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周郎顧
建安三年。
我抱著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吳宮的小徑。
這一年的春花開得格外燦爛,杏花漫天飛舞,飛遍吳宮每一個角落,如冬日的雪花一般潔白的花瓣,在吳宮幽靜且?guī)е⒑膶m墻內散落一地。
杏花微雨的三月,我入?yún)菍m,成為吳王的一名歌姬。我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只知道她們都叫我吳姬,我便是吳姬,那一年我十六歲,如綻放的杏花一般燦爛的年紀。
我的師父綠衣教會我撫琴,并將曠世奇音《廣陵散》的曲譜交到我手里,于是我抱琴來到吳宮,與其他的歌姬一起開始了漫長的練習和等待,習曲等待為吳王的宴會演奏。
吳宮就像一座華麗且寂寞的城,歌姬則是這城中孤獨綻放的花朵,她們唯有將心事付與瑤琴,日復一日地,在曲聲中顧影自憐罷了。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打破了這種平靜。隱約記得當時宮門外鑼鼓喧天,宮人們來回地忙碌,大家都帶著激動的神情說著“回來了!回來了!”,回來的是吳王的總角之好,人喚周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從宮人們的喜形于色中,可以想象吳王該是多么地喜悅,那定然是他發(fā)自內心的喜悅。而周郎,這個在吳王眼里舉足輕重的人,我早有耳聞,雖不曾見過,但他相貌俊美,氣度非凡的美名吳國上下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得知吳王要在凌煙閣為周郎準備盛大的接風宴,我們都被安排在演奏之列,姐妹們是心奮不已,都想借這次演奏的機會一睹周郎的風采。她們說:“吳姬,你也聽說過周郎吧!”我隨意點了點頭。因為我只是歌姬,為吳王演奏的歌姬,所以我的眼里只有吳王。
我為自己描了淡妝,誠惶誠恐地跟在一群宮人的身后,心里默念道:“綠衣,我終于要為吳王演奏了!這是你的夢想,也是我期盼的時刻,吳王,現(xiàn)在就在距我很近的地方,宮人們都向他行禮,他們叫他‘王’”。就在我微微抬頭的瞬間,一個風一樣的身影出現(xiàn)了,姐妹們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他是那么地英姿勃發(fā),舉世無雙。他是周郎,是那個令所有人都心旌神搖的周郎。
那天的宴會,初遇神一樣的男子,我不斷提醒自己,我只是個卑微的歌姬。但我的心為什么一直無法平靜?而我的琴音,仿佛我的琴音只是為等待他的出現(xiàn),他出現(xiàn)了,我的心便安了。后來吳王說:“這些歌姬以后都是你的了”!自此,我不再屬于吳王,也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所有人的偶像——周郎。
建安五年。
又到杏花盛開的時節(jié),吳宮的杏花每年都開,今年更是絢爛無比。
吳王出征大勝而歸,同時歸來的還有喬家姐妹,大喬成了吳王的妾,而小喬則順理成章嫁予周郎。整個吳宮仿佛都沉浸在幸福和喜悅中,這兩個男子在戰(zhàn)場上贏了對手,也贏得了美人心。
時光荏苒,自君別后,山高水長,如今我依然是吳姬,但周郎會否當年的周郎?
宮人傳話,吳王設宴凌煙閣。姐妹們帶著期待卻嬌羞的心情盛裝打扮起來,我只是輕描峨眉,她們知道只有吳姬永遠不著濃妝。
凌煙閣外,遙望臺上光景,多么熟悉的一幕呀!兩年前的周郎雄姿英發(fā),與吳王對酒當歌,何其灑脫飄逸。如今高臺之上,多了喬家姐妹侍奉在側,美人傾國傾城,吳王還是當年的吳王,但如今的周郎似乎多了幾許惆悵,有笑靨如花的小喬依偎身旁,周郎不復當年的周郎。
酒過三巡,吳王似有醉意。屬于我,一個歌姬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就要來臨。周郎問:“可有會奏《廣陵散》樂者?”我抱琴出列,于是宮人遣散其余的歌姬,只留我一人。偌大的舞臺剩我一人獨奏,這是我期盼的時刻,來的這樣突然,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稄V陵散》的曲子我早已爛熟于心,他要聽我彈便是。只是他要在這個時刻聽《廣陵散》,說明這個男人他的心根本還在戰(zhàn)場上,眼前的美酒也好,美人也罷,在他眼里都不過是浮云。
我多想告訴綠衣,我彈了《廣陵散》卻不是為吳王。曲子時而急促,時而緩慢,如流水一般的從我的指尖與琴弦之間滑落,我的生命也隨著琴音肆意流淌。再看看臺上那么高高在上的四個人,吳王在觥籌之間能否窺見周郎眼里的迷惘?喬家姐妹雖蕙質蘭心可明白周郎眉間的惆悵?大概只有我,一個卑微的歌姬,能讀懂這個男人的孤單。
我是多么期待他的一瞥,可是他怎么會注意一個身份卑微到可以被忽略的歌姬,他只專注酒杯和曲聲,而我也只需專注彈奏,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忽然,我的手一顫,我知道我犯了一個歌姬絕對不可以犯的錯,把低音彈成了高音。我想,應該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錯誤,因為《廣陵散》是一首難度很高,足以令所有歌姬都望而卻步的曲子,這樣小的錯誤是不會被輕易發(fā)現(xiàn)的。但我忽略了這個事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周郎,他是精通音律的,除了他,還有誰會在酒過三巡聽出歌姬彈錯的一個音呢?是的,他在我彈錯的一瞬間,給了我匆匆的一瞥,只留下一句話:“你彈錯了一個音”!我的彈奏被中斷,我的人生也因此跌入谷底。在宮人的示意下,我謝幕退場。
我不知道后來他與吳王進行了怎樣的對話,我的這個錯誤是否被人記得然后寫進了歷史,但不管怎樣,我因為曲有誤,贏得了周郎顧,即便因此提前離場,但于我的生命而言,這已經(jīng)足夠。
建安十五年。
當年我被逐出吳宮之后,流落到這個江南小鎮(zhèn)做了一名浣洗的女子。
別了吳宮已經(jīng)十年,十年能改變多少人和事?我已不再是那個為周郎撫琴的吳姬,吳宮那座寂寞的宮殿早已是我夢里遠去的記憶。如果說我還記得些什么,那唯獨周郎的身影了,他的身影無論是在我醒著或是夢里總是無比清晰,是因為思念么?我也說不清。
倘若,此生能再見周郎,我想問他:曾記否?當年出錯的歌姬。
但再也見不到了,她們說,周郎沒了!這個晴天霹靂讓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神一樣的男子將從此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
當年雄姿英發(fā),舉世無雙的周郎沒了,當人們再談起“曲有誤,周郎顧”的時候,感嘆周郎精通音律的同時,會不會有人知道這其實是一個歌姬一生最美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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