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野童趣
◇李清明
人至中年,離家久了,總愛追憶過去的時光,眼前經(jīng)歷的事反倒模糊,童年的往事卻越發(fā)清晰……追憶童年的點滴,感覺套用“野生”“放養(yǎng)”兩個現(xiàn)時頗為流行的詞語比較恰切。
小生命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的水鄉(xiāng)農村大都沒有什么“計劃生育”的概念,做母親的大部分只有到了生理年齡的極限,方才停止生育,因而家家戶戶幾乎都是兄弟姊妹成群。我家便有兄弟姊妹七個,除我上面有一個哥哥、下面有個弟弟因患腦膜炎在同一天時間內夭折外,我和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及一個妹妹都已長大成人。鄰居何家則有九兄弟,最后一個何九與我同歲,也一直是我玩得最好的童年伙伴。
何家三代都有九兄弟,幾代父母都沒什么文化,在給小孩起名字的問題上也就比較隨意,祖父輩上從何一叫到何九,父親輩上也是從何一叫到何九,到了孫子輩還是如此。有時,祖母在堂屋中叫兒子輩的“九伢子”,往往跑出來的卻是孫子輩的“九伢子”……常常鬧出許多笑話。還有,生了兒子的父母想要女兒,生了女兒的父母則想要兒子……這也是那個時代,大部分農村家庭多生超生的重要原因。
那時的鄉(xiāng)村總見一些流行性疾病過后留下一些后遺癥的小朋友,比如爛眼角、疤痢頭、結巴,以及麻子、聾子、瘸子、跛子等等。父母們最擔心自己的孩子患肝炎、流感、腦膜炎等流行性及傳染性強的疾病,小孩真要遭此厄運,父母們大都束手無策,也只好聽天由命。這其中最大的原因還是與當時鄉(xiāng)村經(jīng)濟落后,缺醫(yī)少藥有關。那時候,鄉(xiāng)村的生死幾乎都系在一種人身上,他們有個極為形象的稱謂——赤腳醫(yī)生。一個稍許有些文化的初高中畢業(yè)生被選送到縣里或公社簡單地培訓兩三個月后,背著一個小小的紅十字藥箱,便要負責起一個大隊,乃至一個公社成千上萬人的生老病死。平日,他們都要赤著腳和社員們一起在田間地頭勞動,只有有病號了才行使醫(yī)生職責。沒有工資,也不收取任何費用,和普通社員一樣統(tǒng)一由生產(chǎn)隊記工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些赤腳醫(yī)生大都態(tài)度和藹,遇到什么急癥、重癥病號卻總見他們有些熱汗淋淋,有些手忙腳亂;有時幾針下去,還未找到受藥部位;感覺特大號的針頭扎卷了還往往繼續(xù)使用,一針下去常常會帶出一些皮肉……記得那時誰家小孩或哭鬧或頑皮,大人們便會以威脅的口吻大聲喊道:“赤腳醫(yī)生來了!”“赤腳醫(yī)生來了!”?!搬t(yī)生來了”和“狼來了”畫等號,成了那個時代鄉(xiāng)村特有的幽默。
家中的兄弟姊妹多了,吃的、穿的、用的等東西又少,農村中家家戶戶的小孩也都不顯金貴,基本上都是敞門放養(yǎng)、野生生長。印象中,也不知是當時社會風氣好,還是家家戶戶基本上家徒四壁沒什么東西好偷,夜幕降臨每家每戶的大門都沒怎么關過。小孩們住的房間更是無門可鎖,許多家庭都是兄弟姊妹擠睡在一張舊木床上,舊棉被下酣睡的小腦袋,也從未見父母們點過數(shù)。這樣一來,倒是方便了我們隨時進出。一到夜晚,我們便會跑到村郊野外去瘋玩藏貓貓、過家家、拔草繩、騎馬打架等游戲;有時小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也會經(jīng)常干些偷菜瓜、摘毛桃、挖地瓜等見不得光亮的勾當。瘋累玩倦了,我們就會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掏空稻草垛,或藏在裝稻谷的扮桶中睡上一夜,要不就會擇近爬進任何一位小伙伴家中的木床上擠上一晚。甚至于我們自己在野外用蓮藕、地瓜、野果、蕨根等當糧混飽了肚子,幾餐未回家吃飯……也從未見父母尋找過我們。
小野食
小時候,我們在野外混飽自己小肚子的途徑有許多。春天,我們在洞庭湖的湖洲上放牛,多是采用圍堰戽水亂捕瞎釣魚蝦,或直接從大人們長期放置在湖邊的漁鉤、漁網(wǎng)上取魚,大吃“百魚宴”。鮮魚到手后,我們用湖泥筑灶,尋來大大的河蚌殼當鍋,折來柳樹的枯枝當柴,挖掘野生水芹菜和胡蔥當佐料,再撒上一把一小包早晨出門早已裝在口袋中的粗鹽……然后用小蚌殼當碗、柳枝做筷,常常把我們吃得噴嚏連天,鼓腹而歌。
野餐間隙,我們還能挖來一大把一大把野生的蓮藕尖和“雞把子” 當水果咧?!半u把子”是一種湖灘上常見的野菜根莖,一根根有小拇指般粗壯,剝皮后可以生吃,咀嚼之間,味道也是既糯又脆,又香又甜。夏秋之日,單是一望無際生機勃勃的湖面上,便到處是可食之物,水中有蓮蓬、荸薺、菱角、芡實、茭瓜……湖灘的沙地上則有翠綠翠綠的西瓜、菜瓜、香瓜,還有那些大個大個的地瓜、涼薯、蘿卜等把墑壟間的泥土都脹裂了,呲牙咧嘴地朝我們微笑著哩。這些瓜果既可生吃也可以熟吃,只是它們的根莖和果實大都漿水豐盈、汁液充沛,常常把我們的一張張小嘴以及小衣小褂染抹得烏漆嘛黑,個個都像專門化了妝的小丑。
嚴寒來臨,水鄉(xiāng)四處冰天雪地,萬物凋零。記憶中,冬天的夜晚我們吃得最多的是干蘿卜條煮麻雀。水鄉(xiāng)的稻田里、湖洲上、樹林中多是野生的麻雀,一到寒冷的夜晚便會集中藏棲于家家戶戶的茅草屋檐下。麻雀因??客凳车乩锏募Z食為生,一直被鄉(xiāng)親們叫成“害鳥”,經(jīng)過秋天的飽食,此時正是脯肥油厚的時候。我們三五一伙搬著一把杉木梯子,用手電光照射著躲在屋檐木條上的麻雀,它們便再也休想睜開眼睛,一只只成了十足的“呆鳥”。這時,一般由我打頭陣,先爬上架好的梯子,雙手分開從藏鳥的椽木條上包抄過去,再用力一捫,被捉住的麻雀就會發(fā)出一陣“唧唧——吱吱”幾聲驚恐的鳴叫……有了收獲,我們尋到一位大人們不在家的小伙伴家,或村外平日對我們較好的牧鴨人及牛倌的茅草棚里,從我們各自小口袋中掏出早已被捂死的麻雀,拔光羽毛開膛破肚后,在油鍋中煎至半熟,再放進捕雀時順手牽羊從鄰居家屋檐下拿來的幾大串蔭干了的蘿卜條,一起燉煮。不一會便滿屋飄香,引得我們盡流哈喇子哩。
小政治
孩童時代,家中的粗茶淡飯及鄉(xiāng)間十分豐厚的野味、野果,把我們的小肚整日充填得脹鼓鼓的。一有空閑,我們就瘋玩各式各樣的游戲。無憂無慮、無休無止的歡笑,常常經(jīng)久不息地在鄉(xiāng)村的曠野上空久久回蕩。
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們熱衷于打板、打碑、打梭飄、騎馬打仗。打板是用廢舊的課本、作業(yè)本、報紙等折疊成手掌大小的方形紙板,一方將紙板放在地上,另一方則用自己手中的紙板采用打、鏟、扇等方法,一人一下,誰把對方的紙板擊打得翻轉過來了,便屬誰的。誰勝誰負,一般與手中紙板的厚薄有關,但掌握擊打的力度、角度也非常關鍵。有時,薄紙板也常常能打翻厚紙板;厚紙板有時盲目“嘣”地一下砸下去,薄紙板卻紋絲不動……那時鄉(xiāng)村紙張短缺,我們便會將收獲的紙板拆開,一張張撫平裝釘好,用于寫作業(yè)、練毛筆字等。住在村尾的富農兒子圣光年紀與我們相仿,也一直是我們打板、打碑、打梭飄等游戲的競爭對手。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圣光使勁摔在地上用舊課本折疊成的紙板上有一幅毛主席像……當時我們就傻眼了,望著一臉慘白的圣光。我們一起擊掌相約,賭咒發(fā)誓要保守秘密。這也難怪,從小我們就被鄉(xiāng)村“紅色海洋”包圍,看慣了游行、游街、武斗、田間地頭開群眾性的批斗會,耳濡目染間,我們頭腦中那根小小的 “政治琴弦”也被繃得緊緊的。
大約是我上小學二年級的那年寒假,鄰居涂叔在我家冬天烤火的爐灶邊即興寫了一幅對聯(lián):圍爐向火談生產(chǎn),像火研究馬列書。當時我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經(jīng)常和社員們一起圍坐在火爐邊談年成、議生產(chǎn)……大人們都夸涂叔太有才了,對聯(lián)寫得很是貼切。誰知被一位公社下來蹲點的干部看到了,只見他上來二話不說,“唰唰”兩下就把對聯(lián)的另一半“像火研究馬列書”撕下來了,并大聲呵斥道:“馬列書是寶典,還要你們來研究?!誰寫的——誰寫的?”……那一幕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也未曾抹去。
后來不知怎的,圣光用領袖像打板這事還是被大隊民兵營長知道了,結果是圣光在學校被勒令停課寫檢查,他父親也被連累在群眾大會上遭到批斗。打那以后,我和小伙伴們就很少玩打紙板的游戲了。
小游戲
常在湖水邊游蕩,我們從小便學會了一種“打梭飄”的游戲。那時的湖灘上、河道邊四處都是破碎的瓦片、石片和陶瓷片,歷經(jīng)波浪的沖洗和歲月的沉淀,一片片光滑輕盈。上學后知曉,洞庭湖區(qū)自新石器時期就有人類居住,還曾是春秋戰(zhàn)國時羅子國的發(fā)祥地。用村里文化人涂叔的話說,別看這些躺著的碎片小,當中肯定少不了秦磚、漢瓦、唐陶等珍貴文物。還說,它們是當之無愧的一段水鄉(xiāng)遺落下來的時光碎片哩。
傍晚的湖邊涼風習習、船帆點點、沙鷗盤旋,夕陽的余輝映襯著水波,到處一片金黃。我們站立水邊,立好馬步,右手握著碎片用力向水中甩,薄如鳥翅的瓦片、石片、陶瓷片便會在波浪間像梭子一樣跳躍起飛,一個旋一個旋地與驚飛的水鳥一起飛向遠方。我們常以誰甩的碎片在水中“起旋”個數(shù)的多少確定輸贏。誰輸了誰就得把白天在湖灘上收獲的野菜、柴禾、桑椹、湖藕,或小魚小蝦等勞動成果勻出來一部分,倒也使大伙皆大歡喜。
藏貓貓的游戲也有被叫成是官兵抓強盜,最能鍛煉小孩子們的膽量。我們在村郊野外藏貓貓時,扒草垛、穿茅草墻、鉆涵洞等幾乎無孔不入,但常常還是會被扮成“官兵”的小伙伴們找出來……被逼無奈,我們就會鋌而走險地躲進村尾的亂墳崗中。鄉(xiāng)村規(guī)矩:凡未成家且無子嗣的年輕人病死、暴死或自殺而亡等均不得入祖墳,只能用一具水泥或破木板做的棺材裝殮,抬到亂墳崗草草淺埋了事。
那時鄉(xiāng)村中得急病死的、被水淹死的,特別是自由戀愛失敗以及對生活失去信心而喝農藥死的年輕人還真多。鄉(xiāng)村傍晚的空氣中,常常飄散著一股股莫名其妙乃至于恐怖的農藥味和魚腥味。連我們小孩兒都知道:飄農藥味時,肯定會有人喝農藥自殺,成為“鬧藥鬼”;飄魚腥味時,肯定會有人因溺水而亡或跳水自殺,成為“淹死鬼”……人死了,還多會伴有“異性相吸”的效應:男的死了,會找一個女的替身;女的死了,肯定要找一個男的做伴……我們幾個膽大的“小強盜”躲藏在亂墳崗里,見到摸摸索索、走走停停、欲進欲止的“小官兵”臨近,還會捏著鼻子學幾聲凄厲的鬼叫……這時,對方十有八九會驚恐得怪叫連連,爭相奔逃作鳥獸散。以致有個別膽小的小伙伴還會嚇出病來,非得由他們的母親喊魂收嚇后方能好轉。
我們從小居住的村莊三面臨水,左邊的湘江和右邊的資江都在村頭交匯后流入洞庭湖。古樸的村莊一直被稱為湘岳的水上門戶,常為兵家必爭之地。大人們自古則崇軍尚武成風,他們習武的目的,有時是防別人打,有時也打別人。記得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相鄰的鄧村和楊村因爭稻田的灌溉用水互打群架。楊村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見到一群頭戴鋼盔的警察前來制止械斗,一鐵鍬下去,竟將一位警察頭上的鋼盔砍成兩半。一群在家的老太太們聽說晚上鄧村的人會打進村子,幾十位老人不約而同地每人在家燒煮了一大鍋沸點極致的稀飯。她們準備一旦有來犯者入侵,就用木桶提至房頂當眾潑灑。調解干部詢問他們?yōu)楹稳绱??老人們竟說,當年我們痛打入侵的日本鬼子就是這樣的??!老人們的回答讓在場的干部們搖頭無語,有些哭笑不得。一臉輕巧之間,大人們也把打鬼子、打群架當成小游戲在玩咧。
史載:國民黨三次長沙會戰(zhàn),敵我雙方次次都把家鄉(xiāng)當成了主戰(zhàn)場。小日本的焦土政策,幾乎“犁”遍了故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水鄉(xiāng)人民自發(fā)組建的“水上抗日游擊隊”前仆后繼英勇抗擊日寇,先后有三百多名父老鄉(xiāng)親戰(zhàn)死疆場。
小武斗
現(xiàn)在回憶,我們打小就喜歡玩一些驚險、好斗的游戲,極有可能與遺傳有關、與出生地的風氣有關。比如,我們玩打跪架子碑:先在一塊草坪上立好一個用樹枝作的支架,玩游戲的小伙伴們個個頭戴柳條帽、腰別彈弓依次排列兩邊,分別從第一位隊員開始,在一定的距離內,手拿磚塊一次性甩擊立好的支架;邊甩還要邊叫對方一位隊員的名字:“XXX,給我跪下!”如果恰好打倒了支架,被叫到名字的那位隊員就得乖乖地受跪;如果沒擊倒目標,被擊者也得同樣受罰。支架的距離從20米、30米、40米越移越遠,雙方隊伍中跪下的隊員也越來越多。最后,如果連小隊長都被打得跪下,對方的隊員便會一擁而上,將其圍在中間,扯的扯耳朵、捏的捏鼻子、抓的抓頭發(fā)……由勝利方的小隊長領頭喊叫:“抽咚鼓、搭咚橋,問得大伙饒不饒?”如果大伙齊喊“不饒!”,雙方又得重開戰(zhàn)。后來,我當兵入伍第一次投彈測試,握著手榴彈隨手一扔,便投擲出了四十五米的優(yōu)秀成績。班務會上,班長叫我談體會。我撓頭抓耳支支吾吾不知講什么好,最后一咬牙坦白說,是小時候玩游戲害怕受跪,練“打跪架子碑”打的。結果是引來戰(zhàn)友們一陣又一陣開懷的大笑。
騎馬打架的游戲也是打打殺殺,典型地爭強好斗。游戲開始,以各自小伙伴所在的生產(chǎn)隊為單位,兩人一組,一個當馬,一人手持木頭做的木劍跨坐上面,雙方分兩隊擺開,形式和場面頗像冷兵器時代的兩軍交戰(zhàn)——頭領對頭領單挑,兵勇和兵勇一起群殺。不知何因,小時候我特好打架,至今在我的頭上和身上還留有好幾處被打的疤痕。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的“戰(zhàn)斗”,我成了我們那個大隊一百多個同年小伙伴們“公投”的“司令”。每次游戲出場,總會有兩個個頭比我高大的小伙伴頭戴用柳樹枝偽裝的舊軍帽、腰別木頭手槍站立兩旁,給我當“警衛(wèi)員”咧。我吹著口哨,舉著小紅旗一聲令下,雙方隊員便駕著“人馬”,揮舞著手中的木劍“咔嚓——咔嚓”地拚殺起來,常常戰(zhàn)斗得泥沙飛舞、喊聲震天……隨后,丟盔棄甲者有之,哎喲陣陣——傷手傷腳者有之……盡管如此,第二天夜晚,一聲口哨,兩隊人馬又會“軍閥重開戰(zhàn)”,一直到打到大伙精疲力竭,分出輸贏勝負為止。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鄉(xiāng)村間有許多的武打師傅,專以教授人們強身習武為生。家家戶戶幾乎都有打棍、長矛、大刀等祖?zhèn)髦?。其中打棍最為普遍,它是一種用久生的雜木棍制成,小手臂般大小,長約兩米,經(jīng)桐油多年浸泡,比一般的鐵棍都硬。一次,鄰鄉(xiāng)一位十分有名的鄧姓武打師傅手持打棍,帶著一幫徒弟為圍湖護漁氣勢洶洶尋釁到我們村里。結果被一直深藏未露的鄰居淳爹用撿糞的釘耙稍許一伸一勾,乒乓之間便將鄧大師傅按倒在水溝里;跟來的一群徒弟也被鄰居們圍在水溝中,當時亂扔的磚頭、瓦片硬是將他們一個個砸得頭破血流。
見此場景,我們一群愛習武打架的小伙伴被驚恐得張開小口久久未曾合上,被打者的結局正應證了兩句鄉(xiāng)間俗語,即“學打的人挨打”“湖里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還有,當時的結局也讓我們慢慢體悟出,耍拳練棍作為強身健體未嘗不可,如果不修武德,一味盲目地爭強好斗,其結果真的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小頑皮
少小離家,家鄉(xiāng)見證我成長的人,但凡提及我總會不經(jīng)意地冒出一句:“那小子呀,從小就頑皮得很吶!”。初聽,自己還真感有些刺耳和不服??梢淮蜷_記憶的閘門,自己就會露出些許似是而非的壞笑及難以原諒的自責。捫心自問:還怪人家說,自己小時候確實是頑皮到了家呢。
我確認自己的頑皮是從小時候特別熱衷于“偷魚”開始的。我出生地所在的水鄉(xiāng),房前屋后到處是魚塘、水溝和湖泊,最適宜于各種水稻及淡水魚類的生長,家鄉(xiāng)被叫成“魚米之鄉(xiāng)”可能也由此而來。湖泊又有內湖和外湖之分,外湖是指家鄉(xiāng)圍湖造田后大堤壩以外的洞庭湖湖區(qū),可以自由出入,習慣上被我們叫成“野湖”;內湖則都被圍在了堤內,一般都有權屬,我們稱之為“家湖”。離我家僅一百多米的西邊便有一個好幾千畝,名叫鋤塘湖的內湖,權屬相鄰的柳潭公社。
傳說天上仙人張果老到民間巡視,俯視洞庭湖一帶的水鄉(xiāng)十年九澇,湖區(qū)人們每年都要全力以赴不停地挑土筑堤,抵御洪災,生活十分艱辛。惻隱之間,便也加入了夜晚挑土修堤的勞動大軍行列。時至拂曉,雄雞一唱,仙人只得丟下挑土的鋤頭、扁擔和裝土的箢箕,急返天庭。老人們說,仙人見不得光亮,只能夜間活動。結果,在南洞庭湖方圓上百公里的湖區(qū)內便產(chǎn)生了四處新的地方:張果老丟鋤頭的地方叫鋤塘湖,落扁擔的地方稱扁擔夾;兩只盛土的箢箕咔嚓墜落則變成了兩座湖山,一個叫明山、一個叫朗山。家鄉(xiāng)的鋤塘湖因此而聞名,多少讓年幼的我們有些沾沾自喜。
那時,鋤塘湖內由集體圈養(yǎng)了許多的草魚、青魚、鰱魚、鯉魚、鳊魚等許多許多的淡水魚。這些均成了我們小時候最為眼熱的對象和蠶食目標。我們有時是用幾把釣鉤,有時是用一小截幾米長廢舊的漁網(wǎng)等捕魚工具,采取聲東擊西、敵進我退、敵疲我擾的游擊戰(zhàn)術,偷“社會主義的鮮魚”。為防偷捕,相鄰公社長期派駐了守湖護漁的隊員。湖堤每隔兩三公里的堤壩上和涵閘邊都建有一個專門守湖的茅草棚,每個草棚內都長期駐守著一位護漁的老伯。
至今,我仍準確地記得我家旁邊的守湖茅棚內住的是一位年紀約六十來歲的譚老伯。他在棚內筑灶架床,在棚外開荒種菜,還飼養(yǎng)了許多雞鴨,典型的安營扎寨長期駐守哩。我從小就特別喜歡捕魚撈蝦,還時常超越公私界限,譚老伯一來,便把我和村里有著共同愛好的小伙伴何九列為重點防守對象。由此,我倆偷放在湖邊的小鉤小釣、小漁網(wǎng)、小漁蠔等捕漁工具均成了譚老伯的繳獲品。不但如此,老人還經(jīng)常把狀告到我們父母及上小學的老師那里,使我和何九常常遭受責罵和皮肉之苦。咬牙切齒之處,我和何九便連施“詭計”,對譚老伯進行了幾乎有些瘋狂的報復。
我倆先是將譚老伯飼養(yǎng)的一群小雞、小鴨趕到一個黑黢黢的涵洞中,兩頭用泥土緊緊地封住,還不忘鋪上許多茅草進行偽裝……讓人只聽到小牲畜們的叫聲,卻不知道它們被藏在哪里。接著,我們趁譚老伯外出巡湖的時候,又將粘性極強的塘漿泥巴塞進他木門的鎖孔,讓他回來開不了鎖。有一次,我們見譚老伯地里種的白色茄瓜長勢喜人,我和何九便率領一大幫小伙伴用腳勾著茄子拋到湖中,用茄瓜當子彈互打水仗。那天正好刮南風,水中經(jīng)我們打殘的白色茄瓜隨風浪全部吹到了北面的湖堤邊。這時,譚老伯正好從漁場開會回來,在堤壩邊見到早已被我們打得歪頭裂縫的白色茄瓜,氣得當場捶胸跺足、痛罵不止……
在作踐譚老伯過程中,我和何九自認最沒屁眼的一次是把牛糞塞進他精心種植的南瓜里。我倆先用割草的鐮刀將南瓜的藤蒂四正四方地切下,灌進一坨臭臭的牛屎,再按原形安放好瓜蒂。正在成長期的南瓜極富粘汁,被挖開過后不久就會自然縫合,正常生長。只是到食用時,切開外表好好的南瓜后,其內瓢卻是一堆黑臭黑臭的爛肉。此舉譚老伯肯定知道是我和何九所為,但時間久了,又無直接證據(jù),只好啞巴吃黃連般苦笑了事。
至于平日里,我和何九把青蛙裝進女同學的書包中,放學路上甩動著抓在手中的水蛇,嚇唬膽小的同學等惡作劇,則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那時,哪個小伙伴說了我和何九的壞話,或玩過家家游戲時哪個漂亮的女同學不肯做我倆的“新娘子”等等,都會招至我們兩個合伙的懲治,不告饒都不行。
跟我們一起長大的生產(chǎn)隊干部的兒子孝年,干活、做事平日表現(xiàn)最好,也一直是大人們把我和何九與之進行比較的正反典型。我和何九心里不服,便開始變著法子懲治孝年。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我們放牛時合伙整治孝年最損一次的場景:我和何九一個眼神秘密相約,一同喊著“一、二、三”,一齊用力將毫無準備,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孝年放倒在草叢中,抓著他的小雞雞翻卷,使勁涂抹蒲公英種子的絨毛。可憐的孝年,只好一邊哭著,一邊捻撿小雞雞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絨毛……而我和何九卻不斷地在孝年的周圍跳躍著,壞笑不止。
小報復
何九的父親何爹,平日最喜歡利用水鄉(xiāng)四處水草茂盛、魚蝦成群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飼養(yǎng)水鴨,是遠近聞名的一位“鴨司令”??赡菚r水鄉(xiāng)大隊革委會下令:家家戶戶不準飼養(yǎng)家禽,必須將自留地里種植的農作物鏟除干凈,徹底割除“資本主義的尾巴”。怎奈與水鴨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何爹,喂鴨成癮,不顧家人反對,還是偷偷在鋤塘湖的蘆葦蕩中圈養(yǎng)了十幾只水鴨。
住在我家附近有一位名叫“兵麻子”的大隊干部,此人由民辦老師轉任村官后,最好斗爭也最喜歡想方設法整人。鄉(xiāng)親們背后譏諷他是典型的“麻子十八怪”,還說麻子不可怕,就怕麻子有文化。麻子村官有一位名叫婷婷的女兒,是我和何九的小學同學,長得非常漂亮。玩過家家游戲時,何九老是用煮熟的鴨蛋吸引婷婷做他的新娘子??赡苁区喌靶姑艿木壒?,不久,大隊革委會便偵知了何爹的秘密。兵麻子不但指揮著幾個武裝民兵用竹篙撲殺了何爹飼養(yǎng)的水鴨,而且還令人將兩只死鴨子掛在何爹胸前,押著游街。麻子干部叫人給何爹找來一面爛銅鑼,喝令老人邊走邊敲邊喊:“為人莫學我的樣,鏘鏘!”……
目睹這一切,何九的兩只小拳捏得緊緊的,嘴唇也被他自個咬得烏青烏青。何九找到我,叫我一定要想方設法替他“報仇”!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見兵麻子提著一盞閃著豆苗般燈光的馬燈往大隊部開會去了,便急忙叫來何九從家中搬出鋤頭、鐵鍬,在麻子必返的路上挖坑。我倆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忙乎了大約半個時辰,才將一個長寬各一米左右、深約半米的土坑挖好。接著我們又尋來稀牛屎、稀豬糞將坑洞填滿,并用小樹枝、干稻草掩蓋好洞口,還不忘在上面撒上泥土做好偽裝。然后,我和何九便躲在遠處的樹林中,用小手捂著怦怦狂跳的胸口,等候麻子干部回來“踩雷”。不一會,我倆便聽到了麻子干部連續(xù)好幾聲“哎喲——哎喲”的慘叫……
事后,何九還一個勁地埋怨我太過仁慈,沒有學電影《地雷戰(zhàn)》中,民兵們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在坑洞底部裝上一些削尖的竹簽和玻璃碎片,痛鉆“敵人”的腳底和褲襠。我沉默了一會,有些言不由衷地笑了笑道:“如果兵麻子作踐了我的父親,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此話一出,何九氣得硬是一個多星期沒有理我咧。
至今,連我自己也未曾想得過于明白,那時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在村里也算中等偏上,家里雖沒有多余的錢花也常常缺油少肉,但也不缺飯吃、也不缺衣穿、更不缺魚吃,以致是常常偷了魚卻不敢拿回家,寧愿送給別人吃。還有,令旁人和自己當時更有些匪夷所思的是:父親對我的要求還特別嚴厲!我常常因偷雞摸狗、傷人害理等劣跡被告發(fā)后,不知吃了多少回父親的“釘弓”(也稱“栗鑿”),也不知多少次被推至堂屋正中的毛主席像前筆直地跪著,請了多少回罪……但就是不思悔改,每次慘遭“嚴打”“嚴懲”過后,轉背仍是好爭好斗、好做壞事,以至常被鄉(xiāng)親們追罵成:這個細鱉冒得卵用唦——冒得藥救呢。
猶記,水鄉(xiāng)人們形容一個人不成器,一直有幾句頗為經(jīng)典的口頭啴,“從小看到大,三歲看到老?!薄耙惠}卜,一蔸菜?!蹦菚r連我自己也常常認為,自己這蔸“蘿卜”真的是無藥可救了,做壞蛋肯定會做一輩子,不如干脆得過且過,破罐子破摔算了。
這時,唯有鄰居涂叔倒常常給我說幾句好聽的話。涂叔是我們那個幾千人的大隊唯一一個高中畢業(yè)的“知識分子”。他會倒背許多毛主席的詩詞,會計工分會算賬,會閉著眼睛講《封神榜》《三國演義》《楊家將》《西游記》……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大隊里家家戶戶的春聯(lián)幾乎全都出自他手。但他卻性格猶疑,有些憤世疾俗,也不會迎合領導,所以一直懷才不遇。涂叔幾乎全部見證了我孩童時代的頑皮過程,也有幾次撞見過我給村里的幾位“五保戶”老人挑水、劈柴、打藕煤等難得的善舉。當別人幾乎全都說我不是時,唯他卻獨發(fā)其聲:這小子從小就敢打敢拼,膽大心細,愛動腦筋,如果再好好讀書,將來肯定會有出息,云云。
那時,我年紀尚小,見涂叔是村里大人中唯一一個說我好話的人,我還總以為他是常常吃了我偷的菜瓜、西瓜、桃子、梨子以及蘿卜煮麻雀、泥巴烤全雞,還有烤紅薯、烤芋頭等等,才嘴巴軟有意“恭維”我的呢。
小驚恐
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和何九的“劣行”及無休無止的惡作劇,雖沒到“自斃”的份上,但一次意外“撿魚事件”的發(fā)生,卻把我和何九兩個嚇得半死,也第一次萌生了反省、悔改的意識。
小時候,我和何九因有譚老伯的特別“盯梢”,眼看偷活魚不成,我們便打起了撿死魚的主意。那時,因飼養(yǎng)過密或捕撈不當,內湖及精養(yǎng)的魚池中每天晚上都會有捕傷或生病死亡的大魚,經(jīng)晚風吹送至堤壩邊。每天天亮前,我和何九都會自發(fā)地起早床相約去撿“便宜”。水鄉(xiāng)一直有個說法,叫“臭魚不臭味”。自然死亡略帶臭味的死魚用鹽腌泡稍許晾曬后,再用辣椒、菜籽油煎制,不但營養(yǎng)未失,還會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鄰居蔡爹就最愛呷臭魚,有時還會有意將鮮魚多存放一晚上,讓其略帶臭味后再行煎煮?,F(xiàn)在都市時興的湘菜館中,“香煎臭桂魚”還一直是道經(jīng)典的招牌菜式哩。
一個深秋的早上,我和何九照例從內湖的堤壩邊開始,一直走到漁場邊一大塊養(yǎng)大條大條種魚的魚池邊巡脧。突然發(fā)現(xiàn),種魚池下風的堤壩邊浮起了白花花、銀燦燦的一片,細看全是一條條一二十斤重,死而未死奄奄一息的草魚和青魚。驚喜之中,我和何九一人抬魚頭、一人抱魚尾,撿起一條大草魚便跑。大魚既重又滑,經(jīng)常從我倆的手中滑落掉至地下,情急之中我便脫下夾衣將魚身裹住。誰知,我們的跑步聲驚動了漁場專門飼養(yǎng)的好幾條看家狗,狗們的拼命狂叫,不一會便引來了漁場工作人員使勁地追攆。我和何九抬著大魚,眼看馬上就要被俘虜了,只好將魚和裹著的舊夾衣一起塞進了路邊一個長滿了雜草的涵洞中……我倆還指望著晚上再來,偷偷取大魚回去飽餐幾頓哩。
誰知漁場的工作人員不但當即找到了我倆藏匿的大魚和衣服,還因一池種魚突然死亡損失巨大,懷疑壞分子投毒,馬上報了警。不到兩天,駐鄉(xiāng)民警就根據(jù)我留在現(xiàn)場那件縫制有些特別的夾衣,按“衣”索驥,找到了我和何九正在上課的學校。
說起我的夾衣特別,那是因為我穿的那件衣服原是哥哥穿舊、穿爛了的一件棉衣。母親在油燈下掏空衣服內的舊棉絮,精心改小縫補給我做成了一件里外兩層的“老式夾克”。缺衣少食的年代,鄉(xiāng)村的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是一件新衣、一雙新鞋,乃至于一個新書包都是先給老大享用,待老大長個穿不了和用舊了再改小縫補后轉給老二……常常像傳接力棒一樣,直到實在縫補困難為止。真的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此舉的結果,如果兄弟前面是姐姐,那就活該下面的弟弟們“倒霉”了,他們得無條件地接受女孩子用過的舊衣物。男孩女裝,則常常會招至男伙伴們用手指不停地刮著臉頰,連叫“羞羞——羞羞”的恥笑和不屑。
記得,“提審”我們的那位駐鄉(xiāng)民警姓周,剛從部隊轉業(yè)回來不久。只見他頭戴嵌著國徽的大蓋帽,身穿上白下藍的民警服,腰間別著一把手槍,感覺威風到了極致。周警官十分嚴肅地一拍桌子,一句“給我從實招來!”當即便把何九嚇得差點當場尿了褲襠。而我雖有一驚,卻很快恢復了鎮(zhèn)定。一雙小眼還不停地望著他腰間未曾密封的槍套內用紅布裹著的手槍,滴溜滴溜地轉動,讓民警盯著我看了好久一會。由此,也開啟了我對國徽、制服、手槍……的敬畏和向往。這也是我長大成人后不管不顧熱心投身于軍營,在部隊工作了近二十年的直接誘因。
后來,雖然民警查清了種魚死因不是人為投毒,而是突發(fā)魚瘟所致的真相,但民警一走,我和何九所在班級的同學和老師們便借機“深挖”我們平日里頑皮搗蛋的種種“劣跡”,進行“聲勢浩大”的批評與幫助。這其中,不排除有麻子干部從中作祟的原因,“踩雷——設陷”事件的發(fā)生,雖月黑風高難以找到較為確鑿的證人證據(jù),但他肯定懷疑到了我和何九。緊接著,同學和老師們便展開了對我和何九的集體“挽救”?!皩n}批判會”上,有常常遭到我們恐嚇戲弄的女同學代表發(fā)言,有像孝年一樣男同學的“血淚控訴”……我和何九平生第一次低下了倔強、頑皮的小腦袋。
小轉變
大約從上小學五年級開始,我便把興趣幾乎全部轉移到看小人書、寫作文、抄字典、記日記、聽涂叔說書講故事等方面上來了。其間,我還有一個顯著的變化,即慢慢疏遠了與何九、圣光等“親密戰(zhàn)友”們的來往,干凈徹底地卸掉了“游擊司令”的頭盔,時常一個人憂郁寡歡般獨坐洞庭湖邊,看船帆遠去,聽波濤吟唱,慕飛鳥高翔;也常替古人流淚,為今人憂愁,幫后人追夢……后來我才知曉,這些均是我喜好文學的開始,也是自己立志轉變的開端。
以致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我在深究自己轉變的原因時,總是不得要領。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則《藏獒渡魂》的故事方才有所頓悟。傳說藏獒是天上一位戰(zhàn)神,因噬殺成性觸犯天條而被貶到人間,所以藏獒性情暴戾殘忍,身上有一股沉重的殺氣,必須在其出生滿四十九天時,將其與一只還在吃奶的羊羔同欄圈養(yǎng)。羊是溫柔嫻靜平和順從的動物,讓這個時期的藏獒與羊羔共同生活,溫婉的羊性就會慢慢地沖淡藏獒身上那太過血腥的獸性。文學于我,就是那只溫順嫻靜的羊羔,長期滴水穿石般地超度和影響,將使我如鳳凰涅槃般地獲得重生。
不久,我還真的當上了班干部,成了班里的語文課代表。從此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洗心革面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真有些立地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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