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澡堂

渦河岸邊修筑好的壩上馬路,是鄉(xiāng)村里面唯一一條比較寬闊的馬路。其實所謂的大馬路,就是一條飽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的塵土路,是大人們趕著外出孩子們放學(xué)歸來的必經(jīng)之路。馬路內(nèi)側(cè)原本是一些極其普通的磚瓦房,近年來都落成了兩三層的小洋樓,獨門獨院不說,棗紅色的大鐵門似乎有意叫板著,渦河對岸那一幢幢鋼筋混凝土建起來的幽深巢穴。馬路外側(cè)是一道斜坡,斜坡上栽種著各種茂密叢生的灌木,蛻去的白色蛇皮有時候會掛在灌木上,伏夏還可能叮著全身花斑的天牛、青綠色的螳螂以及酷愛啼叫的雄蟬,就連馬蜂窩也會筑在比較顯眼的位置,調(diào)皮搗蛋的孩童也最喜歡去捅。
往東通向一座鐵路橋,河流湍急處幾根石柱抱團撐起來,南來北往的火車會打鐵路橋上經(jīng)過,清晨夢醒的旅客透過車窗極目眺望,當(dāng)他望到了田野望到了河流,那么便回到了故鄉(xiāng);往西通向幾處渡口,最近的是郭家渡,中間是王家渡,最北面自然是席樓渡。到年底置辦年貨,村里人家都會擁擠著站在渡口眺望。倘若沿著郭家渡橫穿鄉(xiāng)村徑往北去,會走上一條新鋪的石子路,兩側(cè)都是莊稼地,約莫幾分鐘的腳程,就走上了北村新鋪的水泥路。再走上一段距離,你會看到左手邊的墻壁上,赫然噴寫著兩個紅色的大字“浴池”,也就是所謂的澡堂了。
到了深秋天稍涼些的時候,這間鄉(xiāng)村澡堂才會開起來。鍋爐底部的劈柴噼里啪啦燃燒著,漆黑的煙囪里翻滾著渺茫的白煙,和農(nóng)家炊煙一道直沖云霄,到次年的三四月份才會歇下來,澡堂也就愈發(fā)沉寂落寞了。然而在這半年時間里,“泡澡堂”成了人們口頭上最時髦的詞語,碰到相熟的會喊上一句:“泡澡堂去!”那人自然也會跟著回上一句:“泡澡堂去!”澡堂里便出現(xiàn)了各種身影,尤其是禮拜天。放下鋤頭的莊稼漢會來到這里,寫罷作業(yè)的少年郎也會聚在這里,甚至包括年底歸來的漂泊游子。
在澡堂里泡上一兩個鐘頭,是人們最為享受也是最愜意的時刻。浴池里的水色既不是天藍也不是海藍,而是混合了枝葉間的碧綠色,難免就有些不倫不類,但足以洗盡人們周身的疲憊,放空混亂的字母和線條,并澄清這樣的事實,游子們確確實實地歸返了故里。四十度左右的水溫其實并不算多么燙,可稚嫩的孩童還是不敢跳到浴池里,抱著胳膊赤身裸體地坐在瓷磚上。
“你再擱那坐著,當(dāng)心凍感冒了!”父親瞪著眼睛,伸手將他抱到池子里,他會撲棱著哭鬧著抗拒著??僧?dāng)身體完全浸泡在水池里,他就安靜了下來,似乎感受到一層澡堂特有的溫暖。透過稀薄的霧氣,舒舒服服地望著天花板上聚集的小水珠,當(dāng)小水珠滴到他純凈的臉面上,忽然像條游魚似的在水池里游來游去,但澡堂并不是河流也非湖泊,幾十平方的水池也太狹窄了些,最后他總會擱淺在沙灘上。
母親每次去澡堂,都會買一些廉價的洗澡票,放在堂屋擺放著黑白電視機的泛黃條幾上。到了禮拜天,我總會偷偷地摸出兩張來,悄悄地裝進上衣口袋,便和爺爺一塊趕往鄉(xiāng)村澡堂。澡堂老板會很客氣地招呼爺爺一聲:“您老過來了,現(xiàn)在人還不算多,快進去吧!”男池和女池相隔較遠(yuǎn),女池靠近鍋爐處在最角落的位置,男池則位于庭院的正中央。掀開厚厚的門簾子,暖和的氣流撲面而來,休息室里擺放著數(shù)十張床位,鋪著藍色的床單,過道上煤爐子里的火燒得正旺,幾個身影圍坐在爐火旁喝著茶水。除去身上的衣物,穿起拖鞋拿了一條毛巾拎著洗浴用品,掀開透明的門簾子,便和爺爺一道進了澡堂。(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澡堂里統(tǒng)共分為三個池子,大小不等水溫各異。靠窗的地方是一個五六平米的小池子,也就是所謂的嬰兒池,但明顯多此一舉,畢竟嬰兒多半在母親懷里抱著進了澡堂。中間的池子水溫適宜,也最寬敞,人們也都聚在這里;至于偏北的池子,水溫五十度左右比較燙,皮最厚實的才敢往里面跳,往往身影寥寥。我和爺爺自然泡在中間的池子里。
搓背的時候父親下手比較重,我也最不情愿,可爺爺下手較輕,我也最為享受。所以我不大歡喜和父親一起去,卻總喜歡纏著爺爺。爺爺?shù)谋成蠞M是老年斑,我很是小心翼翼,生怕這層風(fēng)霜在我手里變了模樣,而血跡斑斑,那可就不好了。澡堂里空氣不流通會比較悶,但凡出現(xiàn)老人家,澡堂老板會將小窗戶打開透透氣,可爺爺還是不能泡得太久。不到一個鐘頭,穿戴整齊后我們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踏上了歸程。
想到這里,我不知今后還有沒有機會和爺爺一起去,但我想回家過年的時候,就算能去一趟也就夠了。每到禮拜天,二伯會騎著電瓶車過來探望我們,飯后促膝的談話間,總會有意無意提到年邁獨居的爺爺。有時候他會感慨著說:“這天愈發(fā)冷了,年紀(jì)這么大了,身邊沒個人照顧,可怎么行呢?洗澡終究是個問題,澡堂老板也不敢放他一個人進去??!”
我們兄弟倆會沉默一陣子,二伯就繼續(xù)說:“你大伯在家原本可以照顧他的,可誰知道他的牌癮竟這么大,也不聞不問的。偏你爸這時候又害了病,住進了醫(yī)院反倒需要人照顧。我最恨的是你小叔,也不知啥時候回家,只望他能迷途知返?!甭牭竭@里,大哥遞了一支煙,大嫂抱著天樂坐在外面曬著太陽,屋子里頓時煙氣彌漫。二伯吐了口煙氣,接著說:“要不是你大哥在家,陪他去了澡堂,可怎么是好呢?我也仔細(xì)想過了,我也是快七十的人嘍,等過罷了年那活兒我也不做了,收拾收拾回家去,在老人家身邊盡盡孝心也好?!?/p>
我忽然想到朋友推薦的一部比較溫馨的電影,在《入殮師》里便有一間鄉(xiāng)村澡堂,澡堂的老板娘暗戀著大提琴手的父親,可父親卻與情人私奔。母親去世后,大提琴手對父親滿是怨恨。幼時父親曾帶著他去了澡堂,并逼迫著他拉起大提琴,可音樂并非他的夢想。在樂隊因故解散后,他更清楚地認(rèn)清了這一事實,可能在音樂上并沒有什么天分,便悔恨著和妻子離開了漂泊不定的大城市,回到了寧靜祥和的鄉(xiāng)村老家,并陰差陽錯成了一名入殮師。在去澡堂的路上,他碰到了童年玩伴,也就是老板娘的兒子,可老板娘的兒子聽說了他的職業(yè),卻待他如瘟神一般避而遠(yuǎn)之。到了鄉(xiāng)村澡堂,他忽然大叫著:“呀,幾十年了,真沒想到還在!”
在這時這間鄉(xiāng)村澡堂,便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往大里說它就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往小了說它承載著一代人的記憶。老板娘和父親相繼去世后,他以入殮師的身份告別了澡堂,被朋友諒解了不說,妻子懷有身孕也回到他的身旁,并因此寬恕了父親的罪惡??梢哉f在澡堂內(nèi)外,大提琴手的人生篇章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xiàn)。我不知道澡堂在我內(nèi)心深處分量如何,會不會像他一樣呢?或者說更像《天堂電影院》里青年放映師,他那心頭最難以割舍的電影院,可電影院最終坍塌了。離開了故鄉(xiāng),青年放映師搖身一變成了知名大導(dǎo)演,命運也就此改變了。
出外求學(xué)以后,在學(xué)校附近也有幾家澡堂,可是比較偏僻極不好找。和一位同學(xué)混熟以后,晚自習(xí)后我們便隔三差五地往澡堂子跑,幽深的巷子比較狹窄,昏黃的燈光照耀著時常會碰到頭。商議后我們便選在陽光明媚的午后,就在這時我才瞧得清楚,原來所謂的澡堂位于城市隱秘的巢穴里。沿著樓梯走到二樓,里里外外擺放著幾張床位,可床位上方新添了許多置衣柜,填滿了衣物仍需要拿鑰匙鎖起來。
進了澡堂,只一口池子并不算大,池子右側(cè)的空地上淋浴頭倒多了起來,身影也都聚集在這里。探身下到池子里,水溫不夠熱水色也較清淡,泡了不到一刻鐘,我也跟著他跑到淋浴頭下??墒呛髞砦液瓦@位同學(xué)產(chǎn)生了某種誤會,彼此不再搭腔,往后也都是各去各的。開春以后,我和他碰到了一處,在寢室里收拾著各自的衣物,拿毛巾的時候,幾乎異口同聲道:“去澡堂唄!” 我們相視一笑,冰釋了前嫌,又和好如初。
畢業(yè)后身處異地他鄉(xiāng),我們散落在不同的城市從事著不同的職業(yè),也甚少聯(lián)系。至于澡堂我是再也沒有去過了,就算去也不會泡得太久。母親本就貧血,在空氣不甚流通處極容易發(fā)暈,而她就曾暈倒在鄉(xiāng)村澡堂里。三年前到二伯家探望,知道附近有一家澡堂,我們兄弟幾個便結(jié)伴前往,可泡在池子里還不到半個鐘頭,就覺得胸悶氣短,匆匆洗罷便躺在床位上閉目養(yǎng)神,大哥便說我貧血。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澡堂,哪怕回到故鄉(xiāng)。反倒在下班后,經(jīng)常花費半個鐘頭左右去洗淋浴。我不知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否果真如他們所說,但此刻聽到二伯談起這些,我忽然想念起那間鄉(xiāng)村澡堂,也經(jīng)常想起這樣的畫面。霧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菜園子里結(jié)了冰,隔夜的積雪受了凍癱在路旁,我極不情愿地滾出了被窩,立在庭院里。
母親收拾著東西,忽然喊道:“你也快些個,別再磨嘰了,等太陽出來化了凍,路可就不好走了,趁天還沒亮,咱們早去早回!”父親不耐煩母親嘮叨,隨便取了件襯衣,熄燈后父親拉扯著我上了路。我的眼前黑一塊白一塊的,只母親腳步匆匆,我和父親被拋在身后,這時母親又嘮叨了起來:“去過澡堂,還等著趕集呢,這年貨可都還沒買呢,你們爺倆也走快些!”
可能走得急了,忽然踩在一塊冰上,我險些滑倒,幸好有父親在身旁扶著我。那時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孤身上路,若再不小心翼翼,還有誰會扶著我呢?但我知道這間鄉(xiāng)村澡堂可就在不遠(yuǎn)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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