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尋找年的感覺

2015年2月初,微信里不斷在辯論“放鞭炮還是不放鞭炮”的話題,雙方言辭激烈,振振有詞,都煞有介是地在堅(jiān)持真理。我容量不大的腦子里閃過兩個念頭,一個是,為什么要討論鞭炮,一個是,鞭炮放不放這么大的爭議嗎?
第一個問題很快想出來答案,原來要過年了,2015年春節(jié)似乎近在眼前。小同事們每天早晨都問一個問題:“你買到車票了嗎?幾號的票?”我恍然間也從一堆一堆的郵件中撥出腦子想了一下,原來我也是要買票的,訂票系統(tǒng)中一片灰色,北京出城的人似乎占據(jù)滿所有的通道,每一個出口都嚴(yán)實(shí)得如磐石,沒有留給我一絲縫隙;在我沒有想清楚如何離開北京時,只好去想另一個問題,鞭炮怎么了?
環(huán)衛(wèi)工人說,為了能讓他們過年,不要放鞭炮了,生產(chǎn)煙花的工人說,為了能讓他們過年,多放些鞭炮吧!
站在26層陽臺,看不遠(yuǎn)處中央電視臺明亮的電視塔和朝陽路上閃爍的霓虹,以及腳下有人正把一只一只紅彤彤的燈籠掛上樹枝,心突然空落了許多。不知道北方,雪花是否還在飄揚(yáng),房檐下是否也掛上了喜洋洋的燈籠,門楣上“?!弊直徽吵淼拿婧齼鲈诖箝T上,一只饞嘴的小狗兒舔著福字,鼻尖上頂著一坨孩子抹上去的面疙瘩;遠(yuǎn)處屋頂飄蕩著輕渺的白煙,在白茫茫中天空閃過麻雀執(zhí)著的身影;記憶中,鞭炮是春節(jié),是年,沒有鞭炮,就把年味丟在了風(fēng)里,埋在了雪下。
男孩的口袋里藏著拆開的鞭炮,一個一個的,他們潛伏在松樹林或者路邊的深溝里,等待女孩子或者一只小狗、一只公雞經(jīng)過,丟出去時,竊竊私喜,盼望女孩尖銳的叫聲,小狗受驚后的四蹄騰出雪花,而大公雞必定騰空了翅膀飛出意想不到的高度,主婦高昂的罵聲讓他們趴在雪地里久久不動,然后就是爆發(fā)的笑聲,被女孩擲來的雪球砸在肩頭,奮勇還擊,于是雪地里一片混亂,各個腦門上頂著汗珠兒,脖子里的雪球沒有弄干凈,化在頸間,冒出熱氣;騰出手來,扔幾只鞭炮或者二踢腳,炸得雪花飛騰,紅色的碎屑飄在頭發(fā)上、帽子頂上,落在脖子里的便和著汗水雪水粘在一起,要小朋友互相幫忙捏出來,脖子里留下碎紙屑染出的紅印子,是喜洋洋的味道。
女孩不甘示弱,從家里取來煙花,小蜜蜂、小蝴蝶旋轉(zhuǎn)落下后變成競相爭搶的禮物,長久地存在窗臺或者玩具箱里,這些難得的工藝品攜著淡淡的硫磺的味道和糖紙、小人書一道珍貴地安置在一起,隨著時間埋藏在心靈的某個角落,上面?zhèn)窝b著野草或者仿佛的荒蕪,彌久的歲月間釀出淡淡的清香。是年的味道,也是年的感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幸福和溫暖的紙屑變得這樣不堪,充滿喜慶和幸福的鞭炮成了被批判的角色?是無節(jié)制的使用讓碎屑泛濫得讓人唾棄和壓抑,還是貪婪的榨取讓它們物是人非,摧毀了幸福的感覺。
我想找到年的感覺。
滿街新衣服在打折,一間一間店鋪中各種纖維折疊成方正的板塊或懸掛在櫥窗,兒子在紛紜的衣架中選中一款毛衣,櫥窗中北京正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天空明亮如他燦爛的笑容,服務(wù)員是個20歲的姑娘,在兒子的肩頭撣下一根線頭,白皙的臉上一抹紅暈,她輕聲說,多帥氣!恍然間,他如我。
11歲春節(jié),帶上零花錢,我穿上極少穿的天藍(lán)色棉猴,那個棉猴里里外外有許多的小口袋可以藏下我準(zhǔn)備購置的許多小女孩的秘密,比如一根漂亮的發(fā)夾,一只紅色頭花,一本《格列佛游記》或者《蝴蝶夢》,當(dāng)我奔向一只碩大的彩色玻璃球鎮(zhèn)紙去摸錢時卻摸到一整疊紙片,仔細(xì)看是厚厚的一疊人民幣,百元的,隨意地放在我的口袋,我呆了幾秒鐘,拋下漂亮的珠子一路狂奔,氣喘吁吁地地奔回家。母親正在灶前炸土豆盒、帶魚,我指著衣服口袋說不出一句話。
那個春節(jié)是在一片混亂中度過的,那些錢是父親或者母親瞞著對方放的,我始終不知道是誰的,但因?yàn)槲业木壒首屗麄兝菬熕钠稹:荛L時間他們都不愿意理我,仿佛那些錢是因?yàn)槲疑龅氖露恕?/p>
陰歷23,滿街紅燈籠照耀出悠長胡同的喜慶。一個老男人在賣剪紙窗花兒,閃爍的車燈將男人的臉上涂抹上一層金紅色,渲染得他如同手里舉起的門神,想起幾年前老公貼門神的事兒,春節(jié)臨近,魯西縣城的街角便到處是賣門神、灶王爺?shù)?,老公湊熱鬧也買回兩幅,我詫異在樓內(nèi)貼到哪里,他胸有成竹的將一張貼在抽油煙機(jī)旁,一張直接貼在大門外。初一樓下一位叔叔來串門兒,進(jìn)門兒就問為何將灶王爺趕到門外,老公愣了一會兒,放聲大笑,原來他把灶王爺和門神弄反了,愣是把好吃的灶王爺凍在門外,連味兒都沒讓聞聞。這個笑話講了很多年,從此后也再沒敢讓灶王爺來過,估計(jì)那老爺子也是記了仇的,想想還是鄉(xiāng)間厚道,他好不容易來回城里人家,居然連門都沒讓進(jìn),更別說溫暖的爐灶和香噴噴的食物的味道了。
過年,與豐富的餐桌相較,我更喜歡糖葫蘆,不單單是喜歡吃。北方水果珍貴,冬季只有糖葫蘆極為豐富,紅彤彤果子閃爍在稀薄脆脆的糖衣中,舉在手心,一顆一顆像燈籠的小果子讓心涌滿甜蜜和滿足,吃山楂時黑狗卡利會一直眼巴巴地看著我翕動的嘴巴,分一顆給他,他也咔嚓出一片香甜的聲音,若把山楂核兒抹一顆在卡利鼻子上,它伸著舌頭轉(zhuǎn)著圈去舔,仿佛轉(zhuǎn)圈才能讓舌頭更長般。
小時候我喜歡買胖奶奶的糖葫蘆,她一年四季穿著黑藍(lán)色圍裙,推著一個笨拙的木輪小車,蹣跚著步子,“冰糖葫蘆,奶油冰棍兒。。。。。?!庇崎L綿軟的聲音穿過披著白雪的籬笆和雙層玻璃窗,像糖葫蘆一樣酸甜,勾起沿途房子里小孩子們味蕾的欲望,一個個垂涎欲滴。
她個子不高,住在離我家6公里外的另一個鎮(zhèn)子,每天推著車子走很遠(yuǎn)的砂石路叫賣,渴了喝一個大玻璃瓶子里的水,冬天玻璃瓶子里飄著一層冰碴,她用舌頭頂開了喝下面的冷水,能聽到“刷拉”的響聲兒。我們很奇怪她守著這么好吃的冰棍兒不吃,那些冰棍兒可是她自己的呀,滿滿一箱,連木箱子都散發(fā)出誘人的味道。她笑著搖搖頭繼續(xù)走,木輪車磨著石子的“咯噔、咯噔”聲音傳出很遠(yuǎn)。
鄰居田阿姨每次買完冰棍兒總是嘆息一聲兒,“哎,真是苦命!”我們不知道冰棍為什么被買來就是苦命,啃著田阿姨分給我的冰棍兒,我笑瞇瞇地看著她,希望她不會告訴我母親我又吃了她買的冰棍兒。母親當(dāng)著田阿姨也總是笑瞇瞇的,吃飯時卻出手極快地用一雙筷子做武器直接抽向我寬大的門頭兒,她背后是大衣柜的鏡子,我清楚看到隨著她手起筷落我腦門兒上立刻留下兩道通紅的印子。我含著淚,看母親把菜夾給姐姐弟弟,只要轉(zhuǎn)到我臉上,眼睛立刻凍成無數(shù)冰棱,扎得我生疼。
我還是會偷偷溜到田阿姨家,田阿姨給我梳好辮子,摸著我的臉蛋說,長大了給“波兒”當(dāng)媳婦吧!我笑瞇瞇地連聲答應(yīng),好呀好呀,當(dāng)了波的媳婦是不是田阿姨可以天天給我買奶油冰棍兒吃?田阿姨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點(diǎn)著我的腦門子說,奶油冰棍兒媳婦,阿姨天天給你買!
我和田阿姨的兒子“波”啃著奶油冰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道,阿姨,為什么冰棍苦命呢?田阿姨愣愣地看著我,笑容漸漸凍住了,看著窗上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塑料布說,我說的是賣冰棍的那個奶奶,苦命。
奶油冰棍奶奶的丈夫是反革命,被革委會打死了,她原本是個俄語老師,丟了工作,每天便賣冰棍,據(jù)說他丈夫的家人都在外國,她以前穿著很洋氣的布拉吉,會唱很好聽的一首什么玫瑰的歌兒。她的孩子被下放到偏遠(yuǎn)的草原。她平反后仍然賣冰棍兒,她怕她走了,孩子回來找不到她,便守在這里。其實(shí)她的孩子早就死了,是自殺。田阿姨說。
賣最甜蜜食物的奶奶的命是最苦的,大約只有每天撫摸到甜蜜并將甜蜜散發(fā)出去才能忘記苦難吧。很多年里,看到糖葫蘆便想起推著木車吱呀吱呀行走在砂石路上的矮胖的奶奶,想她若穿上白底紅花的布拉吉唱著“玫瑰”會是什么樣子,腦子里卻只飄過一聲兒悠長的“奶油冰棍兒”。
離開冰天雪地的家鄉(xiāng),我依然喜歡買冰糖葫蘆,北京的,山東的,黑龍江的或者深圳的,卻極少吃,酸甜的果子,舉在手里仿佛握住一串幸福,而幸福從來不是能夠握住的,只能短暫地停留在某個時點(diǎn),某個地點(diǎn),某個片段。就像一個一個“年”,隱藏在春節(jié)背后,只用一個紅色的幸福開頭,中間和尾聲,有淚有痛,有執(zhí)著和勇敢,也有艱辛的努力和奮斗。
傳說中,“年”是兇猛的動物,張牙舞爪地來到人間吞噬生命;現(xiàn)實(shí)中,“年”何嘗不是最殘忍的動物,奪走多情的青春,豐美的肉體和明亮的眼眸,回首間,年無情。
年又分明是最有情的。期待中的成長,日漸的豐盈。2015年情人節(jié),距離“年”還有96個小時,兒子穿上立領(lǐng)新毛衣,灰綠色風(fēng)衣將一個小胖子變得風(fēng)度翩翩,他搭著我的肩膀,說,過年真好!
他沒有放過鞭炮,沒有聽到過奶油兒冰棍的叫賣聲兒,暖氣房間,他喜歡提拉米蘇雪糕和八喜冰激凌,也喜歡剛出爐的抹茶蛋糕,我們一道啃著凍柿子,手磨咖啡將慵懶的濃香沁入心脾,透過窗子,陽光溫馨。電視里《愛情公寓》主題曲起起伏伏,他看著手機(jī)笑得前仰后合,是我在他說說上的留言引來的一片跟從,幽默的、直率的、坦誠的、狡黠的都引用了我那句“別老低頭看那破手機(jī)”的訓(xùn)斥。
他們的生活從來都不缺少笑聲,即使寒假的補(bǔ)課中缺席了同學(xué)聚會,隔著800華里,用70后已看不懂的語言調(diào)侃著彼此。青春的笑容如此的溫暖,像此刻的陽光照耀著我衣角的小花,淡粉色的花兒在他明朗的笑聲中默默開放,如春天。
不,是春天已經(jīng)早于“年”一步來了,驀然回首,年的滋味已在心頭,哦,不止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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