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記
一
我喜歡聽火車在鐵軌上疾駛時發(fā)出的聲響,“哐嘡嘡---哐嘡嘡”空曠遼遠(yuǎn),仿佛隔著漫長的一個世紀(jì)傳過來的聲音,這有節(jié)奏的聲音在我平靜的心湖上蕩起一圈圈微小而又均勻的漣漪,讓我在這喧嘩的車廂里也能保持著一份內(nèi)心的寧靜。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現(xiàn)在是正午,我把整張臉都印在了車窗上。我看見鐵路旁的楊樹整齊劃一地向后倒去,一棵接著一棵,一排連著一排,永無休止且不可逆轉(zhuǎn)地向后倒著,沒有一絲的掙扎和反抗。
“走,出去抽根煙去!”坐在對面的大鵬用手碰了我一下?!盎疖嚨盟狞c(diǎn)多才到站呢。”
“你去吧,我先不抽了?!蔽铱粗簌i細(xì)長的臉上那雙細(xì)長的眼睛。大鵬是這次和我一起出來打工的哥們,二十七歲,因為從小沒媽,所以脾氣不好,但對我卻情同手足。
“那我去了。”大鵬站起身來,從過道里密密麻麻的乘客中間向車廂連接處的吸煙處擠過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叫辛常平,父母給我取這個名字也許是希望我的一生能夠平平安安的意思吧?但現(xiàn)在看來,說是一生平平淡淡卻更合適了。我高中已經(jīng)畢業(yè)四年了,曾經(jīng)美好的夢想都已經(jīng)隨著高考的結(jié)束破碎了。作為一名農(nóng)村青年,我的父母是最普通的農(nóng)民,沒有錢更沒有勢力,所以在這個社會中能夠改變我人生境況的通道幾乎都被堵死了,只剩下了考學(xué)這條唯一可走的路。我雖然平時學(xué)習(xí)刻苦,成績也還是不錯,但還是以三分之差沒有被大學(xué)錄取。讀自費(fèi)大學(xué)對于我的家庭條件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本來也想過重讀一年再考,但思前想后最后還是放棄了。父母都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也還在為生活辛苦奔波著,我還有一個讀初中而且學(xué)習(xí)相當(dāng)優(yōu)秀的妹妹,所有的這些讓我不得不一出校門就擔(dān)負(fù)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fù)?dān)。
這四年里我到處打工來維持家里困窘的生活。我不怕吃苦,又心靈手巧,不到一年我就學(xué)會了外墻保溫這門技術(shù)。這工作就是給樓房外表貼上一層泡沫保溫板,這樣冬季室內(nèi)的溫度就可以散失得慢些,起到了節(jié)約能源的作用?,F(xiàn)在北方幾乎所有新建的樓房都在采用這種工藝。這工作其實在建筑工種里也算是一門技術(shù)活,并不太累,但是卻有著一定的危險性,幾乎每年都有不少的傷亡事故,所以工資一直相對較高。
外墻保溫施工時,在樓房的頂部垂下兩根鋼絲繩,下面連接在吊框兩邊的手扳起重葫蘆上。工人用手扳動起重葫蘆,就可以讓吊框上升或下降,這樣就可以在樓房的外表面進(jìn)行外墻保溫的施工了。我最開始學(xué)外墻保溫的時候,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學(xué)的。其實一開始我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每天勞動量很大,但賺的錢卻少得可憐。后來為了能夠掙到更高的工資我才迫不得已選擇了外墻保溫這一工種。記得我剛一上吊框的時候嚇得要命,在框里連站都站不穩(wěn),更別說是干活了。我常常是用一只手死命地抓住吊框的護(hù)欄,用另一只手勉強(qiáng)對付干。那時正是深秋,本來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但我在最初學(xué)徒的一個月里,幾乎天天內(nèi)衣都被汗水濕透。這其實不是干活勞累而出的汗,而是由于過分的緊張導(dǎo)致的冷汗。那時每天晚上回家睡覺的時候,只要一躺在炕上,就會覺得炕也跟著晃來晃去的,有著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
大鵬抽完煙回來了,他本來也是坐在我對面靠窗的位置。這時他站在過道處,對坐在外側(cè)的一個戴著金鏈子的卷發(fā)女人說:“大姐,不好意思,請讓一下,讓我進(jìn)去。”那個女人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白了大鵬一眼,把肥碩的屁股稍微斜了斜,算是給大鵬讓道了。
“媽的。”我看見大鵬向里面擠的時候嘴上顯示著罵人的口型。
大鵬是我學(xué)習(xí)外墻保溫剛出徒時認(rèn)識的,他比我大三歲。那年我跟著別的師傅學(xué)了一個多月的手藝,但后來那個師傅轉(zhuǎn)行不干外墻保溫了,而是去做了買賣。那時候?qū)W徒是掙小工工資的,老板其實從學(xué)徒工身上能賺到不少好處,因為凡是學(xué)徒的人幾乎都會拼命地多干活,好及早掌握技術(shù)然后出徒掙大工的工資。當(dāng)時由于我剛出徒,技術(shù)還不是很精,于是別的人都不愿意和我搭伙在一個吊框里干活。當(dāng)時那個黑心的老板就對我說:“你看也沒有人愿意和你一伙,不行你就去別的工地看看去吧?”言下之意就是要攆我走人。我學(xué)徒的時候干的活甚至比成手大工都多,現(xiàn)在出徒了可以掙大工工資了他卻說這話,明顯是不愿意我在這掙一份大工錢。這時大鵬就站了出來,對老板沒好氣地說:“人家在你這學(xué)徒就是為了能掙上大工的工資,現(xiàn)在好不容易熬出頭了,你卻要讓人走。沒人愿意和他一伙,我愿意?!碑?dāng)時老板瞅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很生大鵬的氣,但考慮到大鵬在大工中也是技術(shù)比較硬一個人,所以就沒再說啥。就這樣我和大鵬成了朋友。
大鵬在十二歲的時候就沒了媽,前兩年他父親又下了崗,所以他的境況也不好,今年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有女朋友。大鵬不是沒談過戀愛,據(jù)他說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就處過一個對象,倆人一處就是三年。但大鵬家太窮了,住的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棟不到四十平米的平房,而且那時大鵬還沒有出來打工掙錢,全家的收入就是他爸每個月將近一千多塊錢的工資。大鵬說他那時和他的女朋友也很有感情,但女方父母卻強(qiáng)烈地反對,理由是結(jié)了婚他倆連一個新房都沒有。就這樣最后他們不得不分手了。大鵬現(xiàn)在一干活就喜歡對我說:“我這些年不知道要給多少個樓房貼過保溫板,可是那些樓里連一平方米都不是我的?!彼f這話的時候我只是陪著他苦笑一下,心里卻想起一句古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二
火車下午四點(diǎn)十分到的站。我和大鵬背上背著行李,雙手拎著工具框和裝換洗衣服的拎包隨著人流擠出了火車站。雖然已經(jīng)下午四點(diǎn)多了,但陽光依舊很足,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放下拎包,用手背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然后用手遮在眼睛上打量著這個繁華而陌生的城市。這應(yīng)該算是一個中等城市,高樓林立,到處響著汽車和行人的喧嘩聲。這幾年我由于打工的緣故,也去過不少城市,但每到一個城市都會有著淡淡的孤獨(dú)的感覺,仿佛是在漫長的旅途中暫時寄住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客棧一般。
我和大鵬費(fèi)了許多的周折,四處打聽才找到了我們要去的工地。這個工地是這個城市的一個新開發(fā)區(qū),位于城市的東北,剛剛建起來的樓房一排排地聳立在夏季蒼白的天底下,仿佛一支支刺向冷漠天空的灰色利劍,又像一株株冬季落盡葉子的干枯樹干。最近幾年幾乎每個城市都在瘋狂地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盡管許多房子都無法賣出去,但各式各樣的樓房還是如雨后的春筍一樣在各個城市里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其實這對于我們建筑工人來說卻是一件好事,畢竟蓋的樓房越多,我們的活源就越多,幾乎不用為找不到工作犯愁。
我和大鵬是經(jīng)別人介紹半路來這個工地干活的,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幾十號工人在這干了有半個多月了。
我們外保溫的包工頭老杜,矮胖的身材,身體成棒槌型,頭和腳都還算正常,只是到了上下肢銜接的腰部卻忽然膨脹開來。他厚而發(fā)紫的唇間叼著一支燃著的香煙,那支香煙并沒有被他叼實,仿佛只是用唾沫沾在唇邊,隨時有著掉下來的危險。他接過我倆的電話就到工地大門口來接我倆了,他領(lǐng)著我倆左拐右拐地來到了位于工地圍墻邊上的一個工棚,然后嘴里銜著煙說:“這里還閑著兩個鋪位,你倆就住這吧。每天早上四點(diǎn)開飯五點(diǎn)正式上班,不準(zhǔn)來晚?!闭f完他就銜著半截香煙走掉了。
這是一個用從混凝土上拆下來的模板搭建的臨時工棚,屋頂扣著褪色的彩鋼瓦,大概有一百多平方。工棚沒有門,只是用木方簡單地釘了個門框,在門框上掛著一張沾滿了水泥漿的半舊五彩布。門旁不遠(yuǎn)處是一灘渾濁污黃的水洼,在夏天的烈日下泛著細(xì)密的水泡,散發(fā)著一股讓人欲嘔的尿騷味,顯然是工人們晚上起夜出來尿的。工棚右邊橫著一條鐵絲,上面掛著兩條洗過的內(nèi)褲和一件灰不溜丟的襯衫。
我和大鵬掀開門簾走了進(jìn)去,一股濃重的怪味迎面撲來,幾乎把我倆嗆個跟頭。我知道這怪味是臭腳味煙味和衣物發(fā)霉味的混合物。
工棚里很暗,別的工人還沒有下班。我和大鵬站在屋里適應(yīng)了一會才看清里面的大致情況。工棚里兩邊是一溜半米多高的板鋪,中間是一米多寬的過道,板鋪上面散亂地堆放著工人們的被褥和衣物,沒有一床被褥是整齊的,幾乎都保持著昨晚睡覺時的形狀??拷T的墻邊散亂地堆放著十多個綠色的啤酒瓶,屋地上到處是煙頭和方便面包裝袋。在最里面的板鋪上果然還有兩個空位。我和大鵬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就把行李展開鋪在了上面。我選了緊靠墻的位置。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有這樣的習(xí)慣,每到一個工棚我都喜歡選最里面靠著墻的鋪位,我上學(xué)的時候也是喜歡選靠后的座位。有一次我看心理學(xué)的書,說這種行為是一種內(nèi)心自卑的表現(xiàn)。也許真的是這樣吧,因為自卑,所以必須尋找人少的地方,是避免和人群過分多地接觸,應(yīng)該算是一種自卑者的自我保護(hù)行為。
安頓好后我在門邊找到了一把破爛的笤帚,然后和大鵬把屋里掃了一遍,用工地裝保溫膠的塑料袋裝了兩大袋。
三
早晨不到四點(diǎn),我睡得正迷糊的時候就聽見外面包工頭老杜一邊砰砰地敲著工棚上的木板一邊急頭白臉的喊聲:“起來了,起來了 ,吃飯了,吃飯了。”于是工人們就噼里啪啦地穿衣服,穿完衣服也不洗臉就都拿著筷子和小飯盆急忙地往外跑去。我和大鵬問另一個工友上哪去打洗臉?biāo)?,他說:“還打啥洗臉?biāo)?,先去吃飯,吃完飯再洗臉,要不一會屌毛都沒了?!闭f完他就急匆匆地向伙食房跑去。我和大鵬也顧不上洗臉,連忙從提包里翻找出餐具跟著別人向伙食房快步走去。
我倆還是來晚了,饅頭倒還是有,但是大頭菜湯卻只剩下能照出人影的稀湯了,里面幾乎連一個菜葉都撈不出來。我倆只好一人拿了兩個饅頭,又一人往自己小盆里舀了一勺湯,學(xué)著別人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地吃完了早飯。
早上五點(diǎn)就正式開始干活了。我們現(xiàn)在施工的這棟樓是二十七層樓。我和大鵬在一個吊框里,從一樓開始往上貼保溫板。現(xiàn)在正是夏天,我倆卻被分在了向陽的一面,我看其他的工人幾乎都在背陰的一面干活,沒辦法誰讓我倆來得晚呢,背陰面已經(jīng)沒有工作面了。
我和大鵬的工作框是四米長的,那就是說我倆的工作面是五米左右,我大概地算了一下,從一樓貼板貼到頂樓大概是四百平方米的工作量,這樣算來我倆把這一工作面的板貼上去再刮膠刮下來大概需要半個月的時間,也就是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我倆要在這個朝陽的地方頂著烈日苦熬半個月。
我和大鵬由于是第一天來這干活,所以不敢偷懶,也看不見別人干活的速度,只能是一刻不停地忙活著。人在匆忙中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很快,甚至連在這烈日下干著體力活也覺不出時間的煎熬。我有著自己的經(jīng)驗,干活時不要多想,不要總是掏出手機(jī)看時間,你越是看時間 ,時間仿佛就專門和你作對一樣,反而走得更慢。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中午十一點(diǎn), 該午休吃飯了。午飯是米飯和土豆燉白菜,但米飯里摻了許多砂子,應(yīng)該是買的最便宜的散裝大米做的,而且用大鍋燜的,有些串煙味。我們吃飯時要邊吃邊往外挑揀黑色的砂子,否則稍不注意就會“嘎嘣 ”一下咯到牙齒。 菜里似乎連一點(diǎn)油星也沒有,要我看也許就是用白水煮的土豆白菜然后再放里一點(diǎn)鹽。
我和大鵬剛打完飯蹲在陰涼的墻根準(zhǔn)備吃飯 ,這時就過來兩個同是干活的人,我認(rèn)識他倆,是和我們一個工棚的。
一個胖子,黑紅的臉,有些禿頂,后來我知道他叫大奎。他端著飯盆橫著走了過來,說:“喂!你倆干活時能不能長點(diǎn)眼睛,看看別人干多少活,你倆他媽地干那么快你讓別人咋干?咋地?你倆還想弄點(diǎn)獎金是咋地?”
“你他媽說誰?”大鵬砰的一下站了起來。“你說話給我注意點(diǎn),別媽媽的。”大鵬小時候就沒了媽,平時脾氣很急,我最了解他的這個脾氣。
大奎看見大鵬急眼了,于是自己似乎就產(chǎn)生了些畏懼。接著就緩和了語氣又說:“我就是想說,咱都是出來打工的,干活互相照應(yīng)點(diǎn),你說你倆要是干的快了,我們大伙不就得被老板說嘛,犯不上點(diǎn)事。你說是不是?”他看大鵬怒氣沖沖的就把頭轉(zhuǎn)向了我,“都不容易,出門在外?!彼a(bǔ)充著。
“就是就是?!绷硪粋€矮個接過話來說,“我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盡量別拼了命干,他媽的,老板都一個樣,你干多少他都嫌少?!?/p>
我聽完后也趕緊接過話說:“是,我倆新來的,也不知道咱們平時都干多少,說實話誰都不愿意拼死拼花地干,以后好了,咱們默契點(diǎn),好不好?”
“對對,還是這個老弟說的在理,就拿咱們工頭老杜來說吧?!贝罂仡^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老杜不在,就接著說:“老杜最不是東西,你看給咱們吃的這是啥飯,就他媽的是豬食,我走南闖北地干過幾十個工地了,就他這吃的最次?!?/p>
“活干少了可不行呢?成天在你屁股后面看著,稍微歇一會他就生氣。”另一個矮個接著說。
“得,不耽誤你哥倆吃飯了,快點(diǎn)吃完趁有時間找個涼快地方瞇一會?!贝罂f完就咧嘴笑了笑和那個矮個的走了。
下午干活的時候我和大鵬就放慢了速度。大奎說得對,我想我們工人一天出的力氣已經(jīng)對得起老板給的那點(diǎn)工錢了,沒必要讓他剝削的更多,這樣放慢點(diǎn)速度更好,省得連嗮帶累讓人吃不消?!?/p>
四
今天是我和大鵬來到工地的第四天,我倆貼板已經(jīng)貼到第十三層樓了。今天天氣格外地?zé)幔瑧?yīng)該有零上三十多度。早上剛伸手干活汗水就幾乎濕透了衣服。從十三樓望出去,整個工地都在悶熱的空氣中泛著水一樣的波紋,一絲風(fēng)都沒有,太陽干巴巴地炙烤著大地。我們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安全帶箍在身上的地方癢癢的難受,汗水從臉上像小溪一樣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倆就用袖子不停地擦,有時候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火辣辣地疼。就連吊籃上的方鋼護(hù)欄都被曬得滾燙,手都不敢挨上去。
后來實在熱極了,大鵬就摘下了塑料安全帽,用它當(dāng)扇子在臉前扇著風(fēng)。“不行,不帶了,快被捂死了,透透風(fēng)。”
“那可注意點(diǎn),別被安全員看見,看見就完了?!钡艺f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安全員就是項目部派來監(jiān)督我們安全施工的人,這時他就在樓下的陰涼處用望遠(yuǎn)鏡看著這里,他看到大鵬摘下了安全帽就用電子喇叭沖我倆這邊喊:“那個沒戴安全帽的,趕緊戴上,告訴你,你今天被罰五十元錢?!?/p>
“我剛摘下來,就是想透透風(fēng),馬上就戴上,憑啥就罰款啊?”大鵬回過身來扯著脖子對樓下的安全員喊著,怕他聽不見。
“我不管你是不是剛摘下來,我只是看見你沒有戴安全帽,別跟我說沒用的,開資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嫌熱可以別出來干活,在家里多涼快,出來干活就要服從管理?!?/p>
“你媽的”大鵬嘀咕了一句,然后又伸長了脖子準(zhǔn)備和安全員講理。
“行了,大鵬,你和他說不明白的,挨罰就挨罰吧。下次咱倆注意點(diǎn)就是?!?/p>
中午吃飯的時候那個胖子大奎又和做飯的李六子吵吵起來了。李六子是工頭老杜的小舅子,人長得很瘦,不像一般管伙食的人那樣胖。他下巴上有一顆痦子,痦子上還長了三根很長的毛。他做的飯總是半生不熟的夾生,而且大多時候還老是串煙。做的菜就更不用提了,總是清湯寡水的沒有幾滴油,而且有時候還不夠吃。李六子不但負(fù)責(zé)做飯而且平時還負(fù)責(zé)買米買菜,因此工人們都認(rèn)為他的油水比較大,暗地里常猜測他貪污了老杜給他的飯火錢。
“這他媽的是人吃的飯還是豬食?”大奎用筷子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掷锒酥奶麓娠埮璐舐暤亟辛R著。今天的主食照舊是摻了砂子的米飯,菜是炒角瓜片,說是炒,其實就是用水燉熟的,而且?guī)缀鯖]看見一滴油。用的角瓜是那些老得不能吃的角瓜,外面能有一公分厚的一層硬皮,里面的角瓜肉被燉得稀面。
“咋說話呢?大奎,我告訴你,就這伙食,你愛吃不吃,有能耐你天天去外邊下館子啊。就你天天事多,不吃拉倒,別在這給我裝犢子。”李六子仗著是包工頭老杜的小舅子顯然是誰都不服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就手里操著炒菜的大勺隔著眾人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大奎。
“你他媽的說誰裝犢子?”大奎當(dāng)眾被罵顯然是臉上掛不住了,就要沖上去和李六子打架?!?/p>
“就他媽地罵你呢.能咋地?”李六子一說話痦子上的三根毛就跟著上下不停地抖。
“去你媽的吧!”大奎由于被眾人拉扯著沖不過去,于是就把手里端著的飯盆連帶里面的飯菜隔著眾人砸向了李六子。
“都吵吵啥?不能好好吃飯???”是工頭老杜聞聲趕來??疵靼浊闆r后老杜并沒有說大奎,而是沖著自己的小舅子李六子喊道“就你天天給我惹事,以后消停地做你的飯,別跟著瞎摻合。你看看,你做菜放油了么?還怪工人們有意見?!崩隙耪f這些話的意圖顯然是在向工人們買好,好籠絡(luò)住大伙給他好好干活。
“我放沒放油你還不知道,就你天天給的那點(diǎn)伙食費(fèi),你還讓我多放油。你就別在大伙面前裝好人了?!崩盍右驗樵跉忸^上所以并不配合他姐夫,而是大聲地沖著他姐夫老杜嚷著。
“你給我閉嘴,再說明天你給我滾回去。”包工頭老杜似乎被小舅子揭了短分外惱火。脖子分外地紅,嘴唇也更加地紫了。
“回去就回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離了你這我就不信我李六子還能去要飯?!崩盍拥穆曇舾罅?,“快點(diǎn)把我工錢給算了,我好走?!?/p>
老杜氣得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紫色的嘴唇開合了幾次,卻沒有說出一句話,最后只好用雙手叉住圓滾滾的腰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五
早晨一覺醒來就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因為下雨就無法施工,所以幾乎工棚里的所有工人都沒有起來。包工頭老杜來喊了一次吃飯,但只有兩三個人拿著飯盆打飯去了,其余的依舊賴在被窩里希望能補(bǔ)一個香甜的回籠覺,還有幾個趴在被窩里抽煙閑談。
我坐起身子,到腳跟處的拎包里翻出了一本書,是一本《中國近代散文集》。我來的時候拿了五本書,本想每天抽空能看幾頁,但前幾天每天吃完晚飯身子骨就像散架了一樣疼,腦袋幾乎剛挨上枕頭上下眼皮就已經(jīng)開始打架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竟然一頁都沒有看。
我讀高中的時候就喜歡讀書和寫作,也還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過幾篇豆腐塊大的文章,我也因此被推薦為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社長。那時我是十八歲,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我上高中的時候?qū)W校還沒有宿舍,而我又住在離學(xué)校三十多里路的農(nóng)村,所以父親一狠心就給我買了一輛新自行車。我每天都要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騎著自行車去學(xué)校上課,放學(xué)后還要用同樣的時間才能回到家。從我家到學(xué)校走公路好走,但是比較繞遠(yuǎn),走近路會近十多里路,雖然都是土路,但因為路近省時間,所以我?guī)缀跆焯靵砘囟际亲呓?。有一次下雨,本來走的就晚,如果走公路就有可能遲到趕不上第一節(jié)課,而走近路又怕泥濘不好走。但最后我還是選擇了近路。那天我為我錯誤的選擇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沒騎到一半車轱轆里就塞滿了粘泥,只好下車用路旁撿的樹枝伸進(jìn)車瓦圈里去扣里面的泥巴,可扣完了沒騎幾步就又塞滿了。最后我不得不扛著自行車走完了那條泥濘的近路。到學(xué)校時已經(jīng)是第二節(jié)課了,我滿身泥水地敲門進(jìn)了教室,當(dāng)時就引起了同學(xué)們的哄堂大笑。我極度地窘迫,滿臉通紅地回到了我的座位。
我的同桌孫曉紅,人長得白凈苗條,生著一對小巧的虎牙。當(dāng)時只有她沒有笑我,還從書包里拿出紙巾幫我擦拭臉上和身上的泥水,紙巾用完了,她又從口袋里拿出了她的一方絲綢的手絹偷偷地幫我擦臉上剩余的泥痕,當(dāng)時當(dāng)著許多同學(xué)的面我很難為情,幾次試圖拒絕但卻根本不管用。
孫曉紅是城里人,父親是一個大學(xué)的教授。那時她發(fā)現(xiàn)我總是從家里帶午飯上學(xué),所以她也湊熱鬧地跟著我開始帶起飯來。記得那時她時常從家里特意多帶些好吃的,吃飯的時候就一個勁地往我飯盒里夾,雖然我經(jīng)常拒絕,但她還是不停地給我多帶飯菜。在那么多同學(xué)面前我被弄得很不好意思,但她從不管那些,每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就監(jiān)督著我吃她帶的東西,如果我不吃她就會跟我生半天氣。
我來這之前孫曉紅還打電話給我,死活不讓我出門打工,非要讓我在家等著,等著她纏著她爸幫我安排一個清閑的工作。但我沒聽她的,毅然地來到了這里。
雨似乎要下一整天,許多工友都換了體面的衣服出去了。據(jù)小濤說,這里的民工一般上街只有三個去處。第一是彩票站。民工們平時不舍得花錢,但到了彩票站卻會毫不吝嗇地花錢去刮獎。我想也許是民工們所處的地位造成了這樣的一種行為,因為光靠打工幾乎無法改變現(xiàn)在的命運(yùn)了,即使怎么拼命干似乎也難以扭轉(zhuǎn)作民工的現(xiàn)實,所以就都寧愿把對未來的改變寄托在希望渺茫的彩票上。第二個去處是小飯店,工地門前的那條街上有十幾家專門針對民工開設(shè)的小飯店,那里的菜都不貴,而且實惠,所以吸引了工地里的許多民工前去喝酒吃飯。第三個是低檔歌舞廳,據(jù)說這里的低檔歌舞廳里幾乎都是色情交易場所。小濤說和小姐睡一次最便宜的只要三十元錢。純粹是專門為外來的民工服務(wù)的。我們工棚里的老李和韓二就經(jīng)常去那里瀟灑。
小濤是我們工友中年齡最小的,今年還不到二十歲,但干外墻保溫這一行卻有好幾年了。平時他總是捧著手機(jī)看玄幻小說,一看看到半夜,第二天干活的時候常常困得睜不開眼睛。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喜歡去彩票站刮獎。他常說:“我要是中了五百萬就再也不干這活了,回家娶個媳婦,然后天天看電子書?!?/p>
我和大鵬從早上一直到下午三點(diǎn)都沒有吃飯,中午幾乎沒有人去伙食房。三點(diǎn)多的時候天似乎有些放晴了。我和大鵬頭簡單地?fù)Q了一下衣服,然后第一次走出了這個工地 。我倆在工地對面的一個小吃店要了一盤民工最愛點(diǎn)的菜---尖椒炒干豆腐,我倆每人還喝了兩杯散裝白酒。
六
我和大鵬貼板已經(jīng)貼到二十一樓了。
今天干活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危險的事。我正低頭從膠桶里往保溫板上抹膠的時候,從我正上方就掉下來一個手持角磨機(jī),應(yīng)該是頂樓干活的架子工不慎掉下來的。一個角磨機(jī)大概有十多斤重,帶著鋒利的合金鋸片,從離我十多米的頂樓呼嘯而下。當(dāng)時我正專注地干著我手里的活,一點(diǎn)也沒注意到。但是大鵬看到了,他關(guān)鍵時刻大喊一聲把我向他那面猛地用力拽了一下,也就在這時,角磨機(jī)在距離我腦袋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呼嘯著落了下來,“撲通”一聲砸在了我們的吊筐里,使我們的吊筐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我雖然帶著塑料的安全帽,但對于從十多米高空帶著慣性落下來的角磨機(jī)來說應(yīng)該是形同虛設(shè),如果不是大鵬在關(guān)鍵的時刻拽了我一把,我的腦袋可能就會被鋒利的角磨機(jī)切削成兩半。死亡有時候距離鮮活的生命只有咫尺的距離,它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就向你撲來,讓人防不勝防。我一直漠視死亡,但我想人要是死也得死得其所。毫無意義的死亡總是令人不滿意。
“他媽的,是誰掉的,?瞎???”大鵬臉朝上怒罵著??赡睦镞€有人影。大概看到惹了麻煩早躲起來了。
大鵬一連罵了好幾句,最后我說:“算了吧,人早沒影了。你罵他也聽不見,再說他也不是故意的,沒出事就好?!?/p>
但大鵬還是罵了好一會。
中午的時候接到孫曉紅的短信,說她馬上就要畢業(yè)了,還說畢業(yè)后她就要來我打工的這個城市看我。我知道自從我上高中和她同桌開始,這個丫頭就喜歡上了我。記得那時一開始她的座位是被分配在教室的前幾排的,但和我一座的女生不知道是嫌棄我土得掉渣,還是眼睛真的看不見黑板,反正她就找到了老師要求調(diào)座位??墒抢蠋熞膊恢涝撟屨l和她換座位,于是上課的時候就問大家誰眼睛不近視和她換一下,那時孫曉紅就舉了手,愿意和那個女生調(diào)換。
孫曉紅是一個性格開朗但卻又倔強(qiáng)的女孩。盡管在高中的時候她并沒有正式地向我表白什么,但我能清楚地知道她的一切想法。上高中時我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談,而且過分自尊的農(nóng)家孩子,連我自己都無法找出自己有什么優(yōu)點(diǎn)值得她喜歡。我家住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平時穿的衣服都很土氣,但她卻一直對我青睞有加。要說我還有那么一點(diǎn)值得驕傲的就是我愛好文學(xué),平時能寫些詩歌什么的玩意,但我相信只憑這點(diǎn)是根本無法打動她的,因為據(jù)我所知,孫曉紅對文學(xué)并沒有多大興趣,平時只看些青春言情小說而已。但她知道我喜歡寫詩,沒事的時候就糾纏著我給她寫詩,我不寫她就生氣,所以有時我不得不寫首打油詩應(yīng)付她,她看了后就生氣,有時會使勁地在桌子下面擰我的大腿。
高中畢業(yè)后,我落榜回了家,而孫曉紅卻到了他爸爸的學(xué)校自費(fèi)讀了一個本科,學(xué)習(xí)金融管理。我打工的時候?qū)O曉紅不止一次地找過我,勸說我不要打工了,讓我回學(xué)校重讀或是上個自費(fèi)的大學(xué)。但她哪里了解我的情況,所以我并不理她。我雖然內(nèi)心里也喜歡這個性格開朗的姑娘。但高中畢業(yè)后我就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我是一個靠四處出苦力打工的農(nóng)村青年,這一輩子都可能一直這樣繼續(xù)下去,而孫曉紅是城里人,有著不錯的家世,又在讀大學(xué)。我和她之間的差距簡直就如同陽春之于白雪,高山之于溝渠。我很知趣,即使她有多愛我,我也不會拖累她的。何況就算我同意,他的家人也會堅決反對的。所以高中畢業(yè)后我就慢慢地對她冷淡了。
但孫曉紅還是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有時我只是用簡短而生硬的幾句話應(yīng)付她一下,她當(dāng)時雖然氣得鼓鼓的,但用不了一天,她又會打電話或發(fā)短信給我。
七
轉(zhuǎn)眼我和大鵬來到這個工地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了。早晨吃飯的時候包工頭老杜就事先通知了大家說今晚發(fā)工資,要大家準(zhǔn)備好零錢。老杜屬于包工包料的那種包工頭,就是從開發(fā)商手里專包幾棟樓的外保溫帶料施工。這次老杜托了關(guān)系在這個工地一共包了四棟樓。在這個工地,每隔一段時間開發(fā)商就給他撥一次款,然后他就從這些錢里拿出一部分給我們開資。據(jù)小濤說老杜之前是個豬販子,就是成天開個破三輪車去鄉(xiāng)下收豬然后再送到屠宰場賺差價的小販,后來全國各地開始搞開發(fā)建樓房,他就不知道靠了什么關(guān)系進(jìn)入了外保溫施工這一行。其實老杜自己也沒錢,保溫材料幾乎都是托人在廠家賒欠的,要等到全部完工開發(fā)商把工程款撥給他后才能把材料款還給廠家。
小濤跟老杜干了兩年了,他說老杜別看平時總是跟工人沒有好臉色,伙食也很差勁,但還從來沒有拖欠過工人的工資。也是,現(xiàn)在到處都在搞開發(fā),外保溫的活到處都有,你今天不按時發(fā)工資,明天工人就有可能打鋪蓋走人重新找個工地干活。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就看見老杜脖子上挎著一個人造革的皮包,里面鼓鼓囊囊地放著一沓沓鮮紅的百元鈔票,他手里還拿著一本用來記工的破爛日記本和一只圓珠筆。
“都蹲在那吃飯,點(diǎn)誰的名誰過來領(lǐng)錢?!崩隙耪f話時嘴上的香煙并不用拿下來,而是依舊叼在嘴角,冒著淡藍(lán)的煙霧。
“大奎,六千四百一。”老杜念的第一個人就是大奎。
大奎端著搪瓷飯盆一邊往嘴里扒拉著米飯,一邊走過去。老杜把手指伸到嘴邊沾了一下唾沫點(diǎn)出一疊錢遞給了大奎,然后在記工本大奎的名字后面打了個勾。
“不對吧,老杜,是不是少開了四十塊錢。我可都記著賬呢。”大奎數(shù)完錢后含混地問老杜,因為嘴里還在嚼著米飯,所以他一說話就有幾個飯粒被噴了出來。
“咋少了?你干多少活你不知道啊?這個月下了兩天雨,一天二百三,這就減去了四百六,還有一天下午四點(diǎn)就沒料停工了,所以每人又扣了四十元錢?!崩隙沤o大奎解釋著,他嘴角的煙頭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熄滅了,但還是在嘴角叼著。
“咋地,就少干倆小時活就給扣錢了?是你沒弄來料,你叫俺們用手指頭往墻上貼呀?”大奎早已咽完了嘴里的米飯,急頭白臉地和老杜嗆嗆起來。
“就是,也不是俺們的原因,憑啥扣錢?”不少正在吃飯的工人也跟著搭話。
“在哪個工地不干活還給你們錢你們就去那個工地。這好幾十號人要是那兩個小時都給你們正常開就是兩千多塊,你們說我憑啥要平白無故地給你們開。干活要講良心,出多少力開多少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有啥好嗆嗆的?!崩隙沤K于把他嘴里的煙頭吐了出來,,脖子紅了起來,嘴唇也更紫了。
“好了好了,快開吧!但以后你可要把料備齊了,別晴天老日的讓我們停工,出來的都是為了多賺點(diǎn)錢,都不容易!”大奎說。于是繼續(xù)開資。我和大鵬是最后開的,因為我倆是最后來的工地。我開了三千二百二十塊,大鵬因為沒戴安全帽被公司安全員罰了五十,從工資里直接給扣除了,所以大鵬比我少開了五十。
開完資后大鵬走到我身邊伸手把我還沒吃完的半盆飯菜奪了過去,連同他剩下的飯菜一起趁老杜沒注意都倒進(jìn)了伙食房旁邊的泔水桶里。
“怎么不吃了,我還沒吃飽呢?”我疑惑地問大鵬。
“好不容易熬到開工資了,還吃這破玩意!走,我請客,咱倆吃點(diǎn)好東西去?!贝簌i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拔宜麐尩匾捤懒?,就想來一大盤子紅燒肉一口氣吃完。”大鵬拽著我回到了工棚。
“我也饞了,用不用換換衣服?”我問大鵬。
“有啥好換的,就這一身,我不信咱有錢還不讓咱吃飯?!彼延沂值囊豁冲X“啪啪”地在左手掌上摔打著。
我和大鵬來到了工地外面的那條街。這條街上幾乎到處都是小飯店小旅店和低檔的歌舞廳。我想這條街因為緊鄰著這個城市最大的在建開發(fā)區(qū),所以這條本不繁華的小街道現(xiàn)在才開了數(shù)不清的店鋪,應(yīng)該都是針對遠(yuǎn)道而來的民工開設(shè)的。畢竟民工多了,吃飯的住宿的就會增多,而一些帶有色情服務(wù)的低檔歌舞廳也會招攬來不少離家多日的寂寞的民工。
已經(jīng)是傍晚了,街上行人如織,我和大鵬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走了進(jìn)去。飯店里吃飯的很多,但大多數(shù)都是在開發(fā)區(qū)干活的民工。大鵬首當(dāng)其沖點(diǎn)了一盤紅燒肉,我點(diǎn)了一盤干煸苦腸。又要了一瓶白酒四瓶啤酒。沒用多大一會服務(wù)員就把菜端上來了。那盤紅燒肉只要看上一眼就會勾起人的食欲,一寸見方的帶皮五花肉,閃著紅通通的油光,肉上布滿了一個個油泡泡。用筷子夾一塊放到嘴里幾乎不用牙齒嚼肉就自動化了,變成了噴香的一股汁液散布在整個口腔里。
八
一連下了兩天雨了,雖然雨下得不算太大,但是一陣連著一陣的總也不見晴天。雨下大的時候,我頭頂靠板墻的上方就會滴答滴答地往下漏雨,是彩鋼瓦上的釘眼里漏下來的,我把我的洗臉盆放在漏雨的下方接著雨水,水滴不緊不慢地落在臉盆里,發(fā)出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
別的工友都趁雨停的間歇出去溜達(dá)去了。每次趕上下雨,工友們就都會穿戴整齊出去,但都不會走遠(yuǎn),因為工地門前的那條小街道就幾乎能夠滿足民工們的所有需求。小濤和大奎幾個又到彩票站刮獎去了,前天小濤花了四塊錢就刮中了二百塊的獎。這在工人們中又掀起了刮獎的高潮。門前那個彩票站的老板娘最喜歡民工光臨,因為民工買彩票極少像他們本地人那樣只買雙色球等幾種能中大獎的彩票,即使只買一注也要在彩票站研究一下午。來這里的民工則不同,他們很少有耐心慢慢研究彩票的走勢,而是進(jìn)去后就每人買一沓當(dāng)場見效的刮刮樂。
老李和韓二去歌舞廳了,他倆從不把去歌舞廳找小姐當(dāng)做羞恥的事,每次臨走前都高聲向別人詢問:“我倆找娘們?yōu)t灑去了,誰去?”老李今年都快五十了,但自從十多年前離婚后就一直沒有再結(jié)婚,他總說:要老婆有啥用,我一個人掙錢一個人隨便花,想女人了最好解決,三五十塊就完事。他有時還會說:那些小姐也都不容易,一個個都三四十歲了還要濃妝艷抹地出來低三下四地賺錢養(yǎng)家,人家城里當(dāng)官的和有錢的都不找她們這樣的,我們臭出力的民工就應(yīng)該照顧她們的生意。他倆去的都是門前那些低檔的帶有色情服務(wù)的歌舞廳。我有一天晚上在街上閑逛的時候看過那些歌舞廳,都不大的門臉,一家挨著一家有十多家,當(dāng)時我看的時候看見只有幾家招牌上的霓虹燈在亮著,而其他大多數(shù)都沒有亮燈。當(dāng)時還以為這樣的歌舞廳并不景氣多數(shù)都關(guān)業(yè)了呢,后來聽小濤說才知道,原來只要歌舞廳里的單間滿員了,外面的霓虹燈就會關(guān)掉,如果客人走了,騰出哪怕一個房間,老板就會再把霓虹燈打開。和老李在一起的那個韓二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人長得高挑白凈,每次干活的時候都要在線手套的里面再套上一副橡膠手套,小濤告訴我說,他這樣是為了保護(hù)好自己的手,好讓手不粗糙,這樣摸小姐的時候小姐才愿意讓摸。不像老李,一進(jìn)歌舞廳就用一只長滿老繭的大手在小姐的身上到處亂摸,人家就總是不愿意,有一次還因為這事和小姐罵了起來。
大鵬也出去了,去給家里匯錢。我昨天中午就把錢打入家里的銀行卡上了,因為當(dāng)時他忘了家里銀行卡的卡號,不得已要等晚上現(xiàn)問他爸,所以今天才趁雨休去匯錢。
雨又下大了,雨點(diǎn)砸在屋頂?shù)牟输撏呱习l(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這聲音整齊雄壯而密集,仿佛工棚外正有數(shù)以萬計的古代騎兵策馬奔騰而過。接水的臉盆滿了,我放下手中的書,起身把里面的雨水倒在了門外,又繼續(xù)放在床頭接著漏下的雨水。
我靜靜地躺在我的鋪位上,雖然外面下著驟雨,但我卻一點(diǎn)也沒有受到影響。我看著對面的板墻,那上面有著斑駁的水的印跡,還有水泥漿的殘痕。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小塊水跡或印痕,就可以慢慢地看出那是一張人的臉或是一件物體。人臉或男或女或老邁或年輕或和藹或猙獰,物體則或花或草或走獸或飛禽或具體或抽象。有時我瞪著眼睛也看不出來是人臉或什么物體的時候,我就會半瞇著眼睛,用迷茫的眼光重新再看,那時就又會有新的東西出現(xiàn)在那上面。我一個人的時候如果不讀書就喜歡在這板墻上靜靜地尋找各種各樣的人臉和物體,這些人臉和物體仿佛組成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就在我的對面演繹著他們的悲喜和興衰。
九
一晃我和大鵬來到這個工地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在這一個多月里我們已經(jīng)快干完兩棟樓了。今天是第二棟樓的收尾工程,今天干到下班這第二棟樓就也完工了。第二棟樓的工期比第一棟樓少用了大約五天,這讓包工頭老杜十分滿意。這兩天他動不動就給工人發(fā)煙,還時不時地和工人開點(diǎn)玩笑,不像一開始的時候那樣了總是成天冷著臉,好像我們不是給他干活,而是都欠著他的錢一樣。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就又和工人們嘮上了。
“小濤,你小子怎么成天跟睡不醒似得,是不是昨晚又看電子書了?”老杜說著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給你,抽一支精神精神,電子書那玩意啥意思,看時間長了眼睛看瞎了看哪個姑娘能嫁你,以后跟叔好好干,我到時候給你介紹個對象?!彼叩叫暗臅r候說。
“歇著吧。大叔,你都騙我兩年了,對象在哪呢?你總是哄我多給你干活,別以為我不知道?!毙驗楦隙乓呀?jīng)干了好幾年活了,所以即使他管老杜叫叔但和老杜說話時也總是嬉皮笑臉的沒有半點(diǎn)尊重。
“這次不騙你,俺家你嬸有個侄女,到時候讓你嬸給你介紹一下?!崩隙艣]等小濤搭話,說完就往另一邊走去。
“你就忽悠吧,不把我忽悠瘸了你不會死心的。”小濤沖著老杜的背影嘟囔了一句。
“大奎!晚上我告訴李六子買雞和豬肉了,咱晚上做倆硬菜,白酒管夠。怎么樣?”老杜知道大奎總是因為伙食的事跟李六子吵吵,所以他今天要改善伙食的事第一個就告訴了大奎。
“哎呀!老杜今天出血了,是不是這棟樓掙著了?!贝罂畔率掷锏奶麓娠埮瑁揶砝隙耪f,“可別像五月節(jié)那天似得,早早地就說晚上改善伙食,可四五十號人就買了五斤肥肉膘子,到了晚上整了一大鍋白菜摻和著燉,一個人還沒撈著一片呢?!?/p>
“那哪會,你等好吧,晚上你就知道了?!眲e人揭老杜的短老杜從來不在乎,也許這就是能當(dāng)上包工頭的素質(zhì)之一吧?接著老杜又走向在木頭堆上坐著吃飯的老李和韓二。
“哎!我說,老李,你是白天工地干活忙,晚上歌廳當(dāng)新郎?。∥腋阏f,你可得悠著點(diǎn)啊?!崩隙胚呎f變從煙盒里抽出三根煙,遞給老李和韓二一人一根,另一根叼在了自己的嘴上。
“老杜,你可別在這磕磣我了,我光棍一條,出去玩玩那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誰像你,家里擱著一個老婆不用,出門還弄個小老婆?!?/p>
“說啥呢?老李,那啥小老婆?。烤褪菆D咱點(diǎn)錢,我心里明白著呢,花點(diǎn)錢娛樂娛樂唄?!爆F(xiàn)在老杜確實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跟著他在一起住。“咱哥兩彼此彼此,誰也別笑話誰了。是不是?韓二,現(xiàn)在連李六子都不愿管我,你跟著操啥心呢?。”老杜又對著韓二說。韓二笑了笑,沒說話,繼續(xù)用兩根白嫩的手指夾著煙送到嘴里去抽。
老杜又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我和大鵬坐著的地方,先是遞給了我倆一人一根煙。
“我最欣賞的就是你倆了,活好,任干,還沒啥說的?!彼咽掷锏陌虢?zé)燁^遞給我讓我把手里的煙對著?!澳銈z就放心干吧,項目部說了,這四棟樓干完后還會給咱們兩棟樓呢,興許干到上凍都不用挪地方呢?!蔽覀z對著老杜笑了笑,沒多說什么,這是老板一貫的伎倆,也可以說是管理人的藝術(shù),沒事的時候勤忽悠點(diǎn)工人,這樣工人干活的時候就會更賣力。
晚飯果然做了兩個肉菜,一個是雞肉燉土豆,一個是豬肉燉豆角。今天的菜不是自己去打的,而是都排好了隊,由李六子拿著打飯勺子每人每樣菜盛了一勺。今天的雞肉和豬肉確實放了很多,但都切得很碎,據(jù)李六子說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打菜的時候有人撈著了大塊肉而有人卻只撈著小塊肉引起大伙不滿。這邊排隊打菜的時候,老杜就從他那輛破舊的雪佛蘭皮卡上拎下了一大桶散裝白酒。
“能喝酒的自己找家伙事,今天酒隨便喝,只要別喝醉了影響明天干活就行?!崩隙艣_著大伙大聲地宣布。于是能喝酒的工人們就紛紛地圍了上去。
“喝點(diǎn)不?”我問大鵬。
“喝,咋不喝呢。你端著菜,我回屋拿兩個礦泉水瓶去。”大鵬把手里的小飯盆遞給了我,就急忙往工棚里跑去,不一會就拿了兩個空礦泉水瓶回來了。
這頓飯大伙都吃的很香,也都沒少喝酒。從我來到這個工地以來,這是伙食上第一次改善,以前吃的都是沒有多少油的菜湯。要不是工人們隔三差五地自己出去吃點(diǎn)好東西,這樣的伙食還真的難以讓工人們有足夠的體力堅持干這么久。
晚上我躺在被窩里看書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我一看是孫曉紅打來的,就下了地走到工棚外去接電話。
“辛長平,我畢業(yè)了。過兩天我就去找你?!彪娫捘穷^傳來孫曉紅興奮的聲音。孫曉紅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我?guī)缀鯖]看見過她犯愁的時候。以前上學(xué)時,只要她一看見我悶悶不樂就會故意找話來逗我,我只好勉強(qiáng)硬擠出笑容,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笑他就會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
“你還是別來了,我這活很緊,我可能沒時間陪你?!蔽也焕洳粺岬卣f。我必須努力和她保持一段距離,不能過分地和她走得太近。我是一個出苦力的農(nóng)民工,而她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城市戶口,父親還是大學(xué)的教授,這一切的存在都時刻地提醒著我,我和她不會有任何的結(jié)果。也許她社會經(jīng)驗太少的緣故,心里思考的事情太少,所以做事就會顯得過分的幼稚和沖動,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意識到我是最不適合她的一個人。
“沒時間陪我我也要去,爸爸答應(yīng)我了,說我畢業(yè)后就讓我出去旅游一回,我就當(dāng)是去你那旅游了,好不好?”她還是那么興奮,似乎聽不出我的冷淡。
“那你不會去桂林,杭州去旅游,來我這破城市干啥?”
“因為桂林杭州沒有你??!”完了,我無話可說了,這丫頭認(rèn)準(zhǔn)一門就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我沉默了三四秒鐘,只好說:“到時候再說吧,我們該睡覺了?!比缓缶蛼鞌嗔穗娫?。
躺在床上我久久沒有睡著,一閉上眼就眼前就會出現(xiàn)孫曉紅的身影。我知道我是愛她的,但是就是因為愛她,我才不能接受她的愛,我必須替她的將來著想。
十
我拿來的五本書已經(jīng)被我翻來覆去地看了三四遍了,來的時候沒有拿小說,只是拿了些我認(rèn)為耐看的書,兩本散文集,三本古文書。上次開資后我給家里匯去了三千塊錢,自己留下了二百二十塊錢。當(dāng)時買了一條最便宜的白靈芝煙花了二十五元,又買了一管牙膏一塊香皂。后來我又請大鵬吃了頓酸菜餡餃子花了三十多。本想買幾本書的,但書攤上賣的都是言情和玄幻的小說,我不喜歡看,只好買了兩本《讀者》?,F(xiàn)在我兜里還剩一百五十塊錢了,但我知道用不上幾天就會開資了,所以我認(rèn)為這些錢還是足夠用的。
孫曉紅到底沒有聽我的話,她真的來了。那天我們正在干第三棟樓,往上貼板剛貼到第五層。那天也是一個大熱天,今年夏天的溫度似乎超常地?zé)?,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是悶熱的,幾乎讓人呼吸都困難,覺得胸部像被石頭壓住了一樣,發(fā)悶得幾乎喘不上氣來。這樣的天氣即使呆在屋里啥活不干都會冒汗,更別說在無處可躲的太陽底下干活了。陽光照在剛貼在墻上的白色保溫板上又被反射在臉上,汗水像小溪一樣嘩嘩地往下淌,根本不用去擦汗,因為滿手都是膠根本擦不了汗,只能舉起手來歪著頭用兩邊的肩膀去來回蹭額頭的汗水。
快到中午的時候?qū)O曉紅就來到了工地。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她已經(jīng)來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們干活的工地的。她來到后并沒有叫我,而是拖著一個大旅行袋立在樓下的空地上靜靜地看著我干活。后來我才知道,從來沒有哭過的孫曉紅那會流了很多的眼淚,因為直到那時她才真正地知道了我工作的危險和辛勞。
中午下班的時候才看見孫曉紅,她穿著一套淺藍(lán)色的連衣裙,梳著披肩的長發(fā)。所有工人們幾乎都偷偷地向她張望并且低聲地議論著。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平時干活的時候幾乎很少能看見女人,更別說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了。
孫曉紅看見了我就丟下旅行包迎了過來,我看她似乎有沖上來擁抱我的意思,于是就趕緊在離她兩米的地方站住了腳。
“你怎么找到這的?”我的雙手都是膠,不得不局促地在褲子上蹭了兩下,但還是沒有蹭下來多少。
“我怎么就不能找到這呢?這才多大個城市???你說過你在一個最大的開發(fā)區(qū)干活,我一問出租車司機(jī)都知道的?!睂O曉紅盯著我,眼睛還紅紅的,那是看我干活時哭紅的,但是現(xiàn)在她白皙的臉上卻都是溫柔的微笑,一說話就露出一對潔白如玉的小虎牙。
“走吧,你換換衣服咱倆出去吃飯吧?!睂O曉紅不管我手上有多少膠,徑直伸過手來要拉我走。我躲開了手,然后舉起來讓他看手上的膠。
“可下午我還要干活呢?”我有些犯難。是啊,這活都是一鉚釘一楔的,少了一個人,大鵬自己很難干活。
“沒事,我都跟你們頭請好假了,他說他會安排好的?!睂O曉紅對我說,同時轉(zhuǎn)過頭去找老杜的身影。
“去吧!你對象千里迢迢來看你,我就是再混蛋也不能不給你假吧?!崩隙判χ哌^來大度地說,嘴里依舊叼著個煙頭。
“去吧,大平,老杜下午不讓我上吊框,讓我在地下找零,沒事的?!贝簌i說。
我只好扛起孫曉紅的旅行袋,領(lǐng)著她向工棚走去。背后小濤調(diào)皮地喊道:“大哥,大嫂好容易來一次,你倆可要找個地方好好親熱親熱??!”然后就引起了一片哄笑。我本想回頭解釋孫曉紅只是我的同學(xué),并不是對象。但我不會解釋的,其實我心里也有著小小的驕傲,畢竟一個窮打工的能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來看我,在這個群體中我臉上也會有許多光彩。
走進(jìn)工棚,孫曉紅不免為工棚里的簡陋和骯臟大吃了一驚。我脫下干活的臟衣服,正準(zhǔn)備翻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換上,這時孫曉紅則拉開了她的旅行袋,說:我都給你帶來衣服了,就穿我給你買的這一套?!?/p>
“我知道你喜歡讀書,這些書是我從我爸爸的書櫥里偷出來給你看的。”她首先從旅行袋的上面搬出了十多本書。
“太謝謝你了,孫曉紅!”我簡直想當(dāng)時就擁抱她,我這次的感激是由衷的。我太愛看書了。這幾天沒有書看,每天晚上別人圍著一圈打撲克的時候我只能干巴巴地躺在鋪上瞎想。這些書無疑是雪中送炭,今后每一個晚上我都不會寂寞了。
“這些是我給你買的衣服,還有內(nèi)衣?!彼帜贸鰜硪惶仔蓍e裝和一套內(nèi)衣。她一個女孩子為我考慮得真是周到,連內(nèi)衣都給我買了。
“我知道你的身高和體重,這些衣服你穿著一定合適?!比缓笏湍闷鹦蓍e服的上衣轉(zhuǎn)到我身后幫我往身上穿。這一刻我的心似乎被什么觸動了一下,鼻子開始有些發(fā)酸,眼淚馬上潤濕了眼圈。幸好她在身后沒有看見,我趕緊拿起床頭的毛巾一面裝作擦頭上的汗一面拭去眼角的淚水。孫曉紅是一個多么體貼入微的女孩,雖然我倆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可是她不但沒有因此疏遠(yuǎn)過我半分,反倒是更加親密地愛戀著我,我想我沒有不感動的理由。但我更清醒地知道,今天我就必須和她講明,我不能接受他的愛,我不能讓她跟著我一輩子受苦,我想這才是我對她給我的愛的回報吧!
十一
臨出工棚的時候我偷偷地從我脫下的衣服兜里拿出了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了的那一百五十塊錢。孫曉紅大老遠(yuǎn)地來看我,我作為一個男人是不會再叫她花錢請我吃飯的。
孫曉紅給我買的這套休閑服很合身,穿完后我整個人都變了樣。雖然我的臉被曬得很黑,但作為男人這不是缺點(diǎn),反倒能增添些滄桑與成熟的味道。在路上孫曉紅好幾次試圖拉我的手,但都被我巧妙地躲過去了。但她并沒有生氣,而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著她上學(xué)時事情。說什么她的班長追了她兩年,但她從不理他,還說他們班長沒有我?guī)?。我只能低著頭苦笑,真是一個沒社會經(jīng)驗的小姑娘,帥有什么用呢?一個人女人真正需要的應(yīng)該是一個有事業(yè)有前途的男人,我想這些她慢慢地就會明白的。
我找了兩家還算不錯的飯店,但孫曉紅都說不好,最后她看見了一家裝修比較高檔的飯店,就她硬拉著我的手走了進(jìn)去。挑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服務(wù)員拿來菜單問我點(diǎn)什么菜,我很有男子漢風(fēng)度地遞給了孫曉紅讓她點(diǎn)。她也不客氣,一連氣點(diǎn)了四個菜,一個鍋包肉,一個地三鮮,一個糖醋排骨,一個涼拌土豆絲。謝天謝地,這些都算是家常菜,我在別的飯店里也曾經(jīng)吃過。我心中暗暗地估算了一下每個菜的價格,一算就放心了,因為我兜里的一百五十快錢足夠了。我又給孫曉紅要了一杯橙汁,我要了一瓶啤酒。
“我畢業(yè)后就準(zhǔn)備留校了,應(yīng)該是去校財務(wù)室上班,但我不太喜歡,先對付上吧,以后有機(jī)會再找合適的工作?!睂O曉紅一邊往我碗里夾了一大塊糖醋排骨一邊對我說?!拔覀儗W(xué)校今年新建了一個大圖書館,聽我爸爸說要招一批圖書管理員,我看你正合適,但是需要參加應(yīng)聘考試。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我這次回去就給你報個名。我知道你愛讀書,你要是在圖書館上班該有多好,那里的書你一輩子都讀不完。”
“那倒是不錯?!蔽易焐蠎?yīng)著,其實心里更是被這樣的一個工作吸引住了。那該是一個多么好的工作??!每天不用風(fēng)吹日曬,最主要的是有讀不完的書在那里等著我。但我心里更清楚的是這種清閑的工作工資一定不高,我要是真的去了圖書館工作就會從此斷了我家的經(jīng)濟(jì)來源。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是堅決不能去的。
“但是,曉紅,你也知道我的家庭情況,我不能因為這份工作就拋棄了家庭不管,我爸媽都老了,不再能在田里種地了,我還有一個上學(xué)的妹妹。我要是去圖書館上班,那點(diǎn)工資是不會夠我家里開銷的?!蔽也坏貌痪芙^孫曉紅的這個邀請。這是真的最無奈的選擇。
“我說你眼光就是短淺。”孫曉紅有些急眼了?!岸际裁茨甏?,你以為靠你出笨力氣賺的這點(diǎn)錢就可以長久地養(yǎng)活你的家人了嗎?不能!你必須做長遠(yuǎn)的打算。我是想讓你一邊上班一邊讀書,將來再參加自學(xué)考試考個什么學(xué)校深造一下,或者你不喜歡考學(xué),你也可以有時間認(rèn)真搞你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啊。”孫曉紅說起來振振有詞,眼睛那么清亮,沒有一絲世俗的灰塵。
“傻丫頭!文學(xué)能養(yǎng)家糊口嗎?”我真想摸摸她的頭頂,這個天真的小姑娘真的討人喜歡呢。
“沒事,常平,不還有我呢嗎?你上班的錢不夠給你家人開銷的,我上班的工資也可以幫你的。我告訴你我自己還有個小金庫呢,這些年也存了不少的錢了。放心吧,足夠用的。”
我十分感動,但我不能答應(yīng)她,她越是對我好我對她的愧疚就會越大,我不能因為貪圖她對我的厚愛就把她拉上一條艱難困苦的路。
“小紅,你多吃點(diǎn)菜?!蔽医o她夾了一塊鍋包肉?!耙粫酝晡疫€有話跟你說?!蔽蚁胛冶仨毟f清楚了,要不這丫頭一定越陷越深。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孫曉紅看著我,眼睛開始濕潤了?!澳銊e以為我是一個天真得有些傻的姑娘,我現(xiàn)在就鄭重其事地告訴你,你要說的話可以說,但你要是那么做門都沒有。記??!永遠(yuǎn)不要把我當(dāng)做小孩?!睂O曉紅越說越激動,我怕她當(dāng)時就哭出來,就說:“好好,不說不說,來咱倆都多吃點(diǎn),我還真想多吃點(diǎn)排骨呢?!?/p>
吃完飯我喊服務(wù)員來算賬,同時伸手去兜里掏那一百五十塊錢。
“先生,一共是二百六十元整?!狈?wù)員一手拿著賬單一手背在身后,微彎著腰對我說。我的頭嗡的一響,汗好像一下子就要冒出來一樣,怎么可以這么貴?就正在我猶豫的時候,孫曉紅已經(jīng)搶先把錢付了。
走出飯店后我十分尷尬地說“真不好意思,你大老遠(yuǎn)地來這,我還要你花錢請我吃飯。這菜咋這么貴呢?”
“我就知道你沒帶那么多錢,大哥,人家這是高檔飯店,你以為是路邊小吃呢?真老土?!睂O曉紅說完就露出一對小虎牙不停地笑我。我是一個很有自尊的人,要是換做別人這樣說我我早就受不了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孫曉紅這樣說我。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是覺得她分外可愛。
我?guī)е鴮O曉紅找了一家不錯的賓館,為她開了一個房間。這是一個能有二十多平方的房間,說是單人間,但屋里的大床睡兩個人都綽綽有余。屋里的環(huán)境十分優(yōu)雅,淡粉色的墻壁紙,淡藍(lán)色的落地窗簾,潔白的白色床單和被褥。進(jìn)屋后我發(fā)現(xiàn)孫曉紅的眼神改變了,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看,說話也特別的溫柔。我覺得房間里的氣氛有些曖昧,我必須趕快把我要說的話說完,然后好趕緊逃離這個房間,我怕我在這個房間里呆久了會控制不住自己。是啊,同一個深愛我的姑娘,而且也是我內(nèi)心深處深愛著的姑娘同處一室,總會讓人的意志在莫一時刻轟然崩潰,我絕不能等到那一時刻的到來。
“曉紅,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說?!蔽遗Φ匕炎约旱目跉庋b得嚴(yán)肅無比。該說的話不能再拖了,現(xiàn)在到了必須說的時刻。
“你先別說,聽我先說完的好么?”孫曉紅坐正了身子,也以嚴(yán)肅的神情開始和我講話了。
“常平,我們是從高一就開始認(rèn)識的吧?算一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七年零六個月了。我想你也知道自從我遇見你后我就慢慢地愛上了你,我對你的愛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減少半分,反倒是逐年增加。但我也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在高中的時候你就對我不冷不熱的,這我可以理解,你是一名農(nóng)村學(xué)生,有著很強(qiáng)的自尊,所以你不愿意和我走得太近,我認(rèn)為那是你對自己自尊的一種維護(hù)。所以我并沒有向你挑明我對你的愛。但我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大人了,我必須當(dāng)面明確地告訴你,我是多么的愛你,別問我為什么?愛情也許就是這樣的吧,說不出原因。但我還知道你現(xiàn)在對我更加地冷漠了,也許因為你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緣故,也許是你家庭狀況的緣故,這一切在你心里把你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yuǎn)了。但今天我來這里就是要告訴你,我愛你,今生我孫曉紅就是跟定你了?!闭f完這些孫曉紅就不顧一切地?fù)涞刮业膽牙?,我感覺到她的眼淚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下意識地?fù)Ьo了她,多么好的一個女孩,我該如何才能不辜負(fù)你的愛呢?是坦然接受然后讓你頂著父母的反對和壓力跟我過一輩子的辛苦的日子,還是長痛不如短痛,當(dāng)機(jī)立斷,為了你的將來拒絕你給我的這份愛呢?人到了這種情況下是多么難以做出殘忍的決定?。?/p>
不,我不能接受她的愛,她現(xiàn)在的思想太過于單純,沒有考慮到人生有多么漫長,今后和我在一起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我強(qiáng)忍著淚水,沒有讓它流出來。我把孫曉紅搬開,讓她坐在了床邊,然后說:“曉紅,你是一個單存而善良的姑娘,其實從一開始我也是喜歡你的,但我必須告訴你,這種喜歡是一種哥哥對妹妹的愛,我一直把你當(dāng)做自己的妹妹看待的,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蔽覜]有別的辦法了,不得不照搬一些電影里的橋段來拒絕孫曉紅的愛。
“不,你在說謊,我不想聽這些沒有意義的解釋,不要再把我當(dāng)做小姑娘了?!睂O曉紅沖著我喊,眼淚又一次從眼睛中流了出來。
“你冷靜一下,曉紅。其實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在我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我們也相處了有三年的時間了,我們彼此都很相愛,也許今年或明年就會結(jié)婚了?!蔽也坏貌挥诌`心地撒了個謊,我真的沒有辦法了,為了我心愛的曉紅我只得這么說了。
“不,這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你在騙我是不是?”這次曉紅沒有再喊,而是蒼白著臉低聲地問我。
“是真的,我沒有騙你,我早該跟你說的,但一直沒有機(jī)會?!蔽矣终f:“你明天就回家吧,你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明天我還要干活,你走之前自己去我們工棚里拿你的旅行包吧。”
我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我不得不快些離開這間屋子,我怕再多停一秒鐘我都會堅持不住,我怕我會沖上去緊緊地?fù)肀倚膼鄣臅约t,然后一遍一遍地吻她,一遍一遍地說我愛她。
“辛長平,你不許走!”孫曉紅起身來拉我的衣襟。我沒有回頭,因為我的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了。我背對著她說:“再見了曉紅,你是我永遠(yuǎn)的妹妹,今生今世都是,希望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能去?!闭f完我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間,只剩下孫曉紅一個人流著淚水孤單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十二
第二天我五點(diǎn)就上吊框干活了,我也不知道孫曉紅有沒有來取她的旅行包。我一上午都沒精打彩的,雙手機(jī)械地干著活,可心里卻茫然地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怎么了?大平。我看你今天有點(diǎn)不對頭呢,是不是和女朋友鬧別扭了?”大鵬看出了我的狀態(tài),一邊干活一邊轉(zhuǎn)過頭來關(guān)切地問我。
“???”我從迷茫中被他叫醒。
“大鵬,其實她還不算是我的女朋友,是我高中時的同學(xué),她很愛我,但我不能接受。你不知道,他現(xiàn)在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父親是大學(xué)的教授,她的前程可以說是一片光明。而我呢?我現(xiàn)在正和你在一個吊框里冒著生命危險流著滿身的臭汗在用自己唯一的資本----力氣來賺錢養(yǎng)家糊口?!蔽衣詭?a target="_blank">傷感地對大鵬說,他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我不希望他多么理解我,我只是要找一個能夠認(rèn)真聽我傾述的人,我必須發(fā)泄我內(nèi)心的痛苦和煩悶?!叭绻医邮芰怂膼?,那么你可以想象今后我們兩個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我不能拖累她,我覺得愛一個人就應(yīng)該要為她著想,讓她將來擁有自己的幸福生活,這才是真正的愛?!贝簌i一邊聽一邊干活,沒有直接回答我。“也許你不懂!”我又補(bǔ)充了一句。
大鵬聽完我的話沉默了能有十秒,然后他停下手里的活,轉(zhuǎn)過身來用他細(xì)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
“大平!”大鵬冷著臉對我說,“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輕視你,你知道嗎?也許你讀過一些書的原因,你能講出什么愛和不愛的道理。但我看你是虛偽的,你在做昧心事。你也愛她這是一定的,要不你不能這么難受。但我看你并不是為她在著想,你就是自卑,你就是自私,這哪里是對她好,你無情地拒絕了很愛你的姑娘,你認(rèn)為她能好受么?”大鵬一連氣說了這么一堆話,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過這么有道理的話,我甚至覺得我應(yīng)該重新認(rèn)識這個朋友了。
“我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姑娘愛我,我不管他爸是總統(tǒng)還是億萬富翁我都會拼了我的這條命也要和她相愛,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值得了,我也對得起她了?!?/p>
大鵬的話像一記記重錘擊打在我的心上,我不僅是驚愕于他的這些言辭,更是因為他的這一番話引起了我深深的內(nèi)疚。我是多么地愛著孫曉紅,可我卻因為要維護(hù)自己可憐的自尊而無情地傷害了她。她不再是高一時的小女孩了,她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也一定認(rèn)真地計劃過自己的人生。她選擇愛我不會是小孩子的沖動和幼稚,他一定也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晌?......我就是一個懦夫,一個想愛卻不敢愛的混蛋。
“你給她打個電話,現(xiàn)在就打!”大奎用最嚴(yán)厲的口氣命令著我。
我掏出了手機(jī),撥通了孫曉紅的電話。關(guān)機(jī),再撥還是關(guān)機(jī)。我心愛的姑娘一定是傷心至極,她把手機(jī)都關(guān)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急忙沖進(jìn)了工棚。我的被褥和衣物疊的整整齊齊的堆在鋪里。但卻已經(jīng)沒有了孫曉紅的旅行包。我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我的衣物和被褥,試圖找出一張她留給我的字條。沒有字條,但我卻在她給我的書里找到了兩千塊錢,一張張地夾在書頁中。她走了,帶著委屈走了。孫曉紅走了,帶著我給她留下的痛苦的傷口走了。
我中午沒有去伙食房吃飯,我一個人躺在我的鋪上,我用被子蒙住了我的頭,我的淚水流了一中午,把被子洇濕了一大片。
十三
今天第三棟樓貼板已經(jīng)貼到了十二層了。天有點(diǎn)陰,沒有太陽,因此干起活來一點(diǎn)也不遭罪。
“不好了,大奎從框里掉下來了!”上午十點(diǎn)多點(diǎn)的時候我忽然聽見底下有人大喊。真是怕什么什么就會找上我們。外墻保溫屬于高危工種,工人們幾乎都是在高空作業(yè),雖然有著安全繩和安全帶的防護(hù),但每年都會出現(xiàn)幾次傷亡事故。我們干外保溫的人每個人其實都抱著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險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聽到喊聲,我們正在干活的人都趕緊把吊框升到窗口,然后急忙跳進(jìn)樓里往樓下跑。大奎是從十二樓掉下來的。當(dāng)時他在搬壓葫蘆的時候壓葫蘆忽然就出現(xiàn)了故障,吊框的一面忽然就急速地下滑,幾乎上下垂直地立在半空中,當(dāng)時和他同一個吊框的小濤被安全帶吊住了,而大奎的安全帶似乎有些老化了,沒有承擔(dān)住大奎沉重的體重,在急速下墜的慣性下一下子斷了,大奎就從十二樓的高度摔了下來。
大伙圍著大奎,他側(cè)臉躺在水泥地上,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紙,嘴里汩汩地向外流著血,洇濕了他腦袋跟前的水泥地。那血一流出來就變得發(fā)黑而黏稠,而且沾滿了塵土。
“快叫救護(hù)車,快打120”工友們慌了手腳。老杜站在那里傻掉了,嘴張著說不出話來,紫色的嘴唇顫抖著。
“你他媽地傻了,快打電話!”李六子狠命地扒拉老杜一下,然后俯下身用手去試大奎還有沒有呼吸?!翱炜欤∵€有氣,快他媽地打電話?!崩盍釉缫呀?jīng)忘記了因為伙食的好壞和大奎經(jīng)常吵架的事,大聲地對著老杜喊著。
半小時后救護(hù)車來了,工人們七手八腳地幫著把大奎抬上車,老杜和李六子也跟著上了車去了醫(yī)院。
因為發(fā)生了重大事故,所以項目部就讓我們?nèi)w停工了。中午沒有人做飯,所有的人也似乎都感覺不到餓。大伙默默地回到工棚里坐在自己的鋪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幾乎都在狠命地抽著煙,工棚里靜極了,只有淡藍(lán)的煙霧彌漫在眾人的頭上。
生命是那么的脆弱,我們總是不知道死亡會在什么時候就忽然光臨到自己的頭上。我們從來都沒有時間考慮死亡,但其實它離我們是那么的近。這一刻我深深地懂得了生命的可貴,因為它的脆弱才愈加地顯示出了它的可貴。我必須珍惜我的生命,珍惜一切我擁有的美好。忽然間孫曉紅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她淚眼婆娑地站在我的面前,只是那樣望著我,一言不發(fā)。此刻我多么想飛到孫曉紅的身邊,我要緊緊地?fù)肀?,把我壓抑了許久的對她的愛全部釋放出來。
下午的時候老杜和李六子耷拉著腦袋回來了。大奎死了,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死了。醫(yī)生說他渾身上下十一處骨折,肝臟和脾臟也都震碎了。
有時候想,這個世界也許只有死亡是最公平的,但也有時候我會推翻這個結(jié)論。因為一個富豪就很少會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死亡,一個高官就更不會從危險的吊筐里掉下來摔死。死亡之神也許更多的時候是專挑弱者下手的吧?
十四
包工頭老杜跑了。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沒有看見他,他的破車還停在伙食房的旁邊,但人卻沒了,直到下午也沒有出現(xiàn)。
“老杜這個缺德鬼一點(diǎn)沒有人性,大奎摔死他怕賠錢就偷偷地溜了。明天大奎家就該來人了他卻跑了。還欠著咱們半個月工資呢?!崩侠顨獾迷讵M窄的工棚過道里來回地走著。
“不能走吧,他要是走了,他不要工程款了?”有人問老李,心里還抱著一線希望。
“你懂個屁,前兩棟工程款已經(jīng)差不多都撥給他了,他這半個月沒給咱們開資,這就又少支出十多萬,他最起碼拿著五十萬跑了?!崩侠罡赏鈮Ρ氐臅r間最長,似乎了解這里面的底細(xì)。
“他欠咱們的工資不說,不是說他還欠人家保溫板廠和膠廠的材料款嗎?人家不會找他嗎?”小濤也問老李。
“找,能不找嗎,不光人家廠家找,還有工地的項目部也會找他,派出所也會找他,大奎的家人也會找他。老杜知道摔死一個人去掉開發(fā)商賠的錢外,他自己也要賠上三十多萬,這錢要是給大奎家拿出去他這幾棟樓就等于白干,所以他就跑了?!?/p>
“咱找李六子去,他是老杜的小舅子,問他知不知道老杜跑哪去了?”有人大聲地嚷嚷。
“找我當(dāng)個屁用,我看你是傻透腔了。”李六子這時正從工棚外走進(jìn)來?!袄隙潘麐尩倪€欠著我的工資呢,你們半個月一開,我他媽的自從來到這就算借點(diǎn)零花錢,工資一分沒開。我他媽地當(dāng)時就相信他了,說最后完工的時候給我一炮錢。你找,我還想找呢。他媽的,他早領(lǐng)著那個婊子跑了?!?/p>
“那我們怎么辦?工資找誰要去?”有人問。
“明天咱們都去項目部找工地領(lǐng)導(dǎo)去,按說包工頭跑了,拖欠的工資應(yīng)該開發(fā)商給開。如果他們再不給,我們就都去市里的勞動局告他們?nèi)?,都啥年代了,現(xiàn)在不準(zhǔn)拖欠農(nóng)民工的工錢了?!边€是老李回答的。他的這句話讓不少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我們還接著干嗎?”還是剛才的那個人接著問的。
“還干個屁。你給工錢啊。老杜跑了,人家開發(fā)商的工地不能停。老杜這邊跑了,人家那邊馬上就會再找一個包外墻保溫的工頭來接著干。我們就在這等著要工資,工資能要回來就不錯了。”現(xiàn)在老李似乎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第二天都八九點(diǎn)鐘了也不見項目部的人來,我們大伙在老李的帶領(lǐng)下都涌到了項目部的門口。
“都回去,你們是給老杜干的活,是老杜欠的你們的錢,我們工地早把錢撥給他了,現(xiàn)在他跑了,打酒要沖提瓶的要錢,你們這點(diǎn)道理都不懂???”項目經(jīng)理挺著肚子站在項目部辦公室門口理直氣壯地對著我們喊。
“我們就不回去,我們給老杜干活不假,但老杜的活不也是你們的嗎?現(xiàn)在他跑了,我們只能找你們要?!崩侠钜膊环洠吨弊痈椖拷?jīng)理喊。
“是啊,不管你們開發(fā)商要管誰要去,包工頭是你們找來的,我們就找你要。五十多個民工一起跟著叫嚷著。
“我告訴你們,你們別給臉不要臉?!表椖拷?jīng)理急眼了,唾沫星子橫著飛,“我們還要找老杜呢,他把我們的活半道給撂下了,工程進(jìn)度無法保證了,我們的損失誰賠。你們趕緊回去,在工棚里老實地給我等著,等我們找到老杜就讓他給你們開資。
“騙他媽誰呢?老杜跑了還能讓你們找到。”工人們?nèi)呵榧^。
“你們再蠻不講理在這瞎哄哄,影響我們辦公我們就報警了。”項目經(jīng)理旁邊的一個年輕人對著我們喊。
大家一擁而上,嚷著:“報警算個屁,警察就不說理了?”
老李轉(zhuǎn)過身來伸開雙臂攔下了大伙,又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項目經(jīng)理,說:“你也別拿我們民工當(dāng)二百五,今天咱們好說好商量,你們要是不給我們把工資給開了,我們大伙就都到勞動局去告你們?nèi)?,勞動局不行就都去找市長,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我們都知道,現(xiàn)在開發(fā)商開工前都要到勞動局備案并且交保證金,這個保證金就是防止你們拖欠工人工資用的,你要真不給,也別怪我們大伙真的去告你們?!崩侠罟徽f中了項目經(jīng)理的要害。開發(fā)商最怕工人到勞動局市政府去鬧,這樣對他們所開發(fā)的樓盤影響很大,有時候市里領(lǐng)導(dǎo)一生氣都有可能把工地給封了。項目經(jīng)理聽完老李說的這番話馬上緩和了語氣,說:“你們誰都別吵吵,按理說這錢是必須老杜給的,但現(xiàn)在老杜跑了,我們公司也覺得大伙都不容易,我等會就向開發(fā)商匯報一下,看能給你們解決多少。你們把自己的用工數(shù)統(tǒng)計一下送到項目部來。這期間你們不許胡鬧,有事派一個代表來和我們談,要是你們再無理取鬧,那你們就別想要回工資了,愿意到哪告就到哪告去?!?/p>
“好,我就是代表,下午就把用工數(shù)報給你,希望你們早點(diǎn)給我們解決?!崩侠钭詣诱境鰜碚f。
晚上老李對工人們說:“咱們的記工本可能讓老杜拿走了,但咱們誰干了多少天自己心里有數(shù),現(xiàn)在一個人一個人地報上來,誰也不準(zhǔn)多報,大伙的眼睛都是亮的,誰要是多報想開資的時候多撈點(diǎn),別說被發(fā)現(xiàn)了一分錢不給你。咱們不管要回來多少錢都按比例分,誰要是多報就是多占了大伙的錢?!庇洲D(zhuǎn)過頭對我說,“大平。這里你文化高,你拿個紙筆給大伙記一下,等要來了錢還得你按比例算一下再給大伙分,”于是我在我的拎包里拿出了紙和筆,開始一個一個地給大伙記工。最后記完一統(tǒng)計,總共我們有五十三人,一共欠 我們七百四十八個日工,按每個日工貳佰叁拾元計算,一共是十七萬貳仟零四十元。
十五
老李把記工單交到工地項目部后我們就一連等了七天,在這七天里老李幾乎每天都去項目部追問幾次,但每次都沒有結(jié)果,不是說開發(fā)商的錢沒到賬,就是說項目部的會計還沒有籠帳,后來干脆找理由說老杜領(lǐng)我們干完的那兩棟樓質(zhì)量不合格,許多地方需要返工。
這七天里我們依舊在伙食房里吃飯,因為老杜走的時候庫房里還剩下幾袋大米。但庫房里卻早已經(jīng)沒有蔬菜了,最后還是老李提議讓大伙籌錢買菜吃,等要回來工資再按錢數(shù)返還給大家。等待,尤其是難以預(yù)知結(jié)果的等待從來都是一種煎熬,這種等待是心沒有底的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工人們無所事事,每天除了打撲克就是喝酒,這期間小濤刮獎又中了貳佰元,他就全奉獻(xiàn)出來給大伙改善了一次伙食。小濤說:“你們只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你們只看到我中獎,沒看到我花了多少錢。其實我刮獎用的錢有一千多了,但沒關(guān)系,我就喜歡刮獎時的那種刺激的感覺。這回我用這二百塊錢請大伙吃頓肉,不夠的錢從大伙的伙食費(fèi)里再添點(diǎn)。”大伙就都夸小濤這孩子講義氣。
現(xiàn)在不用干活了,我每天就把時間幾乎都用在了讀書上,別人打撲克逛街的時候我就躺在鋪上默默地讀書。每次當(dāng)我捧起孫曉紅給我?guī)淼倪@些書的時候,我就禁不住想起了她。一切都是我的不對,是我辜負(fù)了她對我的一片愛。有時候我看累了,就靜靜地躺在那里胡思亂想,更多的時候我是在腦海里構(gòu)思一部長篇小說。我準(zhǔn)備這次回家后就著手開寫。這幾年打工的期間,雖然工作起早貪黑沒有時間,但我還是寫了不少文章,有幾篇也被省里的報刊發(fā)表了。我知道文學(xué)改變不了我的生活,但我知道它能改變我的精神世界,讓我在困境中不會放棄,讓我在苦難中能夠體味出人生樂趣。
第七天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又一次集體去了項目部。
項目經(jīng)理站在門口跟我們說:“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剛干完的兩棟樓我們公司的技術(shù)人員和監(jiān)理剛剛又進(jìn)行了最后的驗收,發(fā)現(xiàn)了不少問題,有許多地方需要返工,所以你們的工資這兩天沒有發(fā)給你們。現(xiàn)在跟你們商量一下,是你們自己出工出料重新返工呢?還是我們項目部在你們的工資款里扣除一部分錢留給下一批人幫你們返工?你們自己拿主意。如果你們自己返工,那么所需要的材料就得你們自己拿錢買?!边@是最損的一招了,其實完工時已經(jīng)驗收合格了,現(xiàn)在又弄出來一個最后驗收,明顯是要克扣我們的工錢。如果我們答應(yīng)了自己返工,那么連材料錢和用工數(shù)就會無盡無休。這幾天我們都已經(jīng)等待得失去了耐心,誰也不愿意再在這里耽擱下去了,他們是算準(zhǔn)了我們必定會同意第二種解決辦法的,那就是在我們的工資款中扣除一部分。
正如他們算計的那樣,最后經(jīng)過個人的商議,同意了第二種解決方法。但具體扣多少錢還要具體聽他們給的數(shù)。項目部經(jīng)理說他們要核算一下究竟需要多少工錢和和料錢,明天給我們具體的數(shù)目。
晚上我看書的時候忽然就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號碼的兩個短信。打開一開是孫曉紅發(fā)來的。原來她換了電話號,我說之前給她打了好幾遍電話也打不通呢。第一個短信的內(nèi)容是:你是一個大騙子!你說你在家里已經(jīng)有對象了,當(dāng)時我就有點(diǎn)不相信,后來有一天我去了你家,你媽媽說你根本沒對象,我還被你家人留在你家吃了一頓飯呢。你妹妹和我可親了。紅。第二個短信是:這次你不許再欺騙我了。我把你以前寫的文章給我爸爸看了,還跟他講了你的情況。我爸爸夸你有志氣,有骨氣,有才氣。你懂的吧??禳c(diǎn)回來,我爸爸替你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報完名了。紅。
讀完短信我的眼淚幾乎就下來了。我親愛的紅,我不會再欺騙你,不會再辜負(fù)你的那份深厚的愛,我要用我有力的臂膀緊緊地?fù)肀?,我要用我滾燙的愛來融化你。
我馬上回了短信:等我,我馬上就會回到你的身邊。
十六
項目部最后說扣我們八萬元的返工費(fèi)和材料費(fèi),盡管我們和他們交涉了很久,但是依舊沒有改變這個數(shù)目。
我把到手的九萬多塊錢按每一個人的出工數(shù)計算出了應(yīng)該發(fā)的工資數(shù),然后又扣除了這幾天的伙食費(fèi)錢,最后由我和老李給大家發(fā)了下去。分完工資已經(jīng)過了中午。老李說:“我們的工資不管要回來多少,但也總算是清了吧,明天我們就都各奔東西回自己的家了。大伙這一次聚在一次不容易,我提議咱們一人再湊三十元錢,咱們中午找個飯店弄幾桌好菜,喝個散伙酒,同意的就把錢交到辛長平那?!苯Y(jié)果沒有一個人不同意,都紛紛把錢交給了我。收完了錢,所有的民工兄弟都換上了最好最干凈的衣服,然后我們五十多人浩浩蕩蕩地走出了工地,走上了工地外面的那條街道。許多路人不斷地向我們張望,這么大一群人確實是引人注目。
我們在一個飯店弄了四桌酒菜,那天每個人都沒少喝,更有幾個兄弟喝得吐了一地。我們是民工,我們來自四面八方,是生活將我們湊到了一起,大伙都很激動,這時候我們才看出了平時顯現(xiàn)不出來的那種深厚的兄弟情義。
火車在鐵軌上疾駛,發(fā)出“哐嘡嘡---哐嘡嘡”的聲音,仿佛游子從遠(yuǎn)方返鄉(xiāng)臨近家門的心跳,渾厚,深沉,帶著激動和驚喜。車窗外的楊樹飛速地脫離了大地的束縛,一棵棵,一排排帶著無限的憧憬奔向自由的遠(yuǎn)方。
火車到站了,我和大鵬肩上背著行李,左右手分別拎著工具框和拎包隨著人流擠出了車站。我一出車站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一個穿綠裙子的姑娘,她一邊微笑一邊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我放下手中的東西,然后緊緊地把她擁抱進(jìn)我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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