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從來都如水，罕須淚，何盡一生情？莫多情，情傷己。

她，襲一身墨綠輕紗，青絲及腰，正頷首撫摸古箏，手臂緩緩抬起，清風(fēng)盈盈，衣袖袂袂。一曲《漁舟唱晚》淺唱低吟，高潮之處似流水潺潺，清泉叮呤，無聲之時(shí)便像雛鳥啁啾，燕雀呢喃。這亭榭之外，初陽(yáng)描著素妝，披一件霓彩衣裳，釀一圈紅暈，蕩漾在湖面上，這皺皺的波載著光暈漫開，水光粼粼。

他，粗布藍(lán)衫，撐一支長(zhǎng)篙，悠悠然擺著渡船。時(shí)而低垂眼瞼，凝視碧波蕩漾，時(shí)而遙望遠(yuǎn)方，望穿群山疊巒。翹首以盼，煙云蒙蒙，煙波江上的亭閣影影綽綽，一個(gè)曼妙的身姿隱約閃現(xiàn)，更是為這幅美卷添了色彩。

今天是她母親的祭日，她便偷了閑，躲在這城外的縉云亭，難得一個(gè)人的清靜。三月的江南，水秀山清，草長(zhǎng)鶯飛，飄渺的云煙外，青山朦朧，似罩著紗幔。女子起身，立于欄邊，雙手捧著一塊素白的手帕，帕子中央是一瓣正在飄落的雪花，針腳凌亂，似是沾染了灰塵，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右下角是一枝寒梅，在這梅花骨朵中，卻有一朵梅花似要沖破花苞的束縛，梅花并沒有完全開放，花瓣垂垂卻又欲開，擠在一起的花瓣簇?fù)碇ㄈ?，外層的花瓣已是完全舒展著身軀，這梅花搖曳著身子，搶著去親吻那瓣即將跌入塵土的雪花。女子看得入了神，清風(fēng)將帕子撩起，映入眼簾的是一個(gè)七尺男兒的身影，乘著一葉小舟正向著亭子的方向靠近。那男子形貌瀟灑，風(fēng)姿雋爽，劍眉入鬢，眉如墨畫，浩浩之中不失文雅秀氣。

女子便是癡癡的望著，手中的帕子隨風(fēng)飄了出去，像是翩翩起舞的蝶，回旋在空中，不遠(yuǎn)不近，不起不落，就這樣子停在空中。女子急得哭出了聲，卻是觸手不及，不知怎么辦才好。忽然風(fēng)又驟起，帕子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向著江面落下去，在小舟的上空繞了幾圈，終還是落在離小舟幾米遠(yuǎn)的地方，隨波起伏。絲帕上的梅像是因了水的滌蕩，更是清靈生動(dòng)。男子撐篙向著絲帕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是驚醒了那正酣睡的帕子。他彎腰，輕輕將帕子拾起，那梅笑意正濃，似是不小心觸到花瓣，那梅瓣便會(huì)顫顫飄落。這帕子是上等的絲綢裁成，竟是入水不濕。

他輕輕地將帕子呈上：“小姐，這可是你的絲帕？”，眼前的女子身披翠水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煙紗，肌若凝脂，目若秋水，雅致的玉顏上描著淡淡的梅花妝，眼角還有一絲淚痕?！靶∨?a target="_blank">感謝公子出手幫忙”，說著話的功夫便是傾身致謝?！斑@絲帕恐是貴重之物，能幫到小姐實(shí)屬榮幸”。女子笑而不答，只是這隱隱的痛，無人能懂。這絲帕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信物，上面的刺繡也是母親一針一線親自繡上去的。聽奶娘說當(dāng)時(shí)府上亂作一團(tuán)，一片狼藉，那些官兵把府上的東西能搬的搬，不能搬的砸掉，母親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便想在臨死前留給女兒一件能隨身攜帶的物什，便是在慌亂之中做了這塊絲帕。這李府世代官宦之家，李氏一族也是忠國(guó)憂民，德高望重，卻遭奸人讒言，被人所害，指責(zé)李氏謀反。圣上一道旨意，空有滿腔怨言，無處訴衷腸。一夜之間，李家敗落，李府上下三十幾口人，無一幸免，奶娘受李夫人所托趁亂抱走了李家二小姐。因?yàn)橼s得及，那雪花刺繡的針腳便是凌亂。

公子看到女子不作聲卻一臉愁容，便道：“恕小生冒然，小姐，看這天氣，似是有雨降臨，早些時(shí)候回去為好！”，女子道謝，卻更是悵然。只道：“難得出來，待到傍晚再回不遲”?！澳切〗愫蒙疹欁约海∩€得趕路，告辭了”，正要轉(zhuǎn)身離去，那女子便急聲道：“敢問公子叫……”，話一出口，才覺得自己失禮，便只是低首擺弄衣角。公子笑道：“小生姓宋名子鍵，小姐是否名叫雪梅？”，女子愕然，“小姐名字的寓意盡在絲帕中，想必是貴夫人希望小姐潔如雪，傲如梅，不畏世俗，臨危不懼”。聽到這番話語(yǔ)，女子更是眉目凝神，轉(zhuǎn)而哭泣。雪梅是奶娘一手撫養(yǎng)長(zhǎng)大，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雪梅一直喊奶娘“娘親”。

每每聽到雪梅喊自己“娘親”，奶娘便心里不是滋味，但又迫于無奈，只好向小姐隱瞞實(shí)情，只愿小姐像平民家的孩子一樣平平安安，不要再受苦，便是對(duì)得起夫人的囑托?？墒屡c愿違，奶娘等不及小姐長(zhǎng)大成人，在小姐十二歲的時(shí)候，奶娘便是去了，去了雪梅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奶娘哭著告訴雪梅：“小姐，這些年你跟著我受苦了，我?guī)愠鰜淼臅r(shí)候你才一歲半，原想把你送到富人家里去過好日子?？墒呛髞恚皇桥履闶芪?，二是怕引起別人注意，再招來禍患，那樣我就無顏去見夫人了。小姐，李家是遭奸人所害，你是李家唯一的后人了，奶娘希望你嫁個(gè)好人家，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普通日子?！弊詈竽棠飳⒛菈K手帕交給雪梅，“這是夫人留給小姐的念想，現(xiàn)在交給小姐，帶在身邊，好好保管著”。奶娘走了，又丟下雪梅一個(gè)，沒了親人，沒有依靠，人情冷落，心似浮萍。

這浮世滄桑，一個(gè)弱弱女子能去哪里？青樓的李媽媽見雪梅生的俊俏，肌骨瑩潤(rùn)，舉止嫻雅，便帶了去。這六年來，雪梅便寄身在青樓，白天笑靨如花，衣帶飄飄，一曲《高山流水》惹得一群紈绔子弟拍手叫絕，他們只為這皎月容貌，又可曾知道“相識(shí)滿天下，知己能幾人”。夜間只有一盞孤燈相伴，月清幽，夜微涼。雪梅厭倦強(qiáng)顏歡笑的青樓生活，渴望著花花雙簇，蝶蝶宿飛的平淡生活，有一間茅草屋，一個(gè)籬笆院，過著簡(jiǎn)單的相夫教子的日子。今天便是借著母親的祭日，從李媽媽那里請(qǐng)的一天假，也算是散散心。

看著女子沉默不語(yǔ)，公子便說：“小姐不要傷心，不妨告訴小生緣由，如果小生能幫忙，愿傾盡全力”。雪梅望著眼前的男子，眉目清秀，不似往日里碰到的男子世俗浮夸，更重要的是不為美色所惑，是一個(gè)可托身之人。便問：“若我是青樓女子，公子可愿娶我？”，公子一怔，不僅失色?！靶〗銡赓|(zhì)高雅，滿是書香之氣，若是身在青樓想必也是因?yàn)樵庥隽耸裁创笫?，何況志在高遠(yuǎn)，小姐不是俗人。小生只是一介書生，一貧如洗，今天進(jìn)城也只是為著看榜，寒窗苦讀十載無果。何德何能娶小姐作嬌妻？”公子還想說點(diǎn)什么，卻又是遲疑。

“那公子可愿否？”那聲音回旋在公子耳邊，盡是祈求，那眸子里似有水波蕩漾，公子不敢抬頭，怕是遇著那黯然的眼神?！霸敢猓敢?，我能為你去死，可是我不能娶你，”這聲音一遍遍在公子心底重復(fù)，撞擊著胸腔，心被這話語(yǔ)擊打地生疼。這話一遍遍在雪梅耳邊回放，心像被人無情地撕扯，血，一滴一滴跌落。雪梅笑道：“讓公子見笑了，是雪梅自不量力，青樓女子身份卑賤，怎敢癡心妄想？”，“小姐自命不凡，定有貴人相助，只是……只是小生已成家，怎敢誤了小姐？”?！澳悴灰丶遥欢晌译x開，可好？”，雪梅依似哀求，公子默然暗淡的眼神中有一絲失望劃過，娘子雖是相貌平平，卻與我同甘苦，就這份恩情也不能用愛情來替換。“小姐，若我背叛了娘子，日后定也會(huì)負(fù)你，為這樣的愛情，不值得”。

雪梅聽著這話早是淚眼婆娑，“公子為人善良，你家娘子真是幸福。遇到公子已是雪梅的福氣，相遇卻是無緣，雪梅祝福公子?！避P躇半晌，又問：“可否邀公子聽一曲《葬花吟》？”說罷，轉(zhuǎn)身，一縷冷香遠(yuǎn)，悲情濃，笑意淺。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shuí)憐……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已是傍晚時(shí)分，夕陽(yáng)收起刺眼的光，躲到厚重的云層里去。這天是要落雨了，江雨靡靡，更顯得冷清落寞。公子告辭，這煙雨江上，這亭閣之內(nèi)，又只剩下雪梅一人。

若有來生，你渡我離開，可愿？雪梅呢喃，這溫情的話語(yǔ)消散在雨霧里，模糊了公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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