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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槽(錢塘劉軍)

2015-03-06 20:08 作者:錢塘劉軍  | 10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凹 槽(錢塘劉軍)

凹槽是地,窩在兩山坳里。凹槽村就在這塊地上,前后兩座嶺一夾,一入,兩面風(fēng)吹過就邪法兒地冷。現(xiàn)在是一月,石塊也裂了。人在凹槽里小腿肚子直打戰(zhàn)。沒陽光,四周光禿禿地,連茅草都倒伏著??傻搅?a target="_blank">春天,還是好地。

他睡不著,一連幾天到半炕就涼了,寒氣透過屋子的四壁鉆出來,就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頓覺嘴邊濕濕的,伸手去摸,卻是清水鼻涕,趕忙裹緊被子,想明天一定不懶了,要多劈些柴火。人就這樣,越怕冷,越想在被窩里趴著,肚子就越不爭氣,總有些消化透了的東西要出來搗亂,等他實在打熬不過摸索著套上衣服,提著馬燈出了門,天就快亮了,東方隱隱露出些魚肚白。隨后,隨著那一聲雞叫,全村的雞就都跟著叫了起來。

入冬之前村長就說該娶一房媳婦暖暖被窩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一個人,手腳又不勤快,娶了媳婦可以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現(xiàn)在落實了政策,好好搗拾搗拾,也像別家一樣過幾天好日子。咋,你這不成器的娃真還想當(dāng)一輩子光棍?”

三天前馬家嬸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屋檐下,說是老樹溝她娘家親戚有個寡婦,兩年前死的男人,后來跟個賣貨的走了,前些天又帶著個身孕回了家,都五個月大小了,家里正急著定一門親事好快點打發(fā)出門,別等肚子一天天大了,讓村里人戳著后脊梁恥笑?!澳沁呥€說,彩禮不彩禮倒無所謂,能接受事實,知道疼人就好?!闭f完,又湊近耳朵補充道:“有媳婦總比沒媳婦強,那貨肉著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馬家嬸子約的是今天,說是下午就要帶人過來。他想,先拾掇一下這個家,雖然家徒四壁,干凈卻是最要緊的。過日子就要圖個實惠,名聲好不好聽不要緊。自己從小就沒了娘,人家有條件可以挑,可咱挑揀不起。再說了,這條熬了三十多年的光棍實在也焦渴得不行。

其實早以前他老邸家也是這凹槽里的殷實戶,除了有十幾畝好地,祖墳就落座在東邊山梁的那片松林子里,一個月少說也能吃上一兩次白面饃。土改時按成份把邸家劃成了富農(nóng),整天陪在地主身邊挨斗,這樣又驚又嚇地過不了多久,爺爺就凄凄惶惶地去了。留下父親還要大會小會接著做檢查,接著擔(dān)驚,受怕,熬不過,也去了;再后是娘,最后只剩下他邸家寶孤苦一人,到今天還娶不上一房媳婦。邸家的根脈怕真要到他這斷了?

桌抹了,地也掃了,再把窗上的破洞找張舊報紙糊了,看看實在沒啥好做的,就往山上去。天太冷,人只能捂著耳朵,是半個月前下的,積攢得不多,可深一腳淺一腳地,畢竟泥濘。冷不丁,不知從哪里竄出只野兔子來,打眼前一晃,嚇得邸家寶站立不穩(wěn),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塊石頭上,嘴里臟臟地蹦出一句,就掏出支煙,點著了,但聽天邊“呀”地傳來聲叫。

等邸家寶劈完柴回到家時已是晌午時分,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馬家嬸子帶個紅襖子女人站在門口。邸家寶招呼了一聲,心里倒埋怨起馬家嬸子來:說好過了晌午來,這點上,灶臺鍋里除了個冷面窩,啥都沒準(zhǔn)備,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倒是馬家嬸子快步迎上來,指著紅襖女人介紹是她的遠(yuǎn)房侄女,叫黃秋菊。馬家嬸子說家已備了飯菜,叫家去吃飯。

邸家寶放了柴,想自己進(jìn)出從不鎖門,馬家嬸子一定帶那女人去家中看了,倒沒嫌棄自己窮。就堆下笑來,和黃秋菊打了個招呼,三人便朝馬家嬸子家走去。

馬家嬸子家在凹槽東邊,三人這樣別別扭扭地走著,要穿過半個村子。正是午飯時間,看見的人都停了筷,糨在那里,眼睛齊刷刷地朝這邊瞅。好不容易進(jìn)了馬家,卻瞧見馬家兩個四到七歲大小的女兒正把碗中的肉往嘴里塞,馬家嬸子的眉毛頓時擰了起來。

“住手,兩個沒起色的貨,就知道糟蹋糧食,看不被客人笑話。”

一面讓女兒倒酒添水,一面招呼客人坐下。

黃秋菊有身孕,酒不能喝,只端杯水意思著。

一杯酒下肚,邸家寶才定下神來,偷眼把個黃秋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家日的,眼窩倒不小。雖說是個二手貨,突起或繃緊的衣服里倒著實撩撥人。邸家寶對女人的認(rèn)識大多是從別人掛在嘴邊的那些臟話里了解的,透過那些臟話,他模模糊糊地想象著,這想象伴隨了無數(shù)個難熬的日夜,也把他的身子掏空了不少。邸家寶就這樣如癡如醉地想著,一杯接一杯地下肚,點著頭。馬家嬸子那些話幾乎一句沒聽清。

廣播喇叭里又傳來了村長沙啞的聲音,村長說改革開放了,村里也分了地,各家各戶要抓緊農(nóng)閑這段寶貴的時間做好準(zhǔn)備,爭取明年有個好收成。村長抬高了聲調(diào)接著說:“特別是那些懶散戶,要多從精神面貌上找原因?!贝彘L在縣里學(xué)過辯證法,知道內(nèi)因和外因。村長最后說:“我日?!?/p>

邸家寶支愣著耳朵聽了半天,不就是幾個工分,反正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管毬呢。

村長話音落下去不久,馬家嬸子就從屋檐下走進(jìn)來,手里還拿著兩塊玉面餅。

“吃了嗎?廣播都響了。”村長只在晌午和晚上收工時才開廣播。

“正打算做哩?!?/p>

“盡扯,看你灶都涼的?家里沒個女人過得叫啥日子?!瘪R家嬸子把玉面餅遞到邸家寶面前,接著說:“那邊遞過話來了,彩禮可以不要,但這樣嫁閨女面子上不好看,你先拿兩百塊錢過去,等成了親,再用別的法子補回來。”

邸家寶想,兩百塊錢娶媳婦像是白撿的,就點頭答應(yīng)了下來。

馬家嬸子還說那邊已挑好了吉日,讓收拾收拾,先把屋子修一修,等著接人。跨出門檻還不忘回頭補一句:“你娃有好命哩?!?/p>

人生就像壓力的轉(zhuǎn)換,壓力就是動力,只要扛一扛就能過去,就什么都有了,這就叫“車到山前必有路”。成親那天真的很奇妙,該備辦的酒、肉、瓜子、花生、糖,倒像是自己長了腳似地,樣樣不少地跑出來,雖說不上隆重,卻也不寒磣。村長喝著喝著就站直了身子,拿著塊骨頭,扯著嗓子道:“沒想到你邸家寶也有今天,要不是粉碎四人幫,哪有你狗日的好日子?!焙髞砭谱郎洗彘L都在重復(fù)著同一句話,“個狗日的,個狗日的?!蹦翘旄眯Φ倪€是邸家寶,把賀親的人送出門后,整個人就爛醉著倒在床上,竟沒把那事辦成。后來想想連自己也覺得好笑,無聲地露出牙來。

第二天一覺醒來,灶臺邊已晃動著女人的身影,暖暖地飄著油煙的香氣。邸家寶雖然有些不大習(xí)慣,但他是享受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的感覺。他決定不再懶,今天渾身上下猛然漲出了不少力氣。往日的他一直是將就著過日子,湊合著擔(dān)水,劈柴,也不吃早飯。從今天起,他邸家寶要重新做人了,要和別的人一樣把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他擔(dān)水,劈柴,斧子上下?lián)]動,那潔白的木屑隨著“咚咚”的聲音雪片般飛濺出來,鋪了一地。正劈著,女人倒水出來,彎腰放下的一瞬間,邸家寶就瞥見胸口厚墩墩鼓出來的兩團(tuán)肉。好肥的奶,襖子都快盛不住了,和別的媳婦一樣。一轉(zhuǎn)念卻越發(fā)地有氣力了,別人的媳婦是別人的,可這對奶子卻是自己的,自己想要,什么時候都可以把它捏在手心,含在嘴里。個日的,誰說我邸家寶見了女人還會兩眼發(fā)直,我有哩!黃秋菊分明感到了這灼燙的目光,急急地抱起柴,轉(zhuǎn)過身,向屋里走。邸家寶身體里像有十八只鹿沖撞著,但他害羞,抹不開面子,總不能大白天地關(guān)了門,讓村里人恥笑吧。他知道他們都看著呢,都巴望著他邸家寶弄出些茶余飯后的笑話來,可他現(xiàn)在和以往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他,要臉了。

吃了早飯就聽到馬家嬸子的笑聲從門外傳來,進(jìn)屋后,就在炕沿上和黃秋菊咬起了耳朵,一邊咬一邊還“吃吃”地笑著,還不時拿眼睛瞟過來。他知道這是在說昨晚的事哩。新婚之夜新郎喝多了沒干成那事也正常,好在日子還長得很呢,要好好享受,可不敢太用勁了。下午,村長送來了一袋玉米和紅薯,說是村里借的,明年收了糧再還。

冬天的夜來得早,剛吃了飯?zhí)炀秃谙聛砹?,一盤冷月伸出窗外,在邸家寶心里無疑是熱的??粗谀睦锼㈠佅赐氲狞S秋菊,心里就想,接下來該怎么做。邸家寶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身體,他怕表現(xiàn)不好出了糗,更怕那話臨了不聽使喚,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著,就出了門,站在月亮地里,杵一個很長的影子。他想來想去,最后一拍大腿,管毬呢!不都過二水了,我不懂她還不會?頓時熱血涌上來,回房脫了衣服,走到已合衣躺在炕上的黃秋菊面前,把被子一掀,“脫了,全脫了,一件不留!”說完兩眼直直地盯著對方。畢竟是過來人,黃秋菊倒大大方方地脫個干凈,把邸家寶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叉開腿,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大腿根上:“摸吧,摸夠就不想了?!臂〖覍毐餄q了三十多年的洪水,哪里是摸能發(fā)泄的,他摸著,舔著,一股瘋勁上來,就要往里鉆。黃秋菊一把把他推開:“別進(jìn)去,我怕動出事來。”邸家寶怎么罷得了手,死命把她拖過來:“別人能動,我為什么不能動?”黃秋菊抗拒著:“我怕動了胎氣?!臂〖覍毩r愣住了,可一想到那個賣貨的,一股殺氣一下沖上腦門,發(fā)泄似地把她身子往身下壓,黃秋菊蹦起來,一把將他摟住,嗚嗚地哭著哀求道:“用嘴,用嘴還不行嗎?”

邸家寶終于有媳婦了,雖說用的是嘴,又是個舊貨,可畢竟是花了二百塊錢娶的。這件事著實讓邸家寶心里硬氣了很多,也舒暢了很多,出門連腰桿也直了不少。

邸家寶極力地想從這些日子中體到那一點一滴的幸福。首先是一日三餐,整潔的飯桌上總有飯菜在等著,并且每頓飯都被黃秋菊的手調(diào)理出令人贊嘆的味道。她總是說:“這些年從小沒個人照顧,看把你瘦的?!彼€強迫他每天洗臉、洗腳,說要勤換衣服,說你是有媳婦的人了,整天邋里邋遢連我都被人瞧不起。用的是一種即關(guān)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邸家寶如同掉落到一個境里,溫暖卻又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不太真實。這個家不只是多了個女人,并且她的聲音、她的味道,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慢慢將他緊緊地包裹住。

黃秋菊婚后三天回娘家,到了家門口邸家寶不敢進(jìn),躊躇著站在門前,籬笆墻的光影里透出一間青灰色的白墻瓦房,他覺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量扯著他,便想往回跑。

“咋啦?”

“沒咋?!?/p>

“早晚要見,都等著呢?!秉S秋菊溫和地看著邸家寶:“別緊張,既然在一塊兒了,就想著后面的日子,過好了,咱也不會差,走吧,有我呢?!?/p>

進(jìn)去見到黃秋菊的爹和娘,拉著邸家寶的手又是遞煙,又是倒水,一口一個姑爺?shù)亟兄诙煊譂M滿擺了兩大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來了,大人小孩一大堆,連紅包都拿了不少。邸家寶孤苦一人,哪見過這陣勢,幾次感動得要掉眼淚。在娘家的這幾天,黃秋菊時時留意,幫襯著邸家寶的一舉一動,她娘家人似乎也覺得虧欠了他邸家寶的,對他顯得既親切,又熱情,處處維護(hù)著這個新女婿的臉面,回家時光土豆白菜就裝了滿滿一車。

可邸家寶的腰板硬氣不了幾天就又塌下來了,他開始跟自己犟,日日夜夜,反反復(fù)復(fù)擔(dān)心一件事,他媳婦黃秋菊肚子里的那個孩子。五個月的身孕再咋糊弄也甭想糊弄得過去,到頭來又遭人恥笑。說實話,邸家寶最擔(dān)心的還不是這,他從小受盡各種嘲弄,扛得住。不就是個窮嗎?再說這窮也不是他邸家寶自己造成的。關(guān)鍵是根脈,根脈才是大事。黃秋菊這樣稀里糊涂地嫁過來,等生了孩子,翅膀硬了,難免有個閃失。他想,自己該對她好,對她好就是對邸家的根脈好,對日后的娃好。

邸家寶真的變了,不光邸家寶人變了,他的日子也跟著變了。黃秋菊像變戲法一樣把家歸置得妥妥帖帖,總之,歸置得像個家了。她又回了次娘家老樹溝,又帶來不少東西。最令人咂舌的是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窩小雛雞。

邸家寶除了挑水劈柴,在家就擺弄那些農(nóng)具,把釵、锨磨磨利,給連枷上上油,他現(xiàn)在不睡懶覺,也很少喝酒,沒事就往外去轉(zhuǎn)轉(zhuǎn),等忙完一天回到家,總看見黃秋菊不是在收衣服,就是擺弄她自己腌的那幾缸酸菜,有時手里還抓著把癟谷子在門口“咕咕”地叫著,看著小雞雛美美地吃著,她站在門旁只是笑。

黃秋菊不光娘家條件好,也會算計,坐在桌前,她一邊給未出世的娃縫衣裳,一邊停了手中的針線望向房頂,算計著:“咱倆現(xiàn)在沒拖累,等娃出世還有四五個月空閑,正好能忙過春耕去。咱們勤快些,多賺點工分,等過完年我再去娘家弄口雛豬,再加上那一窩雞,到了年底就不愁沒好日子過?!?/p>

馬家嬸子說:“巧婦招財氣,你邸家寶有好日子過哩?!?/p>

現(xiàn)在,一切孤苦仿佛都已過去。邸家寶回家有熱湯、熱水、還有熱熱的被窩伺候著。生活就是這一撇一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搭在一起是個家,家里有什么?有娃,一個能延續(xù)根脈的親生娃。

黃秋菊臨產(chǎn)的那天邸家寶正在屋前打土坯,聽到媳婦喊,就一腳跨進(jìn)門去,見她捂著個肚子坐在炕頭上。

“咋啦?”

“要生哩?!毕眿D說完,頭上霎時汪出一粒粒大汗珠。

聽說要生,邸家寶一下沒了主意。

“還愣著干嘛,還不快叫馬家嬸子?!?/p>

等邸家寶請回馬家嬸子,黃秋菊已在家滿炕打滾了。馬家嬸子畢竟是生過兩個娃的過來人,男人平時出外討生活,常年不在家,有一個還是她自己生的。邸家寶照馬家嬸子的吩咐準(zhǔn)備了毛巾、熱水和燒煮過的剪刀,又叫來了產(chǎn)婆。等在門外,邸家寶一下感到了人生的委屈,牛生牛,羊生羊,自己媳婦生的卻不是自己的娃。想自己活在這世上已三十多年,吃過的苦卻要比別人一輩子的還多。馬家嬸子說娶了媳婦就有好運,可我邸家寶下半輩子卻要給別人養(yǎng)娃,這啥好運?是命。想到這,邸家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憋屈,他的心隱隱作痛著,淚水猛然沖上來,堵了眼窩……

幾個時辰后,他終于聽到了清脆的哭聲,這聲哭帶給邸家寶的不知是憂是喜。

邸家寶第一次嘗到女人滋味的五個月后就有了兒子,可這兒子卻要打上個引號,是假的。抱在手上,雖然有些長相是從未見過的,可那額頭、那嘴,還有那大眼窩卻并不陌生。邸家寶想,這是作孽啊,自己上輩子一定欠了那賣貨的活畜生,這輩子來還??粗稚夏菑垕赡鄣男∧槂?,清清楚楚的,他想恨,卻怎么也恨不起來。

邸家寶終于有了個特別的稱呼—“娃他”,而真的娃他爸是個賣貨的,借著酒勁,他也曾審過媳婦,每次都沒把話說明,如今生了娃,她黃秋菊已沒了后顧之憂,該說實話了。

“問個事,行么?”

“啥事?”

“這娃該姓啥?村長說要報戶口哩?!?/p>

“當(dāng)然姓邸。娃他爸,有話你就問,這幾個月下來,知道你人好?!?/p>

“他親生爸咋就撂下你一人不管了?”

黃秋菊遲疑了一陣:“他死了,本來年底就要回家成婚,沒想到過橋時橋塌了,為了救我叫洪水沖走了,三天后才找到的。之前不說,是怕你把我當(dāng)個掃把星,怕不要我們娘倆。”說完,有淚從她的臉上淌下來。

“現(xiàn)在娃生了,那咱這日子還過不?”

“還過?!秉S秋菊堅定地說:“只要你不胡思亂想,只要對娃好,還過!”

猛然間一腔淚水涌上來,邸家寶強忍著,一把摟住了黃秋菊。只聽見她在懷里抽抽嗒嗒地說:“他爸,咱日子好了,我再給你生一個?!?/p>

邸家寶那夜是幸福,也是纏綿的,黃秋菊第一次讓他做了個真正的男人。對此,他也是感激的,感激上天賜給他這么個好媳婦,他對那娃的恨也消失的無蹤影了,可他還是想要個兒子,一個親生娃。

邸家寶他娃邸柱子剛生下來的那幾天把邸家寶忙壞了,忙成個癟孫子。媳婦坐月子,除了喂奶,換尿布、洗尿布、做飯、洗碗,樣樣不聲不響地做著。他把柱子的腦袋放在胳膊上,開始還有些害羞,后來人前人后地抱著,抖著,哼唧著,也做得出來。有時孩子鬧,哄也哄不好,也會懊惱,待要氣頭往上竄,卻見娃在臂彎里已停了哭,正對自己笑呢。

邸家寶開始只為了疼惜媳婦黃秋菊,念著小柱子從小就沒了親爹,被動地做著。既然有他在,就不能虧待了娃。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這個義務(wù),即使并非打心底里愿意,卻是種承擔(dān)。但養(yǎng)著養(yǎng)著,不知不覺中一天天地起了變化,早上出門見不到就想得慌,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抱娃,逗他玩,逗他樂,比媳婦黃秋菊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依然被一個心事籠罩著,那就是生個親生娃,這是他的使命,他覺得自己跑不掉。

隨著麥子一天天地長大,抽了穗,收了倉,邸家寶的兒子邸柱子已六個月大小了。盯著媳婦黃秋菊依舊癟癟的肚子,邸家寶實在也想不明白,咋就種不下個娃呢?按說自己也夠勤快的,半天一晌,瞅準(zhǔn)機會就耕作,搞得現(xiàn)在兩人單獨相處時,黃秋菊一見他咧開嘴,心里就發(fā)毛。邸家寶想:我容易嗎,干那活難道不花力氣?要不是為了邸家的根脈,我邸家寶犯得著這樣沒日沒夜的找罪受?可媳婦的肚子硬是不爭氣。雖說邸柱子一天天長大了,一天天招人稀罕,也一天比一天跟自己親,可不管咋地,邸家寶總覺得自己有義務(wù),要對得起先人祖宗,對得起他死去的爹娘。連村長都說“不有三,無后為大”,自己總不能做個不孝之人。他到處找土方,從水里的老鱉,到山上的金銀花、枸杞、黑豆,只要能打聽到的就吃,卻總不見效果。平日里干活休息時一想到這事就發(fā)悶,心里總有面鼓沉甸甸地敲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搞得自己心神不寧。媳婦看他急,就去找馬家嬸子。馬家嬸子思量了半天說可以去縣里,“聽說老樹溝你表兄弟當(dāng)初也懷不上,后來就是讓縣醫(yī)院給治好的。”黃秋菊想眼下已近年關(guān),等忙完這一陣就去。

邸柱子一天能吃能睡也能拉,洗出來的尿布兩根繩都晾不下,天晴還好,如果天陰下就咋也干不了,搞得滿屋子都是餿餿的尿膻味??邵≈訁s不管這些,依然能吃能拉。

最讓夫婦倆頭痛的還不是這,而是那哭,也不知是誰惹了他,一不高興就張大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還特別的洪亮。

“這娃,咋那么大動靜?”

“像他親爹,走村賣貨的,嗓門大。”

“看你這話說的。娃他娘,趕天好,咱也去后山燒柱香,求求廟里的山神,治治這哭的病。”

兩人說話間村里的廣播就響了,村長在廣播那頭清一清嗓子,說三天后有暴風(fēng)雪,各家各戶要做好防御措施,把雞關(guān)好,把墻堵嚴(yán)實了,最后仍沒忘了加一句:“我日?!?/p>

“他爸,暴風(fēng)雪三天后要來,接下去就是過年,趁這兩天天好,趕緊收拾一下,咱明天就上縣城,馬家嬸子說縣醫(yī)院能治那病?!?/p>

“啥病?”

“還不是你那生娃的相思病?!?/p>

到了縣里已是傍晚時分,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了,第二天起個早去醫(yī)院又是掛號,又是檢查,忙活了一整天,醫(yī)生最后說查不出原因,建議去省醫(yī)院看看。邸家寶這輩子連縣里也只來過兩次,上一次還是兩年前打倒四人幫那會,跟村里的年輕人來集會,坐的是拖拉機,光來來回回,前后也要折騰幾小時,去省城,山高路遠(yuǎn),就憑村里借的這輛破騾車,還不得走十天半月,再說那花銷誰又負(fù)擔(dān)得起,連村長都不敢去。想到這,邸家寶的心里就又打起了鼓,回家路上,只是嘆著氣。

騾子在半空中走著,邸家寶抱著根拴了紅纓的鞭子,兩手插在袖窩里,搖搖晃晃地坐在大車上,身后是媳婦黃秋菊和她懷里的邸柱子。天太冷,十天前剛下的雪,山路崎嶇,留下兩道車轍印,歪歪斜斜地。邸家寶一路沒精打彩,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著。白晃晃的山道朝半天升去,膠輪壓下去,濺起了白色的塵沫。灰蒙蒙的天上,一只鳥在飛,它“呀”地一聲,猛然掙扎出了一陣撕心般的呼叫:“倒坡啦!”大車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停頓,斜斜地向懸崖滑去。

邸家寶恍恍惚惚,心里的那面鼓敲得正響,聽不到媳婦的聲音。

黃秋菊不知哪來的勇氣,抱著柱子跳起來,躍到車后,頂向大車,可哪里頂?shù)米?,車上還坐著昏昏沉沉的邸家寶。

“娃他爸,快拉車閘呀!”

邸家寶經(jīng)媳婦一叫,人醒了,卻呆呆地愣在那里,慌了手腳。

膠輪絕望地向后退著,車杠和瓦軸摩擦著,發(fā)出凄厲的聲音。猛地,傳來一聲孩子尖銳的哭聲……是柱子。邸家寶像電擊一樣彈下車,一把拉住了閘繩,半崖里升騰出一陣煙霧。

邸家寶站在那里,心中一陣狂跳。日他娘的,好險!他回身望望身外的崖壁,森森地露著陰險,冒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

黃秋菊活驢野狗的罵聲終于變成了“嚶嚶”的哭聲。邸家寶想,為了這祖宗的根脈,差點丟了性命,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叫媳婦和娃怎么活。媳婦前后死了兩個丈夫,再加我一個,倒真成了個掃把星。而娃,虧得是娃,若不是他那一聲哭,今天倒真要去見了祖宗,是娃救我一命哩,這娃哪怕是親生的也不見得會救自己一命,這就是天意,人吶,想穿了,親生不親生又有啥關(guān)系?人活著,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重要。從今往后要好好疼惜媳婦,疼惜娃,好好地過日子,生不出親生娃也無所謂,管毬他,我有哩!

邸家寶想到這心里豁然開朗,那纏繞已久的心結(jié)也隨之消失了。他揚起鞭,吆喝一聲,不多久就看到了山腳下的村莊,風(fēng)吹過,凹槽真的很冷,卻是塊好地。

邸家寶回村就聽說馬家嬸子的男人回來了。馬家嬸子的男人叫馬壯,顧名思義,長得高高壯壯的。馬壯常年不在家,在外討生活,因此,他的臉也是黑的,是被太陽曬出來的那種黑,人不知咋地,一黑就有了力量,就越發(fā)地顯壯實,往身邊一站,就像是靠著座山,感覺踏實,有底氣。由于馬壯是個外來戶,五九年自然災(zāi)害那會從河南逃荒到了凹槽村,當(dāng)時還是老支書,老支書心善,看著餓得瘦了吧唧的年輕人,往辦公桌的桌沿上敲了敲煙袋鍋,說留下吧,也多不了他這一張嘴。老支書錯了,到了六零年這場自然災(zāi)害愈演愈烈,村里實在是困難,給不起工分。就又在辦公桌的桌沿上敲了敲煙袋鍋說:“樹挪死,人挪活,去吧,往遠(yuǎn)了走,興許還有條活路。”于是,馬壯就往遠(yuǎn)了走,四處打零工掙飯吃,一路就到了新疆,終于在建設(shè)兵團(tuán)填飽了肚子。馬壯念舊,時時想著凹槽村的好,最讓他掛念的還是馬家嬸子,當(dāng)年這個拖著兩條黃毛辮子的姑娘曾偷偷地分給他半塊玉面餅,這半塊玉面餅就把馬壯的心留在了凹槽。馬壯人在新疆心在凹槽,不到一年就挺著個壯實的身體背著個麻袋回來了,見過支書就直奔馬家嬸子家,進(jìn)門后喘著粗氣,把個大麻袋往桌上一放,“咣嘰”一聲,馬家嬸子她爹見到這么些羊肉、馕、玉米就點了頭,同意了這門親事?;楹篑R壯還回新疆,聽說最近幾年又去了南方。這次回來他見人就跨說南方除了包產(chǎn)到戶,還興起了家庭養(yǎng)殖業(yè)。他說他這次回來就不準(zhǔn)備走了,打算辦個養(yǎng)雞場,“村里同意就大大方方地干,不同意想法子也得干?!瘪R壯遞過支煙來接著說:“南方農(nóng)民都做生意,政府也不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再不提啥投機倒把了?!卑褌€黃秋菊說得動了心思,回家后茶不思飯不想的,睡到半夜把邸家寶搖醒說:“娃他爸,咱也搭伙和馬壯做生意,你看咋樣?”邸家寶睡得正香,心里老大不樂意的:“咱日子過得好好的,費那心思?!秉S秋菊說:“我這不也是想讓咱家過得體面些,讓咱娃也能過上個好日子。”邸家寶還要接著睡,就含糊地回了句:“那錢,錢呢?”黃秋菊答道:“錢的事不用你操心?!?/p>

第二天黃秋菊就忙活開了,也不顧風(fēng)大雪大,先去了趟老樹溝她娘家,回村就和馬壯夫婦關(guān)了門,一聊就是一整天,神神秘秘地,像是在搞地下工作。邸家寶可沒這閑心,他要顧著過年,顧著他娃邸柱子,他樂得不操這份心。辦個養(yǎng)雞場村里會同意嗎?即使村里同意了,那公社又咋說?這么些年他見得多了,知道先動的都沒個好下場。他想攔著,可眼瞅著就過年了,不想敗了秋菊興致。過了兩天,聽說馬壯和黃秋菊找村長談了,村長吃不準(zhǔn)又去了公社,公社張書記居然批準(zhǔn)了,還說要大力扶持,讓凹槽村委辟出一塊地,供他們辦個養(yǎng)雞場。邸家寶這下倒真不明白了,這世道真的在變?他已原則上不反對,但也不參與,他只是靜靜做好自己的事,時時留心著他們的進(jìn)展,在他看來,不反對就是最好的支持。

轉(zhuǎn)眼過完年春天就來了。馬壯和黃秋菊的養(yǎng)雞場還真的辦了起來,雞舍還是村里給的,就在馬家嬸子家后面的山坡上,村委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些費用。養(yǎng)雞場最初的規(guī)模是五百只,黃秋菊算過一筆賬,一年除去各項費用,算上活雞和雞下的蛋,到了年終,兩家都能賺個不少。那天每個人都很興奮,其中也包括邸家寶。

邸家寶為黃秋菊的養(yǎng)雞場興奮得一夜沒合眼,黃秋菊卻并不知情,憂心著每天產(chǎn)下的那些蛋,雖說也聯(lián)系了幾家單位,能銷出去一部分,可剩下的還得找出路。黃秋菊左思右想終于想到個好辦法,在鎮(zhèn)上找戶人家做落腳點,把蛋運過去,只要每天有人去菜市場賣著就可以了。黃秋菊把這想法和馬家夫婦說了,三人一合計,都覺得是個好主意,就由馬壯到村里聯(lián)系了拖拉機,黃秋菊和馬家嬸子負(fù)責(zé)打聽鎮(zhèn)上的人,最后還是黃秋菊在娘家找到了一位,也是個遠(yuǎn)房親戚,前些年嫁到鎮(zhèn)里做了填房,也姓黃,叫黃滿。黃秋菊連夜出發(fā),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鎮(zhèn)里。

公社所在的鎮(zhèn)子叫洛坪,離凹槽村有一百二十里地,說是個鎮(zhèn)子,左右也只兩條街,以公社辦公樓為交匯點,呈放射狀,一條通向河邊,另一條通碼頭。其實洛坪就是一條河拐出來的一大片灘涂地。現(xiàn)在是早八點,陽光斜斜地照射在青石路面上,黃秋菊已騎著自行車,繞了一大圈,找到了黃滿的單位大門。黃滿在公社糧管所工作,糧管所在一片大院落里,糧時開秤,四鄰八鄉(xiāng)的糧食運到,從庭前歇起一直要歇到大門外。閑時則供應(yīng)地區(qū)居民的主食、副食及油料等物資??匆婞S秋菊站在那里探頭探腦地張望,傳達(dá)室大爺就伸出半個腦袋,隔著打開的窗玻璃“喂,喂”地讓她過去,問明情況后就對著里面喊:“黃滿。”不多時,出來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腦后拖著條大辮子。黃秋菊介紹完自己,就一五一十地說著來意,聽著聽著黃滿臉上便失去了笑意。說親戚本該幫忙的,可自己到現(xiàn)在還是個臨時工,正等著指標(biāo)轉(zhuǎn)正,再說男人大小也在公社工作,這事太敏感,怕影響不好。黃秋菊本想再多說幾句,見黃滿已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只得道個別跨上自行車,離開了糧管所大門。

黃秋菊騎著車在鎮(zhèn)子里閑逛,心想來一趟也不容易,自己費了老大勁才找到黃滿這么個親戚,雖說這樣冒冒失失地讓她直接幫忙有些欠考慮,就這樣回去了,總覺不甘心,想著想著,就折返身又回到糧管所,找到黃滿后讓她再給想想辦法,看有沒有別的親戚朋友?黃滿想了一下,說倒是有一位,是她男人的親戚,拖著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艱辛,“但他不住鎮(zhèn)里,在離鎮(zhèn)二里多地的上方村,你看咋樣?”黃秋菊說太好了,可不可以現(xiàn)在就過去?黃滿就回去請了假,坐在黃秋菊的自行車后座上,出了鎮(zhèn)子就朝上方村方向而去。

正是麥子生芽的時節(jié),河道里滿了水,河邊堤壩上都是人,從一塊塊跳板上走過去,往??吭诖a頭邊的一艘艘船舷上運物資。岸邊石級后的沙棗樹已開始落花,在水面上細(xì)細(xì)地鋪了層金黃。到了上方村,黃滿男人的親戚老六家果然艱辛,一家三口擠在間黑黑的茅屋里,黃秋菊一看心里就有了底。

從洛坪回凹槽的第三天黃秋菊就帶著幾百只蛋,把自行車放在拖拉機的車兜里,坐著拖拉機又回了洛坪鎮(zhèn)。就在老六家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間柴房,安頓好自己后,第二天就起個大早到了鎮(zhèn)里的菜市場。八點之前,洛坪鎮(zhèn)最熱鬧的就數(shù)這地方,這是全鎮(zhèn)唯一的菜市場,挨著鄉(xiāng)中學(xué)的操場圍墻,由一片黑檐木柱,曲曲彎彎地搭在塊細(xì)長的空地上。那時一切都屬公家,不允許私人買賣,除了賣菜的職工,菜場還設(shè)了管理員,專抓私營小販,發(fā)現(xiàn)一個輕則沒收,重則罰款,聽說文革鬧得厲害的那幾年,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扭送派出所,游街,判刑,按投機倒把罪論處。黃秋菊不敢在門口逗留,就找個不遠(yuǎn)的僻靜處停了車,沒想到還真有生意,不到一個時辰就賣出去不少。八點不到,隨著上班的人漸漸散去,看看帶來的蛋已所剩不多,就推了車,專挑背街小巷一路走去,走走賣賣,到晌午,兩筐雞蛋竟賣得一個不剩。黃秋菊這下心里踏實了,找家路邊攤吃過飯,心里盤算著先回趟上方村,等到了下班時間再來。

五點一到,街道就又熱鬧起來,有了人氣,有了親切、世俗的生活情趣,隨著一家家單位,一間間工廠齊刷刷地一聲鈴響,那蘊含著計劃、紀(jì)律的工作時間已落下帷幕,開始了一天中同樣有計劃、有規(guī)律的輕松時刻??牲S秋菊此刻卻并不輕松,她推著一車蛋,在陰冷的小巷里已等候多時,這是她的辛苦時刻,同時,又很神奇地成了她的快樂時刻,她看著那一張張臉輕松地朝她走來,輕松地討價、還價、付了錢又輕松地離去,無疑是滿足的。等黃秋菊賣完蛋往回走已是天黑時分,家家戶戶都在生火等著下廚,街頭巷尾的煙氣飄來,嗆得人喘不上氣,誰說生活就不是這人間煙火?

老六雖家中排行第六,卻是孤苦一人,生下來時兄弟姐妹已死去三個,到了六歲那年另兩個也一前一后地去了。老六他爹傷了心,整天對著個酒瓶,沒幾年就得了肝病,剩最后一口氣時拉著老六和媳婦的手就是不松。老六他爹死后娘就懷了怨恨,認(rèn)定老六是個禍害人的“煞星”,克了全家。最后扔下老六出了門,從此一去不回,音訊全無。老六是吃著親戚的救助和鄉(xiāng)鄰們的百家飯長大的,在此期間他還迷上了樣板戲,可能從小哭多了,一開口就嗓門大,驚動了村支書,把他編入文藝宣傳隊,先從欒平演起,最后演到了楊子榮。演著演著就迷倒了隊里的白毛女,兩人還在村口的茅草地里親了嘴。二十歲那年定的親,眼看著苦日子就要熬出頭,到了下半年村里組織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研討會,先全體起立,唱?東方紅?,最后再起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著唱著竟鬼使神差般地走了神,把歌詞唱成了“大海航行靠大腿”。本來合唱人多,可老六嗓門大,于是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先批斗,后去了勞改隊,回來時白毛女已嫁給了演出隊的黃世仁。一個勞改犯,誰家的女娃也不愿嫁他,沒辦法,就只好找個外鄉(xiāng)的弱智女人成了親,還生了娃。

老六媳婦小時發(fā)燒燒壞了腦子,雖說是個弱智??善綍r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簡單的和人交流都不成問題。黃秋菊第二天起得早,弱智媳婦已燒了洗臉?biāo)仍谠豪?,黃秋菊問咋稱呼?回答姓王,叫娟子。又問娃叫啥名?說毛毛,毛線的毛。黃秋菊滿意地點了點頭,弱智媳婦娟子就抿著嘴笑起來。洗完臉,吃完飯,老六已推著自行車等在了門口,等黃秋菊騎上車就揮揮手說了聲:“早回?!?/p>

黃秋菊今天離開菜場走的路線和昨天有些不同。昨天傍晚走街串巷,一路遇到不少穿藍(lán)色工作服的人,黃秋菊就多長了個心眼,記住了那是國營米廠的工作服。今天一早在菜場附近看到遠(yuǎn)處的鐵皮煙囪,黃秋菊就問是啥廠,顧客回答說是國營米長。九點一過,黃秋菊就朝著鐵皮煙囪的方向邊走邊賣,走著走著到了國營米廠已近中午,她把車停在離廠門口稍遠(yuǎn)的路邊上,拿出準(zhǔn)備好了的玉面餅,不多久,隨著一聲鈴響,國營米廠的蒸汽機“哧”地一下停下來,不見了聲音。接著從大門那兒就涌出不少穿著藍(lán)色工作服手拿飯盆的人,一撥一撥,有說有笑地把她圍起來。

“咋來個賣雞蛋的?!?/p>

“這蛋賣嗎?”

國營米廠的大食堂在廠子的最里邊,下了班,很多人愿意從廠大門繞過去,繞到后面食堂的側(cè)門,借此透透氣。

這個透透氣說得好,即表明了工人階級勞動一上午的嚴(yán)肅,緊張性;又有利于同志們的團(tuán)結(jié),活潑性。黃秋菊此刻也想透透氣,被那么多人圍著,問著,挑著,揀著,反倒亂了手腳,等最后幾個回廠取錢的也拿著蛋走了人,已累得她滿頭滿臉的汗。

黃秋菊找到個好辦法,九點以后不用再推著車到處走,她只要在一家家廠子門口把車一停,就可以把蛋全賣了,還能賣得更多。兩天下來,她已摸出些門道,膽子也大了許多,可第二天卻遇到了麻煩。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黃秋菊剛在國營米廠附近停了車,就看見國營米廠的大門里走出來個人,手里拿著個塑料袋,對著黃秋菊這邊搖晃。黃秋菊知道是有人來買雞蛋了,就把自行車推過去,看清楚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挑了半天,把雞蛋一個個放進(jìn)了塑料袋,問多少錢一斤?黃秋菊報完價稱了蛋,中年男人接過來掂了掂,就從工作服衣袋里摸出錢來扔在黃秋菊面前,轉(zhuǎn)身要走。黃秋菊一看錢不對,就跨上去拉著他說錢給少了。中年男人側(cè)過腦袋,瞇縫著眼說:“給少了?”黃秋菊說:“給少了?!敝心昴腥宿D(zhuǎn)過身來,把手中的塑料袋揚了揚說:“知道不能賣嗎?”黃秋菊堆上笑,說:“他大哥,莊稼人也不容易,把錢付清了,再送你一個。”中年男人掙開黃秋菊的手說:“鄉(xiāng)下人沒見識?!秉S秋菊說:“鄉(xiāng)下人咋啦?”中年男人理直氣壯了,沖著黃秋菊說:“你這是投機倒把,報派出所,看不抓你?!秉S秋菊說:“啥投機倒把,你買東西不給錢就是不對。”中年男人說:“咋不給錢了?”黃秋菊說:“給得不夠。”兩人正拉扯間工廠已下了班,走出來不少吃午飯的人,都圍了過來。有認(rèn)識的就拉著中年男人說算了,別跟個買蛋的一般見識,更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中年男人感覺面子上有些下不來了,就一把掙脫了黃秋菊的手,沒想到用力過猛,把一袋蛋脫手摔在了地上,全摔碎了。兩人頓時都傻了眼,愣怔了一下,中年男人突然瞪起了眼睛張口就罵,他這一回是真急了,惱羞成怒地讓黃秋菊賠他的蛋。黃秋菊當(dāng)然不賠,她被中年男人罵得來了氣,也加大了嗓門。不一會,從國營米廠里走出來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死拉硬拽地押著黃秋菊和她的車,把她請進(jìn)了廠保衛(wèi)科的門。

保衛(wèi)科辦公室里坐著個干部模樣的人,七嘴八舌地聽完了情況匯報后,用一雙嚴(yán)厲的眼睛瞪著黃秋菊說這事必須要處理。他用手敲了敲桌子,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抬起頭,開始了結(jié)論性的發(fā)言,一開口就顯示了他的立場。他說黃秋菊的行為不光違反了國家政策,是鉆社會主義的空子,行資本主義的不正之風(fēng),而且還破壞了工人階級寶貴的午休時間。破壞工人階級的休息,也就是破壞了他們下午的革命工作熱情。“必須要處理,要嚴(yán)肅處理?!彼终f了一遍。

人群里一陣騷動,黃秋菊轉(zhuǎn)過臉來,等大伙兒安靜下來,她問大伙兒:“粉碎四人幫都幾年了,莊稼人靠自己的努力辦了個養(yǎng)雞場,把雞蛋拿出來賣,我咋就不明白了,這樣的辛苦賺錢有什么不對?”

干部模樣的人說:“這哪里是賺錢,這是歪門邪道。”

黃秋菊說:“我一不搶,二不偷,算啥歪門邪道?”

干部說:“你這是違反國家法令?!?/p>

黃秋菊問:“哪國法令不許莊稼人過好日子了?”

干部感覺有點說不清,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弄不明白,自己的理論水平不低,怎么和一個農(nóng)村婦女交鋒也占不了上風(fēng)呢?他說:“放屁。”他拍著桌子厲聲呵斥,警告黃秋菊,她要是再胡說八道,就把她送派出所關(guān)起來!

黃秋菊豁出去了,閉上了眼睛,她閉著的眼睛里有了挑釁的內(nèi)容。

黃秋菊連同她的車被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做筆錄的是個小民警,小民警把她帶到間屋子里,翻開凳子上的把手蓋,示意黃秋菊坐下后,就扣下把手蓋,坐到審訊桌后面的椅子上,開始發(fā)問了。

小民警問:“姓名?”

“黃秋菊?!?/p>

“家庭住址?”

“娘家老樹溝,夫家凹槽村?!?/p>

小民警說不用報娘家,就說現(xiàn)在的住址。

“凹槽村?!?/p>

“到洛坪來干什么了?”

“賣雞蛋?!?/p>

小民警又問落坪的落腳點?

黃秋菊問啥叫落腳點?

小民警不耐煩地說:“落腳點就是住哪里?!?/p>

黃秋菊回答:“住上方村,上方村你去過沒?” 莊稼人有莊家人的智慧。

小民警答:“沒去過?!?/p>

“上方村離洛坪有二里多地,可是個好去處。村里有個老六聽說沒?”

“老六?沒聽說過,你和他是啥關(guān)系?”

“老六是我的遠(yuǎn)房親戚,娶了個媳婦叫小娟,小娟從小發(fā)燒燒壞了腦子,雖說是個弱智,可里里外外都能操持,還生了個娃,叫毛毛?!?/p>

“什么亂七八糟的。老六和你除了親戚關(guān)系就沒別的了?”

“沒了?!?/p>

“今天在國營米廠是怎么回事?”

“那人買了蛋少給錢?!?/p>

“不說這個,我說的是賣雞蛋?!?/p>

“賣雞蛋咋啦?”

“知道政府不允許嗎?這要在文化大革命就是投機倒把罪?!?/p>

“現(xiàn)在不都粉碎四人幫了,哪還有什么文化大革命?!?/p>

“反正政府不允許,今天是罰款還是拘留,就看你的態(tài)度了?!?/p>

“啥罰款拘留的,咱村馬家嬸子的男人馬壯都說了,南方莊稼人都做生意,政府可不管?!?/p>

“這是北方?!?/p>

“大兄弟,看你這話說的,南方和北方不都在咱中國嗎?!?/p>

小民警自知說錯了話,就一拍桌子大聲地說:“我看你這人很不老實。”

“我咋不老實了?”

“別扯這些沒用的,這事除了罰款,還要寫保證書?!?/p>

“罰多少?”

“五十?!?/p>

“那你還是把我拘留了?!?/p>

“你這人咋不知好歹?!?/p>

“莊稼人一年才賺幾個錢,你一開口就是五十?!?/p>

“那你就等著拘留吧?!?/p>

黃秋菊一咬牙:“我等著?!?/p>

小民警看看實在沒辦法,就走出屋,把黃秋菊一個人留了在屋里。一個時辰后回來,黃秋菊依然不松口,看看下班的時間也快到了,就罰了她十塊錢了事。

黃秋菊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上方村,晚上躺在床上,感覺到上方村的夜靜得像是被一只手捂在了掌心里,捂得密不透風(fēng)。閃過眼前的,除了國營米廠的鐵皮煙囪,就是派出所的空屋子。黃秋菊想,這樣?xùn)|躲西藏到底不是個事,必須盡快想個辦法。她想到了公社張書記,既然張書記說要大力扶持,那就去找他,看能不能徹底的解決。

第二天早上八點一過,黃秋菊就來到了公社辦公樓,和傳達(dá)室大爺打過招呼,就大大方方地把自行車和車筐里的蛋,停在了公社的院子里。張書記正在辦公室里看報紙。黃秋菊一腳跨進(jìn)去,憋脹著臉說:“張書記,我是凹槽村的黃秋菊?!睆垥洶褕蠹垟偡旁诓A_板上,摘下眼鏡問:“黃秋菊?”黃秋菊說:“就是和馬壯合開養(yǎng)雞場的,張書記,我有事找你?!睆垥浶χ钢该媲暗囊巫诱f:“別急,老鄉(xiāng),先坐下慢慢說。”黃秋菊坐下來,定了定神,就一五一十地把這兩天的經(jīng)歷和自己的想法都說了一遍。張書記饒有興致地聽完后,想了一想說:“這樣吧,你先回去等消息,這事要經(jīng)過黨委討論研究,決定了,再通知你?!?/p>

黃秋菊在張書記那留了上方村老六家的地址后,就離開了張書記的辦公室。黃秋菊想,張書記工作忙,這事不一定會放在心上,等過兩天再來催催。

黃秋菊照常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附近賣蛋,照常走街、穿巷、跑工廠。她還去了次國營米廠,把自行車停在了廠大門口。三天后,兩個公家模樣的人來到上方村老六家,黃秋菊不在,其中一個從黑色拎包里拿出一張紙,清了清嗓子對老六說:“公社已研究決定了,在菜場邊給設(shè)個攤,讓黃秋菊同志去工商部門備個案?!?/p>

黃秋菊回來得知此事后,差點沒哭出聲來。

歷史的變化還真的是快。

凹槽村在清朝那會還是戍邊兵丁的營盤,同治年間隨左宗棠入西北剿滅陜甘回亂后,因“塞防”需要而駐扎在這里。清朝滅亡,還有二百多家,都從兩邊的嶺子上聚攏下來,聚在這凹槽地里,成了村,到現(xiàn)在還有一百來戶。凹槽村祖籍湖南、江西者很多,加上當(dāng)年安撫了的回族叛民,整個村子有邸、黃這些外來姓氏,馬姓也不在少數(shù),除了馬家嬸子她男人,村長也姓馬,叫馬有才。文革期間,村長這名字容易讓人聯(lián)想,和地、富、反、壞、右掛鉤,有一次去縣里開會,點名的丫頭報到他名,竟“嘿嘿”地笑出聲來:“咋來個反動分子?”回來后,村長進(jìn)門就給爹甩臉子,把褂子往桌上一甩,要改名。他爹氣得瞪圓了眼睛,拍著桌子說:“這是你爺取的名,咋啦,當(dāng)了村長,連祖宗也不要了?”村長從小怕爹性子暴,還想多說幾句,見爹已擼起了袖管,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這事傳開,從此,整個村子除了他爹還“有才”、“有才”地叫著,別的人都喊他村長。日子一長,就漸漸忘了姓名,見了面都喊村長。

村長這天從公社回來,騎著輛二十八寸的破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看見邸家寶扛著把锨在前頭走,心里就想,這娃自娶了個好媳婦,這日子就全變了,誰說不是一人一命!村長雖然也姓馬,可不是回族,邸家寶結(jié)婚那天,啃著塊豬骨頭,在酒桌上就是這樣想的:個日的,和他爹、他爺不同命哩。

村長這次去公社是聽計劃生育動員會,公社張書記坐在臺上說:“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關(guān)系到民生大計,要提倡晚婚、晚育,少生、優(yōu)生,有計劃地控制人口。”張書記還說這件事必須由村里的一把手來牽頭落實。凹槽村本來有個村支書,叫李衛(wèi)國,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父母在部隊工作,都是從這個縣出去的,李衛(wèi)國來凹槽村,不到一年時間就頂替了原來的老支書,后來和地委某領(lǐng)導(dǎo),也是他父親老下級的女兒處了對象,就一直在地區(qū)黨校學(xué)習(xí),這兩年只掛個虛職,村里的具體事務(wù)都由村長馬有才來抓。

村長一進(jìn)村就直奔會計馬有業(yè)家,本來這事應(yīng)該先和婦女主任李蓮香商量,考慮到李蓮香雖然孩子一大堆,卻和馬家嬸子家那兩個女娃一樣,也是堆糟蹋糧食的賠錢貨,這兩天她男人馬有祿正為這事和她鬧別扭。馬有祿和馬有業(yè)都是村長馬有才的叔伯兄弟,都屬有字輩,這次公社開展計劃生育工作,要安排一名協(xié)管員,公社意見,最好由各村婦女主任兼職,以便更好地協(xié)助政府對本村已婚育齡婦女的生殖健康檢查、跟蹤,及避孕藥具隨訪等技術(shù)工作。這次張書記強調(diào),首先要干部黨員帶頭,村一級領(lǐng)導(dǎo)如有違反,發(fā)現(xiàn)一個就要處理一個。村長覺得,這樣直接去李蓮香家,見到馬有祿怕不好說話,馬有業(yè)點子多,讓他給出出主意,看如何做通他們夫婦的思想工作。

到了門前,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馬有業(yè)媳婦毛麗在院子的日頭下拍被子,“啪啪啪”地把個晾衣繩上的白被子拍得直晃眼。毛麗見村長下車,就停了手,大聲招呼起來:“有業(yè),有業(yè),村長來了。”

馬有業(yè)聽到叫,趕忙跑出來把村長迎進(jìn)了屋。

村長把公社開會的事向馬有業(yè)傳達(dá)完畢,就知道不太好辦,馬有業(yè)的臉色放那兒呢。

婦女主任李蓮香的男人馬有祿,作為叔伯兄弟的村長和馬有業(yè)是最清楚不過的,這狗日地犟、倔,認(rèn)定的事幾匹馬也拉不回,一旦性子上來,就天不怕地不怕地敢闖敢殺。凹槽村其實分為上下兩塊,上面住著回民,對風(fēng)口,怕漢人的煙、酒、豬肉這些污濁之氣吹進(jìn)來。整個回民聚居部分由同是回民的村主任馬敬騰和副村長馬紅民帶領(lǐng)著。下面住的是漢人。雖為同一村,卻各管各的。前些年天氣大旱,兩邊為爭水源起了沖突,他馬有祿一甩開膀子提著把刀,敢往風(fēng)口里闖。馬有祿這幾年發(fā)瘋似地生了五個女娃兒,在凹槽村民的印象里,他們的婦女主任幾乎天天都挺著個大肚子。馬有祿卻不信這邪,他感覺自尊心受了嚴(yán)重傷害,一個傷了自尊的男人,反而會特別的頑固、偏執(zhí)。

“處理對李蓮香有用,馬有祿可不怕,他馬有祿早想讓李蓮香辭了這婦女主任,回家給他驢日的下崽?!瘪R有業(yè)砸吧著嘴說。

“李蓮香當(dāng)婦女主任還有話搪塞,撤了,只怕日子會更難過?!?/p>

“馬有祿認(rèn)死理哩,這事不好辦?!?/p>

“可公社催得急,張書記下星期還要聽匯報?!?/p>

“不如先讓李蓮香干著,再物色人,有問題換了也不遲?!?/p>

“我看你日的倒挺合適?!贝彘L笑著說。

馬有業(yè)壓低了聲音說:“村長,這話可不敢說,你知道我媳婦那貨,我要拿著那些東西一家家上門找女人,她非把我這腿打折了不可?!?/p>

正說著,毛麗端茶進(jìn)來,兩人都笑了起來。

村長從馬有業(yè)家出來,沿著村道往前走,再一拐,就到了婦女主任李蓮香家。村長進(jìn)了院,院里靜悄悄的,他不叫李蓮香,卻干咳了一聲,扯動著嗓子叫起了“有祿”。不一會,屋里有了響動,李蓮香家的三丫頭掀開門簾,伸出個小腦袋,說爹娘都在里屋。

村長跨進(jìn)屋就嚷嚷著說:“咋,大白天地,還搞啥地下工作?”

進(jìn)了里屋,見馬有祿陰著臉站在炕邊,李蓮香背對著門,肩膀一抽一抽的。

“咋,不高興哩?”

兩人都不答話。過了一會,李蓮香轉(zhuǎn)過頭來,泣泣噎噎地說:“村長,你倒給評評理。”

馬有祿聽了這話扭頭摔門就出去了。

“狗日的,村長回頭罵了一句。

李蓮香就一五一十地訴起苦來:“村長,都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話。大白天娃都在家,他馬有祿關(guān)了門就要干那事。不給,就翻臉,說我李蓮香對不起他先人祖宗,沒給他養(yǎng)下個男娃?!?/p>

“你也知道有祿那脾氣,就是頭犟驢,喜歡捋順毛。”

“這兩天為這事,都鬧過好幾次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心里有氣發(fā)不出。”

“男人為這事著急上火也正常,多讓著點就是了?!?/p>

李蓮香聽了這話就止了抽泣。她是個胖女人,拿著塊毛巾在臉上擦,也不知是淚是汗。

村長見李蓮香情緒平復(fù)了下來,就換了個臉色,把來意說明了。

“別的倒不打緊,就怕那頭犟驢知道這事又跟我急。萬一明年懷了娃,別說那幾戶只養(yǎng)閨女的人家有意見,公社恐怕也不會答應(yīng)?!?/p>

“沒辦法,張書記催得急,要不你先干著,等回頭物色了合適的人,再換你。”

李蓮香想了一下,攤開手說:“也只能這樣了?!?/p>

村長笑了起來,說:“好,好?!?/p>

雨來了。

天的云來得特別快,雨也來得快。離開李蓮香家還好好的,這一眨眼功夫,就“嘩嘩”地下開了。村長想,得抓緊時間,這天氣可不等人,該收的麥子都要收了,“搞什么計劃生育呢?!?/p>

李蓮香接了這工作又不好大鳴大放地干,她只能背著男人馬有祿,偷偷摸摸地進(jìn)行,別提多別扭,多不順利了。凹槽村人從小哪聽說過這事,有幾家聽著聽著火氣大了,看著李蓮香手中的避孕工具,“呯”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把她關(guān)出門外。還甩出一句話來:“去你的,要計劃你計劃,把你這沒皮沒臉臊的,看馬有祿不收拾你?!?/p>

李蓮香在家怕男人,出了門可是個潑辣貨,氣頭上來,就“咣咣”地敲著門,跳起來說:“這可是基本國策,誰違反就罰誰。”說完一抹嘴邊吐沫,氣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到村委會就往辦公桌前一坐,說不干了,干不了。村長只能耐著性子又是批評,又教育,末了,還加了一句:“計劃生育是根據(jù)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物質(zhì)資源生產(chǎn)與人類自身再生產(chǎn)相適應(yīng)的原理,結(jié)合中國國情而制定的決策,我日?!边@句話公社張書記說時,在臺上抑揚頓挫地,特別有分量,有水平。回到家他對著文件練了老半天,本想在動員大會上講,這兩天收麥,沒來得及開,這一急,就在這說出來了。

李蓮香聽到這話憋不住了,笑出聲來:“村長,看這話把人逗得,啥資料不資料的,不就是不讓生娃嗎?看我明天咋收拾她們。

第二天李蓮香照樣上門,照樣吃閉門羹,李蓮香可不是那輕易敗下陣來的主,她心想,一定要想個法子對付她們。

李蓮香還沒想出好辦法,倒先和她男人馬有祿大吵了一架。馬有祿指著李蓮香鼻子說她拿著這東西,到處丟人現(xiàn)眼,趕緊辭了這婦女主任。李蓮香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聽,只得收拾了東西,哭著喊著要回娘家。馬有祿別的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婦回娘家。她這一走,家中那五個娃誰來照顧?急得他追出門,差點動了手。正拉扯著,村長和馬有業(yè)趕了過來,一左一右,把兩人拉回了家。村長和馬有業(yè)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說了老半天,馬有祿杵在那里咬著牙,就是不松口。村長急了,一拍腦門:“活祖宗,一個月,就一個月,等忙完了秋收就換人,咋樣?”馬有祿再倔,也不能駁了叔伯兄弟的面子,就答應(yīng)了下來。

割麥子可不輕松,是個耗人的苦活,天不亮,大伙兒就往田里走,黑暗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擺動聲,和一大堆雜沓的腳步聲。露水太重,濕漉漉地有些寒意。聽到遠(yuǎn)處村子的雞叫,天已放亮,到了麥田的時候,東方已掙脫出一絲的紅。全村老少都到了這里,也沒人指揮,一彎腰,就齊刷刷地干了起來。不一會,汗就冒出來了,順著眉梢流進(jìn)眼窩,只覺火辣辣地一片黑,再直起身,太陽已噴薄而出,紅楞楞地懸在天邊。

“我說,割了麥,這青黃不接的日子就算過去了?!?/p>

割麥的人都抬了頭,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是李蓮香在說話。

李蓮香接著說:“雖說今年收成好,大伙能多分點,可還是難吶!”對著眾人投過來的目光,她攏了攏頭發(fā):“瞧家里那一張張嘴?!?/p>

這下都明白了。

李蓮香加大了嗓門:“如今計劃生育,獨生子女有獎。誰要是多生偷生,就吃罰款。看這日子累的,別到頭來辛辛苦苦的,還要吃救濟(jì)?!?/p>

村長反應(yīng)快,直起身接過話頭:“是啊,公社張書記說了,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國家可是下了大決心,獨生子女享受優(yōu)惠,多生一胎不光不給辦證,享受不到隊里的福利,還要罰款一千,二胎要罰三千?!?/p>

礙于村長面子,誰也沒答話。冷不丁,冒出個老漢的聲音,疑惑地問:“這不讓生娃了,日本人要再打進(jìn)來,誰去扛槍?”

村長愣怔了一下:“不能這么說。這可是政治問題。”

再沒人吭氣,只有幾十把鐮刀刃“刷刷”地抹過麥稈。

午飯是在田埂上吃的,是白面饃,割麥子耗人,玉米面不管用,只有白面才頂?shù)米?。蟬聲聒噪,幾個上了年紀(jì)的掏出了旱煙袋,樹蔭下飄著煙氣。

李蓮香拿出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協(xié)議和筆,要各家簽名。李蓮香說村委會決定了,簽了字再和村里簽協(xié)議,不簽字的到了分糧的時候只給一半。反正遲早都要簽,誰今天簽了,誰家分糧時就多發(fā)十斤。

村長見了就想,反正今年收成好,村里本來就決定多分,百來斤糧食以這種方法換個簽字,明天去公社開會就有了交待。今天各家各戶都聚齊了,又不會吃閉門羹,個日的貨還真能辦事。

一頓晌午飯下來就簽了一大半,其中有不少打算繼續(xù)生的,在心里盤算著:每戶十斤,不拿白不拿,又不是下個月就生。再說了,肚子長在自己媳婦身上,生不生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國家有那么多大事要忙,還真管全國人民生孩子?那幾個把李蓮香關(guān)出門外的最看不慣她的作為:看那嘚瑟樣,二十斤也不簽,能把我咋的?其中有要事的就提高了嗓門:“干部家屬帶個頭,有祿呢,咋不簽?他簽我就簽。”

倒真沒見有祿,馬有祿被李蓮香找個借口支開了,今天沒來。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有祿還沒回來,李蓮香除了下鍋做飯,還要服侍那五個年幼的女娃兒,感覺腰也要直不起來了,手臂酸得直發(fā)痛。她只能挺著,莊稼人就是這苦命,無論男女,誰讓你要靠天吃飯?被老天爺牢牢地控制住。這樣的日子耽擱不起,農(nóng)時就是天時,就是太陽、土地和人的關(guān)系,誰也不敢偷懶,只能咬咬牙梗著脖子堅持住。并不是莊稼人就天生賤,不懂得憐惜自己,不是的。誰誤了天時,誰的日子就沒法過下去。等李蓮香吃了飯安頓好一切,馬有祿一臉喪氣地從外面走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弄出了很大的響動。李蓮香心里已猜出個大概,一定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在她男人那里告了狀。她掙扎著端出了悶在鍋里的飯菜,笑著說:“餓了吧?今天有你愛吃的山藥蛋熬粉條子。”馬有祿不回答,鐵青著臉坐在那里。李蓮香拿出酒瓶和酒杯,放在他面前:“有祿,猜我今天是咋對付那些老娘們的?村里本就決定今秋要多分糧,我正好趁這機會讓每家每戶在計劃生育保證書上簽字,開始連村長都傻了眼,不過這日的到底奸猾,立馬就反應(yīng)過來,配合著說動了不少家,現(xiàn)在都簽下一多半了。”她倒上酒接著說:“我就是心里有氣,要對付那些老娘們,咱家的事還是你說了算,你這一家之主不點頭我也不敢簽吶。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畢竟是你叔伯兄弟,幫襯著村長在公社張書記面前有個交待,就算是盡了親戚的義務(wù)。有祿,你說是這理吧?”馬有祿聽到了這話臉色緩和了不少,端起酒杯說:“看把你能的,這字咱不能簽,這是大事,咱寧可不當(dāng)這婦女主任,也不能簽,這事沒商量!”

當(dāng)晚,兩人躺在床上,李蓮香伸出手把馬有祿緊緊摟住。嘴唇貼著他耳朵廝磨著說:“他爸,村長說這事國家是認(rèn)了真的,我怕到時候咱生了娃,這罰款可承擔(dān)不起,要是再把我這婦女主任給撤了,家中這么一大堆張著的嘴,咱家哪還有現(xiàn)在的好日子過?”馬有祿被她嘴里的熱氣噴得有些沖動,含糊著回了一句,沒發(fā)火,就把手伸進(jìn)她胸口,摸了一陣又伸進(jìn)了她的褲腰里。慢慢地,李蓮香就有了反應(yīng),身子發(fā)起燙來,喘著氣說:“他爸,想就快弄,累了一天,我怕自己睡著了?!?/p>

李蓮香不是真的怕男人,她男人馬有祿只是個腦門充血的倔漢子,可她有辦法對付他。李蓮香從女民兵隊長干起,什么人沒見識過,什么事沒歷練過,她有腦子,有智慧,出門能軟能硬,是個聰明的潑辣貨。李蓮香雖說是個基層干部,可能連干部都算不上。憑著這么些年在政治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的嗅覺已磨練得十分靈敏,她知道這事的嚴(yán)重性,搞不好就會牽扯到這個家。眼下,最讓人頭痛的倒不是那不知深淺的幾戶,那事好辦,而是她的枕邊人,這件事確實讓她傷透了腦筋。

事態(tài)安靜了一些日子。凹槽村人除了每天割脈收麥,就是把麥子一捆捆堆到打麥場上,堆一座座小山。等一連好幾天的大太陽把大地和麥子烘烤得滾滾燙了,就用鍘刀把麥秸稈鍘了,堆在一個角落里,麥穗在麥場上曬幾天,就有老把式用一頭老牛拉的石碾子,一手牽繩,一手拿鞭,嘴里不停地吆喝著,慢慢地,一圈圈地轉(zhuǎn)著。麥子要軋勻,不能浪費了,只有老把式和老牛才干得了這細(xì)活。等麥子收倉就要分糧了,村長扔了煙頭,把一條腿搭在碾盤上,對著眼前的村民說:“今天分糧,經(jīng)公社批準(zhǔn),每家每戶簽了計劃生育保證書的可以多分十斤?!比缓笾钢改沁呑钌徬愕淖雷樱骸安缓炛荒芊忠话?,這是公社的決定,過了這村就沒這店,這事沒商量,我日?!蓖炅嘶仡^轉(zhuǎn)向過稱的會計馬有業(yè),很有氣勢地說了句:“開始?!?/p>

天太熱,熱得人腦袋發(fā)脹。望著簽了保證書的人一個個高高興興,爭先恐后地排到磅秤前,沒簽字的都愣怔著臉糨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委實有些難辦。

“日他先人的,這也太霸道了!”

“快少說兩句吧。村長說了這事沒商量?!?/p>

站著的人中有了騷動,有人走出來朝李蓮香的桌子走去。

“狗日地,簽,生了還能把娃再塞回肚子里去?!?/p>

“簽?!?/p>

“簽?!?/p>

方向在任何時候都是最重要的,國家有了政策就說明黨已指明了方向,作為黨多年領(lǐng)導(dǎo)下的干部,李蓮香是有這個覺悟的,她早簽了,那天村長去公社匯報前就簽了字。可她不知道該怎么對有祿講,她一直找不到個很好的理由,所以她家只分到一半的糧食。

糧食分一半馬有祿并不擔(dān)心,他人倔脾氣大,卻不傻,憑著村長和媳婦,他知道糧食最后一分也不能少,只會多。所以他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回到家倒幫著做家務(wù),剝起了毛豆來。李蓮香故意板著臉,一把把毛豆從他手里奪過來,扔在了手中的盆里,回頭往屋走,馬有祿只“嘿嘿”地笑著跟在屁股后。屋里一陣響動,傳來了娃兒的哭聲,李蓮香放下洗菜盆正要往里去,老三就跑了出來,說小五又尿床,還用手比劃著那么大的一塊。李蓮香剛分完糧人已很累,本來只是為了說服馬有祿才裝出不高興的樣子,好調(diào)節(jié)調(diào)節(jié)夫妻間的氣氛,一聽這話火氣就上來了:“今天小五,明天小四,這一天天家里尿氣烘烘的,院里的床單都掛成聯(lián)合國旗了,還嫌不夠,還要生?!瘪R有祿一聽這話氣頭蹭地竄上來:“死娘們,生不出男娃,你還有理了。”李蓮香回了一句:“沒文化,生男生女是我的責(zé)任嗎?自己質(zhì)量差,還怪我?!崩钌徬氵@下是真生氣了,說話沒了把門,戳到了馬有祿的痛處。馬有祿的自尊心受到了嚴(yán)重的傷害,想回又回不出話來,又羞又怒地抬手就是個嘴巴。馬有祿手重,把李蓮香打出個趔趄來,李蓮香后退著站穩(wěn)了,瞪著他,眼淚“唰”地流了下來。馬有祿平時再狠也舍不得打媳婦,畢竟媳婦大小也是個村干部,要顧及到顏面,平時說動手只是嚇唬,今天真打,倒反而沒了主意,呆呆地立在那里,手上一跳一跳地痛??粗胤渴帐巴暌路粝戮洌骸斑@字我今天就簽”后,拔腿出了門,把個馬有祿拉在房子中間,想追又沒法追,愣了半晌,對著五個女娃兒就是一通罵,搞得屋里屋外哭聲一片。

李蓮香已五天沒回家了,雖是農(nóng)閑,村里也有活干,馬有祿請了假在家照看孩子。平日里看李蓮香一個人也不見有多忙碌,卻把個家安排得井井有條。他燒菜、做飯、洗衣服、換被子,一會兒老大和老二吵架了,一會兒小三摔破了碗,小四跌了一跤,搞得他昏頭轉(zhuǎn)向,手忙腳亂。馬有祿這下看明白了,媳婦為何對生娃那么不上心,更何況李蓮香最好的就是個面子,一直想人前人后有個尊重,想有朝一日再往上爬爬??神R有祿沒辦法,他要傳宗接代。但轉(zhuǎn)念一想,萬一生出來的還是個女娃兒可咋辦,這個想法第一次蹦出來就嚇了他一跳,因為他從沒這樣想過。這兩天他翻來覆去睡不著,馬有祿有了失眠的經(jīng)歷。夜深人靜,凹槽村的夜靜得像一口枯井,那偶爾傳來的狗叫本是他的催眠曲,現(xiàn)在咋那么煩人。轉(zhuǎn)一想馬有祿就罵自己是個不孝子,一旦生不出男娃,叫他如何去見祖輩先人?可不然又咋辦,誰也不能保證生出來的就是個男娃?這個無情的事實比自怨自艾還讓人難受。馬有祿絕望了,對自己說,不要再去想他了。

那夜,馬有祿做了個夢,夢里有一大堆女娃張開嘴跟他要娘,要吃的,最后,那一張張嘴越張越大,差點把他吞噬了。

一起床馬有祿就往村長家跑。村長正蹲在院子的茅廁里,這是村長的老習(xí)慣,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茅廁,都十多年了。兩人一里一外,一個站著,一個蹲著。馬有祿遞進(jìn)去一支煙,兩人點著了就隔著茅廁門說話。

“娃他娘回娘家有個把星期了,你看咋辦?”

“咋辦,媳婦是用來打的嗎?嚇唬一下就行了,看你,越大越把自己能的?!?/p>

“那么多年我都是嚇唬一下,哪次真動了手,個日的說出來的話會噎死人,我也是一時氣急了,才動的手?!?/p>

“你畢竟不是年輕那會了,說話做事都要過過腦子。村里有多少人眼紅,想著看蓮香的笑話。你倒好,不知道幫襯,還處處扯后腿,對著干。女人一月總有個不舒服的日子,說的話難聽點你就得擔(dān)待。誰幫你燒菜、洗衣、養(yǎng)娃,還那么不知輕重?!?/p>

“可這是大問題,這個問題我實在想不通?!?/p>

“想不通也得想。我一直強調(diào)思想問題不能松,你這是封建觀念在作怪。生兒咋的,不就是個名聲,馬家有那么多叔伯兄弟,祖宗就非稀罕你馬有祿生個男娃傳宗接代?你看看,平時不好好學(xué)習(xí)求上進(jìn),出問題了嘛。”

“那該咋辦?”

“咋辦,還不快去接?!贝彘L笑著說:“你也生了一大堆娃了,即使養(yǎng)不出個男娃,將來見了祖宗也不會怪罪你驢下的。今天再請一天假,家就讓你嫂子去照看著。”

馬有祿想生不了男娃是我的命,命該如此,人總不能違了天命。于是,他一咬牙,鼻子一酸說了聲:“村長,我聽你的?!?/p>

村長“嘿嘿”地笑出聲來。村長的笑帶著很大的吃力,笑聲一緊一緊的,想必在系褲帶子。

農(nóng)忙結(jié)束的時候大地又恢復(fù)了平靜,不再是金色的喧鬧,而是回歸了它的本色,黝黑,深邃。麥子一棵也沒了,只有陽光下不知疲倦的鳥兒還在地頭上忙碌著。莊稼人把它們一把一把地割下來,脫了粒又收了倉,上交給了國家,再經(jīng)過各種渠道輸送到全國各地,就像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變成了一家家飯桌上的糧食。莊稼人不知道“國家”究竟指的是什么,只知道是個范圍,方圓百里或千里;只知道國家是個發(fā)號施令的地方,就在你的頭頂上方,你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著,聽從他的號令,遵守他的法紀(jì)。因為莊稼人知道這是為你好哩!這是他們在千百年勞作中得出的大智慧,他們懂得天、地與人的關(guān)系,在這個關(guān)系中,他們才活得踏實,才求得了生存。

夏天是熱烈的,帶著些火辣辣的嬌蠻氣。到了秋天,雖然有些平和,也少不了秋老虎的任性。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就有了變化,那被一片片田壟所包圍著的小樹林,已斑斑駁駁地生出了不少顏色,那是柿樹、雞爪槭、烏桕、黃櫨、五角楓、火炬漆的葉片。有小樹林的地方就有村莊,九月天里,就都泛了黃,黃得透綠、透紅,卻濃淡深淺,五彩斑斕地透著不純。到了十月,經(jīng)秋霜一打,仿佛是起了一種奮不顧身的精氣神,竟呼啦啦地,掙脫出一片紅來。如果站在兩邊的嶺子上向下俯瞰,那裹挾在林子里的村莊就隱隱地露出些黑檐角和白粉墻,這就是凹槽村,茅草里有雞,樹冠上有鳥,村民們隨著它們的聒噪聲開始了一天的生活,也在這聲響里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除了婚喪嫁娶,多數(shù)的時候則是平靜,是柴米油鹽的煩惱和迎來送往的世俗。日子安穩(wěn),可人卻有了份心思,人這一生總會有無數(shù)的心思,了卻一樣又一樣,總是滔滔不絕地冒出來,纏著你,折騰你。邸家寶也有他的小心思,自打媳婦黃秋菊去了落坪鎮(zhèn),除了短短幾次,他已有些日子沒見到她了。他沒經(jīng)歷過愛情,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個啥玩意兒。在他心里,這東西只屬于年輕人,但他實在不明白自己這是咋了,每分別一次就要一次次地想得重,想得慌。邸家寶不怨自己,他甚至是有些享受,有些陶醉的。他當(dāng)然不知道什么叫陶醉,只覺這風(fēng)頭漸硬的日子,倒有了春風(fēng)撲面的感覺,“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他邸家寶心里想的是衣裳,是花,是容。

邸家寶心里鬧騰得慌已有一段日子了,這樣的鬧騰雖然享受,卻說不出地讓他有了種莫名的羞恥感。他怕被人看穿了心思,最怕黃秋菊洞曉他的秘密,所以他賭氣似地抑制著自己不去想她,一個大老爺們,倒有了年輕人的扭捏和作態(tài)。這樣的心思雖然有一點說不明,道不清的來路,可他瞞不過自己。這時候正好太陽升起,照得門前亮晃晃地生了輝,邸家寶就把邸柱子的被子拿出來曬了,把他抱出來,坐在門前的太陽地里喂早飯。

馬家嬸子一早喂完雞出了門,在村道上走,大上午的天氣又好,村民們都在忙,村子里反倒空蕩了,連個扯閑話的人都沒。馬家嬸子繞了一圈,繞到了邸家寶門前,聽見里面孩子哭,馬家嬸子就在外面喊:“邸家寶”,沒等邸家寶開門,馬家嬸子已進(jìn)了門,從邸家寶手里接過了邸柱子,把他抱在懷里問:“這娃咋了?”老遠(yuǎn)就聽見哭。”邸家寶回答說:“也不知咋地,早上還好好的,喂完飯就一個勁地哭。”馬家嬸子伸手摸了摸邸柱子額頭說有點燙,怕是發(fā)燒了,快去醫(yī)療室看看。邸家寶“嗯”了一聲,二人抱著邸柱子就來到了村里的合作醫(yī)療室。

赤腳醫(yī)生周瑞芳正在刷鹽水瓶,周瑞芳是個大姑娘,刷瓶子的姿勢很好看,刷完還對著太陽光照照。周瑞芳給邸柱子量了體溫,說發(fā)燒了,三十八度五。等邸家寶和馬家嬸子拿著藥,離開合作醫(yī)療室,周瑞芳就去洗手,正洗著,一個年輕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jìn)來,是村長馬有才的兒子馬鳴。馬鳴進(jìn)來就坐在周瑞芳的位子上,翹著二郎腿說鄰村晚上放電影,是張瑜,郭凱敏演的?小街?。還說這本電影大城市早就放了,看得人很多,今天可能是本年度最后一場,想約她晚上一起去看。周瑞芳不喜歡馬鳴,嫌他仗著父親是村長,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牟粍?wù)正業(yè)。就說晚上要出診,沒空去。馬鳴還想爭取,見周瑞芳已放下臉來,就悻悻地走出門去??粗R鳴失落的背影,周瑞芳抿著嘴露出了一絲笑,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對好看的酒窩。一個女孩兒家有人追總是好事情,周瑞芳還是蠻高興的,轉(zhuǎn)而一想,反倒有些寥落了,事實上。她也有她的心事。

馬家嬸子把邸家寶父子送到家就回去和馬壯商量,要去換黃秋菊回來。同意后,就收拾了行李,直接去了洛坪鎮(zhèn)。

周瑞芳的心事是她中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說是心事,其實兩人連話也沒說過。那年月,學(xué)校里男女同學(xué)一般都不說話,誰說就會受到排擠。周瑞芳除了喜歡看他走路的樣子,就是佩服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他們畢業(yè)那年已恢復(fù)了高考,他考上了,而自己只差幾分卻落了榜,畢業(yè)那天她的心是酸楚的,走出校門的那一刻回頭再看,卻發(fā)現(xiàn)有兩道目光也在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自己,是他的眼睛。周瑞芳一下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把持不住,流著淚不顧身邊同學(xué)的叫喚,就一路往回跑。回村的第二年她就做了赤腳醫(yī)生。周瑞芳想過復(fù)習(xí)再考,可學(xué)習(xí)醫(yī)療知識也得花費不少的時間精力,這一來二去就懶了,松懈了,就拖了下來。透過醫(yī)療室大門,上午的陽光出奇地有著份安靜感,周瑞芳正看得出神,她的好姐妹二妞和紅云就手挽著手走進(jìn)來,邀她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周瑞芳說剛回了馬鳴,和馬鳴說晚上要出診,見到了怕不太好。二妞說管他呢,病也有個好的時候。周瑞芳想了一下就笑出聲來,用手指點了下她的額頭說:“你這鬼丫頭?!?/p>

凹槽村出去十里有柿林村,一條路從兩邊嶺子的豁口處到了柿林村地界,兩座嶺就有了頹勢,塌下去許多,也平和了許多;而路卻迤邐散開,向外伸去,上通洛坪鎮(zhèn),左右連接著十里八鄉(xiāng),便成了一塊敞亮之地。柿林村人家齊整,電影隊每次下鄉(xiāng),幾乎都要到這里。說是電影隊,其實也就是兩三個放映員,從縣城出發(fā),走幾小時路程到了村里,晚七點開始,先播新聞簡報,再放兩部電影,大約三小時后,就收了銀幕架子和放映機,一起裝車返回,到縣文化館大概在十二點左右,如果村道難走或遇到較遠(yuǎn)的村莊要到第二天凌晨?!翱梢哉f,我每年看到的月亮遠(yuǎn)比太陽還多!”放映員調(diào)侃著說。放映隊每去一村都要提前通知,如果來本村,村長就會敲敲廣播喇叭,“喂”地一聲,通知了電影隊要來的時間,全村就有了股按捺不住的喜慶氣。如果去附近村子,有消息靈通者便會逢人就講哪天哪村,就會有不少人相約而去,這些人大多都是些年輕人。電影隊一進(jìn)村,村民們就興高采烈地四處說:“電影隊來了,電影隊來了。”就早早地搬了凳子,吃過晚飯,來到放映現(xiàn)場。外村人路遠(yuǎn)來得晚,都站在人堆外,三五一群,正面反面地遠(yuǎn)遠(yuǎn)看著。

周瑞芳和二妞、紅云也沒往里鉆,三人坐在兩輛自行車的車架上。雖然白天陽光還暖和,到了晚上風(fēng)直往脖子里灌,就抄著手,把脖子縮進(jìn)衣領(lǐng)里去。電影很好看,雖然銀幕被風(fēng)吹起了一層層的浪,三人仍舍不得離開,堅持著看完了?;丶衣飞现苋鸱嫉淖孕熊図训綁K石頭上,掙斷了鏈子,三個人停了車在路邊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有四五輛自行車從后面過來,是馬鳴和他身邊的那幾個。馬鳴吹了聲口哨停下來,看清是周瑞芳,就笑著下了車,湊上前來說鏈子斷了沒法修,讓周瑞芳坐自己的車,二妞、紅云坐一輛,周瑞芳那輛斷了鏈子的車,讓身邊的人騎一輛帶一輛。二妞見周瑞芳猶豫了,就走過去坐在馬鳴的車后座上,拍拍車架子說:“快走啊。”馬鳴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一腳踩下去,把二妞的身子蹬得向前一沖,一把抓住了他的腰。二妞從沒和男人這么親近過,一路過來倒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催人遐想的神秘之旅,又像是發(fā)人凝神的幽靜纏綿,回到家,她也有她的心事了。

第二天中午不到黃秋菊已回了家。進(jìn)門就問邸柱子情況,邸家寶低著腦袋,甕聲甕氣地說好多了,正睡著哩。說完轉(zhuǎn)身就到灶臺上生火,也不看她一眼。黃秋菊是過來人,心里明白,就跟了過去,從手里奪下柴火,笑著說:“他爸,這兩天照顧柱子辛苦了,你先歇著,飯菜馬上就好?!臂〖覍氝@下高興了,心里唱起了歌,坐在炕沿上看著黃秋菊忙碌,不一會兒灶臺就飄起了香氣。吃完飯,二人關(guān)上門就倒在了炕上。小別勝新婚,邸家寶這次特別用勁,把黃秋菊弄得氣喘吁吁,抓著胳膊就“他爸,他爸”地叫,完了長長地吐出口氣來,用手敲著邸家寶的胸口說:“他爸,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有男兒氣了?!?/p>

整個下午邸家寶都相當(dāng)?shù)臐M意,坐在屋里,一會兒看著黃秋菊,一會兒看著邸柱子,感覺這日子過得響亮,問問自己,還真沒啥鬧心的。吃過晚飯,黃秋菊說要和馬壯對賬,夾著個包裹就出門了。黃秋菊沒讓邸家寶同去,無非是因為邸柱子感冒剛好,怕吹了風(fēng)又要發(fā)燒,讓他在家看著邸柱子??邵〖覍毜男睦飬s七上八下地開了鍋,總覺不是個滋味。

黃秋菊走后,邸家寶在家里這兒坐坐,那兒站站,靠在炕頭上,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到了十二點左右,聽見外面腳步響,就熄了燈,面朝里裝睡著了。第二天天一亮黃秋菊就準(zhǔn)備了早飯,到養(yǎng)雞場去了。

黃秋菊出門的那一刻,邸家寶其實已醒了,他不想讓黃秋菊知道自己醒了,等她出了門,邸家寶就從炕上起來,吃過飯,邸柱子還在睡,邸家寶打開門,在房間里收拾,門外已有了陽光,亮晃晃地,這一早上太陽照得好好的,兩個時辰后,卻陡然變了臉,刮起一股冷風(fēng)來,到了晌午,風(fēng)頭越刮越勁,隨后就是一場雨,落在門前和窗臺上,不一會兒就濺起一片雨霧,已望不見遠(yuǎn)處的嶺子了。邸家寶想去養(yǎng)雞場送傘,心里想著可人卻老大不樂意:凍死活該,誰讓大老遠(yuǎn)回來也不好好在家歇一天。邸家寶想著,檐口的雨滴已密密地連成了串,有一種催人急又惱人煩的無奈。邸家寶在心里斗爭了一會就下了決心,畢竟是自己媳婦,淋壞凍壞了還不得自己著急,就罵了句:“這日的鬼天氣?!睅е路蛡愠隽碎T,走到巷子的拐角口,看見馬壯撐了把傘和黃秋菊說著什么走過來。邸家寶想躲已躲不開了,只好堆下笑來,迎過去。馬壯說家里只有一把傘,自己正好要到外村去辦事,就順路把黃秋菊送過來。邸家寶“嗯,嗯”了幾聲,接了黃秋菊回家就甩起了臉子,黃秋菊大概是餓了,也沒在意,只問飯做好沒,說吃了晌午飯還要去養(yǎng)雞場。

養(yǎng)雞場這幾天大概是遭了“雞瘟”,死了好幾只,這“雞瘟”一死一大片,可不是鬧著玩的。馬壯中午就是去鄰村請獸醫(yī)的,黃秋菊不告訴邸家寶是怕他著急,所以吃了飯就急急地趕到養(yǎng)雞場。到了那里馬壯已請了獸醫(yī)在檢查了,獸醫(yī)看完后說還好,死的那幾只和今年的天氣偏暖有關(guān),建議多開開窗子通通風(fēng)。二人聽了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到了下午三點,黃秋菊想得給邸家寶父子做飯了,就跟馬壯告了個假,回來先收拾好飯菜,盛出兩碗放在籃子里,對邸家寶說了聲給馬壯大哥送過去,出了門。等黃秋菊回來,進(jìn)門就看見邸家寶蹲在檐下的泥地上,也不管雨花打濕了身子,就那樣悶頭抽著煙。黃秋菊把他拉起來,問這是咋啦?邸家寶不回答,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黃秋菊跟過去,細(xì)聲地問:“他爸,你這到底是咋了,難道有什么心事?”邸家寶說:“我能有啥心事?!秉S秋菊說:“都累一天了,趕緊吃飯。”邸家寶沒好氣地說:“累了?那你是自找的。”黃秋菊詫異地看著邸家寶說:“他爸,你這說的是啥話?”邸家寶回答:“人話?!秉S秋菊有些生氣了,正要提高嗓門,可轉(zhuǎn)念一想就都明白了,就把邸家寶拉到桌前,把他按在凳子上說:“還當(dāng)養(yǎng)雞場出了雞瘟,怕你急沒敢告訴你,剛晌午馬壯大哥是去鄰村請獸醫(yī),幸好不是。馬家嬸子不在家,一個大男人要對付養(yǎng)雞場和兩個娃,我怕他又胡亂做一頓虧待了娃,畢竟搭伙做生意,又是親戚,總要想幫照顧著點。再說了,馬家嬸子待咱也不薄啊?!臂〖覍毬犃艘粫r也沒法回答,就悶聲不響地吃了飯,洗洗上了炕。但他總有股說不出來的怨氣,窩在心里趕也趕不走,放也放不下。

馬鳴這幾天也不順氣,按說自己是村長的兒子,村里那么多大姑娘都上趕著往自己身邊湊,可就是這個周瑞芳從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無奈自己又沒法割舍,真的有些放不下。這樣想來想去實在熬得慌,也不顧這天涼下雨的,就往合作醫(yī)療室趕。到了醫(yī)療室,二妞也在,正在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周瑞芳說著話。馬鳴進(jìn)門和二妞打了個招呼,也不知該和周瑞芳說些什么,在那里坐了一會就告辭了往外走,走出去沒多少路,聽見二妞在身后叫,馬鳴轉(zhuǎn)過身站在那里等二妞過來了,就一起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村口,村頭的烏桕和柿子樹已開始落葉,紅紅的葉子飄下來,飄在村前的溪澗里,打一個漩渦又飄向了遠(yuǎn)處,遠(yuǎn)處嶺子腳下已彌漫開了氤氳的霧氣,變幻流動,像云一般無常。馬鳴和二妞都不管這些,他們有很多話要說。

“周瑞芳到底是咋想的?”

“她不喜歡你?!?/p>

“為啥?”

“嫌你不務(wù)正業(yè)?!?/p>

“你和她說我改還不行嗎?”

“她心里有人哩。”

“誰?”

“她中學(xué)同學(xué)?!?/p>

馬鳴一下就低了頭,望著澗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二妞是個大膽直接的姑娘,看他這樣心里難受,就咬咬牙,鼓起勇氣沖著他大聲喊:“除了周瑞芳有的是好姑娘,你個傻瓜,有我,有我呢!”說完,扭頭就往村里跑,掉了傘也不知道去撿。二妞回家就病了,躺在床上發(fā)起了燒。

馬鳴被二妞一表白,心里倒著實沒了底,別看他平時有些吊兒郎當(dāng)?shù)?,其實也沒干啥,身邊除了幾個無所事事的人,整天跟著村長兒子的屁股后面東游西蕩的,除了不愛答理他的周瑞芳,他真沒想過別的姑娘,如果這還稱得上是愛情的話?,F(xiàn)在好了,被二妞一表白,這個皮膚有些黝黑的火辣姑娘就一下子立體起來,顯得清晰了,具體了,周瑞芳的影子倒相對的黯淡了,模糊了。馬鳴是有些怪自己的,他生怕周瑞芳從他的心里消失,他要忠于自己的愛情,那自以為是非常偉大的愛情。可現(xiàn)在他已無法抑制地會想到二妞。

馬鳴有些郁悶了,無聊得很,也煩人得很,他今天不想和兄弟們在一起,獨自逛著逛著,就來到了二叔馬有業(yè)家。馬有業(yè)在馬鳴心里可是個人尖兒,除了會計,農(nóng)活的手藝也好,又有文化,在馬鳴看來一點也不比自己父親差,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二叔和自己親。馬鳴也不知道來干什么?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他就會不自覺地來找二叔。坐在二叔的面前,他的神情是失落的,在失落中又隱隱地露出些興奮,所以也是坐立不安,手足無措的。

馬有業(yè)一看心里就有了底,就問:“咋啦,和周瑞芳鬧別扭了?”馬鳴的事馬有業(yè)都知道,馬鳴什么都和他說。

可這次他不想說了,就搖了搖頭說:“不為這事?!?/p>

馬有業(yè)看馬鳴這次有些特別,想開口問,又咽了回去。

馬鳴坐了一會覺得心里憋得慌,就辭別了二叔。

望著馬鳴的背影,馬有業(yè)反倒又不明白了,他也有個兒子,他兒子可是個帥小伙,在部隊當(dāng)兵。他知道人都有長大的一天,都得靠自己。

馬鳴在村里逛,他又逛到了醫(yī)療室的門口,望著周瑞芳的影子,他第一次邁不開腿了,總覺著有些無聊,呆呆地站了一會,就轉(zhuǎn)身向村外走,雨大了,“呯呯”地在地里砸出一個個小圓點兒,風(fēng)也緊了,吹得樹葉直搖晃,可他一點也不覺冷。

邸家寶現(xiàn)在是過得幸福的,人好日子過多了,上帝就會變著法兒地消遣他,所以他必須站穩(wěn)腳跟。黃昏時分黃秋菊從養(yǎng)雞場回來,她今天心情好,就多燒了兩個菜。

黃秋菊把菜端上桌已是掌燈時分,喂過邸柱子,她給邸家寶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上一杯,她說:“鄰村那獸醫(yī)果然神,來過兩次雞就再沒死過。”

“幸好不是雞瘟。”

“明天再看一天,如果沒事,后天我打算去洛坪,把馬家嬸子換回來。馬壯哥養(yǎng)雞場和兩個娃兩頭顧,一個人管不過來?!?/p>

邸家寶聽了這話心里有點舍不得,可不知咋的,卻有了一種輕松感,人一輕松鎖著的眉頭就舒展了,就落地生了根。

二妞這一病病得可不輕,在床上昏睡了兩天,等她清醒了,聽見村里鬧哄哄的吵。廣播喇叭里都是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用村長的話來說,就是包產(chǎn)到戶,包產(chǎn)到組:國家給你地,你自己去生產(chǎn),生產(chǎn)的所得大部分留給自己,小部分上繳國家,這樣一方面可以增加國家的經(jīng)濟(jì)收入,另一方面可以提高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說穿了,就是建立在公有制基礎(chǔ)上的自負(fù)盈虧。發(fā)包方按照“效率為主,兼顧公平”的原則分包土地。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村委當(dāng)然不能閑著。村長用手悄悄桌面:“好啦,我們繼續(xù)研究一下包產(chǎn)到戶的問題。總的方案都已敲定了,最大的難點是亂石灘那塊地該給哪幾家,又有誰家愿意接收?梁山一百零八將還要排個座次,分個先后呢,這事總有占便宜的,也有吃虧的。請大家出出主意,踴躍發(fā)言?!贝彘L這話說得太羅嗦,其實就是一句話,亂石灘那塊地該怎么分。莊稼人一接觸到地就是天大的事,搞不好連村長家的鍋臺都會被人砸。村委現(xiàn)在除了有村長馬有才、會計馬有業(yè)、村婦女主任李蓮香,還有一位姓王的副書記,姓許的副主任;村主任馬敬騰和副村長馬紅民管的是回民村,只是列席一下會議,漢人這邊的事從來不參與。所以馬敬騰和馬紅民呷一口水看看窗外,悠閑得很。

其實凹槽村委是分成兩派的,以漢人為一派,回民為一派,如果牽涉到上下兩個聚居點的利益,也就是漢人和回民之間的利益,兩派就會斗得很兇,事情鬧大了,連出人命的事都會有;如果是漢人這邊的問題,那么又會分成兩派,以馬家叔伯兄弟為一派,王副書記和許副主任為另一派,雙方都各有各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和村民的支持,雖然表面和氣,其實誰也看不慣誰,不服氣誰。遇到實質(zhì)性的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相互搗蛋,做小動作。按馬家這派的意思,把亂石灘和別的地一起打包,以家庭人數(shù)按大小分配??赏?、許卻認(rèn)為這樣不公平,應(yīng)該按雙方家庭的比例分配,也就是馬家這邊戶籍多,戶籍多好地也就分得多,應(yīng)該多分配一些。兩邊都有來自兩邊村民的壓力,都不好辦。

也許是村長的開場白太過圓滑了,該發(fā)言的兩派都暫時沉默,以免過早的暴露實力,給對方抓了把柄。

村長表面不急可心里確實在急得慌,這事什么分量他心里最清楚,何況是換政策的當(dāng)口,換政策就意味著換人,所以他這次是做好了準(zhǔn)備,萬不得已自己一方哪怕吃些虧也要把這事辦好嘍。村長轉(zhuǎn)向王副書記和許副主任,讓他們先說說。村長的意思是表示尊重,可兩人會錯了意,心想,這老滑頭又給我們下套。他們當(dāng)然也知道其中的玄機,本來就看不順眼,巴望著他馬有才早點下臺,現(xiàn)在一聽心里就更窩火了。別看王副書記表面上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可他心機重,比較沉得住氣,就在那兒玩著他的煙袋鍋,裝沒聽見。許副主任是個火爆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炮,也不分場合、地點,有時候還真讓村長下不來臺,說實話村長還真有點怵他,心里總抱怨自己這邊少了這樣的人物。

許副主任開口就說村長這是?;^,既然馬有業(yè)是會計,土地測量和家庭人口他最清楚了,應(yīng)該讓他先說。

馬有業(yè)正要反擊,村長就轉(zhuǎn)過頭來說:“這個提議不錯,還是馬會計先說?!?/p>

馬有業(yè)一下摸不著村長脈搏,就站起來,把他們這邊的想法說了一遍。

話音剛落,許副主任立馬就反對,說這個方法沒顧及到所有村民的利益。

馬有業(yè)說:“按土地的大小,人頭的多少,這是最合理的方法了,也符合中央文件精神,這樣的分法不僅合理也合法?!?/p>

馬有業(yè)滔滔不絕地說了不少,說得許副主任插不上嘴,氣哼哼地瞪著他。

王副書記開口了,他先清了清嗓子,說這事表面看著比較公平,實則村里的好地都讓馬家這方占了。他從歷次以來的分配開始說起,得出的結(jié)論是最后占便宜的都是馬家一方。村委不能假借平均之口,行不公平之實。最后他說:“絕對的平均主義既不符合規(guī)律,又違背了中央‘效率為主,兼顧公平'的文件精神?!?/p>

李蓮香平時對許副主任倒還好,她最看不慣的就是王副書記。不等馬有業(yè)回答,就說:“按你這么說不公平反倒是對了?”

王副書記說:“你不能歪曲我的意思,我說的是沒有絕對的公平,要整體的看問題?!?/p>

李蓮香回答:“整體就是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

王副書記說:“代表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也要代表一部分村民的利益?!?/p>

王副書記在部隊參過軍,理論水平高。把李蓮香說得接不上話,只能沒好氣地反問:“什么是一部分村民的利益?”

王副書記也把自己這邊的想法說了一遍。

問題既然已經(jīng)攤開,接下來的爭論就過了火力偵察期,沒必要再藏藏掖掖,而是短兵相接了。

李蓮香:“一部分重要還是大多數(shù)重要?”

王副書記:“都重要?!?/p>

馬有業(yè):“話不能這么說?!?/p>

許副主任:“咋不能這么說?”

馬有業(yè):“這是不講道理?!?/p>

許副主任:“你說的那些就是理了?”

這么多年的村長當(dāng)下來馬有才掌控會議的能力還是有的。他擺擺手說:“都別扯太遠(yuǎn)了,還是商量一下具體細(xì)節(jié)?!?/p>

王副書記:“先定大方向,思想工作統(tǒng)一了再談細(xì)節(jié)?!?/p>

村長:“要盡量顧及全體村民的利益。”

徐副主任:“還是一句話,不能光考慮你馬家的利益?!?/p>

馬有業(yè):“村長說的是全體村民的利益。”

許副主任:“什么時候代表過全體村民的利益?”

馬有業(yè):“你這是蠻不講理?!?/p>

許副主任:“你有理?”

村長想再談下去也很難有具體結(jié)果,只好先擱一擱再說:“好吧,關(guān)于亂石灘的分配方案今天就到這里,大家回去再考慮考慮,多顧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散會!”

馬有業(yè)傾聽著王、許和馬敬騰、馬紅民遠(yuǎn)去的聲音,就問村長:“你看這事……”

村長換了種口吻說:“有業(yè),有些事要會變通,具體事情具體對待嘛。”

馬有業(yè)和李蓮香這下都明白了。馬有業(yè)回家一直在想,最后,想到了馬壯和邸家寶。村里給了他們這么大好處,也該做出些犧牲了。

第二天一早馬有業(yè)就去找他倆,先去了馬壯的養(yǎng)雞場,馬壯和馬家嬸子都在,馬壯拿出了一籃子雞蛋,說:“馬會計,你也難得來一次,拿回家給媳婦吃?!瘪R有業(yè)擺了擺手說:“馬壯大哥,不客氣?!眱扇俗潞螅R有業(yè)就把來意婉轉(zhuǎn)地說明了,見馬壯和馬家嬸子都鐵青了臉,馬有業(yè)說:“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過陣子村里要承包山林和水塘,這事你們做出的犧牲不小,大家都看見的,村里一定會考慮,不會有人反對?!瘪R壯心想,自己本就有別的打算,現(xiàn)在開了養(yǎng)雞場,那么多人眼睛都盯著呢,也不顧馬家嬸子拉衣袖,就點頭答應(yīng)了下來。送走馬有業(yè)后,馬家嬸子跳起來就罵:“做會計的沒個好東西,瞧這狗日的,一肚子壞水?!?/p>

馬有業(yè)原以為馬壯比較難對付,邸家寶這邊問題不大,沒想到邸家寶一聽這話,連連擺手,說地的事沒商量,自己媳婦開養(yǎng)雞場也是自負(fù)盈虧,每年也上交村里利潤。邸家寶一直有個心結(jié),本來村里有那么多好地是自己家的,現(xiàn)在分地了,把亂石灘給自己,萬萬不能接受。

馬有業(yè)在邸家寶那碰了一鼻子灰,心里非常懊惱,走到家門前的巷子口不小心和一個人撞在一起,差點把自己撞倒了,他扶住墻開口要罵,一看是二妞,馬有業(yè)沒好氣地說:“二妞,你個死丫頭,丟魂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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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槽(錢塘劉軍)的評論 (共 10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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