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祖母就常常在我耳邊嘮叨什么“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彼時家中成員雖時有摩擦，但大體上的聲音是和諧的，然不知從幾時起，親人間的爭吵越演越劇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慢慢演變至白熱化，曾經(jīng)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場景似乎是我記憶中憑空存在的幻象。

曾經(jīng)天真的以為，或許只有我們這樣的家庭才會有諸多如此這般的爭吵，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了解到別家的門牖背后，都掩藏著或多或少的爭端和口角——為利、為一時不平或是一己之私。中國人的家族觀念自古以來便深植于每一個家庭之中，每一個家庭都是一個小小的社會的縮影，父子、兄弟、婆媳、姑嫂……一張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guān)系網(wǎng)在中國人看來，便是人生所圍繞的根本，因為這個根，注定我們要背負更多。

在我所生活的小城之中，我們家算得上是比較特別的存在了。我的祖父母都曾為生活所迫而背井離鄉(xiāng)遠赴邊疆支援西北建設(shè)，所以父親這一輩兄妹五人的相親相愛、孝順懂事，在遙遠的戈壁灘上是令人艷羨的中國式家庭的范本；七十年代中，中國與蘇聯(lián)關(guān)系惡化時，祖父再三思慮，帶著一大家子顛簸了七天七夜重回了故土，因為經(jīng)久別離，原本的親戚疏于聯(lián)系，所以父輩的親情尤其彌珍、一時佳話。時年年輕的父親憑著一股子干勁兒，帶領(lǐng)著兄妹五人牢抱成團，蓋起了我們小城中的第一棟樓房。我是家中長孫，我的到來為這個原本和美的家庭平添了更多的歡樂，叔叔姑姑們對我比父母還要親。

然后家族越來越大，添丁越來越多，姑姑出嫁，叔叔分家，樓房幾經(jīng)修葺，庭院挪樹栽花，還是原本的房屋，可同一個屋檐下的親情也好似空氣從門戶中隨著時間往外泄露。我看著叔叔姑姑們和祖父母爭吵拍桌，聽著父輩間的言語爭鋒，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怎么了？為利？為一口氣？似乎都不是。而人好像總是這樣：可以輕易原諒陌生人的口誅筆伐，卻不能對自己的親人寬容以待；可以換位思考旁人的過錯，卻要用最犀利的語言批判最親密的人的失誤。

有句話說“愛之深，責(zé)之切”，我從來都不認同。因為所謂的“親”人，是從出生始就在我們的生命里經(jīng)常見到的人，《說文》解“親”為“至”意，情意懇到曰“至”，到底需要多親密，多少歲月，多久的福禍同舟，我們才能成為至親至愛？感情是一種長久的付出，而失之于口的責(zé)難卻是把刀，我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溫暖一個人，而傷害卻只需要憤怒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眼神，而親情，最經(jīng)不起的便是這樣的敲打。人常說“愛恨糾葛”，多少人能夠體會到這種情緒？對于至親，我們會怨，但很少會去恨，只是這種夾裹著親的怨，脫不離、斷不了，比恨更苦更澀，究竟有多傷，只能冷暖自知。

有一次談及家中諸事，小姑姑說：“是不是因為兄弟姊妹年紀(jì)漸長，有了自己的家，以前的姊妹情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大姑姑解釋道：“并不是因為感情不在了，而是經(jīng)年愈久，感情被稀釋了，分給了更多的人?！?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可是我并不是這么認為的，我所理解的親情，是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雨依然如舊的牽掛，夫妻可能反目，朋友或許成仇，而只有這一絲血緣，即使成為路人，也不能裝作視而不見。不需太多的物質(zhì)來往，你好，我添一句祝福，你不好，我送一聲問候，僅此而已。

我們家的情況比較復(fù)雜，以致親愛的同時伴隨更多的是言語的中傷，所以我們這一輩間，雖然姊妹間感情甚好，因了上一輩的恩怨，交心的時刻也甚少。祖父早年離家，很多親戚僅限于逢年過節(jié)時見到知道怎么稱呼，實在是搞不懂究竟算是什么關(guān)系，所以我們這一脈，至親之于我在父輩也就僅僅是兩個叔叔和兩個姑姑了。爭吵總是需要一個明面上的由頭，回想起來，樁樁件件措手不及的事端總是引發(fā)事態(tài)惡化的根由。成長于馬克思唯物主義普及教育制度下的我，對于形而上的命運之說總是抱著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而生活，終究動搖了我曾經(jīng)堅信的真理。

我們這地方的民俗中有一種說法：老墳不能輕易動，動則隔代報應(yīng)。當(dāng)年祖父的親生父親早死，曾祖母在祖父幼時改嫁，祖父青年時離家，四十余歲返回故里，曾祖的墳已然坍塌。后來聽祖父回憶說，遷曾祖墳時，曾看到炫麗刺目的碗口大的黃色花朵，圍滿了半個棺槨。我笑嗤：您眼花了吧？祖父側(cè)臉幽嘆：當(dāng)時現(xiàn)場又不是我一人，你大老爺和大伯也眼花了？后來有聽人講，那種花是冥花，倘若滿布整個棺槨，后人之中必出大富大貴之人，而若在花未鋪滿前撅了墳，后輩中必有小輩命途多舛。果然，父親兄弟三人，家家無一幸免。也許巧合，但偶然的讓人感覺冥冥中那股無形力量的著實可怕。接下來，便開始了至今不休的爭吵。

我幼時長于叔叔家中，如果說祖母是我人生的啟蒙，叔嬸于我可謂有著再造之恩。而所有的爭吵之中，唯數(shù)叔叔和父親的矛盾最深。一邊是生我的親父，指責(zé)我向著叔叔，一邊是我視為父的養(yǎng)叔，暗責(zé)我親理不分。心里明白，卻無所適從。

今年回家，機緣巧合才知道幾個要好的朋友家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不禁感概：生活之于我們，究竟是一種甜蜜的負擔(dān)？還是苦中作樂？曾經(jīng)以為堅不可摧的遮風(fēng)避雨的港灣，經(jīng)過生活的淘瀝，終究會瓦殘礫缺，內(nèi)里風(fēng)雨漂泊。

2013.8.24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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