幾乎是熱情的歡迎。老師們，管理學(xué)校的宣傳隊隊員，還有孩子們---所有人似乎都聽說過我父親，他們在提到他的時候，都明確的表示敬仰。小黑立馬兒獲得了某種名譽。這個學(xué)校最漂亮的女孩成了他的女朋友。即使是最殘暴的男孩對他也非常尊敬。對他來說很清楚，在宜賓，我父親是一位令人敬重的人物，盡管每個人都知道這樣的事實，他受到侮辱，婷夫婦大權(quán)在握。在婷夫婦的統(tǒng)治下，宜賓的老百姓吃盡了苦頭兒。在派性斗爭或者是用刑的情況下，成千上萬的人死了或者殘了。我家的一個朋友逃過一死，是因為，他的孩子們?nèi)リ愂牡胤绞帐臅r候發(fā)現(xiàn)他還在喘氣。

宜賓人民一直在盼望著和平的日子，盼望著官員不濫用權(quán)力，盼望著政府讓生活和工作運轉(zhuǎn)起來。這種懷舊情懷聚焦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早期，當時我父親是區(qū)長。也是在那個時候，共產(chǎn)黨最受歡迎---正好是在他們?nèi)〈鷩顸h之后，共產(chǎn)黨結(jié)束了饑餓，建立起法律和秩序，但是，這些都是在他們持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還有他們自己，毛澤東招致的饑饉）之前的事情。在老百姓的記憶中，我父親成了美好的舊日時光的象征。我父親被看做是傳奇的好官，與婷夫婦形成了鮮明地對比。

因為他，小黑喜歡呆在宜賓---盡管，在學(xué)校，他沒學(xué)到什么。教學(xué)的材料依然由毛澤東著作和人民日報的文章構(gòu)成，沒有人能對學(xué)生有任何權(quán)威---因為毛主席沒有收回他完全取消正規(guī)學(xué)習(xí)的話語。

老師和工人宣傳隊都在努力爭取小黑的幫助來加強班上的紀律。但是，在這里，即使是我父親的名聲也不管用，小黑最終受到一些男孩子的排擠，他們說他是老師的“狗腿子?！庇兄{言開始宣稱，他在大街電燈桿下?lián)肀呐笥?，抱女朋友是“資產(chǎn)階級的罪行?！毙『谑チ怂奶貦?quán)位置，他被要求寫自我批評，他要進行思想改造。一天，女孩的母親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她堅持說，要做一個外科檢查來證明她女兒的貞潔。在著實地大鬧一場之后，她領(lǐng)著她的女兒離開了學(xué)校。

在班上，小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一個很受歡迎的十七歲男孩，他有一個敏感的痛處：他母親從來都沒有結(jié)婚，但是，卻有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有一個不同的不認識的父親，這種事情在社會上是極端不尋常的，“非婚生育”被認為是非常羞恥的事情，盡管“非婚生育”已經(jīng)被廢除。現(xiàn)在，在一次迫害的潮流中，她被作為“壞分子”當眾羞辱，男孩對他的母親感到非常恥辱，他在私下里跟小黑說，他恨她。一天，學(xué)校要給最棒的游泳者頒獎（因為毛主席喜歡游泳），學(xué)生一致提名小黑的朋友當選；但是，頒獎宣布的時候，卻沒有提到他。很顯然，一個年輕女教師表示反對：“我們不能頒獎給他：他的母親是一個‘破鞋?！?/p>

當男孩聽說這個之后，他抄起一把菜刀，風(fēng)一樣地沖進教師辦公室。一個老師將他攔住，同時，那個女老師趕緊跑掉藏了起來。小黑知道，這件事對他的朋友傷害有多大。頭一次，那個男孩，被人看見，痛哭起來。那天夜里，小黑和其他男孩和他一起坐了一宿，試圖來安慰他。第二天，他失蹤了。他的尸體被沖上了金沙江的江岸。他在跳下去之前，捆住了自己的雙手。

文化革命在文化現(xiàn)代化上沒有做任何事情，它沒有改變中國文化里的中世紀因素，它實際上讓這些因素獲得了政治的體面?！艾F(xiàn)代”專制和古代寬容互補。任何冒犯了古老的保守思想的人現(xiàn)在都會成為政治的受害者。

我在德陽的新公社在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區(qū)，丘陵上點綴著樹叢和桉樹。大部分農(nóng)田都很好，一年主要有兩次收獲，一次是小麥，一次是稻米。蔬菜，油菜，和甜薯長得都很茂盛。離開寧南之后，對我來說，最大的安慰就是，我不用必須得爬山了，我可以平緩的呼吸了，而不是整天都在喘氣。我不在乎這樣的事實，在這里走路意味著得在狹窄泥濘的田埂上蹣跚而行。我經(jīng)常摔倒，有時，為了抓住點什么，從而站穩(wěn)，我經(jīng)常把前面的人，通常是娜娜，推進稻田里。我也不在乎另一個危險，晚上行走：有被狗咬的可能，很多狗都有狂犬病。

我們剛到的時候，我們呆的地方挨著一個豬圈。夜里，我們伴著豬哼哼，蚊子嗡嗡，狗汪汪的交響曲入眠。房間里，聞上去，總是有一股豬糞味和蚊香味。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生產(chǎn)隊在一塊地方為娜娜和我建了一個有兩個房間的小房子，建房的地點曾經(jīng)是用來打土坯的地方。這塊地方比稻田的地勢低，稻田和這地方僅隔著一條狹窄的人行小道，在春天和夏天，當?shù)咎锢锕酀M水的時候，或者在下完大雨之后，濕地的水就會從泥地上冒出來。娜娜和我就得脫下鞋，挽起褲管，蹚水進入小房。幸運的是，我們共用的雙人床床腿很高，所以，我們睡在渾水上面大約兩英尺的位置。上床也是一件麻煩事，床下放一個板凳，板凳上放一盆清水，我們爬上板凳，洗腳后再上床，居住在這樣潮濕的環(huán)境當中，我的骨頭和肌肉一直都在疼。

但是，小房子也很有趣味。當洪水退去的時候，蘑菇就會從床下，從墻角里冒出來。來一點兒想象的話，地板看上去有點兒像出自于神話故事。有一次，我把一勺豌豆撒在了地上，在水來了又去之后，一撮細嫩的瓣芽從纖細的莖稈上開起來，似乎就像他們剛剛被陽光喚醒，陽光從墻上木框的開口照進來，木框的開口就是我們的窗戶。

景色，對我來說，永遠充滿魔力。我們房門的外面就是村里的池塘，池塘里，百合花和蓮花長勢茂盛。房前的小路通向一處山口，山口在大約350英尺高的地方。太陽在山口的后面降落，山口的四周是黑色的巖石。黑暗降臨之前，銀色的霧氣就會籠罩在山腳下的農(nóng)田之上。男人，婦女，和孩子在一天的勞作之后步行回家，他們行走在傍晚的霧氣里，身上背著笆簍，手里拿著鋤頭鐮刀，他們的狗來迎接他們，朝他們叫喚，跟他們?nèi)鰵g?？瓷先?，似乎，他們在云里遨游。炊煙從茅草房上曲曲彎彎地升起來。當人們?yōu)樽鐾盹埗崴臅r候，木桶在石井里哐當哐當?shù)仨懼Ｄ苈犚姾艽蟮卣f話聲，人們正在竹林旁聊天，男人蹲在地上，吧嗒著他們又長又細的煙斗。女人既不抽煙，也不蹲著：人們傳統(tǒng)地認為，抽煙和蹲著對女人來說是不得體的。在“革命的”中國，還沒有人談?wù)撘淖冞@些思想。

就是在德陽，我才逐漸地真正了解到，中國農(nóng)民是怎樣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從生產(chǎn)隊長派活開始。所有農(nóng)民都得干活，他們每人都會掙到一份固定數(shù)量的“公分兒?！狈e累起來的公分是年終分配的一個重要因素。農(nóng)民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到糧食，燃料，和其他日常生活必需品，再加上數(shù)量微小的現(xiàn)金。秋收之后，生產(chǎn)隊要把一部分糧食作為稅交給國家。然后，剩下來的就分給農(nóng)民了。首先，量出來一個基本的數(shù)量，均等地分給每一位男性，每位女性都要比男性少四分之一。三歲以下的兒童只能分到一半的口糧。因為，一個剛過三歲的小孩顯然吃不完一個成年人要吃的口糧，所以人們都想多要孩子。這個制度對生育控制起到了消極作用。

然后，剩余的糧食就要按每個人掙到多少工分來分配了。一年兩次，所有農(nóng)民都要集合開會來確定每一個人每日的工分。沒有一個人會錯過這些會議。最終，大多數(shù)年輕人和中年人會被分配每天十分，婦女八分。也有那么一兩個人，他們被全村人公認，特別地強壯，會得到額外的一分。“階級敵人，”例如以前村里的地主和他們的家人，要比別人少得兩分，盡管有這樣的事實，他們干活不比別人差，通常分配給他們的活是最累的活。娜娜和我，作為沒有經(jīng)驗的“城市知青，”得到四分---僅僅和十幾歲孩子掙得公分一樣；我們被告知，這個公分是“起步”公分，盡管我們的工分從來沒有漲過。

因為，單從每日的工分來說，同性別的每一個勞動力與另一個勞動力之間沒有什么差別，積累起來的公分數(shù)量主要依賴于一個勞動力干了多少天活，而不是依賴他干得怎樣。這一直是在村民當中存在憤憤不平情緒的一個根源---這也是效率低下的一個主要原因。每天，農(nóng)民都會瞇起他們的眼睛觀察，看看別人是怎樣干活的，以防備他們自己被別人占了便宜。沒有人想比跟自己掙同樣公分的別人干活更賣力。婦女也覺著苦，因為，有的時候，男人跟她們干同樣的活，卻比她們多掙兩分。不斷地，總是有爭論。

經(jīng)常會這樣，我們在田里花十小時干一個活，這個活，本來，五小時就可以干完。但是，我們得在那呆十小時，這樣就可以算一整天了。我們干活動作緩慢，我們不耐煩地望著太陽看，希望它快點兒落下來，我們數(shù)著分鐘等，直到哨聲吹響，表示一天工作結(jié)束。不久，我發(fā)現(xiàn)，枯燥和干累活一樣令人疲勞。(待續(xù))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740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