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長
老班長
張云鵬
我曾是一個流浪者,他曾是一個苦行僧。我的足跡觸及到溫州、煙臺、南京、無錫;他的腳步踩踏過鄭州、貴州、云南的土地。我是一個隔岸觀火的游客,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是一個身臨其境的西西弗斯含辛茹苦、刻骨銘心。
我曾說,我是一個戲子。人生如戲,我如戲子,戲子無悔。念大學(xué)的那幾年,我也曾真的做過戲子,扮演過長槍壯士,扮演過走馬販漿的小販,扮演過蠅蠅茍茍的乞丐。而這一切,不過是厭倦了生活的寡味后的自娛自樂,不過是當(dāng)回味起往事,生活的色彩猛然變的絢爛無比;而他,我的班長,他真的曾為乞丐,曾為小販,曾為壯士!我始終是戲中的戲子,他卻曾做過生活中的真正猛士!
我的第一任班長,平禹煤電公司鳳翅山礦綜采隊巷修班班長——劉石俊。長相就無需我贅言了,億萬普通中國勞苦大眾的形象,年齡50歲左右。我來到鳳翅山礦是去年元月,歸劉石俊班長麾下是今年三月,那時候,大家都喊他石班長,我也跟著喊,幾天后大家都熟悉了,他說,我可不是石班長,我姓劉,我叫劉石俊,你應(yīng)該叫我劉班長,或者出于對年長者的尊重你喊我一聲“叔”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本來我就是那種性格內(nèi)斂不善言辭的人,我為由于自己的莽撞無知造成的誤會感到羞愧萬分。
井下無書可讀,我常引以為憾,可是井下的談資并不少,每個人都是個會講故事的人,我的班長不但是個會講故事的人,還是個有故事的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本故事會,一本巨制傳奇小說,我文筆欠佳,有幾次我都想,如果把他的一生稍加文墨用如椽巨筆寫下來,必定成就一部經(jīng)典,伏案沉思,琢字用詞,每每才思受窘,小說是寫不成了,就用這篇小短文聊以自慰,權(quán)當(dāng)籍以表達我對劉班長的敬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
40年前,劉班長第一次走出山溝,竟是那樣的狼狽窘迫,頹廢不堪,家鄉(xiāng)的土地太過貧瘠,似乎從來沒能完成過豐衣足食的使命,這一年尤甚,班長和幾個哥們兒肚中饑餿卻無裹腹之物,于是,不得不出山行乞。
班長做了乞丐,卻全然沒有窘色,完全可以看成是逢場作戲。他們見到肯布施的戶主就裝作可憐巴巴的流浪漢,打著快板唱祝福歌,戶主聽的美了,也就不在乎一兩口吃的了,給一個饅頭,賞兩碗面條,反正都是吃剩下的沒必要做吝嗇鬼!有一次,班長偶遇一戶娶新人辦酒宴,便跟哥幾個商量前去饕餮一餐。
打著前去賀喜的幌子,幾個衣衫襤縷的乞丐忽然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戶主頗感晦氣,轉(zhuǎn)念一想,婚禮是個喜慶的日子,不妨作弄作弄這幾個流浪漢,權(quán)以為樂,有何不可?于是就問,你我何親何故你來賀我?班長說,我是你侄子。戶主一聽,大喜過望,平白無故多一侄子,于是吩咐下去,熱情款待,盡情吃喝。酒足飯飽之后,戶主又來作弄班長,問到,你我何親何故你來賀我?班長鏜然一笑,你是我孫子!宴席之上,滿座嘉賓,哄然大笑,戶主氣急敗壞,跺腳痛罵,班長針鋒相對邊還擊邊撤退。
饑寒交迫時候的班長跟衣暖肚飽時候的班長完全判若兩人。有時候,他們看到誰家小媳婦俏麗水靈,端著破碗站在門口不走,“來兩口吧,來兩口”,充滿挑釁的吆喝,曖昧含糊的呼喊,招致戶主的厭煩,抄起家伙趕將出去,迎頭就打,班長看勢頭不對,拔腿就跑,邊跑邊罵。
25年前,正值班長在煤礦工作,這時候的他已娶妻生子,可是,貧困依舊如影隨形。當(dāng)然,這時候,吃飽肚子對于班長來說已經(jīng)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了。這一年,他聽說,山里的艾草在鄭州賣的很好,尤其是五月當(dāng)五那天更是顧客如潮。那年的那天,他早早起床,天不亮就爬到山頂,當(dāng)東方開始泛白的時候,他把一捆一捆的艾草用繩子扎好,裝進袋子里,他想著,一棵艾草五毛錢,十棵就是五塊,一百棵就是五十,我的老天爺,五十塊錢呀!在25年錢那意味著什么?
興致勃勃的班長,扛著一袋子艾草,像扛著一袋票子。他坐在車上,恨不得那車像李白駕駛的輕舟“千里江陵一日還”,車速很快,可是快不過班長的心。他急切的希望快速到達鄭州,把那一袋艾草換成鈔票。
鄭州終于到了,可是沒有容他之地,他剛把艾草放在地上準(zhǔn)備叫賣,就遭到城管的驅(qū)趕,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除了被趕來趕去,除了東躲西藏,他連一棵艾草也沒有賣出去,根本沒有歇腳的立錐之地呀。搭了車費,誤了工作,一身羈旅,艾草最后變成了柴草,變成了班長煙囪里的一股輕煙。
15年前,我的班長意氣風(fēng)發(fā),成了礦長。這年他在貴州,老板看中了班長的能耐,讓他去主管一座高瓦斯高突出的礦井,班長的確不負(fù)眾望,在他主管礦井期間,沒出過一起工傷,老板也因此獲利頗豐,交談之間稱兄道弟,吃則同桌,眠則同榻。
可是呀,班長不久看中了一個俊俏的小媳婦,不是別人,是工友之妻。朋友之妻不可妻,古訓(xùn)如此,我的班長不但“欺”了,而且還接二連三的“欺”。世上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事情敗露,班長名聲掃地,老板想要花點錢了結(jié)此事,畢竟留住班長就是留住了一座金山!而我那班長早已無地自容,哪有留下的理由,去意已決,任憑怎樣歸勸都無濟于事,老板無可奈何,也只好忍痛割愛,走吧!走吧!
此后,班長回到家里做起了生意,一個人騎著三輪車,走南闖北,據(jù)他說,他拉著山里采來的藥材跨過黃河,到達過山東,山西,河北。他拉著家里的特產(chǎn)越過長江,到達過湖南,四川,云南。
如今的班長,跟我同在鳳翅山綜采隊上班,生活,在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迎接過暴風(fēng)驟雨之后又重新歸于平靜。下班之后,回到家里,同孩子們拉家常,幫助妻子在廚房做飯,我曾想,某個不上班的午后,我那班長會不會給自己的孩子講訴自己曾經(jīng)的遭遇,那逝去的往事,于今時今日看來已遙不可尋,孩子們會相信眼前這位霜染雙鬢,臉上已有皺紋的男人,曾經(jīng)有過一段在狂風(fēng)暴雨中跳舞的經(jīng)歷么?
漆黑的井下,班長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談笑風(fēng)生,我不言,心中卻不斷有陣陣驚濤駭浪襲來。這個擁有鐵一般胳膊腰腳的男子漢,這個裸露著肌膚扛起150斤液壓支柱就走的壯士,他似乎在重建我的思想,起碼,多了一分英雄氣!
三
曾經(jīng)有一個男人,他把生活攪的凌亂不堪,潦倒到行乞討生,富貴到忘卻方寸,受盡人生的苦難,享盡人生的榮華。他出生在四處疊障的山區(qū),卻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足跡遍天涯。他是一個浪子,一個苦行僧,一個英雄!不!絕不!這些都還不夠準(zhǔn)確,準(zhǔn)確的說,他是一個猛士!魯迅說,“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一點,班長把它演繹的淋漓盡致!
勿庸諱言,我為之立言寫傳的班長,于國無尺寸之功,于民亦無滴水之恩,他的生命構(gòu)建中有不少污點,還好,這些都算不上大是大非,所以,我也沒有誤人子弟之嫌。
我的一個文友曾經(jīng)問我,作此文,目的在哪?我不是一向喜歡歌頌真善美的么?我不是曾經(jīng)痛罵過那些滴墨行文毫無責(zé)任感的寫手么?
我見過無數(shù)的乞丐,呆滯的目光,破爛的衣服,吃著另人作嘔的食物;我也見過無數(shù)的街頭小販,他們一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做著單調(diào)的買賣。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有必要抬頭仰望一下璀璨的星空,他們更沒有想過要用腳步丈量一下腳下的土地!現(xiàn)實壓垮生活,生活戧殺了夢想!而我那班長,似乎他的體內(nèi)涌淌著不一樣的血液,這血液在任何時代都足以在人的心里掀起波瀾!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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