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小祥

父親是一方玻璃，透明而簡單。

父親生于1925年，卒于2008年，享年84歲。父親離我們而去已經(jīng)整整6年了。由于我24歲考取學(xué)校，離開家外出讀書工作，娶妻生子，便逐漸有了自己獨立的生活，于是同父母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日子就逐漸少了起來。如今，對父親后半生的記憶倒反而逐漸模糊了。至今留在腦海里，印象深刻的反而是與父親年輕時在一起生活的一些往事。

父親年輕時很英俊，大個子，腰板挺直，黝黑的皮膚，身材魁梧健壯，尤其是腿和手臂肌肉鼓突，經(jīng)脈隆起；瓜子臉，高鼻梁，大眼睛，黃眼珠，濃眉毛，一頭烏黑而粗硬的頭發(fā)。父親小時候只讀過半年私塾，認不得幾個字，但農(nóng)活做得特別棒。犁、耙、水耖門門道行，是生產(chǎn)隊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勞動能手。由于父親是本地人，又懂種莊稼，三十出頭被選為生產(chǎn)隊長，且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父親為人剛直，性格倔強，樂于助人，好打抱不平，還常認死理兒。由于這種性格使然，他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除了細心周到的安排農(nóng)活，做好隊里事情的分工外，對有些事情的處理幾乎有一些獨斷專行。記得我剛記事的時候，村里有一所民辦小學(xué)，教師是遠在十幾里外的方先生。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由于方先生家庭出生是地主，于是被紅衛(wèi)兵揪回去批斗了。于是小學(xué)便沒有了教師，四個生產(chǎn)隊的二十多個學(xué)生便閑在家里，沒有了學(xué)上。這一閑就是兩年多。到了1968年，文化大革命已過去了一段時間，一些事情也開始恢復(fù)，那時我已十一歲。學(xué)校怎么開起來，關(guān)鍵到哪兒去請老師（那時，成分決定論，無論做什么事，都得講成分。家里成分好的幾乎都是貧下中農(nóng)，不識幾個字，沒法當(dāng)老師；有文化的又都是地、富、反、壞、右，絕不能當(dāng)老師），成了父親及村里很多人焦急的事情。這時，父親聽說遠在二十多里外的新建高山村有一位姓馬的回族移民，原來在老家當(dāng)過幾年教師，現(xiàn)在家閑著。于是就親自上門去請。對方提出，一家六口要一齊遷過來落戶，否則就不過來。父親只好先回村里與四個生產(chǎn)隊商量，結(jié)果，其他三個生產(chǎn)隊都不愿意接收（那時各家隊里都很窮，誰接收了，意味著要多供養(yǎng)六口人）。父親只好做自己生產(chǎn)隊里社員的工作，雖然做工作時，很多人表示不反對，但等到開社員會表決時，卻都不舉手，結(jié)果沒法通過。父親火了，認死理兒的勁一下子上來了：“請人家來教書，總得給人家安家吧，村里的娃兒們已經(jīng)耽擱了有兩年了，再耽擱下去，不就廢了？！這個責(zé)任我們擔(dān)待得起嗎？！不用再表決了，我做主，就這么定了，明天就讓他們遷過來?！彼自捳f，一蠻三分理，會上居然沒有了聲音，這件事真的就這么定了。當(dāng)年，小學(xué)又重新開學(xué)了，我們又能夠興高采烈地背起了書包上學(xué)堂。

說起父親的剛直，寧折不彎，還有一件事，是我印象比較深刻的。那是1975年，中央由“四人幫”當(dāng)權(quán)，在全國刮起了一股“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在農(nóng)村則突出地表現(xiàn)為“割資本主義的尾巴”?？h里專門下派了工作組，以生產(chǎn)大隊為單位成立了小分隊，掀起了一股“拔禾苗”（將農(nóng)戶在自家自留地里辛辛苦苦種的莊稼拔掉，說是“堵資本主義路”）的逆流。一天，小分隊的鐵蹄向我們隊瘋狂飛來，于是全隊人都圍在我家門口，找父親拿主意。父親胸有成竹的勸慰大家說：“來就來吧，有什么了不起？！一切由我頂著，我就不信沒有辦法把他們擋回去？！”然后，父親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向村口走去，以迎接小分隊的來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多一會兒，小分隊的一幫人來了，只見他們兇神惡煞似地跟著父親沿著后山土路走去，每當(dāng)?shù)搅艘粔K綠油油的莊稼地里，正要動手時，父親便厲聲喝道：“那時隊里的，拔不得！”結(jié)果，這幫人圍著山地空轉(zhuǎn)了一大圈，一塊禾苗也沒抜成?；氐疥犂铮@幫人有些氣急敗壞，那個組長模樣的人（小分隊的頭頭），似笑非笑的對父親說：“群眾對你的反映很不好，大隊的，甚至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對你也有看法，這（指“割尾巴”）是大勢所趨，你怎么就看不清形勢，非要當(dāng)替死鬼呢？我們是看你在隊里還有些威望，給你留些面子，你可不能不識抬舉，硬要頂風(fēng)是沒有好處的。”父親毫不含糊的頂過去道：“我說了，我們隊都是貧下中農(nóng)，實在是沒什么資本主義尾巴好割了。你們總不能硬是把隊里的莊稼都給毀了吧？！”

小分隊沒有辦法，只好先回去了?？墒遣痪茫赣H的生產(chǎn)隊長也被大隊里宣布撤職了。但這一次，隊里農(nóng)戶家的莊稼可總算保住了。父親認為“值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生產(chǎn)隊選隊長時，父親居然又被選上了。

說了些父親當(dāng)隊長的事，也該說點父親在家中的事情了。

小時候，家里很苦。那時，奶奶還在，一家五口，父親是家中的唯一勞動力。父親忒勤勞，又特別能吃苦。當(dāng)時，柴禾是唯一燃料，砍柴賣是農(nóng)民比較容易獲得些零錢買些鹽、醬油、肥皂等日用品的直接而又便捷的途徑。到了下半年農(nóng)閑時，隊里也沒什么活可干了。鄉(xiāng)親們的主要活計就是上山砍柴。父親也不例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飯，吃過飯，帶上干糧（煮熟的山芋）就上山。村子后面的山又高又陡，砍柴要翻過山，再下到山那邊的半腰處?？澈煤?，捆成一捆捆的，然后一捆一捆的扛上山頂，再打成大捆滾下山，然后再一捆一捆的扛回家。父親向來做事比較“沖”（比別人出活），砍柴也不例外，別人四捆，他一定是五捆；別人一捆七、八十斤，他一捆必定超過百斤。那時，奶奶還在，傍晚時，總是杵著拐杖，站在門口，看著父親扛著大捆的柴，一趟又一趟，也不知歇息，心痛的說：“小聾子（父親從小聽力就不怎么好，故此留下這么個乳名）歇息再扛吧，別累著！”父親甩下一捆柴，無所謂的說：“娘，您放心，累不著，您不是常說嗎：力氣是浮財，去了又來。力氣，我有的是！”說完，顧不得歇息，就又返回扛下一捆去了。奶奶只好瞇著眼，抿著合不攏的嘴，心痛的脈脈看著兒子掉頭上山去的身影。后來我稍長大了些，也上山砍柴，才真正體會到那砍柴的滋味：要說爬過那陡峭的山壁，從刺棵籠里砍下柴禾倒沒什么，尤其是柴砍好后，已是下午，人開始感到又渴、又餓，疲勞至極，但還得扛著一捆捆的柴禾往山頂上爬，腿打著哆嗦，腰直不起來，有時不得不用膝蓋跪著往上挪。雖是寒冬，汗卻如雨般下泄┅┅

砍了幾天，等柴禾積累得夠一板車時，便拉到二十五里外的縣城里去賣。我雖然只有頭十歲，但由于家中缺少人力，也只得去跟著推板車。常常是，半夜正睡得朦朧時，就被父親叫起，胡亂的吃完飯，就上路。去縣城的路二十多里，夜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路就只是白白的一條線。父親在前拉著板車，我緊跟在板車后面。遇到上坡時，同路的幾戶互相幫襯著把一板車、一板車的柴禾盤上嶺頭，再繼續(xù)趕路。后半夜的冬天，霜打著頭發(fā)，凝成一塊餅，眉毛也全成了霜花，口里哈出的氣，迅速成了一團白霧。但拉板車趕路的人身上卻冒著熱汗。一停下來，冷風(fēng)一吹，汗?jié)窳说膬?nèi)衣粘著皮肉，立即便是徹骨的透涼。

一般天麻麻亮?xí)r就趕到了縣城。那時，縣醫(yī)院、大眾食堂、酒廠、定粉廠等都是購柴的大戶。賣完柴，領(lǐng)到錢時，是大家最快樂的時候，多天來的苦，終于有了收獲，大家的心里怎么不樂滋滋的！這時買上幾個熱騰騰的包子，美美的吃上一頓解解饞，便是最美的享受?？墒歉赣H買了一袋包子，卻舍不得吃，分了兩個給我，自己就拿著一個，一點一點的掰著，送到嘴里細細的咀嚼著?？粗依峭袒⒀实?，不一會兩個包子下肚了，就停下手里的大半個，遞給了我?？粗赣H遞過來的包子，我遲疑著說：“爸，你也吃呀?！备赣H笑著說：“早上吃飽了，不餓，你吃吧。剩下的，回家再吃，啊?！蔽夷菚r真是不懂事，以為父親真的不餓，就接過父親送過來的大半個包子，大口大口的咽了下去。

回家的路是很悠閑地，我坐在板車上，由父親拉著，一路疾走如飛┅┅

說起父親的勤勞、剛強，還有一件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那是1968年，家里的老房子，由于年數(shù)太久，墻體開裂歪斜，房柱蟲蛀腐爛，隨時有倒坍的危險。家里決定將其拆到重建。由于老屋在黃泥崗竹園上面，光線晦暗，且遠離村落，上下不方便。于是決定將其搬遷至竹園下面自家菜地里新建。說是搬遷，哪那么容易！那么多磚、瓦、石料、木頭都要運到新房基上去，可不是說說就完的。沒有車，就連兩個輪子的板車也沒有；路是父親用挖鋤一鋤一鋤新挖出來的。人工也請不起，除了下墻基，要人抬頭塊，侍候磚木匠不得不請小工外，其他的一切事都得自己干。那么多材料就是父親用一部解放前推糧食留下來的獨輪車將其一車一車推到新房基上去的。

時值盛夏，父親頭戴一頂鴨舌草帽，肩批一塊白布披肩，身上只穿著一條小褲衩，腳穿一雙自己編織的草鞋。你看父親肩上挎著獨輪車皮帶，雙手握著裝滿磚塊的獨輪車把，頭頂著似火的驕陽，腳蹬著滾燙的路面，汗珠像黃豆般從胸前密密麻麻的滲出、滾落，就連短褲衩也被汗浸濕得如同泡了水似的。新老屋基上下約300多米，一車一車，父親自裝、自推、自卸，一天數(shù)十趟，整整推了49天┅┅就是鐵打的脛骨也有垮塌的時候。但是父親堅持著，硬是頂過來了——這就是父親的剛強！

對于父親瑣碎的印象還有許多，不足一一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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