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天鵝(threedaughtersofchina)(68)
(承上)
to my grandmother and my father who did not live to see this book---jungchang
jungchang作品 歸田園居翻譯
黃昏的時候,我們到達了那個沒有燈亮兒的村莊。這里沒有電,燈油太貴了,不能浪費,除非完全黑下來,才可以點燈。村民站在門旁,張著嘴,愣珂珂地盯著我們看。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是表示對我們感興趣,還是表示對我們漠不關心。像這樣的盯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剛開始敞開國門時,很多外國人都遇到過。確實是這樣,對于農民來說,我們就像外國人---而且,他們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樣。
村里為我們準備了一處住所,房子是由木材和泥土建成的,里面有兩個大房間---一間給四個男孩住,一間給四個女孩住。一條走廊通向村子的門廳,門廳里有一個用磚壘成的爐灶,爐灶供我們做飯用。
當我爬上那塊硬木板上的時候,我感覺非常累,硬木板就是我和我姐姐要一起分享的床。一些孩子追在我們后面,弄出很興奮地聲音來。現在,他們開始拍打我們的門,但是,當我們把門打開的時候,他們會蹦蹦跳跳的跑開,呆一會,他們又重新出現,再一次急促地敲門。他們從我們的窗戶向屋里窺視,發(fā)出很奇怪的聲音,窗戶僅僅是墻上的一個方形孔洞,沒有窗扉,。開始的時候,我們朝他們微笑,邀請他們進屋,我們的善意卻沒有收到他們的回應。我們急著想洗一洗。我們把一件舊襯衫釘在窗框上做窗簾,我們開始將我們的毛巾浸到我們浴盆冰冷的水里。當這些孩子不斷地掀開“窗簾”發(fā)出咯咯的笑聲的時候,我努力不去理會他們,在清洗的時候,我們只得將洗澡時才用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們小組的一個男孩子充當我們的領導,擔當起與村民聯絡的工作。我們得花上幾天時間,他告訴我們,得把我們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例如水,煤油,劈柴備齊,然后,我們才能開始下地干活。
在寧南,每件事情都是人工去做的,這是一種持續(xù)了至少2000年的做事方法。這里沒有機械,也沒有耕作用的牲口。農民太缺少糧食了,他們養(yǎng)不起任何馬或驢。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村民把一個圓的泥做的槽子添滿了水,以供我們使用。第二天,我們才意識到,每一滴水都是那么地珍貴。為了弄到水,我們得肩上擔著扁擔,挑著一雙木桶,爬行上坡的狹窄小道三十分鐘才能走到水井旁。兩只木桶裝滿水的時候有九十磅重,木桶空著的時候,我的肩膀都疼得要命。當男孩們宣布,擔水是他們的活兒的時候,我感到了極大的寬慰。
他們也做飯,因為我們四個女孩當中有三個,包括我,平生都未做過飯。現在,我開始學習做飯,但是,經常出錯。糧食都是未去殼兒的,所以,我們得把糧食放在一個石臼里,揮動一個很沉的碾椎打糧食,糧食和谷殼的混合物被倒進一個很淺的竹籃子里,用兩只胳臂有規(guī)律的搖動竹籃,這樣,輕的谷殼就聚攏到最上面,谷殼就可以被蒯出去了,而把大米留在了里面。僅僅幾分鐘過后,我的胳膊就酸得難以忍受,不一會的功夫,我的胳膊就抖得那么厲害,以至于我都端不起那個籃子了。每一頓飯都是一場筋疲力竭的戰(zhàn)斗。
然后,我們還得采集燃料。我們得到森林保護規(guī)定指定的可以砍柴的樹林去砍柴,到那里要花上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只被允許砍小的樹枝,所以,我們得爬上較矮的松樹,猛力揮動砍刀砍樹杈。木棍被捆起來背在背上。我是我們小組里年紀最小的,所以,我只背一笆簍松針,回家又要上山下山地走兩個小時的路程。我是那么地累,以至于,當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背簍至少重140磅。當我把笆簍放在秤上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笆簍僅有五磅重。這些松針用不了多會兒就能被燒完,燒開一鍋水甚至都不夠用。
在最初幾次出去采集燃料的旅途中,有一次,我從樹上下來的時候,我把褲子屁股那塊撕壞了。我太窘迫了,就藏在樹林里,我最后一個從樹林里出來,這樣,就沒有人走在我后面,看見我了。男孩子,他們都是完美的紳士,總是堅持,我應該走在前面,這樣,他們就不會走得太快把我拉下了。我只得重復好多次說,我樂意走在最后,不僅僅是因為客套。
即使是上廁所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上廁所得從一個又陡又滑的坡子爬下來,爬到一個深坑邊上,深坑挨著羊圈。人們總是或者把他們的頭,或者把他們的屁股對著山羊,山羊特別愛頂進犯者。我特別神經,有那么幾天,我的腸子都不能蠕動了。一旦走出羊圈,爬上坡子則又是一場戰(zhàn)斗。每次回來的時候,我的身上某些部位就會添一些新的青塊。
在我們第一天和農民一起干活的時候,分配給我的活是把羊糞和從廁所里掏出的大糞背到山上的小塊田地上,小塊田地是通過燒荒---燒樹叢和荒草開墾出來的?,F在,田地上蓋著一層草木灰和羊糞、大糞,這是為了春耕在給土壤施肥,春耕也是由人工來干的。
我把沉重的笆簍背在背上,靠四肢奮力地爬坡。糞相當干燥,但是,仍然有一些糞浸透我的棉上衣,浸透我的內衣,---浸到我的背脊上。糞還從笆簍的頂部滾下來,侵入到我的頭發(fā)里。當我們最終到達田里的時候,我看見女性農民熟練地卸載,她們向一側彎腰,再傾斜笆簍將里面的糞倒出來。但是我卻不能把我的倒出來。因為急著要給自己的后背卸載,我試圖把笆簍從身上卸下來。我把右臂從笆簍的背帶中退出來,突然,笆簍猛然向左側傾斜,我的左肩也跟著傾斜,我倒在地上,躺進糞里。過了一會兒,我的一個朋友也像這樣扭了她的膝蓋。我只是稍稍地抻了腰。
艱苦是“思想改造”的一部分內容。從理論上講,艱苦可以把一個人帶到一個離變成一個新人更近的地方,變得更像農民。在文化革命之前,我曾全心全意地贊同這一觀點,我曾經刻意地干累活,目的是要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1966年春天,有一次,我的年級幫助干修路的活兒。女孩被要求干像挑石子這樣的輕松的活,石子是男孩砸石頭砸出來的。我主動請求干男孩的活,結果,因為掄大錘,我的雙臂腫得了不得,我?guī)缀鯍嗖粍幽莻€大錘?,F在,差不多三年之后,我的思想灌輸崩塌了。隨著對盲目崇拜的心理支撐的失去,我發(fā)現我自己憤恨在寧南大山里的艱辛生活,艱辛生活似乎毫無意義。
我一到這里就染上了嚴重的皮疹。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只要我一呆在農村的時候,皮疹就會復發(fā),似乎沒有藥能夠治好這個病,日日夜夜,我都被瘙癢折磨著,我沒法阻止自己去抓癢。在開始我的新生活的三個月內,我生了幾處瘡,一個勁地流膿,我的腿也因為感染腫起來了。我還腹瀉,嘔吐。非??蓯?,在我最需要體力的時候,我卻一直都很虛弱,病怏怏的,公社診所在三十多英里以外的地方。
不久,我就得出結論,我不會有什么機會從寧南去看我父親了。需要一天的艱難步行才能到達最近的完整的公路。即使你趕到了那里,那里卻沒有公共運輸。幾乎沒有什么卡車,并且,我住的地方離米易非常遠,卡車都極端不愿意走這條線路。幸運的是,宣傳隊的那個人,董安,來我們的村子檢查,看看我們是否已經好好地安頓下來了。當他看到我病了,他好心的建議我回成都去治療。他要坐帶我們來寧南的最后一輛卡車回去。在我到達這里二十六天之后,我又要啟程回成都了。
當我離開的時候,我意識到,我還幾乎沒有認識我們村子里的農民。我的唯一的熟人是村子里的會計,他是這里受教育最多的人,他經常來看我們,說一些我們同屬知識分子之類的話。他的家是我唯一進去過的農家,我記憶最深的是他妻子對我懷疑的凝視,他妻子很年輕,但是,因為風吹日曬,臉上卻寫滿了滄桑。她正在清洗血淋淋的豬腸子,她背上背著嬰孩,小孩很安靜。當我和她打招呼的時候,她漠然的看了我一眼,對我的招呼沒做表示。我感覺自己格格不入,感覺自己很笨拙,不一會兒,我就離開了。
在短暫的這些天里,我實際上和村民一起干活,我?guī)缀鯖]有什么多余的能量,不能很好地和他們談話。他們似乎很遙遠,沒有趣味,不可逾越的寧南大山把他們和我隔開了。我知道,我們應該盡力地去拜訪他們,就像我的朋友和我姐姐晚上正在做的那樣,他們的情形比我好多了,但是,我卻很累,一直有病,一直很癢。除此之外,拜訪他們還意味著,我服了,要在那里找到自己最好的生活。潛意識里,我拒絕安頓下來做為一個農民來生活。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拒絕毛澤東分配給我的生活。
當要離開的時間到來的時候,我突然惦念起了寧南非同一般的壯美,當我在這里掙扎著生活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欣賞這里的大山。春天來得很早,在二月里,在松樹的冰掛旁邊,盛開的金色冬茉莉閃著光亮。山谷里的小河構成一個又一個水晶般清澈的水潭,形狀奇幻的巖石點綴在水潭邊緣,多彩的云彩倒映在水面之上,氣宇軒昂的大樹形成華蓋,無名的野花掛在從石縫中彎彎曲曲鉆出的枝條之上。我們在這些天賜的水潭里洗衣服,我們把衣服展開晾在巖石之上,讓明媚的陽光,讓清爽的空氣曬干衣服。然后,我們會躺下來,傾聽在清風里松樹搖動枝條的聲音,我贊嘆對面遠處長滿桃樹的山坡,想象著,再過幾周時間,盛開的桃花將把整個山坡染成粉色。
坐在空卡車的后面,被連續(xù)顛簸四天之后,我到達了成都。途中,我不停地胃痛,拉肚子。我徑直去了附屬于大院的診所,又是打針,又是吃藥,沒多長時間,我的病就治好了。就像食堂一樣,診所也對我家開放。四川革命委員會是分裂的---二流的機構,它沒有組織起有效地管理機制。甚至沒有發(fā)出涉及人們日常生活很多方面的規(guī)定。因此,這個體制盡是漏洞;很多舊的方法在繼續(xù)使用著,人們主要還是自行其是。食堂和診所沒有拒絕為我們服務,所以,我們繼續(xù)享用著服務設施。
除了診所開的西式的注射和藥片的處方之外,我姥姥說,我還需要用中藥。一天,她回到家里,手里拿著一只雞,一些野豌豆的根,和一些中國白芷,這些被認為是非常補(治療)的。她還給我做了一鍋湯,她在湯里撒進了切得很整齊的初春的洋蔥。這些東西在商店里是買不到的,她跛著腳走了好幾英里在一個農村黑市里買到這些東西。
我姥姥自己身體也不好。有時候,我看見她躺在她的床上,對她來說,這種情況極為少見,她總是那么地精力旺盛,以至于,我很少看見她安靜地坐一會兒?,F在,她緊閉雙眼,使勁咬她的嘴唇,這讓我覺得她一定很疼。但是,當我問她身體怎么樣的時候,她就會說,不礙事,她繼續(xù)為我采買中藥,繼續(xù)排隊為我買食品。
不久,我就好多了。因為沒有權力機構命令我返回寧南,我開始計劃一次旅行去看我的父親。但是,這時,一封電報從宜賓拍過來,電報說,我的姑姑俊英病得很重,俊英姑姑一直在照料我最小的兄弟,小方。我想,我應該過去照看他們。
宜賓的俊英姑姑和我父親的其他親戚對我家一直都非常好,盡管有這樣的事實,我父親早就打破了照顧親戚的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tǒng)。按照傳統(tǒng),一個兒子得為他的母親準備一口很厚重的棺材,棺材上得涂很多層漆,得為母親辦一個可觀的---經常會導致財政破產---的葬禮。但是,政府強力地鼓勵火葬---節(jié)約土地---更簡單的葬禮。1958年,當他的母親去世的時候,直到葬禮之后,我父親才被告知,因為,他的家人擔心,他會反對土葬,反對大辦喪事。在我們搬到成都之后,他的家人就很少來拜訪我們了。
然而,當我父親在文化革命中陷入麻煩的時候,他們來看我們了,并給我們提供幫助??∮⒐霉茫l繁地往返在成都和宜賓之間,最終,她帶走小方,親自照料他,這樣,就減輕我姥姥一些負擔,她和我父親最小的妹妹同住一處房子,但是她還是將她住的那部分騰出一半給一個遠房親戚住。遠房親戚已經放棄了他們自己的快要塌了的破房子。
我到的時候,我姑姑正坐在客廳正門前的一張柳條椅子里,客廳充當起居室,客廳很榮光,放著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由很沉的,深色紅木制成。這口棺材,是她自己的,是她唯一地沉醉于其中的東西。一見到我姑姑,我就被嚇壞了,我感到很悲傷。她剛得了一場中風,她的雙腿已經有一半癱瘓了。醫(yī)院是時開時停的,沒有人對醫(yī)院進行維修,醫(yī)療設施都壞了,藥品供應也不穩(wěn)定。醫(yī)院告訴俊英姑姑,他們也不能為她做什么,所以,她只能待在家里。
我姑姑發(fā)現最令她痛苦的是飯后腸子的動靜,她感覺漲得難以忍受,她不能解手,解手非常痛苦。她親戚給她的藥方有時管用,但是,大多數情況下是不管用的。我經常給她按摩肚子,有一次,她感覺要拉,讓我?guī)椭疑踔涟咽种溉M她的屁眼,試圖將糞便掏出來。所有這些辦法只能讓她舒服一小會兒。因此,她不敢吃很多東西。她非常虛弱,她會在客廳的柳條椅子里坐上好幾個小時,望著后花園里的木瓜樹和香蕉樹出神。她從來都不抱怨。僅僅有一次,她輕柔地小聲對我說,“我忒餓了,我多想我能吃---”
沒有人幫助,她也不能走路,即使是坐起來也很費勁。為了避免她起褥瘡,我就會坐在她身邊,這樣,她就能靠在我身上了。她說,我是一個好護士,她說,我一定累了,坐在那兒一定很煩。不管我怎么堅持,她每天只是坐上一小會兒,這樣,我就可以“出去找點樂子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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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老羊:回復@如煙:翻譯作品 謝謝賞讀 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