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陽紀事
1
我是七十年代去過懷陽，為的是去核實一段歷史。
我那時還年輕，現(xiàn)役軍官，懷著滿腔的政治熱情。但是，在那個年代，去核實帶著濃厚政治色彩的歷史，真是不知深淺。
我在地圖上找了很長時間的懷陽，很長時間。找到了，隱沒在茫茫的太白山脈之中。我在她的面前沉思了許久。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她厚重的歷史，她的一磚一瓦都是令你感動。思考歷史，應(yīng)當在深夜的孤燈下。
吉普車搖搖晃晃地繞過一道山坳，猛地一道刀砍斧劈般的天塹突兀橫在眼前，我和司機都不覺“喲”了一聲：遠看去太白嶺，沿著天邊逶迤地排下去，同天邊的云融為一體，犬齒一般交錯著，分不清誰是云，誰是嶺。桔黃色的殘陽獨獨地斜掛在半空，象布的景，一點也不耀眼。血紅色的柿子葉在風中颯颯作響。透過柿葉，懷陽城就靜臥在山的下邊。繞著城流過去的，就是懷河。懷河并非是細細的柔柔的水，而是浩蕩的江，就是這條江，使懷陽成為千年不衰的商埠。
我突然喊：“師傅，停下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司機手腳并用，“嗄”地把車停下來，疑疑地看著我。
我說：“歇歇吧?！彪S手扔過去一盒香煙，跳下車，從后座拽出背包，從里面掏出一只黑大傻的海鷗相機。
懷陽很壯美，也很蒼涼，這是我透過颯颯紅葉，透過滿坡的抽著白穗的茅草，透過抖動著身子的秋風觀察到的懷陽。我認真選好鏡頭，拍到一些角度非常美的照片。我拍完一整卷的膠片，就坐在山坡上，點燃一根香煙，心里就升騰起一種悲壯的心情，一種歷史情結(jié)。
懷陽這座城市雖然處在中國腹地的大山里，卻頗有江南的風韻，尚保留著青石深巷，轉(zhuǎn)過巷子，偶然遇到角樓水榭，七、八畝寬的蓮池，荷葉田田頗有生氣，心里揣度如若是春天來這里，定有江南杏花雨的意境。懷陽人生活得悠閑自在，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不少名人，好象清初有幾個山水畫大家就出在懷陽。
總之，我的確是很敬重這座城市的。
我敬重這座城市還有一個原因。我在參加編寫一部戰(zhàn)史的時候，遭遇到一些歷史人物，其中一位就是抗戰(zhàn)時期的懷陽這一帶極有名氣極有傳奇色彩的人，這個人名字叫昝家河。昝家河在中國現(xiàn)代史或中共黨史中沒有記載，他的影響遠不致于此，但他在懷陽一帶極有影響力。
在浩瀚的資料里我們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段記載：“一九四O年九月，有昝家河自懷陽舉兵，響應(yīng)者逾千。昝自任司令。翌年春，于李家祠堂與日軍殊死決戰(zhàn)，斃傷日軍百余人?！本褪菫檫@一段不知出處的寥寥四十余字，我就在懷陽住了半年，看了數(shù)十萬字的資料，拜訪了百十余人，結(jié)果頭腦里弄得很亂。歷史不是一株筆直的樹，可以一覽無余。歷史是一樹藤蔓，要理出個頭緒來的確是一件難事。好在不是我下結(jié)論，否則的話，就是滿頭青絲搞成萬丈白發(fā)也枉費于事。
但是，在懷陽的時間長了，接觸的人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卻也就真正放不下了。下筆的時候，頭腦里總是閃現(xiàn)一個一個的面孔和一雙一雙的眼睛。這些歷史人物大多去逝了，我從沒有見過他們，面孔雖是杜撰，但名字卻是清清晰晰的。不管怎樣，我慎重地對待我筆下所有的懷陽人氏，無論他們是什么人，因為是他們影響了懷陽這座古老的城市。
2
懷陽轄十余個縣，縣縣都有特點，窮鄉(xiāng)僻壤，物產(chǎn)并不豐富，小小的土特產(chǎn)卻是有。因為窮，民風走兩個極端，要么是樸實，要么是強悍。古樸淳厚的居民，世世代代在薄土里刨食，勒緊了褲腰帶，強忍也能忍過一輩子。不愿忍的，血氣剛強的，就拉竿子上山當土匪，因此，懷陽的土匪在歷史上都是有名氣的。懷陽志里有這樣一段記載：“神宗熙寧八年，懷陽蝗災(zāi)，顆粒無收，赤地千里，盜賊蜂起……遂剿匪平叛?！鄙褡谖鯇帉俦彼危傅谋I賊就是匪，匪又演變成叛，如果地方發(fā)生叛亂，朝廷自然是要出兵平叛，因此，懷陽這地方在朝廷都是掛上號的。
懷陽整個區(qū)域，從南至北，地形變化很大。南部是淺丘陵，北部便是崇山峻嶺。懷陽城就是南北部的緩沖地，因此懷陽在軍事上的位置顯得極為重要。到了民國時期，懷陽的土匪漸漸衰敗了，能形成氣候的，只剩下太白嶺一支，為首的叫沈昌。沈昌雖說是土匪，生前在懷陽可算得上一條好漢，身板壯得象頭公牛，常年在山里燒炭販炭為生，性情又豪爽，見不得不平不仄的事。不知為什么當上土匪，眼也紅了，心也狠了，殺人不變臉色。民國政府也沒顧得過來清剿他，一直到民國七年，沈昌為了一個婦人，卷入一場情殺紛爭，結(jié)果沈昌的腦袋玩掉了。于是，沈昌這一支土匪就群龍無首，作鳥獸散，剩下的不足五十人，也算是衰敗了的殘余。
除此，昝家河恐怕算得上土匪種。
昝家河的父親昝先令是懷陽的首富、望族。昝家祖上是做過土匪的事，這有口碑記載。到昝先令繼承家業(yè)時已有良田千頃，不只在懷陽是首富，周遭十幾個縣也是找不出來第二個的。昝家產(chǎn)業(yè)多，人極其開明。昝先生熱衷于社會事務(wù)，在各界大多有兼職，充任理事或者委員，樂此不疲。昝太太生前吃齋念佛，一年里到寺廟里做幾次道場，放幾回生，心腸很慈悲，因此昝家在懷陽的口碑極好。
但是昝先令有一個心病，就是獨子昝家河。
昝家河小小年紀，匪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全和他父母不一樣。小孩子六歲就該起蒙，但昝家河死活不肯進學(xué)堂，老師也死活不肯教他。懷陽城有一所小學(xué)，一所中學(xué)，兩個學(xué)校毗鄰，同用一口鐘，聽鐘聲上下課。昝家河進教室就同板凳有仇，坐上一刻就屁股下生釘，翻來覆去折騰象糞坑里的蛆，就四下惹事，攪得教室亂哄哄，被老師轟出去。昝家河索性跑到鐘跟前，抱起鐘錘一陣猛敲，一時間兩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歡呼著跑出教室，搞得學(xué)校上不了課。學(xué)校管不了昝家河，只好由校長登門向昝先令道歉。昝先令是個深明事理的人，自己的獨生子在學(xué)校惹事，反讓校長向自己道歉，只得紅著臉連說慚愧，一邊招呼上茶。校長見此心里也很難受，就推辭說學(xué)校事忙，不敢在昝家久坐了。
昝家河倒是樂意學(xué)校開除他，沒有人管省心，常和街頭巷尾的一幫小孩一起，整日搞得灰頭土臉。昝先令先后也為昝家河請過幾起私塾，但先生教不好，自覺沒趣，都先后告辭了。昝先令急過兩年后，反倒想開了。昝家河不是喜歡拳足棍棒嗎，昝先令就請了幾個知道些拳足的陪著他玩，就是能讓他安頓下來，無非有張家李家的常來告昝家河惹了禍，昝先令就一味地陪好話，付湯藥費，抹平是非。
昝家河人雖小，但心思卻很特別。比如他見到人家滿墻藤蔓上掛著的南瓜長得壯，就想如果把南瓜掏個口子，往里拉屎，再把口子封好。想必南瓜里有了充足的養(yǎng)料，一定長得更壯更大。主人把它收回去，見這瓜這樣好，一定保存起來，在節(jié)日里才舍得吃，把來放在案板上用刀使勁砍了下去，口撲哧，那糞便化作湯水就流了一案板。想著，昝家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象那南瓜里的屎已經(jīng)流了一案板，已經(jīng)見著主人那一臉的驚詫，捏著鼻子逃出廚房的狼狽。
昝家河就是在這樣不安份中長到十三歲，又長到二十三歲，交結(jié)了一幫市井之徒，敢說敢為，膽大包天，混跡于茶樓酒肆煙館妓院，成了懷陽城里的一個人物。到了昝家河二十五歲時，昝先令和昝太太都相繼去世了。昝太太去世時倒很安祥，昝先令卻折騰了許久，吹胡子瞪眼的，就是不肯落氣。別的人看著昝家河難受，幫不上忙。唯有昝先令的致交李九章知道昝先令的心思，就附在昝先令的耳邊說：“昝家河面相軒昂，氣宇端正，重義氣有俠膽，五行屬金，日后堪能負重任。你盡可放心走，你走了，應(yīng)了這個劫，昝家河就慢慢走上路了?！标孟攘盥犕昀罹耪碌脑挘@才幽幽地落下氣。
其實，李九章也是我在懷陽遭遇到的一個奇人。
李九章經(jīng)營著一座叫“槐茗”的山莊，卻并非生意場上的人。這人貢生出身，精讀過《易經(jīng)》，看得懂河洛圖，通醫(yī)理，還會相學(xué)，是一個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李九章滿肚子里都是故事，象個老頑童，平日里嘻嘻哈哈，從不跟人計較什么，昝家河從小就喜歡他。昝家河知道的那些三國水滸西游，全都是李九章倒給他的。昝家河可以不聽昝先令，卻十有八九要聽李九章。這世間，真是一物降一物。
李九章貌似不正經(jīng)，雖有貢生身份，是個孟孔之徒，早年卻以販煙為業(yè)，到過緬甸、云貴，還跑過上海灘，白道黑道都能混。如今老了，守著一座槐茗山莊，抽煙狎妓填詞唱曲兒什么都來，又聽說組織共產(chǎn)黨。警察局派人查過一段時間，剛好又搞國共合作，查李九章的事就擱下了?？傊罹耪率莻€神秘的人，直到最后我都沒讀懂李九章，仍然沒有找到他在懷陽的定位。
昝先令去世的那年，是抗戰(zhàn)爆發(fā)第二年。日本人長驅(qū)直入，熱河淪陷，青島淪陷，還有太原淪陷，戰(zhàn)事紛亂。亂世出英雄，各地方冒出不少軍隊，十幾個人、幾十個人，幾桿破槍，就敢稱甚么軍，為首的就敢叫什么司令，就敢派糧派款。就象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沙家濱》里胡傳奎的抗日救國軍。戰(zhàn)事既亂，地方政府哪里管得了，任其發(fā)展。太白嶺沈昌的殘余也趁著這個時候下山，也稱抗日縱隊，坐在公暑的案桌上攤牌，搞得人心惶惶。昝家鄉(xiāng)下的佃農(nóng)也時有告到昝家河這里，說是太白嶺上的土匪搶了糧，怕是地租是要欠繳了。
這種時候，血氣方剛的昝家河，又死了父母，更無人約束，安有不動之理，他血液里的不安份的匪性又開始勃動起來。他找到李九章，張口就要李九章賣給他槍。
李九章嚇了一跳，說：“什么槍？我這里只有煙槍?！?/p>
昝家河神態(tài)肅穆：“你就別繞彎子了，我說的是正經(jīng)事。”
李九章嘻嘻一笑：“侄兒喲，你還有正經(jīng)事？”
昝家河很煩李九章這點，什么事到了他這里，全成了打哈哈。
李九章往紫砂壺里參了些水，倒在杯里，放在昝家河跟前，慢吞吞地說：“腰里有錢是吧？有錢買房子買地啊，吃館子嫖女人啊，走南行北坐洋車啊，實在多了是吧？實在多了就捐給慈善堂，到廟里積功德。買什么槍？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摟在懷里睡還嫌涼?！?/p>
昝家河說：“我買槍護院，不行嗎？太白嶺那幫人搶到我昝家河頭上了，我能坐視不管嗎？”
李九章說：“槍不是燒火棍，槍拿到手里就要造點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你看太白嶺的沈昌，自從玩上槍，那些年殺人如麻。玩槍？那可不是誰都能玩的?！?/p>
“我就能玩，”昝家河搖頭搖腦地在李九章眼前晃，他知道李九章在陪著他耍，“我昝家河不但能玩，還非玩不可。告訴你吧，這槍你還非得幫我買，不然地話，我叫幾個混子來把你這槐茗山莊攪得個底朝天?！?/p>
李九章知道昝家河的厲害，假裝想了想：“這得花錢?！?/p>
“錢你說?！?/p>
“還有個條件?！?/p>
“盡管說?！?/p>
“我有個外侄，叫陳良玉，讀過幾年講武堂，懂得一些帶兵，今年二十四歲，我想推薦給你，在你隊伍里任副職兼參謀長。這個條件你要答應(yīng)?！?/p>
“有科班出身的做幫襯，我正求之不得呢，這個條件我應(yīng)下來了。”
3
槐茗山莊是個好去處。出懷陽向西六里地，有一座山丘，槐茗山莊依丘而建，幾十棵老槐樹掩隱著，遠遠看去，郁郁蔥蔥，卻又露出幾片白墻，挑出幾只檐角。尤其是暮春槐花盛開的時候，滿樹吊垂著一掛掛的槐花，牙白色，象一吊吊風鈴，隨著風搖擺，那馥郁的香也隨風一陣陣地襲來，令人心也酥了，也化了，也醉了。躺在槐蔭下，把胸口敞開，那爽快沁人的風就夾著清芳，周身靈魂都出了竅，什么煩惱、生死都不計較了，只顧開著懷地吸氣。吸著吸著酣然睡著了，如醉云里霧里，不知什么時候醒來，滿口含的是香，滿鼻聞的是香，滿耳聽的是香，滿眼看的也都是香。昝家河除了這些感覺外，還多了一種感覺，這是他自己埋在心里從來不對人說的。昝家河躺在槐下，身子象坐在小船里蕩在波面上那種感覺，心如神游，全身有一種莫名的攢動，舒服得一直到了靈根處，象女子的纖纖柔指在他身上若有若無地撫過去，又撫過來，昝家河就舒服得呻吟起來，把身子仄過去，又仄過來，讓這玉手把他身子撫遍。
槐茗山莊有這一絕就足夠了，再不說莊后的茗潭，這潭水深不可測，清冽甘爽，用這潭水煮茶，馥香留齒，終日不釋。也再不說園后的山丘上那一大遍竹林，足足有百十畝。湘妃竹、鳳尾竹、佛肚竹、楠竹、斑竹等等，鋪天蓋地，山風吹過，竹林就象海浪一樣地翻卷，看去心曠神怡，因此，這槐茗山莊有三絕：醉槐、香茗和竹濤。
這天午后，懷陽城熱得死寂一般，蟬也不鳴，狗也不咬，路邊的草葉上一層厚厚的黃土，在烈日下萎縮著。昝家河一身酒氣，坐一乘黃包車，獨自一人來到槐茗山莊。邁進門來，門邊立著一架穿衣鏡，昝家河在鏡前站了站：寸頭，穿一身對襟灰布衫，腳下是黑色圓口布鞋。昝家河揚揚眉，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昝家河笑了笑，撩起布衫，抹去滿臉的灰塵和油汗，逕直走進去。遇著一個伙計，伙計忙打恭喊昝少爺。昝家河吩咐他打一桶熱水拿到開元軒，就去見李九章。里面鬧嚷嚷的，一堆人正在推牌九。李九章在一旁涎著臉，樂得像一個小孩。
李九章一見昝家河，忙過來招呼，說開元軒為你留著，先涼快了，品一壺香茶，再燒一泡煙，如何？昝家河說行。
開元軒在園后，有曲廊，很清靜，不像前園鬧轟轟，只能聽見鳥叫蟬鳴。房門已經(jīng)由伙計打開了，高高的門檻，門楣上用行草體寫了三個字：開元軒。屋里木榻、木凳、木桌全是黑漆鑲大理石，格子雕花窗，窗外幾枝槐樹枝搖曳不定，槐花已開過了，只有繁茂的枝葉。見過這陳設(shè)，心里的暑氣自然消掉一半。跟著，伙計提來一木桶水，昝家河呼嚕呼嚕胡亂攪幾把，就讓伙計把水提走。
李九章過來與昝家河相對坐下，桌上有一把青花大瓷壺。昝家河自顧端起壺，口對著壺嘴，咕嚕咕嚕連喝下幾大口，連聲喊爽快。
前些日子，李九章給昝家河搞到幾十枝槍，都是嶄新的漢陽造，把昝家河美得睡不著覺，忙組織護院隊，在昝家河的莊戶中找了三十多人，局面就撐起來了。這支隊伍沒有打旗號，就叫做護院隊。成立的那天，十幾支槍朝著天空乒乒乓乓亂放一氣，氣派得很。中午會餐，喝酒。乘著酒性，昝家河要再放一陣槍，李九章連忙拉著，說：“省著點，子彈可是打一發(fā)少一發(fā)?！?/p>
談話間，昝家河說：“你不是向我推薦了人嗎，什么時候來？”
李九章說：“不著急，不著急，沒到時候，就不能急著登場，到了時候你不說他也會來，不久矣，短也就是八九個月?！?/p>
昝家河聽他說話摸不著頭腦，就把話扯開去。昝家河說這云南貴州出鴉片，為什么懷陽就不出。李九章說，如果懷陽也出鴉片，懷陽縣不也富甲天下了。昝家河說，那還能到處都產(chǎn)，假如到處都產(chǎn)了，也不精貴了，也不值錢了。李九章說，是那個理，云貴山里那玩意兒就不精貴。我們幾個人初次到云貴去時還認不到什么鴉片，有一次，住在一戶苗人家，苗人只準我們住在過道地上，也沒有吃的給我們，夜里餓得受不了，悄悄摸到廚房里去偷吃的。廚房里幾只大缸，缸上蓋著石板，我們把石板移開，認為里面一定腌著菜，只要能吃就行。用手伸進去一摸，一坨一坨的，黑糊糊、濕潤潤的，還有些沾手，拿出來湊在眼前聞，有認得的喘著粗氣說這就是鴉片。一聽說是鴉片，幾個人呼哧呼哧往口袋里裝，又連夜往山外跑，一口氣跑了幾十里山路，直跑到天亮，幾個人早不知什么是饑餓，只想著這口袋里裝的是黃金，心里面狂喜。
昝家河也聽得歡喜，好象這黃金里也有他的一份。
這時，園中忽傳過一陣洞簫聲。昝家河直了身子，側(cè)起耳朵聽。
懷陽這地方，喜歡昆曲的人多，昝家河常聽曲，也懂得不少。昝家河聽出洞簫吹的是《西廂記》里面的長亭送別一出：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吹得委婉含蓄，令人玩味。李九章兩眼直直地把昝家河看了半天，見昝家河聽得入迷，就輕移碎步，一扭身，做了個甩水袖的動作，收緊嗓門，依依呀呀道：“小姐情思不快，我將這被兒熏得香香的，小姐睡些則個？”把昝家河說得倒不好意思了。
昝家河耳聞李九章金屋藏嬌，從不好得開口問，今天聽得簫聲，便假作不經(jīng)意地問：“這槐茗園里還有梨園女子？”
李九章說：“什么梨園女子，有個伙計能吹那么幾下?！?/p>
昝家河說：“這就怪了，這簫聲里分明有股脂粉氣，小伙計怎么吹得出來？”
李家章說：“這脂粉氣還能聽得出？”
昝家河說：“怎么聽不出，你沒聽說過關(guān)西大漢持銅夾，唱大江東去，江南女子著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嗎？”
李九章說：“真是了得，長了見識?！?/p>
李九章是個藏不住喜的人，今天遇著昝家河，不讓他見識見識，怕是把這懷陽城里有名的情種辜負了。就說：“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李九章出去一會兒，帶進一個女子。昝家河見這女子紅緞面的暗花緊身對襟小褂，青色仿綢長褲，烏黑的頭發(fā)細細辮成小辮，再細細盤在頸后，成兩個發(fā)髻。柳眉，半月似的眼睛，小鼻頭如懸膽一般，很是精致。奶白色的面皮，手指尖尖的，拿一把刺繡宮扇。這女子進室后，低眉看了昝家河一眼，見昝家河也直直地看著她，就忙用宮扇掩了面，低下了眼。李九章說，快給昝少爺續(xù)茶。女子一陣羞澀，上前拿過青花瓷茶壺，手腕的那只白玉手鐲輕輕撞在瓷壺上，“?！钡匾宦暣囗?，把昝家少爺?shù)男囊差澦榱?。昝家河忙用雙手去接茶杯，一邊用了食指去撩那女子的指頭。女子忙抽回手，臉紅了，給了昝家河一個淺笑，就低著頭，略一仄身，緊起幾步出去了。
女子出去了，留下一陣暗香。昝家河勾走魂似地，盯著屋門發(fā)神。昝家河長了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優(yōu)雅透徹的女子，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李老板，你讓我佩服你一輩子了?！?/p>
李九章暗自好笑，說：“這女子是我在東陽縣賣茶葉時，在街頭拾到的。”
“什么名字？”
“璞兒。”
“好端端的一個俊女子，還能在街頭拾得到？”
“算是拾到的吧。這女子原是南京人，在草班唱戲，因為戰(zhàn)事，就流落到東陽，草臺班子也散了，各自逃命謀生。我見一個胖婦人帶著她們幾個，猜想那胖婦人就是老鴇，花了一些錢，就拾來了?！?/p>
昝家河說：“哦，是這樣拾來的呀?！?/p>
這時，洞簫聲又吹響了，裊裊婷婷的，在空中蔓延。
昝家河說：“大伯父，把璞兒讓給我?！?/p>
李九章涎著臉笑著說：“讓給你？我還沒想好。”
昝家河說：“我出五百大洋?！?/p>
李九章說：“五百大洋還值。拿來！”
昝家河說：“這時哪有現(xiàn)的？回頭給你帶來?！?/p>
李九章說：“不瞞侄兒你說，大伯父真還急著這筆錢。快去籌集吧，籌齊了趕緊給我送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闭f完，李九章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甩著手出去了。昝家河心里罵道：“這老叫驢！渾球蛋！”也出了門。
籌這五百元大洋還真難為昝家河。這段時間花銷特別大，買了幾十支槍，又成立了護院隊，手頭緊，一時半會還難湊齊。昝家河這些日子就天天往槐茗園跑，去聽璞兒吹簫，去看璞兒掩嘴淺笑，吃著璞兒用尖尖纖指撮給他的瓜籽，昝家河靈魂都出竅了。
見面多了，璞兒同昝家河有了些大方。有時聽昝家河唱曲，唱著唱著走了調(diào)，璞兒就笑得前仰后合，全忘了女子的體統(tǒng)。有時，璞兒教他記譜，教著教著，昝家河就把身子湊過去，故意用鬢角去感受璞兒的頭發(fā)，癢穌穌的，象是璞兒的發(fā)梢在撩撥昝家河的心尖。璞兒發(fā)現(xiàn)了，臉一紅，趕忙躲閃開，說：“好不正經(jīng)?！标眉液诱f：“還不好意思呢，過幾天就是我的人了?！毙叩描眱哼B忙逃，邊逃邊說：“該打嘴，該打嘴！”
過了半個月，昝家河使人給李九章捎話：錢已籌齊，午后交到李九章手里。果然，午后昝家河上了槐茗山莊，把一張五百大洋的銀票交到李九章手里。李九章看著銀票，眼睛笑成一條縫，說：“侄兒，不必在心頭罵我，我真是急著這筆錢用，去吧，開元軒，璞兒在那里等你?！?/p>
昝家河捺不住心頭的狂喜，三步兩步就來到開元軒，推開門，果然見璞兒仄身倚在榻上，打著扇，懶懶的神態(tài)。璞兒今天是經(jīng)過細心打扮了的，烏黑的頭發(fā)依然是細細地辮了，繞在頸后盤成一個大發(fā)髻，眉毛用攝子修過，彎彎的一道黑黛，施了朱唇，穿了一身藍色碎花緞面小褂，手腕上仍是一副白玉鐲。璞兒見昝家河進屋來，忙站起身來。昝家河就看見璞兒腰身像柳一樣柔軟婀娜，衣服裁剪得十分得體，緊緊裹住璞兒的腰身，惹得昝家河不覺提了一口氣。
璞兒紅著臉，低頭叫聲昝少爺。
昝家河一下子就有了物主的感覺，上前去拉住了璞兒的手腕，說：“什么昝少爺不昝少爺，怎么聽怎么不順耳。叫老爺。你現(xiàn)在是有主的人了，過一陣子我就明媒正娶接你下山。來，快給老爺擦把涼。”
璞兒不說話，只顧笑，出門端了一銅盆熱水，盆沿搭一條汗巾，把銅盆放在地上，就去脫昝家河的汗衫。昝家河躺在榻上，覺得璞兒的指甲尖輕輕地抹過他的身體，癢癢地傳感周身，玉鐲在肌膚上時隱時現(xiàn)，就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璞兒給昝家河擦完涼，說：“你閉著眼好好躺著，我給你做拿捏?！本吐N起小指，從昝家河的頸脖做下來，指甲尖沿著血脈徐徐地劃過，略帶甜味的氣息象清風吹過來，昝家河感到熱血在胸中一陣翻騰，如排山倒海一樣。昝家河早亂了方寸，就伸出胳搏一攬，把璞兒攬到懷里。他感到璞兒的身子象面團一樣軟軟的，聞見她發(fā)間一股幽幽的脂粉香。璞兒是個知道該如何體恤照料男人的女子，能夠嫁給昝家河這樣偉岸又血性的男人是她的向往，她就在昝家河臂彎里靜靜地躺著，緊閉著雙眼，她覺得昝家河在用發(fā)抖的手解她的衣裳，心里咚咚直跳，任他去解。昝家河好容易解開了，驚得他眼睛也睜圓了。璞兒通體瓷白細膩，光潔如凝脂，圓圓的肚臍，雙腿勻稱而修長。璞兒雙手將含苞般渾圓而結(jié)實的雙乳護緊了，仍然緊閉雙眼，躺在榻上一動不動。昝家河去拿她護住雙乳的手，她的手在微微抵抗，她覺得雙手被慢慢移開，又覺得昝家河強壯的肌體向她挨近。突然，她覺得一陣疼痛，禁不住“呀”了一聲，睜開眼，見昝家河的眼靠她那樣近，火辣辣地看著她，眉宇間迸出一股英氣。
璞兒把雙臂繞過昝家河的后頸，用嘴去銜昝家河的耳垂，說：“你欺負我。”
昝家河說：“你是我的女人了，遲早都會這樣?！?/p>
璞兒銜住了昝家河的耳垂，說：“我知道該怎樣侍候你，只是怕你時間長了就厭煩了，欺負我?！?/p>
昝家河忙用自己熱辣的嘴堵住璞兒的嘴，說：“生生世世，你的命就是我昝家河的命。你看著瞧，我昝家河是個說一不二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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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編寫戰(zhàn)史中遇到這樣的麻煩，就是昝家河舉兵的起因和性質(zhì)問題。在中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什么事都得定性，任何事情都得有個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是肯定或是否定，是決不能含糊的。懷陽志里的記載得就很含糊，當時的人沒有考慮到后來的人要給這個事件定性，而且寫志的人缺乏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沒有用階級斗爭的基本原理去指導(dǎo)寫志，所以他們的階級立場是模糊的。
但是我們要澄清這個問題，不能讓這個歷史懸案繼續(xù)懸下去。資料上記載：“有昝家河舉兵，響應(yīng)者逾千。昝自任司令……”這里面有幾個疑問：有昝家河舉兵，昝家河為什么要舉兵？他舉兵的動機是什么？是單純的抗日，或是受共產(chǎn)黨影響？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昝家河當時是懷陽城里有名的紈绔，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小流氓，可不可能達到這樣的覺悟。昝自任司令，是昝家河自己封自己為司令，還是上級任命他為司令？如果是前者，這支隊伍只能是一群烏合之眾；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一定的政治背景，要么是八路軍任命他，要么是國民黨任命他。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支隊伍組建后就參加了對日作戰(zhàn)，兩年后，也編入了八路軍序列，因此，昝家河舉兵的這支隊伍是代表進步力量的隊伍，是一只革命的隊伍，但這也只能證明這支隊伍演變后的性質(zhì)。
我們曾經(jīng)為這些疑點引經(jīng)據(jù)典，爭得面紅臉赤，烏煙瘴氣，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在懷陽文史館，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他畢業(yè)于懷陽師專，名字叫楊永。那天我從無休止的爭吵中鉆進他的辦公室，他把兩腿翹著，搭在辦公桌上，抽著煙。見我進來，用穿著皮鞋的腳踢了踢桌上碩大的搪瓷茶缸，說：“喝茶。”他說你煩惱什么，歷史是什么你知道嗎？我說我不懂歷史。他說不懂歷史編寫什么屁歷史？歷史有多少講究你知道嗎？歷史需要你們這些人來給它下注腳嗎？瞎扯！昝家河當時為什么舉兵？就是為一個妓女舉兵，那又怎么樣？歷史事件就這么簡單直接，你們這樣，倒底累不累？
我說別這樣別這樣，免開尊口，你這些這說太出格，我們只是在爭一個具體事件。
楊永是一個極有思想的人，有時候他把洋洋灑灑幾千字的理論一句話歸納得狗屁不值，有時候他從一件瑣事抽象出驚人之語。我跟他很談得來。他說，滑鐵盧兵敗是一件大事件吧，滑鐵盧改寫了歐洲的歷史。為什么拿破侖在滑鐵盧兵敗，要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足夠你研究幾百年，要說簡單，它也簡單：就一只馬掌釘，你知道嗎？馬掌釘壞了，通信兵沒能及時把情報送到拿破侖手里。你相信嗎？就一只馬掌釘，就這么簡單。
以前就有人攻擊說昝家河舉兵這段歷史是個大騙局，說昝家河僅僅是為了一名妓女而舉兵，說這次起義的思想動因起點是十分低的，動機是庸俗而消極的。后來又不允許這樣說，因為這直接關(guān)系到中國人民解放軍某英雄部隊的形象，這支英雄部隊的前身就是懷陽舉兵這支部隊。不久又有一種說法，說妓女只是這件事件的導(dǎo)火索，當時昝家河去找過日軍的小田少佐，小田使幾個日本兵把昝家河暴打一頓，臨離開時，小田啐了昝家河一口，象看一只狗那樣看著他，輕蔑地罵了一聲：“支那豬！”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聲罵，深深震撼了昝家河，就使他毅然起義。這種說法的起點就高多了，至少有一種民族主義的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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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家河的護院隊成立起來后，訓(xùn)練場就放在昝家大院的前院。前院最大，中院次之，后院再次之，昝家就是這樣三進的大院。昝家河派人在中院挖了一口灶，立一口大鍋，每天管兩頓飯。中午粉條燉豬肉加大饅頭，晚上玉米餅下白菜湯。訓(xùn)練內(nèi)容由李九章安排的：練瞄準、拼刺、劈殺，還練習(xí)下洋操，向前向左向右走，臥倒匍匐，什么都練習(xí)。昝家河天生就是領(lǐng)兵的材料，玩起槍來也是無師自通，那槍在別人手里就瞌瞌碰碰笨拙別扭，一到他手里，就象有靈氣一樣貼手。李九章還特別安排了唱歌的內(nèi)容，他說唱歌能鼓舞士氣。唱“秋風沙場，落葉片片黃，倭寇殺害我爹娘”，唱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還唱義勇軍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每天吃飯前唱歌。院丁們練累了，唱得有氣無力。昝家河一身短打扮，打著綁腿，腰間扎一條寬皮帶，背著手站在隊列前，英武異常。
吼了一聲：“想不想吃飯？狗頭！”
院丁說：“想——”聲音不大。
“倒底想不想？別他媽要死不活的！”
“想——”聲音震天響。
“想吃飯就把歌唱好！我來起歌，秋風沙場，落葉片片黃，一、二，唱！”
院丁們就望著天，脖子伸得長長地吼，引得一大群小孩你推我攘地擠在院門口看熱鬧。李九章也象小孩一樣地樂，說，昝家河確實是將兵之計，這一點我是有眼力的。
就這樣，昝家河隔三岔五領(lǐng)著院丁在大院里操練，院丁們都喜歡來，麥收季節(jié)過去了，地里沒有多少活，操練起來又熱鬧，吃得又好，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練了幾天，太白嶺那幫人也沒再來惹麻煩了。昝家河白天帶著操練，晚上就往槐茗山莊跑，璞兒盡心可人地侍候他，只等到那一天昝家河用一頂花橋把她抬下山去。
這種愜意的日子只過了不到兩個月，一九四O年的夏末，日本人開進了懷陽城。日本人開進懷陽城之前，城里就已經(jīng)鬧得很亂。太白嶺那幫土匪退回到山里，城里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都收拾了細軟逃到鄉(xiāng)下去了，或者逃到更遠的地方。昝家河也遣散了護院隊，分散了院丁，把槍支集中了，搬進山去藏起來。
這天傍晚，昝家河推開槐茗山莊的開元軒，見璞兒靜靜地坐在床沿，穿一身紅，蚊帳鉤子上吊兩條長長的穗，也是紅色的。璞兒細細地畫了妝，發(fā)髻梳得緊緊扎扎的，眼睛又黑又亮，水盈盈的。見了昝家河，璞兒就羞怯地勾下頭。昝家河一見，愛憐得不得了，輕輕地摟住璞兒說：“今夜美得象新娘。”璞兒把下巴搭在昝家河的肩頭上，憂憂地不吱聲。昝家河說：
“日本人快要來了，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
“日本人來了是什么樣子？”
“不知道?！?/p>
“聽說日本人殺人，燒房子，還要強奸女人?！?/p>
璞兒沒說話，只是把昝家河抱緊了。
“璞兒，你藏到山里去吧?！?/p>
“你去嗎？”
“我不去我就在懷陽城不去，我倒要看看這些日本人能把我怎么樣?！?/p>
璞兒把頭離開昝家河的肩，看著他，說：“哪怎么行，哪可是賭氣不得的呀?！?/p>
“你藏起來吧，我不藏?！?/p>
“你不藏我就不藏。”
昝家河學(xué)著璞兒的語氣：“哪怎么行，哪可是賭氣不得的呀?！?/p>
“我就是不藏，再說山里就安全了？土匪又多，藏到哪里去？”說完，璞兒又把下巴放在昝家河的肩頭上。過了一會兒，璞兒說：“我們成親吧?！?/p>
“成親？說得容易，兵荒馬亂的，現(xiàn)在日本人就要打進懷陽了，這種時候成親？”
“你真傻呀，成親還要什么時候，只要有人在，今天夜里我們就可以成親的。你看，有洞房，有花燭，只是沒有人鬧房，你要是想熱鬧，以后日本人走了，太平了，我們再選個日子補辦一個婚禮，辦得紅紅火火的，你說，為什么不行？”
昝家河把璞兒的臉捧在手里，他看見璞兒認認真真的樣子，說：“你說的當真？”
“當然當真，我還準備了一對紅燭，還有這床上，全都是嶄新的?！?/p>
昝家河一看，床上果然一全套嶄新的被褥枕頭。
璞兒說：“成了親，我就是你們昝家的人了，才有個名份，現(xiàn)在算什么呀？你說，算什么呀？”璞兒說著，眼淚就撲撲地往下掉，慌得昝家河連忙拿手帕橫著豎著擦，把個漂亮的臉蛋擦得黑紅不分。昝家河拿過鏡子讓璞兒照，璞兒望著鏡子里自己的模樣，又撲哧一下笑出聲。昝家河打了一盆水，讓璞兒把妝洗了，再侍候著璞兒重新上好妝，點燃了紅燭，分兩邊放好，在這一派寂靜的槐茗山莊里，昝家河果然就和璞兒完成了成親的儀式。完了，璞兒往昝家河的腿上一坐說：“今天夜里璞兒才真正是你的人了，給你吧，怎么都隨你?！?/p>
開進懷陽城的日軍是一個中隊，三十余人，隊長小田少佐。稱日本是“開進”而不是“攻占”，是因為懷陽已沒有任何可抵抗的力量，懷陽一改過去無緒的混亂狀態(tài)而顯得格外的寂靜。小田隊長帶領(lǐng)他的士兵就是在這種寂靜中，踩著干燥的浮土，頂著火辣的太陽開進懷陽城，開進昝家大院的。
看起來，小田是一名很有素養(yǎng)的軍人，他帶著這支隊日本軍人來到昝家大院門口時，并沒有因為頂著酷暑而解散他們，他們一個個頭戴著鋼盔，身負二十公斤的裝備，象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小田上前去敲開了院門，按照中國人的習(xí)慣恭恭敬敬呈了個帖子。老管家顫顫畏畏接了帖子，向昝家河轉(zhuǎn)呈了。昝家河展開帖子，見是方方正正的漢字，知道客人是個中國通，說聲有請。
小田渾身被汗水濕透了，分主賓落座，小田仍然緊鎖著衣扣，一絲不茍地筆直端坐。寒喧過后，小田說明來意，他是想借昝家大院的前院充作臨時兵營，還再三說，只是臨時借用，并沒有打擾之意。昝家河看著小田那雙堅定的目光，知道這幫東洋人注定要駐在昝家大院了，只好說：“請便，只是陋室簡屋，委屈了貴軍?！备孓o時，小田見桌上一副精致的圍棋，說：“昝先生會下圍棋，待有空了我們對奕幾局？”昝家河說：“哪里，是家父生前的寶貝而已。”
這樣，昝家大院的前院就成了日本軍人的營地。
小田少佐身材不高，但異常結(jié)實，不茍言笑，小田的一舉一動都符合軍人條例規(guī)范。小田原本不是行武出身，戰(zhàn)前他是橫濱人，家人在鄉(xiāng)下有田地，而小田本人卻在城里作小學(xué)教員，是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日本軍人。
小田從小學(xué)教員到軍人，完成這個過程并不困難，至少小田覺得并不困難，在他看來，日本國內(nèi)所有男子都具有軍人的忍耐、堅強和服從的性格。他們這個中隊踏入中國國土?xí)r，幾乎全是橫濱人，三年來，當初的橫濱人只剩下十幾個，除了個別非戰(zhàn)斗減員，其余都是戰(zhàn)死的，這對于小田來說，這種事實只是一種數(shù)字的變化，戰(zhàn)爭中沒有血肉之軀，只有機器，戰(zhàn)爭只能使男人更加冷漠和無情。
前院的日軍是寂寞而機械的，一墻之隔的中院偶爾能聽見小田狠狠的訓(xùn)誡聲或日軍吃飯時飯盒碰撞飯勺聲、或士兵小聲匆忙而短促的言語聲，除此之外靜悄悄的。但也有例外，有一天晚上，前院忽然火把通明，象在過一個什么重要的節(jié)日，透過院門的縫隙，看見日軍們都把上衣脫掉，小田也甩掉上衣，露出結(jié)實的胸肌，他在頭上捆了一根白毛巾，帶頭唱起了拉網(wǎng)小調(diào)。整個中隊的日本軍人都齊聲唱起拉網(wǎng)小調(diào)，人們圍著一個大圈，又擊掌又跺腳，從感覺上認為他們是在歡笑，是在盡可能放松戰(zhàn)爭對他們的壓抑，但是小田自己清楚，這僅僅是一種程式，在他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歡樂和痛苦的體驗。這天晚上，士兵們看到小田毫無表情的臉在火光中一閃一閃的，看見他古銅色的臉膛、緊結(jié)著的眉、巖一般堅硬的鼻梁和堅定的嘴唇，在火光中一閃一閃的。
其實小田是酷愛飲酒的，酒量很大。小田沒有妻子，他從沒想到過要娶妻子，小田把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作買酒喝了，他把飲酒當作生命的一部分。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小田很少喝酒了，他變得恰恰相反，飲酒反而能使他清醒，使他痛苦。醉酒的小田在他士兵們的眼里是一個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活體，酒醒后小田立即又恢復(fù)成為一尊冷涼的石像。
這天，小田少佐有心在繃緊的日子里縱容一下自己，他喝下的烈酒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傍晚的時候，小田手提著酒瓶，帶著渾身的酒氣闖進了槐茗。
一個日本人，闖進槐茗山莊，會給槐茗帶進來一件不小的旋風。李九章忙迎上前來，被小田推了個趔趄，小田搖搖晃晃地進了槐茗，他想不到懷陽還有這樣一個優(yōu)雅的地方，里面古槐參天，曲欄回廊，小田就順著回廊往里走。越走，小田就越認為這樣的去處定是妓院。李九章緊跟著小田，想把小田引到前廳去，但被小田狠狠地推開。小田走過一間房，見里面亮著燈，就順手推開房門，一股脂粉味直撲鼻子，小田痛快地打了兩個響嚏，站住了，他看見璞兒正一臉的驚恐望著他。
璞兒萬沒想到一個醉熏熏的日本軍人會出現(xiàn)在她的屋里，她想逃出去，但被小田堵上了門。小田用不易察覺的矜持的笑反身把門栓栓了，璞兒嚇得退到榻邊，腿卻篩糠一樣地發(fā)抖。
璞兒小心地對小田說：“先生，你是喝茶還是抽煙?！?/p>
小田沒說話，把酒瓶頓在桌上，拿過茶盤里的茶杯，用茶水仔細洗了兩只，然后往茶杯里倒酒，他把靠近他這方的茶杯倒?jié)M，把靠近璞兒那方的茶杯倒上一小點，然后雙手端了，遞到璞兒面前。璞兒不敢不接，接住了，又小心地說：“先生，我不會喝酒?！毙√锶圆徽f話，端起屬于自己的那杯酒，同璞兒撞了杯，一飲而盡。璞兒趕緊把酒杯往嘴邊送，沾了一小口。酒并不難喝，璞兒就是喝個幾杯也是沒事的，但是璞兒心里怕極了，不知眼前這個日本人的深淺。小田見璞兒只沾了一小口，就使勁搖頭。璞兒只得又勉強舉起杯子，把里面的殘酒一口喝下去。小田笑了笑，很矜持地笑了笑，又給自己把酒倒?jié)M，這次，他再沒給璞兒倒，自顧自端起來，又一飲而盡。看起來，小田的酒量極大，喝到第五杯時，酒瓶已經(jīng)見底了。
小田喝完最后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璞兒發(fā)現(xiàn)，小田的手極小，青筋暴露，與他強健的身材極不相適。小田把瓶里最后幾滴酒倒在手掌里，兩手合了合，搓起臉來。他十分認真地搓，從額頭一直搓到脖子，又從脖子搓到額頭，直到手掌干澀了，才停住這個古怪的動作。他開始站起身，脫掉他的上衣，璞兒看見小田結(jié)實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小田的腹部很平坦，腹肌一道一道的很清晰，腰身卻不很粗壯，璞兒的心咚咚地跳，她從心底里對這個一言不發(fā)的東洋人產(chǎn)生了巨烈的恐懼。小田從褲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看也沒看，隨手扔在桌上，然后又解開皮帶，把馬褲脫掉。但是小田沒有繼續(xù)脫去內(nèi)褲，內(nèi)褲是白色的，褲腿直垂到膝蓋上方。
這時，璞兒發(fā)覺小田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痛苦的嚴肅，這種痛苦是寫在臉上卻銘刻在心的痛苦，是一種深重苦難才能體現(xiàn)的痛苦。璞兒害怕極了，她覺得她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壓抑的氣氛。
小田走上前，開始去解璞兒的衣服扣，璞兒本能地抵抗著，身子往后仰，小田用另一只手把璞兒的后頸兜住，璞兒覺得小田的手死人一樣的干枯和冰涼，哪里還象夏天的季節(jié)。璞兒驚恐得開始抽泣起來，但又不敢哭出聲，她象一只被猛獸捕獲的小羊，完全聽憑命運的擺布。
小田用并不粗暴的動作脫掉璞兒的衣服，呈現(xiàn)在小田眼里的是璞兒潔白如玉的身子，小田也象昝家河第一次遭遇璞兒身子那樣，禁不住“呀”了一聲。他把璞兒的頭發(fā)打散了，掀過來，蓋住了璞兒的臉，然后把璞兒輕輕翻過身，把她雙手背剪在后背，不知從哪里扯出根布帶，開始捆綁起來。璞兒這時知道掙扎了，她拼命地用力，想把雙手掙脫，但是小田的力量象頭公牛一樣大。此后小田再也沒有顯出溫情來，他粗野地把璞兒壓在身上，狠狠地將布帶打了個死結(jié)，再把她掀過來。小田并沒有撲在璞兒的身上，而是雙膝跪在璞兒跟前，在璞兒細嫩的身上用勁拿捏，用力抽打璞兒的雙臉，璞兒疼極了，來回翻滾著躲避，但小田抽打她的頻律更高，直到小田雙手握住她的雙乳，一用力，璞兒一聲疼痛到心，她喊了一聲，向小田的胯下一腳蹬去，她感到小田的襠里軟塌塌的，就象一只死耗子。小田重重地跌在床下，雙手捂住襠部，這個被陽萎癥痛苦折磨著的日本軍人終于被一個下賤的中國妓女窺破秘密，他象獅子一樣狂暴著，拿過桌上的酒瓶，扳開璞兒的腿，象推送炮彈一樣把酒瓶推了進去。
璞兒第二天就死了，她流干了全身的血，李九章用盡了辦法都沒有留住她的性命，璞兒的血甚至浸透了木質(zhì)的地板。當昝家河再見到璞兒的時候，璞兒早已沒有了氣息，臉色象紙一樣慘白。
李九章沒看見昝家河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只是覺得昝家河怪怪的表情，他猛然冒出來一種預(yù)感：這懷陽城上空已彌漫出血腥味道。
6
我在文史館公廁里碰見楊永了，楊永在蹲坑，我也蹲坑。公廁是老式的那種，沒有自來水沖洗，尿槽里結(jié)滿厚厚的尿垢，蹲位上撒層生石灰，所以廁所里總有一股濃濃的氨水味和生石灰味。
楊永邊看報邊抽煙。我看見報上有一篇學(xué)術(shù)文章，叫《日本社會的均一結(jié)構(gòu)》。
我說：日本上看上去人人都有君子之風，彬彬有禮，尤其是小田這樣的人，小學(xué)教員，是受過教育的人，他的性變態(tài)讓人不好理解。
楊永說：其實就日本社會的歷史和現(xiàn)狀看，小田這樣的人 在日本應(yīng)該不算少數(shù)。
我說：這是廁所文化，說了是不算數(shù)的。
楊永說：這是在廁所里討論一個嚴肅的話題，先分析小田的性變態(tài)的成因吧，別看日本人在外面耀武揚威，趾高氣揚，其實日本人是很脆弱的。日本人從本性上講很內(nèi)向、孤獨和寂寞，急躁易怒，這是因為日本社會的等級森嚴制度，在這種社會中人人都感到非常壓抑，這種壓抑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影響了日本人，所以，性無能和陽萎在日本男人中不應(yīng)是少數(shù)。
我說：這只是性無能的成因而不是性變態(tài)的成因。
楊永從兜里再抽出來一支煙，用先前那支煙屁股把它點燃。說：但是這種壓抑的心情總得找個地方發(fā)泄吧，于是就出現(xiàn)了酒吧妓院這樣的場所，這種場所是日本人發(fā)泄的主要場所。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日本社會形成了以國民為本的理念，在二戰(zhàn)前是一個高度獨立或孤立的集團式社會，在中國來打仗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出現(xiàn)，于是這種國民為本的理念可以發(fā)展到極端，表現(xiàn)在日本人對中國人所表示的極度冷酷和輕蔑，或者是一種有意識的敵意和歧視，如果抱著這種心態(tài)，加上性無能的事實，小田的性變態(tài)甚至可以發(fā)展到性變態(tài)狂，處于一種狂妄的性變態(tài)狀況中，小田的行為就不難理解了，璞兒就順理成章成為小田的性變態(tài)發(fā)泄的對象之一。
按這個理論，昝家河當年震驚懷陽的舉兵事件就和性無能和陽萎搭上題了。想到這里，我不覺自嘲般地無聲笑了。楊永為他論證嚴密的邏輯性感到得意，他把整張報紙用來擦了屁股，吹著口哨提起褲子。我料定楊永不會性無能，因為楊永的思維是跳躍而沒有束縛的。
7
入夜，昝家河蹲在前院耳房對面的一間柴房的閣樓上，閣樓上又悶又熱，他文絲不動蹲在那里，透過窗欞能清楚看見對面一排八間耳房。昝家河在這里整整呆了兩天兩夜，兩天前，他已將昝家內(nèi)外安排妥當。到第三天夜里，他摸出早已準備好的斧頭，在眼前掂了掂。這斧頭被他磨得鋒快，沉甸甸，寒光襲人。這幾日暴熱，日本人睡覺前只將前院大門緊閉了，八扇耳房的房門卻大大敞開，象八只大大的黑眼。昝家河在柴房里觀察到，西起第一間里住了四個日本兵，他知道這四個日本兵里面其中有一個是小田，那個性變態(tài)狂。
約摸五更天了，天氣稍稍退了一些涼，但天色卻黑了一些。昝家河將斧子別在腰間，輕輕地下了閣樓，閃身出了柴門，順著墻根朝對面趟過去。昝家河要過去殺人，他的心狂跳不已。昨晚，也是五更天，他出柴房到院的前后走了一遭，后院已經(jīng)無人了，悄無聲息，他放下心來。前院鼾聲起伏，三十二個日本人分住在八間耳房里，他摸到小田居住的那間門外，甚至把頭往里探了探。兩天來，昝家河在盤算用什么方式殺人，怎樣殺，殺后又怎樣，失手后又怎樣。昝家河有槍，有兩支散發(fā)考蘭光芒的毛瑟槍，但是要解決眼下的日本人用槍不行。他也考慮過放火燒院，但他究竟還是舍不得這一遍百十來間的青瓦大院，這是百年的祖業(yè)，不能讓它毀于一炬。再是，昝家河還有實施一項惡毒的計劃，顯然，用火燒是無法實現(xiàn)這計劃的。后來，最終確定用斧頭，冤有頭債有主，他只殺和他有仇的人，住在第一間里面四個日本兵究竟誰是他仇人，他無法在黑夜中把他們分辯出來。
昝家河摸到耳房第一間門外，他蹲下來，憋氣屏息。里面的日本人睡得很香，有粗粗的氣息聲和重重的磨牙聲。昝家河與日本人一墻之隔，心里呼呼直跳，他仰天靜了靜心，這天，尤如一只碩大的黑窟窿，竟無一絲絲風。昝家河汗如泉涌，汗衫已被汗浸透，緊貼著前胸后背，遠處傳來一聲雞鳴。昝家河閃身進屋，一股男人的臊氣撲面而來。昝家河知道，緊貼南墻是一溜坑，四個日本人大頭朝外挨著睡，他來不及多想，從腰間抽出斧頭，從門的一端摸過去，摸著一顆光溜溜的肉頭，便用斧頭猛地砸過去，昝家河砸的是叫作命門的那個地方，也叫天靈蓋，他感覺到象砸在冬天里凍硬的地上，悶悶的，昝家河是用了狠勁的，估計當斧頭離開那個肉體后，白色的腦漿和紅色的血水會從那里靜靜地淌出。昝家河頓時嗅到一股極臭的味，而且日本人在猛蹬，他不敢怠慢，摸住第二顆頭，如法炮制。一切都是悄無聲息，死亡也是悄無聲息，雖是悄無聲息，但是，死亡的傳感有一種震撼心魄的力量，這是一股來自冥冥之中的本能。第三個日本人就是被這種本能驅(qū)使，猛地坐了起來，他分明感覺到有一股殺氣。昝家河嚇驚了，他沒來得及多想，就將手里的斧子朝這日本兵后腦勺砍過去，因為日本兵坐起的同時，他的身體的輪廓正好面對格子窗欞，窗外一絲微光將他的輪廓映得模模糊糊。這一板斧正好砍在日本人的后腦勺上，他沒拔出斧頭，緊接著，不容第四個日本人反應(yīng)過來，昝家河翻身躍上炕，將最后一個日本人的脖子緊緊卡住，他感到身下的日本人象一只巨蟒一樣在巨烈地翻滾，昝家河緊緊地騎在日本人身上，拿出吃奶的勁死死卡住對方的脖子，對方脖子里有一根骨頭被卡斷了，他聽到咔嚓一聲脖子象細了許多。這時，后腦勺上還帶著斧子的日本人再度坐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了兩步，倒在地上，再也沒起得來。昝家河也不知過了多久，象是過了一萬年，身下的日本人才不動彈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仰面靠墻而坐，全身上下一絲力氣也沒有，他覺得他的雙手在猛烈地顫抖，越抖越厲害，他索性把兩只手交叉夾在腋下。
昝家河從沒殺過人，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就這么一瞬間過去了，他甚至沒來得及體會這個過程的感覺。還有人在微微地掙扎，提醒他這個過程還沒有結(jié)束。遠處又傳來一聲雞鳴，不知哪個屋傳來一聲沉悶的咳嗽。昝家河深深地吞了一口氣，下了炕，將斧頭從日本人的后腦勺上扳下來。他要在天亮以前結(jié)束他的整個計劃。
昝家河就從門口做起，他將日本人的褲衩扯下來，左手揪住日本人襠下的還帶溫熱的那一嘟嚕，右手持斧頭，從根部那地方割了下來，提在手上，掂了掂，“叭”地扔在地上。他聽到口撲的一聲響時，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殺死日本人是報了仇，但光是報了仇是不解恨的，還要雪恥，非這樣是不能雪恥的。
割這玩藝真是順當，斧子鋒利，他覺得自己干的是屠戶那行當。他略帶微笑，用欣賞的動作和心情把割下來的陽具拋在地上，一共四付。昝家河在炕頭抖出一件軍服，展開鋪在炕上，將這四付陽具揀在里面，做成一個包袱，提在手上。他出了房門，門外仍沒動靜，就順著墻，來到院角，這里有一矮屋，翻身上去，兩手把住墻頭，再一縱身翻過去，墻外是一溜小巷，順著小巷，便可出得城外。
昝家河一口氣跑出城外，面對山崖，把手中的包袱狠狠地砸在地上，就歇斯底里地叫罵起來，分不清臉上是眼淚還是鼻涕，直罵得精疲力竭了，才軟軟地倒在地上，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第二天一早，懷陽城南門外鬧鬧嚷嚷，這里發(fā)生的事是懷陽有史以來的稀奇古怪的事，在南門外的那一棵老槐樹上，掛著一件日本人軍裝和四具血淋淋的陽具。這件事象一陣風一樣傳遍了懷陽城的大街小巷。人們在議論之余似乎已感受到，這懷陽要發(fā)生一場變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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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良玉這人我在寫戰(zhàn)史之前見過他，找他了解過那些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時期發(fā)生過的事，也向他了解昝家河其人。我們見到陳良玉，是他在軍區(qū)后勤部政委這個職位上時，屬副兵團級。這是我寫戰(zhàn)史期間遇到的較高級別首長。
陳良玉抗戰(zhàn)時期在懷陽一帶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年輕、英俊、才華橫溢、果敢干練。但我見到的陳良玉卻是與聽到的大相徑庭。我眼前的陳良玉大約一米七的個，清瘦，禿頂，不善言笑，猶豫，冷淡，思維顯得遲鈍，甚至木納。再就是抽煙，不停地抽，右手指食和中指被薰得焦黃，低著頭埋在沙發(fā)里，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只有一顆蒼老而不斷搖晃的頭。
我們在陳良玉那里坐了一個鐘頭，什么情況都沒得到，筆記本里只記了幾句極概念極原則的話。這老頭已被歲月風干了，只剩下噤若寒蟬的軀殼和枯竭的頭腦。出門后，我伸伸舌頭，說：“不會搞錯吧，這是陳良玉嗎？”
昝家河在懷陽舉兵是一九四○年九月，隊伍很快就達到一千人，武器基本是土炮鳥槍。昝家河給這支隊伍取了一個名字，叫懷陽抗日支隊，昝家河自任司令。這年十月份，打了建軍以來第一仗。
隊伍基本上沒有打仗的經(jīng)驗，靠的全是膽量。但是這些農(nóng)民出身的子弟真正要同日本人面對面地打，鼓足的膽量又泄了不少。那天夜里，昝家河把十余門的土火炮布置在村頭，就聽見有人跑過來報告說日本人來了，聲音也在發(fā)抖。昝家河喊“轟”，十余門炮就齊轟，槍也齊鳴，打了大半夜，也沒見日本人的影子。直到第五天，一個砍柴的小孩在石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日軍的尸體，已經(jīng)腐臭了，這才知道昝家河的隊伍打了勝仗。日本人的尸體擺在村頭展覽，圍觀者成千上萬。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中國軍隊打了勝仗，紛紛牽了豬羊來犒勞慰問。昝家河一高興，請了戲班子來唱了一天大戲。
就是這一仗后，昝家河見到了陳良玉。
這一年，昝家河二十五歲，陳良玉二十四歲。從此以后，昝家河與陳良玉就有了難以分解的命運。
陳良玉是拿著李九章的親筆信來找到昝家河的。昝家河簡單看了看信，順手把信放在桌上，就上下打量著陳良玉。李九章說陳良玉二十四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修長身材，分頭，面皮黝黑，一笑就露出滿嘴的白牙，一副靦腆樣。穿一襲竹布長衫，千層底布鞋，書卷氣十足。
昝家河沒有叫陳良玉坐下來，問：
“你讀過講武堂？”
“是?！?/p>
“學(xué)過兵法？”
“是?！?/p>
“懂得打仗？”
“懂得一些?！?/p>
“大伯父推薦的人，我是不好拒絕的，就任副司令兼參謀長，不過話說在前面，你得有這金鋼鉆?！?/p>
陳良玉笑笑，沒答話。這時昝家河對跟在陳良玉身后的一個粗黑壯漢發(fā)生了興趣。這漢子二十歲出頭，五大三粗，肉頭，環(huán)眼，他瞪著昝家河眼也不眨。
陳良玉見昝家河總是拿眼瞟黑漢，就拉過黑漢向昝家河介紹：
“他姓景，單名青字一個，是我姑姑的獨子，一手好槍法?！?/p>
昝家河一聽景青一手好槍法，就來了興致，說：“使的什么槍？”景青從腰里抽出一把德國造的毛瑟槍，藍映映地透著涼。昝家河接過槍，反復(fù)地看了，閉著一只眼瞄了瞄，把槍還給景青，說：“試一槍？”景青沒有說話，用眼神去征詢陳良玉，陳良玉說：“看我做啥？司令叫試試就試試。”景青走到院里，抬頭看了看樹梢，揚手槍一點，一只家雀隨槍聲掉下來。昝家河看后，心中喝了一聲彩，就對景青另眼看了。
陳良玉的才干是幾天后表現(xiàn)出來的。
幾天后，日本人撤離了懷陽城，昝家河把他的隊伍開進了懷陽城。這天，陳良玉在中學(xué)的戲樓上一站，臺下黑鴉鴉的加上懷陽各界人士足有上萬人。陳良玉把兩只胳膊在腰間一叉就亮開嗓子，講了歐洲的戰(zhàn)場，講了亞洲的戰(zhàn)局，還講了重慶和延安方面的政治主張和方針，足足講了兩個小時，嗓子不啞，聲音不減。講到精彩的時候，妙語連珠語驚四座。講到高潮時，市民群情激奮，熱血直往上涌，呼聲一陣高似一陣，連離休老縣長也聽得熱淚漣漣，當場捐錢捐物。
昝家河側(cè)目看著陳良玉，他沒料到陳良玉肚子里竟裝下這么多東西，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了。昝家河對政治一竅不通，但昝家河對政治很感興趣，他知道憑他這點本事，頂多只能在懷陽這塊地盤上混混，要想成一翻大事還差得太遠。這個時候，昝家河開初的傲慢和自負就喪失殆盡。
后來，到了李家祠堂一仗結(jié)束后，昝家河同陳良玉的關(guān)系就再也分不出你我了。
李家祠堂這一仗在懷陽一帶影響極大，傳聞也極廣。這是懷陽一帶中國軍隊同日軍的第一次正面接觸。李家祠堂并不是一個祠堂，而是一個地名，方圓五十余里。我去過那地方，全是山地，滿山遍野都是堅硬的石頭，當?shù)乩习傩招薹?、壘壩、造梯田，全都用石頭。而且滿山遍野的柿子樹，秋天的時候，尤其壯觀，馬車、汽車甚至人力車，連夜連晚往山外拉柿子，山里一年四季就是秋季收柿子這幾天最熱鬧，人歡馬叫狗咬的，鄉(xiāng)里人這幾天錢包都鼓鼓的，惹得貨郎走村竄戶的。
李家祠堂戰(zhàn)役對于昝家河，對于整個懷陽來說，都稱得上是一場著名的戰(zhàn)役。懷陽志上有一段記載：是年仲春（指昝家河舉兵第二年即一九四一年仲春），懷陽支隊于李家祠堂與日軍酒井屬部展開殊死決戰(zhàn)，歷時一晝夜。日軍以山炮轟擊李家祠堂。懷陽支隊擊潰敵十余次攻擊，慘烈異常。至凌晨，昝支隊趁夜撤離，擊敵側(cè)翼。是役，斃傷日軍百余，我傷亡三百四十八。
這就是對李家祠堂戰(zhàn)役的全景記載，用了“殊死決戰(zhàn)”、“慘烈異常”的文字。但是對李家祠堂戰(zhàn)役的傳聞卻是非常生動的，我記下了一萬多字的采訪筆記。這場戰(zhàn)役，昝支隊與日軍的傷亡之比是三比一，這是非常的不容易了，基本上沒有損失昝家河的元氣。試想，一群剛剛組織起來的農(nóng)民子弟，拿著土制的武器，同日寇的正規(guī)軍對攻了一晝夜，打垮了日軍，還保存了自己的基本力量，真正是一場了不起的戰(zhàn)役。
老年人都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那是農(nóng)歷二月初九，谷雨前一天，日軍同昝支隊交上火，昝家河就領(lǐng)著隊伍在村子里同日軍打巷戰(zhàn)，捉迷藏。村子不小，昝家河仗著地形熟，想一會兒就瞅個空子隱到山里去。誰知越打越不對勁兒，周圍的火力越打越猛，竟然有了山炮，弟兄們傷亡不小。昝家河就慌神了，全沒有了主意。陳良玉說：“這樣打不行，應(yīng)該把隊伍分成兩支，我們各帶一支，分頭突，誰突出去后，就攻敵側(cè)翼，天亮之前一定要全部突出去?！边@時昝家河正憋著一大泡尿，他沒有答話，轉(zhuǎn)過身解開褲子就在墻根撒，邊撒邊琢磨。這泡尿感覺時間特別久，流彈滋咣滋咣地在四周亂鉆，濺在石頭上還迸出火花。撒完，昝家河兜好褲子，對陳良玉說：“村西頭是亂石山，地形復(fù)雜，便于我們突出。你帶部隊主力，從西頭突出去，我負責掩護，留給我五十人就行了。”陳良玉說：“這怎么行？我做掩護！”昝家河說：“別雞巴爭了，就這樣！”陳良玉說：“這樣不行！你是一隊之長。”昝家河說：“我死了你就是昝支隊的司令，我把這幫弟兄全托給你了?！标惲加裾f：“不行不行！”昝家河把眼一瞪：“別費時間扯球蛋了，我是司令，就得聽我的?！闭f完，撥開陳良玉，大步流星就走，邊走邊說：“一大隊的二三小隊跟著我，其余的跟著陳副司令！”陳良玉急了，把身邊的景青拉過來，說：“跟緊昝司令，你死一百次也不能傷了他一根汗毛?！本扒喽挍]說，跟著昝家河的背影沉沉沉就走。
昝家河帶著兩個小隊五十余人阻擊日軍。聽見槍聲噼噼啪啪，流彈打在院墻上又吱地射向空中，火星四濺。他們就且戰(zhàn)且退打出了村子。這綿延幾百里的山，昝家河是了如指掌。這山都是石灰?guī)r質(zhì)地，石縫縱橫，是天然的掩體，利用這樣的地形打阻擊簡直是得心應(yīng)手。李家祠堂的山是一層一層往上延伸，山峰巨石參天，有一處絕壁，象刀劈斧砍一樣，筆直地陡，昝家河知道怎樣上得去，他最終目標就是把日本人引到那里。
這夜，天上泛著隱隱的月光。昝家河看見日軍的三八大蓋和鋼盔反射著微弱的折光，這些折光都緩緩地朝他們這邊移動，距離越來越近。他們已經(jīng)打退了日軍兩次攻擊了，昝家河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但景青一直跟在他身前身后，形影不離。昝家河自見到景青的第一天，就對他很賞識，但是卻不好接近他，多數(shù)時間這家伙是一言不發(fā)，象尊啞神。他槍法好，力氣大，脾氣躁，全隊上下，他只服一個人，就是陳良玉。有一次，有人罵景青是沈昌的雞巴操的。景青聽見了，竟操起一把刀去追那人，非得割了那人舌頭。那人哧赤得魂飛魄散，撒丫子就跑，景青追不上，急得臉色鐵青，狠勁將手中的刀子砸過去，刀子在那人的背上彈了兩下掉到地上了。景青拾起刀子再追，被陳良玉吼住了。雖是吼住了，但景青蹲在地上，委屈地盯著陳良玉，一會兒，抱著頭號淘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過后，昝家河越想越覺不對，去問陳良玉說：“景青的母親是誰？是景師中嗎？”陳良玉說：“你認識景師中？”昝家河說：“我小時見過一次，可惜此后再也沒見著了?！标惲加裾f：“景青是我表兄，我姑姑姓景，卻不是景師中?！币婈惲加耖W爍其辭，昝家河就沒再追問下去，但心中始終沒解疑惑。
景師中當年是懷陽有名的奇女子，倔強英烈，后來被太白嶺的匪首沈昌擄去做了押寨夫人。不久，沈昌的頭就被人砍下來，傳說沈昌的頭就是被景師中砍下來的。懷陽人敬仰英雄，說景師中是天罡星下界，對此深信不疑。
景青這時就在昝家河旁邊，專心往彈匣里壓子彈。氣候微涼，景青卻將上身脫得精光，微光下，露出黑黑的胸毛和土盂般粗的胳膊。昝家河心里說，這狗頭！很欣賞地看著他。昝家河往旁邊石堆旁挪了幾步，景青見此，也停下壓彈匣，向昝家河身邊挪了幾步。昝家河說：“你別老是跟著我，我又不是小孩?！本扒嗫戳怂谎?，沒有答話。昝家河說：“你他媽金口玉牙，說句話就那么金貴？”景青說：“說啥？”昝家河說：“你別總是跟著我?！本扒嘤植徽f話。昝家河說：“打死幾個了？”景青說：“十五個。”昝家河說：“景師中是你娘嗎？”景青說：“是?！闭媸?？昝家河雖是在意料中，但仍是十分震驚。昝家河很認真地看著景青，景青從容地一顆一顆往彈匣里壓子彈，三個彈匣壓滿了，他掂了掂，拿出其中一個，卡地上進槍里，上了膛，抬眼看看，說聲來了。昝家河說：“能打就打！”景青把手一甩，一個日本人倒下了，銅盔撞在石頭上一聲悶響?！昂脴尫?！”昝家河暗暗稱贊。這時，昝家河聽見西頭的槍聲驟然激烈起來，他知道這是陳良玉率領(lǐng)隊伍開始突圍了。
昝家河突然感到心里一陣輕松，一種愜意的輕松。前面的日本人都變成了靶子，在槍聲中歪歪斜斜倒下，他看見景青也很輕松，一槍一個，看上去很過癮，真不愧是土匪種，這槍法是娘胎里遺傳下來的。景青一邊打，不慌不忙地，一邊一步不拉地跟住昝家河，這時已接近凌晨三四點鐘，昝家河清了清身邊的人，沒有幾個了，聽見西頭的槍聲稀疏下來，估計陳良玉已經(jīng)帶著隊伍突出去了，昝家河就下令往絕頂上撤退，只要一上到絕頂，他們就有生路了。
但是，昝家河這里應(yīng)該有一劫，躲是躲不過的。這時，一發(fā)山炮炮彈在他不遠處炸開，昝家河眼前一陣昏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昝家河是臨近中午時分醒過來的。
昝家河醒來后，覺得臉上粘乎乎的，用手一抹，抹下一把爛肉，脖子處也癢乎乎的，再一抹，又抹下一把爛肉，昝家河認為這下子全完了，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靜靜等待那一刻的到來。這時已是正午時分，太陽當頭照著，遠處幾聲犬吠，近處一只黃蜂嗡嗡作聲。這個戰(zhàn)場太寂靜了，沉寂得讓人不相信這個世界究竟是否存在。一只鷹象離弦的箭一般掠過當空的時候，昝家河覺得他此時的頭腦特別清醒，肚里饑腸轆轆，餓極了?？諝庵酗h浮著硝煙的氣味，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昝家河猛地抖抖身子，覺得全身每個部位都存在而完好無損，沒有劇烈的疼痛，脖子是自己的，臉繃得很緊，昝家河用手試探性地摸摸，摸見了一層光滑的肌膚，于是他坐起身來，四下一看，便看見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景青倒在他不遠處，從肩頭到大腿直劈下來，半截身子沒有了，炸飛了，藍陰陰的腸子拖了一地。昝家河明白過來，在他被炮彈的氣浪擊昏的剎那，景青被炸彈炸成肉沫的身體也擊中了他，是景青的整個身體擋住了炮彈，又用炸碎的身體掩護了他。當日軍的皮鞋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再也沒有停留下來，他們不會為這兩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體而耽誤時間。
這是李家祠堂戰(zhàn)役中的一個小插曲，也是使昝家河成為懷陽地方傳奇式人物的一筆重墨濃彩。
昝家河支撐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把景青的尸首小心地收攏，站了一小會，恭恭敬敬地站了一小會就離開了。
暮色之初，昝家河渾身是血突然出現(xiàn)在隊伍面前，把陳良玉和整個隊伍都驚呆了。現(xiàn)在設(shè)想當時那場景，定是非常富有戲劇性的。昝家河衣衫縷縷，手提一支毛瑟槍，孤獨的身影從山脊處出現(xiàn)，背映著如血的殘陽。這個畫面就在我腦海里定格了。其實戰(zhàn)爭時期這些帶有濃厚浪漫而悲壯的畫面并沒有使人留下多少印象。
陳良玉見到昝家河身影出現(xiàn)的那一剎那，心頭掠過一陣顫抖。良久，陳良玉沒有再見到昝家河身后另一個粗黑的身軀，陳良玉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昝家河走到陳良玉跟前，嘴唇動了動，但不知該怎樣說。陳良玉說：“別說了……?！边@時，昝家河看見陳良玉的眼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象燭火被風吹滅似的，四周漆黑一片。這仗以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陳良玉眉宇間的英氣被緊鎖的皺結(jié)替代了，好象換了一個人。昝家河知道他欠陳良玉的太多太多，恐怕今生今世都難以償還。
9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太白嶺的那種感覺，看到那山勢融進云空里，蜿蜿蜒蜒橫斷開來，使你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這種感覺，使你覺得永遠無所定數(shù)，野鶴閑云一般。在懷陽城外，如果天氣清新時，是可以清楚看見太白嶺的，但是要論路程，卻有約百十來里路。懷水就是繞著懷陽城流過，然后就彎彎曲曲直奔太白嶺下去了。流到太白嶺下后，被高聳的嶺橫阻，再折了一個九十度的角，向南流去了。懷水世世代代地流，亙古至今地流，就把嶺下沖積成一個小小的平原，大約一千多畝地。太白嶺下兩個大姓共三百多人共同經(jīng)營著這塊肥沃的寶地。
我曾經(jīng)去過這地方，叫作都門，印象很深。因為宋代大詞家柳永在《雨霖鈴》中有“都門悵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的名句。從懷陽南去約五十里，到了都門公社，都門公社在兩山的鞍部，風口上，夏天十分涼爽。山下便是懷水，在這里彎了個大彎，河對面就是都門村。真是美啊，都門村依山傍水，水清得發(fā)綠，滿山是郁郁蔥蔥的樹，樹綠得發(fā)黑。夕陽下山去了，整個河彎顯得格外沉寂，時不時傳出牛的哞聲和大人打罵孩子的聲音，村落炊煙升起了，在村落的上空彌漫，村外靠懷水這一邊，就是一望無涯的沃野，一千余畝，全部種的小麥，小麥抽穗了，油綠油綠的，滿眼都是綠。如果不接觸農(nóng)民的苦，真以為這里是世外桃源。
村里兩個大姓，也是兩大宗系，一支姓景，一支姓沈。這兩大宗系，各有各的祠堂宗廟，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還常常發(fā)生械斗，由來都是為靠山角那塊約五畝大的三角地，景、沈我是七十年代去過懷陽，為的是去核實一段歷史。
我那時還年輕，現(xiàn)役軍官，懷著滿腔的政治熱情。但是，在那個年代，去核實帶著濃厚政治色彩的歷史，真是不知深淺。
我在地圖上找了很長時間的懷陽，很長時間。找到了，隱沒在茫茫的太白山脈之中。我在她的面前沉思了許久。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她厚重的歷史，她的一磚一瓦都是令你感動。思考歷史，應(yīng)當在深夜的孤燈下。
吉普車搖搖晃晃地繞過一道山坳，猛地一道刀砍斧劈般的天塹突兀橫在眼前，我和司機都不覺“喲”了一聲：遠看去太白嶺，沿著天邊逶迤地排下去，同天邊的云融為一體，犬齒一般交錯著，分不清誰是云，誰是嶺。桔黃色的殘陽獨獨地斜掛在半空，象布的景，一點也不耀眼。血紅色的柿子葉在風中颯颯作響。透過柿葉，懷陽城就靜臥在山的下邊。繞著城流過去的，就是懷河。懷河并非是細細的柔柔的水，而是浩蕩的江，就是這條江，使懷陽成為千年不衰的商埠。
我突然喊：“師傅，停下車！”
司機手腳并用，“嗄”地把車停下來，疑疑地看著我。
我說：“歇歇吧。”隨手扔過去一盒香煙，跳下車，從后座拽出背包，從里面掏出一只黑大傻的海鷗相機。
懷陽很壯美，也很蒼涼，這是我透過颯颯紅葉，透過滿坡的抽著白穗的茅草，透過抖動著身子的秋風觀察到的懷陽。我認真選好鏡頭，拍到一些角度非常美的照片。我拍完一整卷的膠片，就坐在山坡上，點燃一根香煙，心里就升騰起一種悲壯的心情，一種歷史情結(jié)。
懷陽這座城市雖然處在中國腹地的大山里，卻頗有江南的風韻，尚保留著青石深巷，轉(zhuǎn)過巷子，偶然遇到角樓水榭，七、八畝寬的蓮池，荷葉田田頗有生氣，心里揣度如若是春天來這里，定有江南杏花雨的意境。懷陽人生活得悠閑自在，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不少名人，好象清初有幾個山水畫大家就出在懷陽。
總之，我的確是很敬重這座城市的。
我敬重這座城市還有一個原因。我在參加編寫一部戰(zhàn)史的時候，遭遇到一些歷史人物，其中一位就是抗戰(zhàn)時期的懷陽這一帶極有名氣極有傳奇色彩的人，這個人名字叫昝家河。昝家河在中國現(xiàn)代史或中共黨史中沒有記載，他的影響遠不致于此，但他在懷陽一帶極有影響力。
在浩瀚的資料里我們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段記載：“一九四O年九月，有昝家河自懷陽舉兵，響應(yīng)者逾千。昝自任司令。翌年春，于李家祠堂與日軍殊死決戰(zhàn)，斃傷日軍百余人?！本褪菫檫@一段不知出處的寥寥四十余字，我就在懷陽住了半年，看了數(shù)十萬字的資料，拜訪了百十余人，結(jié)果頭腦里弄得很亂。歷史不是一株筆直的樹，可以一覽無余。歷史是一樹藤蔓，要理出個頭緒來的確是一件難事。好在不是我下結(jié)論，否則的話，就是滿頭青絲搞成萬丈白發(fā)也枉費于事。
但是，在懷陽的時間長了，接觸的人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卻也就真正放不下了。下筆的時候，頭腦里總是閃現(xiàn)一個一個的面孔和一雙一雙的眼睛。這些歷史人物大多去逝了，我從沒有見過他們，面孔雖是杜撰，但名字卻是清清晰晰的。不管怎樣，我慎重地對待我筆下所有的懷陽人氏，無論他們是什么人，因為是他們影響了懷陽這座古老的城市。
2
懷陽轄十余個縣，縣縣都有特點，窮鄉(xiāng)僻壤，物產(chǎn)并不豐富，小小的土特產(chǎn)卻是有。因為窮，民風走兩個極端，要么是樸實，要么是強悍。古樸淳厚的居民，世世代代在薄土里刨食，勒緊了褲腰帶，強忍也能忍過一輩子。不愿忍的，血氣剛強的，就拉竿子上山當土匪，因此，懷陽的土匪在歷史上都是有名氣的。懷陽志里有這樣一段記載：“神宗熙寧八年，懷陽蝗災(zāi)，顆粒無收，赤地千里，盜賊蜂起……遂剿匪平叛?！鄙褡谖鯇帉俦彼?，所指的盜賊就是匪，匪又演變成叛，如果地方發(fā)生叛亂，朝廷自然是要出兵平叛，因此，懷陽這地方在朝廷都是掛上號的。
懷陽整個區(qū)域，從南至北，地形變化很大。南部是淺丘陵，北部便是崇山峻嶺。懷陽城就是南北部的緩沖地，因此懷陽在軍事上的位置顯得極為重要。到了民國時期，懷陽的土匪漸漸衰敗了，能形成氣候的，只剩下太白嶺一支，為首的叫沈昌。沈昌雖說是土匪，生前在懷陽可算得上一條好漢，身板壯得象頭公牛，常年在山里燒炭販炭為生，性情又豪爽，見不得不平不仄的事。不知為什么當上土匪，眼也紅了，心也狠了，殺人不變臉色。民國政府也沒顧得過來清剿他，一直到民國七年，沈昌為了一個婦人，卷入一場情殺紛爭，結(jié)果沈昌的腦袋玩掉了。于是，沈昌這一支土匪就群龍無首，作鳥獸散，剩下的不足五十人，也算是衰敗了的殘余。
除此，昝家河恐怕算得上土匪種。
昝家河的父親昝先令是懷陽的首富、望族。昝家祖上是做過土匪的事，這有口碑記載。到昝先令繼承家業(yè)時已有良田千頃，不只在懷陽是首富，周遭十幾個縣也是找不出來第二個的。昝家產(chǎn)業(yè)多，人極其開明。昝先生熱衷于社會事務(wù)，在各界大多有兼職，充任理事或者委員，樂此不疲。昝太太生前吃齋念佛，一年里到寺廟里做幾次道場，放幾回生，心腸很慈悲，因此昝家在懷陽的口碑極好。
但是昝先令有一個心病，就是獨子昝家河。
昝家河小小年紀，匪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全和他父母不一樣。小孩子六歲就該起蒙，但昝家河死活不肯進學(xué)堂，老師也死活不肯教他。懷陽城有一所小學(xué)，一所中學(xué)，兩個學(xué)校毗鄰，同用一口鐘，聽鐘聲上下課。昝家河進教室就同板凳有仇，坐上一刻就屁股下生釘，翻來覆去折騰象糞坑里的蛆，就四下惹事，攪得教室亂哄哄，被老師轟出去。昝家河索性跑到鐘跟前，抱起鐘錘一陣猛敲，一時間兩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歡呼著跑出教室，搞得學(xué)校上不了課。學(xué)校管不了昝家河，只好由校長登門向昝先令道歉。昝先令是個深明事理的人，自己的獨生子在學(xué)校惹事，反讓校長向自己道歉，只得紅著臉連說慚愧，一邊招呼上茶。校長見此心里也很難受，就推辭說學(xué)校事忙，不敢在昝家久坐了。
昝家河倒是樂意學(xué)校開除他，沒有人管省心，常和街頭巷尾的一幫小孩一起，整日搞得灰頭土臉。昝先令先后也為昝家河請過幾起私塾，但先生教不好，自覺沒趣，都先后告辭了。昝先令急過兩年后，反倒想開了。昝家河不是喜歡拳足棍棒嗎，昝先令就請了幾個知道些拳足的陪著他玩，就是能讓他安頓下來，無非有張家李家的常來告昝家河惹了禍，昝先令就一味地陪好話，付湯藥費，抹平是非。
昝家河人雖小，但心思卻很特別。比如他見到人家滿墻藤蔓上掛著的南瓜長得壯，就想如果把南瓜掏個口子，往里拉屎，再把口子封好。想必南瓜里有了充足的養(yǎng)料，一定長得更壯更大。主人把它收回去，見這瓜這樣好，一定保存起來，在節(jié)日里才舍得吃，把來放在案板上用刀使勁砍了下去，口撲哧，那糞便化作湯水就流了一案板。想著，昝家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象那南瓜里的屎已經(jīng)流了一案板，已經(jīng)見著主人那一臉的驚詫，捏著鼻子逃出廚房的狼狽。
昝家河就是在這樣不安份中長到十三歲，又長到二十三歲，交結(jié)了一幫市井之徒，敢說敢為，膽大包天，混跡于茶樓酒肆煙館妓院，成了懷陽城里的一個人物。到了昝家河二十五歲時，昝先令和昝太太都相繼去世了。昝太太去世時倒很安祥，昝先令卻折騰了許久，吹胡子瞪眼的，就是不肯落氣。別的人看著昝家河難受，幫不上忙。唯有昝先令的致交李九章知道昝先令的心思，就附在昝先令的耳邊說：“昝家河面相軒昂，氣宇端正，重義氣有俠膽，五行屬金，日后堪能負重任。你盡可放心走，你走了，應(yīng)了這個劫，昝家河就慢慢走上路了。”昝先令聽完李九章的話，這才幽幽地落下氣。
其實，李九章也是我在懷陽遭遇到的一個奇人。
李九章經(jīng)營著一座叫“槐茗”的山莊，卻并非生意場上的人。這人貢生出身，精讀過《易經(jīng)》，看得懂河洛圖，通醫(yī)理，還會相學(xué)，是一個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李九章滿肚子里都是故事，象個老頑童，平日里嘻嘻哈哈，從不跟人計較什么，昝家河從小就喜歡他。昝家河知道的那些三國水滸西游，全都是李九章倒給他的。昝家河可以不聽昝先令，卻十有八九要聽李九章。這世間，真是一物降一物。
李九章貌似不正經(jīng)，雖有貢生身份，是個孟孔之徒，早年卻以販煙為業(yè)，到過緬甸、云貴，還跑過上海灘，白道黑道都能混。如今老了，守著一座槐茗山莊，抽煙狎妓填詞唱曲兒什么都來，又聽說組織共產(chǎn)黨。警察局派人查過一段時間，剛好又搞國共合作，查李九章的事就擱下了?？傊?，李九章是個神秘的人，直到最后我都沒讀懂李九章，仍然沒有找到他在懷陽的定位。
昝先令去世的那年，是抗戰(zhàn)爆發(fā)第二年。日本人長驅(qū)直入，熱河淪陷，青島淪陷，還有太原淪陷，戰(zhàn)事紛亂。亂世出英雄，各地方冒出不少軍隊，十幾個人、幾十個人，幾桿破槍，就敢稱甚么軍，為首的就敢叫什么司令，就敢派糧派款。就象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沙家濱》里胡傳奎的抗日救國軍。戰(zhàn)事既亂，地方政府哪里管得了，任其發(fā)展。太白嶺沈昌的殘余也趁著這個時候下山，也稱抗日縱隊，坐在公暑的案桌上攤牌，搞得人心惶惶。昝家鄉(xiāng)下的佃農(nóng)也時有告到昝家河這里，說是太白嶺上的土匪搶了糧，怕是地租是要欠繳了。
這種時候，血氣方剛的昝家河，又死了父母，更無人約束，安有不動之理，他血液里的不安份的匪性又開始勃動起來。他找到李九章，張口就要李九章賣給他槍。
李九章嚇了一跳，說：“什么槍？我這里只有煙槍?！?/p>
昝家河神態(tài)肅穆：“你就別繞彎子了，我說的是正經(jīng)事?！?/p>
李九章嘻嘻一笑：“侄兒喲，你還有正經(jīng)事？”
昝家河很煩李九章這點，什么事到了他這里，全成了打哈哈。
李九章往紫砂壺里參了些水，倒在杯里，放在昝家河跟前，慢吞吞地說：“腰里有錢是吧？有錢買房子買地啊，吃館子嫖女人啊，走南行北坐洋車啊，實在多了是吧？實在多了就捐給慈善堂，到廟里積功德。買什么槍？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摟在懷里睡還嫌涼?！?/p>
昝家河說：“我買槍護院，不行嗎？太白嶺那幫人搶到我昝家河頭上了，我能坐視不管嗎？”
李九章說：“槍不是燒火棍，槍拿到手里就要造點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你看太白嶺的沈昌，自從玩上槍，那些年殺人如麻。玩槍？那可不是誰都能玩的?！?/p>
“我就能玩，”昝家河搖頭搖腦地在李九章眼前晃，他知道李九章在陪著他耍，“我昝家河不但能玩，還非玩不可。告訴你吧，這槍你還非得幫我買，不然地話，我叫幾個混子來把你這槐茗山莊攪得個底朝天?！?/p>
李九章知道昝家河的厲害，假裝想了想：“這得花錢?！?/p>
“錢你說?！?/p>
“還有個條件?！?/p>
“盡管說?！?/p>
“我有個外侄，叫陳良玉，讀過幾年講武堂，懂得一些帶兵，今年二十四歲，我想推薦給你，在你隊伍里任副職兼參謀長。這個條件你要答應(yīng)。”
“有科班出身的做幫襯，我正求之不得呢，這個條件我應(yīng)下來了?！?/p>
3
槐茗山莊是個好去處。出懷陽向西六里地，有一座山丘，槐茗山莊依丘而建，幾十棵老槐樹掩隱著，遠遠看去，郁郁蔥蔥，卻又露出幾片白墻，挑出幾只檐角。尤其是暮春槐花盛開的時候，滿樹吊垂著一掛掛的槐花，牙白色，象一吊吊風鈴，隨著風搖擺，那馥郁的香也隨風一陣陣地襲來，令人心也酥了，也化了，也醉了。躺在槐蔭下，把胸口敞開，那爽快沁人的風就夾著清芳，周身靈魂都出了竅，什么煩惱、生死都不計較了，只顧開著懷地吸氣。吸著吸著酣然睡著了，如醉云里霧里，不知什么時候醒來，滿口含的是香，滿鼻聞的是香，滿耳聽的是香，滿眼看的也都是香。昝家河除了這些感覺外，還多了一種感覺，這是他自己埋在心里從來不對人說的。昝家河躺在槐下，身子象坐在小船里蕩在波面上那種感覺，心如神游，全身有一種莫名的攢動，舒服得一直到了靈根處，象女子的纖纖柔指在他身上若有若無地撫過去，又撫過來，昝家河就舒服得呻吟起來，把身子仄過去，又仄過來，讓這玉手把他身子撫遍。
槐茗山莊有這一絕就足夠了，再不說莊后的茗潭，這潭水深不可測，清冽甘爽，用這潭水煮茶，馥香留齒，終日不釋。也再不說園后的山丘上那一大遍竹林，足足有百十畝。湘妃竹、鳳尾竹、佛肚竹、楠竹、斑竹等等，鋪天蓋地，山風吹過，竹林就象海浪一樣地翻卷，看去心曠神怡，因此，這槐茗山莊有三絕：醉槐、香茗和竹濤。
這天午后，懷陽城熱得死寂一般，蟬也不鳴，狗也不咬，路邊的草葉上一層厚厚的黃土，在烈日下萎縮著。昝家河一身酒氣，坐一乘黃包車，獨自一人來到槐茗山莊。邁進門來，門邊立著一架穿衣鏡，昝家河在鏡前站了站：寸頭，穿一身對襟灰布衫，腳下是黑色圓口布鞋。昝家河揚揚眉，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昝家河笑了笑，撩起布衫，抹去滿臉的灰塵和油汗，逕直走進去。遇著一個伙計，伙計忙打恭喊昝少爺。昝家河吩咐他打一桶熱水拿到開元軒，就去見李九章。里面鬧嚷嚷的，一堆人正在推牌九。李九章在一旁涎著臉，樂得像一個小孩。
李九章一見昝家河，忙過來招呼，說開元軒為你留著，先涼快了，品一壺香茶，再燒一泡煙，如何？昝家河說行。
開元軒在園后，有曲廊，很清靜，不像前園鬧轟轟，只能聽見鳥叫蟬鳴。房門已經(jīng)由伙計打開了，高高的門檻，門楣上用行草體寫了三個字：開元軒。屋里木榻、木凳、木桌全是黑漆鑲大理石，格子雕花窗，窗外幾枝槐樹枝搖曳不定，槐花已開過了，只有繁茂的枝葉。見過這陳設(shè)，心里的暑氣自然消掉一半。跟著，伙計提來一木桶水，昝家河呼嚕呼嚕胡亂攪幾把，就讓伙計把水提走。
李九章過來與昝家河相對坐下，桌上有一把青花大瓷壺。昝家河自顧端起壺，口對著壺嘴，咕嚕咕嚕連喝下幾大口，連聲喊爽快。
前些日子，李九章給昝家河搞到幾十枝槍，都是嶄新的漢陽造，把昝家河美得睡不著覺，忙組織護院隊，在昝家河的莊戶中找了三十多人，局面就撐起來了。這支隊伍沒有打旗號，就叫做護院隊。成立的那天，十幾支槍朝著天空乒乒乓乓亂放一氣，氣派得很。中午會餐，喝酒。乘著酒性，昝家河要再放一陣槍，李九章連忙拉著，說：“省著點，子彈可是打一發(fā)少一發(fā)?！?/p>
談話間，昝家河說：“你不是向我推薦了人嗎，什么時候來？”
李九章說：“不著急，不著急，沒到時候，就不能急著登場，到了時候你不說他也會來，不久矣，短也就是八九個月?！?/p>
昝家河聽他說話摸不著頭腦，就把話扯開去。昝家河說這云南貴州出鴉片，為什么懷陽就不出。李九章說，如果懷陽也出鴉片，懷陽縣不也富甲天下了。昝家河說，那還能到處都產(chǎn)，假如到處都產(chǎn)了，也不精貴了，也不值錢了。李九章說，是那個理，云貴山里那玩意兒就不精貴。我們幾個人初次到云貴去時還認不到什么鴉片，有一次，住在一戶苗人家，苗人只準我們住在過道地上，也沒有吃的給我們，夜里餓得受不了，悄悄摸到廚房里去偷吃的。廚房里幾只大缸，缸上蓋著石板，我們把石板移開，認為里面一定腌著菜，只要能吃就行。用手伸進去一摸，一坨一坨的，黑糊糊、濕潤潤的，還有些沾手，拿出來湊在眼前聞，有認得的喘著粗氣說這就是鴉片。一聽說是鴉片，幾個人呼哧呼哧往口袋里裝，又連夜往山外跑，一口氣跑了幾十里山路，直跑到天亮，幾個人早不知什么是饑餓，只想著這口袋里裝的是黃金，心里面狂喜。
昝家河也聽得歡喜，好象這黃金里也有他的一份。
這時，園中忽傳過一陣洞簫聲。昝家河直了身子，側(cè)起耳朵聽。
懷陽這地方，喜歡昆曲的人多，昝家河常聽曲，也懂得不少。昝家河聽出洞簫吹的是《西廂記》里面的長亭送別一出：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吹得委婉含蓄，令人玩味。李九章兩眼直直地把昝家河看了半天，見昝家河聽得入迷，就輕移碎步，一扭身，做了個甩水袖的動作，收緊嗓門，依依呀呀道：“小姐情思不快，我將這被兒熏得香香的，小姐睡些則個？”把昝家河說得倒不好意思了。
昝家河耳聞李九章金屋藏嬌，從不好得開口問，今天聽得簫聲，便假作不經(jīng)意地問：“這槐茗園里還有梨園女子？”
李九章說：“什么梨園女子，有個伙計能吹那么幾下。”
昝家河說：“這就怪了，這簫聲里分明有股脂粉氣，小伙計怎么吹得出來？”
李家章說：“這脂粉氣還能聽得出？”
昝家河說：“怎么聽不出，你沒聽說過關(guān)西大漢持銅夾，唱大江東去，江南女子著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嗎？”
李九章說：“真是了得，長了見識。”
李九章是個藏不住喜的人，今天遇著昝家河，不讓他見識見識，怕是把這懷陽城里有名的情種辜負了。就說：“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李九章出去一會兒，帶進一個女子。昝家河見這女子紅緞面的暗花緊身對襟小褂，青色仿綢長褲，烏黑的頭發(fā)細細辮成小辮，再細細盤在頸后，成兩個發(fā)髻。柳眉，半月似的眼睛，小鼻頭如懸膽一般，很是精致。奶白色的面皮，手指尖尖的，拿一把刺繡宮扇。這女子進室后，低眉看了昝家河一眼，見昝家河也直直地看著她，就忙用宮扇掩了面，低下了眼。李九章說，快給昝少爺續(xù)茶。女子一陣羞澀，上前拿過青花瓷茶壺，手腕的那只白玉手鐲輕輕撞在瓷壺上，“?！钡匾宦暣囗懀殃眉疑贍?shù)男囊差澦榱?。昝家河忙用雙手去接茶杯，一邊用了食指去撩那女子的指頭。女子忙抽回手，臉紅了，給了昝家河一個淺笑，就低著頭，略一仄身，緊起幾步出去了。
女子出去了，留下一陣暗香。昝家河勾走魂似地，盯著屋門發(fā)神。昝家河長了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優(yōu)雅透徹的女子，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李老板，你讓我佩服你一輩子了?！?/p>
李九章暗自好笑，說：“這女子是我在東陽縣賣茶葉時，在街頭拾到的。”
“什么名字？”
“璞兒?！?/p>
“好端端的一個俊女子，還能在街頭拾得到？”
“算是拾到的吧。這女子原是南京人，在草班唱戲，因為戰(zhàn)事，就流落到東陽，草臺班子也散了，各自逃命謀生。我見一個胖婦人帶著她們幾個，猜想那胖婦人就是老鴇，花了一些錢，就拾來了。”
昝家河說：“哦，是這樣拾來的呀?！?/p>
這時，洞簫聲又吹響了，裊裊婷婷的，在空中蔓延。
昝家河說：“大伯父，把璞兒讓給我?！?/p>
李九章涎著臉笑著說：“讓給你？我還沒想好。”
昝家河說：“我出五百大洋?！?/p>
李九章說：“五百大洋還值。拿來！”
昝家河說：“這時哪有現(xiàn)的？回頭給你帶來?！?/p>
李九章說：“不瞞侄兒你說，大伯父真還急著這筆錢。快去籌集吧，籌齊了趕緊給我送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闭f完，李九章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甩著手出去了。昝家河心里罵道：“這老叫驢！渾球蛋！”也出了門。
籌這五百元大洋還真難為昝家河。這段時間花銷特別大，買了幾十支槍，又成立了護院隊，手頭緊，一時半會還難湊齊。昝家河這些日子就天天往槐茗園跑，去聽璞兒吹簫，去看璞兒掩嘴淺笑，吃著璞兒用尖尖纖指撮給他的瓜籽，昝家河靈魂都出竅了。
見面多了，璞兒同昝家河有了些大方。有時聽昝家河唱曲，唱著唱著走了調(diào)，璞兒就笑得前仰后合，全忘了女子的體統(tǒng)。有時，璞兒教他記譜，教著教著，昝家河就把身子湊過去，故意用鬢角去感受璞兒的頭發(fā)，癢穌穌的，象是璞兒的發(fā)梢在撩撥昝家河的心尖。璞兒發(fā)現(xiàn)了，臉一紅，趕忙躲閃開，說：“好不正經(jīng)?！标眉液诱f：“還不好意思呢，過幾天就是我的人了?！毙叩描眱哼B忙逃，邊逃邊說：“該打嘴，該打嘴！”
過了半個月，昝家河使人給李九章捎話：錢已籌齊，午后交到李九章手里。果然，午后昝家河上了槐茗山莊，把一張五百大洋的銀票交到李九章手里。李九章看著銀票，眼睛笑成一條縫，說：“侄兒，不必在心頭罵我，我真是急著這筆錢用，去吧，開元軒，璞兒在那里等你。”
昝家河捺不住心頭的狂喜，三步兩步就來到開元軒，推開門，果然見璞兒仄身倚在榻上，打著扇，懶懶的神態(tài)。璞兒今天是經(jīng)過細心打扮了的，烏黑的頭發(fā)依然是細細地辮了，繞在頸后盤成一個大發(fā)髻，眉毛用攝子修過，彎彎的一道黑黛，施了朱唇，穿了一身藍色碎花緞面小褂，手腕上仍是一副白玉鐲。璞兒見昝家河進屋來，忙站起身來。昝家河就看見璞兒腰身像柳一樣柔軟婀娜，衣服裁剪得十分得體，緊緊裹住璞兒的腰身，惹得昝家河不覺提了一口氣。
璞兒紅著臉，低頭叫聲昝少爺。
昝家河一下子就有了物主的感覺，上前去拉住了璞兒的手腕，說：“什么昝少爺不昝少爺，怎么聽怎么不順耳。叫老爺。你現(xiàn)在是有主的人了，過一陣子我就明媒正娶接你下山。來，快給老爺擦把涼?！?/p>
璞兒不說話，只顧笑，出門端了一銅盆熱水，盆沿搭一條汗巾，把銅盆放在地上，就去脫昝家河的汗衫。昝家河躺在榻上，覺得璞兒的指甲尖輕輕地抹過他的身體，癢癢地傳感周身，玉鐲在肌膚上時隱時現(xiàn)，就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璞兒給昝家河擦完涼，說：“你閉著眼好好躺著，我給你做拿捏?！本吐N起小指，從昝家河的頸脖做下來，指甲尖沿著血脈徐徐地劃過，略帶甜味的氣息象清風吹過來，昝家河感到熱血在胸中一陣翻騰，如排山倒海一樣。昝家河早亂了方寸，就伸出胳搏一攬，把璞兒攬到懷里。他感到璞兒的身子象面團一樣軟軟的，聞見她發(fā)間一股幽幽的脂粉香。璞兒是個知道該如何體恤照料男人的女子，能夠嫁給昝家河這樣偉岸又血性的男人是她的向往，她就在昝家河臂彎里靜靜地躺著，緊閉著雙眼，她覺得昝家河在用發(fā)抖的手解她的衣裳，心里咚咚直跳，任他去解。昝家河好容易解開了，驚得他眼睛也睜圓了。璞兒通體瓷白細膩，光潔如凝脂，圓圓的肚臍，雙腿勻稱而修長。璞兒雙手將含苞般渾圓而結(jié)實的雙乳護緊了，仍然緊閉雙眼，躺在榻上一動不動。昝家河去拿她護住雙乳的手，她的手在微微抵抗，她覺得雙手被慢慢移開，又覺得昝家河強壯的肌體向她挨近。突然，她覺得一陣疼痛，禁不住“呀”了一聲，睜開眼，見昝家河的眼靠她那樣近，火辣辣地看著她，眉宇間迸出一股英氣。
璞兒把雙臂繞過昝家河的后頸，用嘴去銜昝家河的耳垂，說：“你欺負我?！?/p>
昝家河說：“你是我的女人了，遲早都會這樣?！?/p>
璞兒銜住了昝家河的耳垂，說：“我知道該怎樣侍候你，只是怕你時間長了就厭煩了，欺負我?！?/p>
昝家河忙用自己熱辣的嘴堵住璞兒的嘴，說：“生生世世，你的命就是我昝家河的命。你看著瞧，我昝家河是個說一不二的人?！?/p>
4
我們在編寫戰(zhàn)史中遇到這樣的麻煩，就是昝家河舉兵的起因和性質(zhì)問題。在中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什么事都得定性，任何事情都得有個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是肯定或是否定，是決不能含糊的。懷陽志里的記載得就很含糊，當時的人沒有考慮到后來的人要給這個事件定性，而且寫志的人缺乏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沒有用階級斗爭的基本原理去指導(dǎo)寫志，所以他們的階級立場是模糊的。
但是我們要澄清這個問題，不能讓這個歷史懸案繼續(xù)懸下去。資料上記載：“有昝家河舉兵，響應(yīng)者逾千。昝自任司令……”這里面有幾個疑問：有昝家河舉兵，昝家河為什么要舉兵？他舉兵的動機是什么？是單純的抗日，或是受共產(chǎn)黨影響？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昝家河當時是懷陽城里有名的紈绔，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小流氓，可不可能達到這樣的覺悟。昝自任司令，是昝家河自己封自己為司令，還是上級任命他為司令？如果是前者，這支隊伍只能是一群烏合之眾；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一定的政治背景，要么是八路軍任命他，要么是國民黨任命他。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支隊伍組建后就參加了對日作戰(zhàn)，兩年后，也編入了八路軍序列，因此，昝家河舉兵的這支隊伍是代表進步力量的隊伍，是一只革命的隊伍，但這也只能證明這支隊伍演變后的性質(zhì)。
我們曾經(jīng)為這些疑點引經(jīng)據(jù)典，爭得面紅臉赤，烏煙瘴氣，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在懷陽文史館，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他畢業(yè)于懷陽師專，名字叫楊永。那天我從無休止的爭吵中鉆進他的辦公室，他把兩腿翹著，搭在辦公桌上，抽著煙。見我進來，用穿著皮鞋的腳踢了踢桌上碩大的搪瓷茶缸，說：“喝茶?！彼f你煩惱什么，歷史是什么你知道嗎？我說我不懂歷史。他說不懂歷史編寫什么屁歷史？歷史有多少講究你知道嗎？歷史需要你們這些人來給它下注腳嗎？瞎扯！昝家河當時為什么舉兵？就是為一個妓女舉兵，那又怎么樣？歷史事件就這么簡單直接，你們這樣，倒底累不累？
我說別這樣別這樣，免開尊口，你這些這說太出格，我們只是在爭一個具體事件。
楊永是一個極有思想的人，有時候他把洋洋灑灑幾千字的理論一句話歸納得狗屁不值，有時候他從一件瑣事抽象出驚人之語。我跟他很談得來。他說，滑鐵盧兵敗是一件大事件吧，滑鐵盧改寫了歐洲的歷史。為什么拿破侖在滑鐵盧兵敗，要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足夠你研究幾百年，要說簡單，它也簡單：就一只馬掌釘，你知道嗎？馬掌釘壞了，通信兵沒能及時把情報送到拿破侖手里。你相信嗎？就一只馬掌釘，就這么簡單。
以前就有人攻擊說昝家河舉兵這段歷史是個大騙局，說昝家河僅僅是為了一名妓女而舉兵，說這次起義的思想動因起點是十分低的，動機是庸俗而消極的。后來又不允許這樣說，因為這直接關(guān)系到中國人民解放軍某英雄部隊的形象，這支英雄部隊的前身就是懷陽舉兵這支部隊。不久又有一種說法，說妓女只是這件事件的導(dǎo)火索，當時昝家河去找過日軍的小田少佐，小田使幾個日本兵把昝家河暴打一頓，臨離開時，小田啐了昝家河一口，象看一只狗那樣看著他，輕蔑地罵了一聲：“支那豬！”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聲罵，深深震撼了昝家河，就使他毅然起義。這種說法的起點就高多了，至少有一種民族主義的成份。
5
昝家河的護院隊成立起來后，訓(xùn)練場就放在昝家大院的前院。前院最大，中院次之，后院再次之，昝家就是這樣三進的大院。昝家河派人在中院挖了一口灶，立一口大鍋，每天管兩頓飯。中午粉條燉豬肉加大饅頭，晚上玉米餅下白菜湯。訓(xùn)練內(nèi)容由李九章安排的：練瞄準、拼刺、劈殺，還練習(xí)下洋操，向前向左向右走，臥倒匍匐，什么都練習(xí)。昝家河天生就是領(lǐng)兵的材料，玩起槍來也是無師自通，那槍在別人手里就瞌瞌碰碰笨拙別扭，一到他手里，就象有靈氣一樣貼手。李九章還特別安排了唱歌的內(nèi)容，他說唱歌能鼓舞士氣。唱“秋風沙場，落葉片片黃，倭寇殺害我爹娘”，唱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边€唱義勇軍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p>
每天吃飯前唱歌。院丁們練累了，唱得有氣無力。昝家河一身短打扮，打著綁腿，腰間扎一條寬皮帶，背著手站在隊列前，英武異常。
吼了一聲：“想不想吃飯？狗頭！”
院丁說：“想——”聲音不大。
“倒底想不想？別他媽要死不活的！”
“想——”聲音震天響。
“想吃飯就把歌唱好！我來起歌，秋風沙場，落葉片片黃，一、二，唱！”
院丁們就望著天，脖子伸得長長地吼，引得一大群小孩你推我攘地擠在院門口看熱鬧。李九章也象小孩一樣地樂，說，昝家河確實是將兵之計，這一點我是有眼力的。
就這樣，昝家河隔三岔五領(lǐng)著院丁在大院里操練，院丁們都喜歡來，麥收季節(jié)過去了，地里沒有多少活，操練起來又熱鬧，吃得又好，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練了幾天，太白嶺那幫人也沒再來惹麻煩了。昝家河白天帶著操練，晚上就往槐茗山莊跑，璞兒盡心可人地侍候他，只等到那一天昝家河用一頂花橋把她抬下山去。
這種愜意的日子只過了不到兩個月，一九四O年的夏末，日本人開進了懷陽城。日本人開進懷陽城之前，城里就已經(jīng)鬧得很亂。太白嶺那幫土匪退回到山里，城里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都收拾了細軟逃到鄉(xiāng)下去了，或者逃到更遠的地方。昝家河也遣散了護院隊，分散了院丁，把槍支集中了，搬進山去藏起來。
這天傍晚，昝家河推開槐茗山莊的開元軒，見璞兒靜靜地坐在床沿，穿一身紅，蚊帳鉤子上吊兩條長長的穗，也是紅色的。璞兒細細地畫了妝，發(fā)髻梳得緊緊扎扎的，眼睛又黑又亮，水盈盈的。見了昝家河，璞兒就羞怯地勾下頭。昝家河一見，愛憐得不得了，輕輕地摟住璞兒說：“今夜美得象新娘?！辫眱喊严掳痛钤陉眉液拥募珙^上，憂憂地不吱聲。昝家河說：
“日本人快要來了，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p>
“日本人來了是什么樣子？”
“不知道?！?/p>
“聽說日本人殺人，燒房子，還要強奸女人?！?/p>
璞兒沒說話，只是把昝家河抱緊了。
“璞兒，你藏到山里去吧。”
“你去嗎？”
“我不去我就在懷陽城不去，我倒要看看這些日本人能把我怎么樣?！?/p>
璞兒把頭離開昝家河的肩，看著他，說：“哪怎么行，哪可是賭氣不得的呀?！?/p>
“你藏起來吧，我不藏?！?/p>
“你不藏我就不藏。”
昝家河學(xué)著璞兒的語氣：“哪怎么行，哪可是賭氣不得的呀?！?/p>
“我就是不藏，再說山里就安全了？土匪又多，藏到哪里去？”說完，璞兒又把下巴放在昝家河的肩頭上。過了一會兒，璞兒說：“我們成親吧?！?/p>
“成親？說得容易，兵荒馬亂的，現(xiàn)在日本人就要打進懷陽了，這種時候成親？”
“你真傻呀，成親還要什么時候，只要有人在，今天夜里我們就可以成親的。你看，有洞房，有花燭，只是沒有人鬧房，你要是想熱鬧，以后日本人走了，太平了，我們再選個日子補辦一個婚禮，辦得紅紅火火的，你說，為什么不行？”
昝家河把璞兒的臉捧在手里，他看見璞兒認認真真的樣子，說：“你說的當真？”
“當然當真，我還準備了一對紅燭，還有這床上，全都是嶄新的。”
昝家河一看，床上果然一全套嶄新的被褥枕頭。
璞兒說：“成了親，我就是你們昝家的人了，才有個名份，現(xiàn)在算什么呀？你說，算什么呀？”璞兒說著，眼淚就撲撲地往下掉，慌得昝家河連忙拿手帕橫著豎著擦，把個漂亮的臉蛋擦得黑紅不分。昝家河拿過鏡子讓璞兒照，璞兒望著鏡子里自己的模樣，又撲哧一下笑出聲。昝家河打了一盆水，讓璞兒把妝洗了，再侍候著璞兒重新上好妝，點燃了紅燭，分兩邊放好，在這一派寂靜的槐茗山莊里，昝家河果然就和璞兒完成了成親的儀式。完了，璞兒往昝家河的腿上一坐說：“今天夜里璞兒才真正是你的人了，給你吧，怎么都隨你?！?/p>
開進懷陽城的日軍是一個中隊，三十余人，隊長小田少佐。稱日本是“開進”而不是“攻占”，是因為懷陽已沒有任何可抵抗的力量，懷陽一改過去無緒的混亂狀態(tài)而顯得格外的寂靜。小田隊長帶領(lǐng)他的士兵就是在這種寂靜中，踩著干燥的浮土，頂著火辣的太陽開進懷陽城，開進昝家大院的。
看起來，小田是一名很有素養(yǎng)的軍人，他帶著這支隊日本軍人來到昝家大院門口時，并沒有因為頂著酷暑而解散他們，他們一個個頭戴著鋼盔，身負二十公斤的裝備，象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小田上前去敲開了院門，按照中國人的習(xí)慣恭恭敬敬呈了個帖子。老管家顫顫畏畏接了帖子，向昝家河轉(zhuǎn)呈了。昝家河展開帖子，見是方方正正的漢字，知道客人是個中國通，說聲有請。
小田渾身被汗水濕透了，分主賓落座，小田仍然緊鎖著衣扣，一絲不茍地筆直端坐。寒喧過后，小田說明來意，他是想借昝家大院的前院充作臨時兵營，還再三說，只是臨時借用，并沒有打擾之意。昝家河看著小田那雙堅定的目光，知道這幫東洋人注定要駐在昝家大院了，只好說：“請便，只是陋室簡屋，委屈了貴軍?！备孓o時，小田見桌上一副精致的圍棋，說：“昝先生會下圍棋，待有空了我們對奕幾局？”昝家河說：“哪里，是家父生前的寶貝而已?！?/p>
這樣，昝家大院的前院就成了日本軍人的營地。
小田少佐身材不高，但異常結(jié)實，不茍言笑，小田的一舉一動都符合軍人條例規(guī)范。小田原本不是行武出身，戰(zhàn)前他是橫濱人，家人在鄉(xiāng)下有田地，而小田本人卻在城里作小學(xué)教員，是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日本軍人。
小田從小學(xué)教員到軍人，完成這個過程并不困難，至少小田覺得并不困難，在他看來，日本國內(nèi)所有男子都具有軍人的忍耐、堅強和服從的性格。他們這個中隊踏入中國國土?xí)r，幾乎全是橫濱人，三年來，當初的橫濱人只剩下十幾個，除了個別非戰(zhàn)斗減員，其余都是戰(zhàn)死的，這對于小田來說，這種事實只是一種數(shù)字的變化，戰(zhàn)爭中沒有血肉之軀，只有機器，戰(zhàn)爭只能使男人更加冷漠和無情。
前院的日軍是寂寞而機械的，一墻之隔的中院偶爾能聽見小田狠狠的訓(xùn)誡聲或日軍吃飯時飯盒碰撞飯勺聲、或士兵小聲匆忙而短促的言語聲，除此之外靜悄悄的。但也有例外，有一天晚上，前院忽然火把通明，象在過一個什么重要的節(jié)日，透過院門的縫隙，看見日軍們都把上衣脫掉，小田也甩掉上衣，露出結(jié)實的胸肌，他在頭上捆了一根白毛巾，帶頭唱起了拉網(wǎng)小調(diào)。整個中隊的日本軍人都齊聲唱起拉網(wǎng)小調(diào)，人們圍著一個大圈，又擊掌又跺腳，從感覺上認為他們是在歡笑，是在盡可能放松戰(zhàn)爭對他們的壓抑，但是小田自己清楚，這僅僅是一種程式，在他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歡樂和痛苦的體驗。這天晚上，士兵們看到小田毫無表情的臉在火光中一閃一閃的，看見他古銅色的臉膛、緊結(jié)著的眉、巖一般堅硬的鼻梁和堅定的嘴唇，在火光中一閃一閃的。
其實小田是酷愛飲酒的，酒量很大。小田沒有妻子，他從沒想到過要娶妻子，小田把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作買酒喝了，他把飲酒當作生命的一部分。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小田很少喝酒了，他變得恰恰相反，飲酒反而能使他清醒，使他痛苦。醉酒的小田在他士兵們的眼里是一個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活體，酒醒后小田立即又恢復(fù)成為一尊冷涼的石像。
這天，小田少佐有心在繃緊的日子里縱容一下自己，他喝下的烈酒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傍晚的時候，小田手提著酒瓶，帶著渾身的酒氣闖進了槐茗。
一個日本人，闖進槐茗山莊，會給槐茗帶進來一件不小的旋風。李九章忙迎上前來，被小田推了個趔趄，小田搖搖晃晃地進了槐茗，他想不到懷陽還有這樣一個優(yōu)雅的地方，里面古槐參天，曲欄回廊，小田就順著回廊往里走。越走，小田就越認為這樣的去處定是妓院。李九章緊跟著小田，想把小田引到前廳去，但被小田狠狠地推開。小田走過一間房，見里面亮著燈，就順手推開房門，一股脂粉味直撲鼻子，小田痛快地打了兩個響嚏，站住了，他看見璞兒正一臉的驚恐望著他。
璞兒萬沒想到一個醉熏熏的日本軍人會出現(xiàn)在她的屋里，她想逃出去，但被小田堵上了門。小田用不易察覺的矜持的笑反身把門栓栓了，璞兒嚇得退到榻邊，腿卻篩糠一樣地發(fā)抖。
璞兒小心地對小田說：“先生，你是喝茶還是抽煙?！?/p>
小田沒說話，把酒瓶頓在桌上，拿過茶盤里的茶杯，用茶水仔細洗了兩只，然后往茶杯里倒酒，他把靠近他這方的茶杯倒?jié)M，把靠近璞兒那方的茶杯倒上一小點，然后雙手端了，遞到璞兒面前。璞兒不敢不接，接住了，又小心地說：“先生，我不會喝酒?！毙√锶圆徽f話，端起屬于自己的那杯酒，同璞兒撞了杯，一飲而盡。璞兒趕緊把酒杯往嘴邊送，沾了一小口。酒并不難喝，璞兒就是喝個幾杯也是沒事的，但是璞兒心里怕極了，不知眼前這個日本人的深淺。小田見璞兒只沾了一小口，就使勁搖頭。璞兒只得又勉強舉起杯子，把里面的殘酒一口喝下去。小田笑了笑，很矜持地笑了笑，又給自己把酒倒?jié)M，這次，他再沒給璞兒倒，自顧自端起來，又一飲而盡?？雌饋恚√锏木屏繕O大，喝到第五杯時，酒瓶已經(jīng)見底了。
小田喝完最后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璞兒發(fā)現(xiàn)，小田的手極小，青筋暴露，與他強健的身材極不相適。小田把瓶里最后幾滴酒倒在手掌里，兩手合了合，搓起臉來。他十分認真地搓，從額頭一直搓到脖子，又從脖子搓到額頭，直到手掌干澀了，才停住這個古怪的動作。他開始站起身，脫掉他的上衣，璞兒看見小田結(jié)實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小田的腹部很平坦，腹肌一道一道的很清晰，腰身卻不很粗壯，璞兒的心咚咚地跳，她從心底里對這個一言不發(fā)的東洋人產(chǎn)生了巨烈的恐懼。小田從褲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看也沒看，隨手扔在桌上，然后又解開皮帶，把馬褲脫掉。但是小田沒有繼續(xù)脫去內(nèi)褲，內(nèi)褲是白色的，褲腿直垂到膝蓋上方。
這時，璞兒發(fā)覺小田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痛苦的嚴肅，這種痛苦是寫在臉上卻銘刻在心的痛苦，是一種深重苦難才能體現(xiàn)的痛苦。璞兒害怕極了，她覺得她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壓抑的氣氛。
小田走上前，開始去解璞兒的衣服扣，璞兒本能地抵抗著，身子往后仰，小田用另一只手把璞兒的后頸兜住，璞兒覺得小田的手死人一樣的干枯和冰涼，哪里還象夏天的季節(jié)。璞兒驚恐得開始抽泣起來，但又不敢哭出聲，她象一只被猛獸捕獲的小羊，完全聽憑命運的擺布。
小田用并不粗暴的動作脫掉璞兒的衣服，呈現(xiàn)在小田眼里的是璞兒潔白如玉的身子，小田也象昝家河第一次遭遇璞兒身子那樣，禁不住“呀”了一聲。他把璞兒的頭發(fā)打散了，掀過來，蓋住了璞兒的臉，然后把璞兒輕輕翻過身，把她雙手背剪在后背，不知從哪里扯出根布帶，開始捆綁起來。璞兒這時知道掙扎了，她拼命地用力，想把雙手掙脫，但是小田的力量象頭公牛一樣大。此后小田再也沒有顯出溫情來，他粗野地把璞兒壓在身上，狠狠地將布帶打了個死結(jié)，再把她掀過來。小田并沒有撲在璞兒的身上，而是雙膝跪在璞兒跟前，在璞兒細嫩的身上用勁拿捏，用力抽打璞兒的雙臉，璞兒疼極了，來回翻滾著躲避，但小田抽打她的頻律更高，直到小田雙手握住她的雙乳，一用力，璞兒一聲疼痛到心，她喊了一聲，向小田的胯下一腳蹬去，她感到小田的襠里軟塌塌的，就象一只死耗子。小田重重地跌在床下，雙手捂住襠部，這個被陽萎癥痛苦折磨著的日本軍人終于被一個下賤的中國妓女窺破秘密，他象獅子一樣狂暴著，拿過桌上的酒瓶，扳開璞兒的腿，象推送炮彈一樣把酒瓶推了進去。
璞兒第二天就死了，她流干了全身的血，李九章用盡了辦法都沒有留住她的性命，璞兒的血甚至浸透了木質(zhì)的地板。當昝家河再見到璞兒的時候，璞兒早已沒有了氣息，臉色象紙一樣慘白。
李九章沒看見昝家河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只是覺得昝家河怪怪的表情，他猛然冒出來一種預(yù)感：這懷陽城上空已彌漫出血腥味道。
6
我在文史館公廁里碰見楊永了，楊永在蹲坑，我也蹲坑。公廁是老式的那種，沒有自來水沖洗，尿槽里結(jié)滿厚厚的尿垢，蹲位上撒層生石灰，所以廁所里總有一股濃濃的氨水味和生石灰味。
楊永邊看報邊抽煙。我看見報上有一篇學(xué)術(shù)文章，叫《日本社會的均一結(jié)構(gòu)》。
我說：日本上看上去人人都有君子之風，彬彬有禮，尤其是小田這樣的人，小學(xué)教員，是受過教育的人，他的性變態(tài)讓人不好理解。
楊永說：其實就日本社會的歷史和現(xiàn)狀看，小田這樣的人 在日本應(yīng)該不算少數(shù)。
我說：這是廁所文化，說了是不算數(shù)的。
楊永說：這是在廁所里討論一個嚴肅的話題，先分析小田的性變態(tài)的成因吧，別看日本人在外面耀武揚威，趾高氣揚，其實日本人是很脆弱的。日本人從本性上講很內(nèi)向、孤獨和寂寞，急躁易怒，這是因為日本社會的等級森嚴制度，在這種社會中人人都感到非常壓抑，這種壓抑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影響了日本人，所以，性無能和陽萎在日本男人中不應(yīng)是少數(shù)。
我說：這只是性無能的成因而不是性變態(tài)的成因。
楊永從兜里再抽出來一支煙，用先前那支煙屁股把它點燃。說：但是這種壓抑的心情總得找個地方發(fā)泄吧，于是就出現(xiàn)了酒吧妓院這樣的場所，這種場所是日本人發(fā)泄的主要場所。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日本社會形成了以國民為本的理念，在二戰(zhàn)前是一個高度獨立或孤立的集團式社會，在中國來打仗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出現(xiàn)，于是這種國民為本的理念可以發(fā)展到極端，表現(xiàn)在日本人對中國人所表示的極度冷酷和輕蔑，或者是一種有意識的敵意和歧視，如果抱著這種心態(tài)，加上性無能的事實，小田的性變態(tài)甚至可以發(fā)展到性變態(tài)狂，處于一種狂妄的性變態(tài)狀況中，小田的行為就不難理解了，璞兒就順理成章成為小田的性變態(tài)發(fā)泄的對象之一。
按這個理論，昝家河當年震驚懷陽的舉兵事件就和性無能和陽萎搭上題了。想到這里，我不覺自嘲般地無聲笑了。楊永為他論證嚴密的邏輯性感到得意，他把整張報紙用來擦了屁股，吹著口哨提起褲子。我料定楊永不會性無能，因為楊永的思維是跳躍而沒有束縛的。
7
入夜，昝家河蹲在前院耳房對面的一間柴房的閣樓上，閣樓上又悶又熱，他文絲不動蹲在那里，透過窗欞能清楚看見對面一排八間耳房。昝家河在這里整整呆了兩天兩夜，兩天前，他已將昝家內(nèi)外安排妥當。到第三天夜里，他摸出早已準備好的斧頭，在眼前掂了掂。這斧頭被他磨得鋒快，沉甸甸，寒光襲人。這幾日暴熱，日本人睡覺前只將前院大門緊閉了，八扇耳房的房門卻大大敞開，象八只大大的黑眼。昝家河在柴房里觀察到，西起第一間里住了四個日本兵，他知道這四個日本兵里面其中有一個是小田，那個性變態(tài)狂。
約摸五更天了，天氣稍稍退了一些涼，但天色卻黑了一些。昝家河將斧子別在腰間，輕輕地下了閣樓，閃身出了柴門，順著墻根朝對面趟過去。昝家河要過去殺人，他的心狂跳不已。昨晚，也是五更天，他出柴房到院的前后走了一遭，后院已經(jīng)無人了，悄無聲息，他放下心來。前院鼾聲起伏，三十二個日本人分住在八間耳房里，他摸到小田居住的那間門外，甚至把頭往里探了探。兩天來，昝家河在盤算用什么方式殺人，怎樣殺，殺后又怎樣，失手后又怎樣。昝家河有槍，有兩支散發(fā)考蘭光芒的毛瑟槍，但是要解決眼下的日本人用槍不行。他也考慮過放火燒院，但他究竟還是舍不得這一遍百十來間的青瓦大院，這是百年的祖業(yè)，不能讓它毀于一炬。再是，昝家河還有實施一項惡毒的計劃，顯然，用火燒是無法實現(xiàn)這計劃的。后來，最終確定用斧頭，冤有頭債有主，他只殺和他有仇的人，住在第一間里面四個日本兵究竟誰是他仇人，他無法在黑夜中把他們分辯出來。
昝家河摸到耳房第一間門外，他蹲下來，憋氣屏息。里面的日本人睡得很香，有粗粗的氣息聲和重重的磨牙聲。昝家河與日本人一墻之隔，心里呼呼直跳，他仰天靜了靜心，這天，尤如一只碩大的黑窟窿，竟無一絲絲風。昝家河汗如泉涌，汗衫已被汗浸透，緊貼著前胸后背，遠處傳來一聲雞鳴。昝家河閃身進屋，一股男人的臊氣撲面而來。昝家河知道，緊貼南墻是一溜坑，四個日本人大頭朝外挨著睡，他來不及多想，從腰間抽出斧頭，從門的一端摸過去，摸著一顆光溜溜的肉頭，便用斧頭猛地砸過去，昝家河砸的是叫作命門的那個地方，也叫天靈蓋，他感覺到象砸在冬天里凍硬的地上，悶悶的，昝家河是用了狠勁的，估計當斧頭離開那個肉體后，白色的腦漿和紅色的血水會從那里靜靜地淌出。昝家河頓時嗅到一股極臭的味，而且日本人在猛蹬，他不敢怠慢，摸住第二顆頭，如法炮制。一切都是悄無聲息，死亡也是悄無聲息，雖是悄無聲息，但是，死亡的傳感有一種震撼心魄的力量，這是一股來自冥冥之中的本能。第三個日本人就是被這種本能驅(qū)使，猛地坐了起來，他分明感覺到有一股殺氣。昝家河嚇驚了，他沒來得及多想，就將手里的斧子朝這日本兵后腦勺砍過去，因為日本兵坐起的同時，他的身體的輪廓正好面對格子窗欞，窗外一絲微光將他的輪廓映得模模糊糊。這一板斧正好砍在日本人的后腦勺上，他沒拔出斧頭，緊接著，不容第四個日本人反應(yīng)過來，昝家河翻身躍上炕，將最后一個日本人的脖子緊緊卡住，他感到身下的日本人象一只巨蟒一樣在巨烈地翻滾，昝家河緊緊地騎在日本人身上，拿出吃奶的勁死死卡住對方的脖子，對方脖子里有一根骨頭被卡斷了，他聽到咔嚓一聲脖子象細了許多。這時，后腦勺上還帶著斧子的日本人再度坐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了兩步，倒在地上，再也沒起得來。昝家河也不知過了多久，象是過了一萬年，身下的日本人才不動彈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仰面靠墻而坐，全身上下一絲力氣也沒有，他覺得他的雙手在猛烈地顫抖，越抖越厲害，他索性把兩只手交叉夾在腋下。
昝家河從沒殺過人，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就這么一瞬間過去了，他甚至沒來得及體會這個過程的感覺。還有人在微微地掙扎，提醒他這個過程還沒有結(jié)束。遠處又傳來一聲雞鳴，不知哪個屋傳來一聲沉悶的咳嗽。昝家河深深地吞了一口氣，下了炕，將斧頭從日本人的后腦勺上扳下來。他要在天亮以前結(jié)束他的整個計劃。
昝家河就從門口做起，他將日本人的褲衩扯下來，左手揪住日本人襠下的還帶溫熱的那一嘟嚕，右手持斧頭，從根部那地方割了下來，提在手上，掂了掂，“叭”地扔在地上。他聽到口撲的一聲響時，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殺死日本人是報了仇，但光是報了仇是不解恨的，還要雪恥，非這樣是不能雪恥的。
割這玩藝真是順當，斧子鋒利，他覺得自己干的是屠戶那行當。他略帶微笑，用欣賞的動作和心情把割下來的陽具拋在地上，一共四付。昝家河在炕頭抖出一件軍服，展開鋪在炕上，將這四付陽具揀在里面，做成一個包袱，提在手上。他出了房門，門外仍沒動靜，就順著墻，來到院角，這里有一矮屋，翻身上去，兩手把住墻頭，再一縱身翻過去，墻外是一溜小巷，順著小巷，便可出得城外。
昝家河一口氣跑出城外，面對山崖，把手中的包袱狠狠地砸在地上，就歇斯底里地叫罵起來，分不清臉上是眼淚還是鼻涕，直罵得精疲力竭了，才軟軟地倒在地上，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第二天一早，懷陽城南門外鬧鬧嚷嚷，這里發(fā)生的事是懷陽有史以來的稀奇古怪的事，在南門外的那一棵老槐樹上，掛著一件日本人軍裝和四具血淋淋的陽具。這件事象一陣風一樣傳遍了懷陽城的大街小巷。人們在議論之余似乎已感受到，這懷陽要發(fā)生一場變故了。
8
陳良玉這人我在寫戰(zhàn)史之前見過他，找他了解過那些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時期發(fā)生過的事，也向他了解昝家河其人。我們見到陳良玉，是他在軍區(qū)后勤部政委這個職位上時，屬副兵團級。這是我寫戰(zhàn)史期間遇到的較高級別首長。
陳良玉抗戰(zhàn)時期在懷陽一帶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年輕、英俊、才華橫溢、果敢干練。但我見到的陳良玉卻是與聽到的大相徑庭。我眼前的陳良玉大約一米七的個，清瘦，禿頂，不善言笑，猶豫，冷淡，思維顯得遲鈍，甚至木納。再就是抽煙，不停地抽，右手指食和中指被薰得焦黃，低著頭埋在沙發(fā)里，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只有一顆蒼老而不斷搖晃的頭。
我們在陳良玉那里坐了一個鐘頭，什么情況都沒得到，筆記本里只記了幾句極概念極原則的話。這老頭已被歲月風干了，只剩下噤若寒蟬的軀殼和枯竭的頭腦。出門后，我伸伸舌頭，說：“不會搞錯吧，這是陳良玉嗎？”
昝家河在懷陽舉兵是一九四○年九月，隊伍很快就達到一千人，武器基本是土炮鳥槍。昝家河給這支隊伍取了一個名字，叫懷陽抗日支隊，昝家河自任司令。這年十月份，打了建軍以來第一仗。
隊伍基本上沒有打仗的經(jīng)驗，靠的全是膽量。但是這些農(nóng)民出身的子弟真正要同日本人面對面地打，鼓足的膽量又泄了不少。那天夜里，昝家河把十余門的土火炮布置在村頭，就聽見有人跑過來報告說日本人來了，聲音也在發(fā)抖。昝家河喊“轟”，十余門炮就齊轟，槍也齊鳴，打了大半夜，也沒見日本人的影子。直到第五天，一個砍柴的小孩在石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日軍的尸體，已經(jīng)腐臭了，這才知道昝家河的隊伍打了勝仗。日本人的尸體擺在村頭展覽，圍觀者成千上萬。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中國軍隊打了勝仗，紛紛牽了豬羊來犒勞慰問。昝家河一高興，請了戲班子來唱了一天大戲。
就是這一仗后，昝家河見到了陳良玉。
這一年，昝家河二十五歲，陳良玉二十四歲。從此以后，昝家河與陳良玉就有了難以分解的命運。
陳良玉是拿著李九章的親筆信來找到昝家河的。昝家河簡單看了看信，順手把信放在桌上，就上下打量著陳良玉。李九章說陳良玉二十四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修長身材，分頭，面皮黝黑，一笑就露出滿嘴的白牙，一副靦腆樣。穿一襲竹布長衫，千層底布鞋，書卷氣十足。
昝家河沒有叫陳良玉坐下來，問：
“你讀過講武堂？”
“是?！?/p>
“學(xué)過兵法？”
“是?！?/p>
“懂得打仗？”
“懂得一些?！?/p>
“大伯父推薦的人，我是不好拒絕的，就任副司令兼參謀長，不過話說在前面，你得有這金鋼鉆?！?/p>
陳良玉笑笑，沒答話。這時昝家河對跟在陳良玉身后的一個粗黑壯漢發(fā)生了興趣。這漢子二十歲出頭，五大三粗，肉頭，環(huán)眼，他瞪著昝家河眼也不眨。
陳良玉見昝家河總是拿眼瞟黑漢，就拉過黑漢向昝家河介紹：
“他姓景，單名青字一個，是我姑姑的獨子，一手好槍法?！?/p>
昝家河一聽景青一手好槍法，就來了興致，說：“使的什么槍？”景青從腰里抽出一把德國造的毛瑟槍，藍映映地透著涼。昝家河接過槍，反復(fù)地看了，閉著一只眼瞄了瞄，把槍還給景青，說：“試一槍？”景青沒有說話，用眼神去征詢陳良玉，陳良玉說：“看我做啥？司令叫試試就試試?！本扒嘧叩皆豪?，抬頭看了看樹梢，揚手槍一點，一只家雀隨槍聲掉下來。昝家河看后，心中喝了一聲彩，就對景青另眼看了。
陳良玉的才干是幾天后表現(xiàn)出來的。
幾天后，日本人撤離了懷陽城，昝家河把他的隊伍開進了懷陽城。這天，陳良玉在中學(xué)的戲樓上一站，臺下黑鴉鴉的加上懷陽各界人士足有上萬人。陳良玉把兩只胳膊在腰間一叉就亮開嗓子，講了歐洲的戰(zhàn)場，講了亞洲的戰(zhàn)局，還講了重慶和延安方面的政治主張和方針，足足講了兩個小時，嗓子不啞，聲音不減。講到精彩的時候，妙語連珠語驚四座。講到高潮時，市民群情激奮，熱血直往上涌，呼聲一陣高似一陣，連離休老縣長也聽得熱淚漣漣，當場捐錢捐物。
昝家河側(cè)目看著陳良玉，他沒料到陳良玉肚子里竟裝下這么多東西，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了。昝家河對政治一竅不通，但昝家河對政治很感興趣，他知道憑他這點本事，頂多只能在懷陽這塊地盤上混混，要想成一翻大事還差得太遠。這個時候，昝家河開初的傲慢和自負就喪失殆盡。
后來，到了李家祠堂一仗結(jié)束后，昝家河同陳良玉的關(guān)系就再也分不出你我了。
李家祠堂這一仗在懷陽一帶影響極大，傳聞也極廣。這是懷陽一帶中國軍隊同日軍的第一次正面接觸。李家祠堂并不是一個祠堂，而是一個地名，方圓五十余里。我去過那地方，全是山地，滿山遍野都是堅硬的石頭，當?shù)乩习傩招薹?、壘壩、造梯田，全都用石頭。而且滿山遍野的柿子樹，秋天的時候，尤其壯觀，馬車、汽車甚至人力車，連夜連晚往山外拉柿子，山里一年四季就是秋季收柿子這幾天最熱鬧，人歡馬叫狗咬的，鄉(xiāng)里人這幾天錢包都鼓鼓的，惹得貨郎走村竄戶的。
李家祠堂戰(zhàn)役對于昝家河，對于整個懷陽來說，都稱得上是一場著名的戰(zhàn)役。懷陽志上有一段記載：是年仲春（指昝家河舉兵第二年即一九四一年仲春），懷陽支隊于李家祠堂與日軍酒井屬部展開殊死決戰(zhàn)，歷時一晝夜。日軍以山炮轟擊李家祠堂。懷陽支隊擊潰敵十余次攻擊，慘烈異常。至凌晨，昝支隊趁夜撤離，擊敵側(cè)翼。是役，斃傷日軍百余，我傷亡三百四十八。
這就是對李家祠堂戰(zhàn)役的全景記載，用了“殊死決戰(zhàn)”、“慘烈異?！钡奈淖帧５菍罴异籼脩?zhàn)役的傳聞卻是非常生動的，我記下了一萬多字的采訪筆記。這場戰(zhàn)役，昝支隊與日軍的傷亡之比是三比一，這是非常的不容易了，基本上沒有損失昝家河的元氣。試想，一群剛剛組織起來的農(nóng)民子弟，拿著土制的武器，同日寇的正規(guī)軍對攻了一晝夜，打垮了日軍，還保存了自己的基本力量，真正是一場了不起的戰(zhàn)役。
老年人都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那是農(nóng)歷二月初九，谷雨前一天，日軍同昝支隊交上火，昝家河就領(lǐng)著隊伍在村子里同日軍打巷戰(zhàn)，捉迷藏。村子不小，昝家河仗著地形熟，想一會兒就瞅個空子隱到山里去。誰知越打越不對勁兒，周圍的火力越打越猛，竟然有了山炮，弟兄們傷亡不小。昝家河就慌神了，全沒有了主意。陳良玉說：“這樣打不行，應(yīng)該把隊伍分成兩支，我們各帶一支，分頭突，誰突出去后，就攻敵側(cè)翼，天亮之前一定要全部突出去?！边@時昝家河正憋著一大泡尿，他沒有答話，轉(zhuǎn)過身解開褲子就在墻根撒，邊撒邊琢磨。這泡尿感覺時間特別久，流彈滋咣滋咣地在四周亂鉆，濺在石頭上還迸出火花。撒完，昝家河兜好褲子，對陳良玉說：“村西頭是亂石山，地形復(fù)雜，便于我們突出。你帶部隊主力，從西頭突出去，我負責掩護，留給我五十人就行了?！标惲加裾f：“這怎么行？我做掩護！”昝家河說：“別雞巴爭了，就這樣！”陳良玉說：“這樣不行！你是一隊之長。”昝家河說：“我死了你就是昝支隊的司令，我把這幫弟兄全托給你了?！标惲加裾f：“不行不行！”昝家河把眼一瞪：“別費時間扯球蛋了，我是司令，就得聽我的?！闭f完，撥開陳良玉，大步流星就走，邊走邊說：“一大隊的二三小隊跟著我，其余的跟著陳副司令！”陳良玉急了，把身邊的景青拉過來，說：“跟緊昝司令，你死一百次也不能傷了他一根汗毛?！本扒喽挍]說，跟著昝家河的背影沉沉沉就走。
昝家河帶著兩個小隊五十余人阻擊日軍。聽見槍聲噼噼啪啪，流彈打在院墻上又吱地射向空中，火星四濺。他們就且戰(zhàn)且退打出了村子。這綿延幾百里的山，昝家河是了如指掌。這山都是石灰?guī)r質(zhì)地，石縫縱橫，是天然的掩體，利用這樣的地形打阻擊簡直是得心應(yīng)手。李家祠堂的山是一層一層往上延伸，山峰巨石參天，有一處絕壁，象刀劈斧砍一樣，筆直地陡，昝家河知道怎樣上得去，他最終目標就是把日本人引到那里。
這夜，天上泛著隱隱的月光。昝家河看見日軍的三八大蓋和鋼盔反射著微弱的折光，這些折光都緩緩地朝他們這邊移動，距離越來越近。他們已經(jīng)打退了日軍兩次攻擊了，昝家河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但景青一直跟在他身前身后，形影不離。昝家河自見到景青的第一天，就對他很賞識，但是卻不好接近他，多數(shù)時間這家伙是一言不發(fā)，象尊啞神。他槍法好，力氣大，脾氣躁，全隊上下，他只服一個人，就是陳良玉。有一次，有人罵景青是沈昌的雞巴操的。景青聽見了，竟操起一把刀去追那人，非得割了那人舌頭。那人哧赤得魂飛魄散，撒丫子就跑，景青追不上，急得臉色鐵青，狠勁將手中的刀子砸過去，刀子在那人的背上彈了兩下掉到地上了。景青拾起刀子再追，被陳良玉吼住了。雖是吼住了，但景青蹲在地上，委屈地盯著陳良玉，一會兒，抱著頭號淘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過后，昝家河越想越覺不對，去問陳良玉說：“景青的母親是誰？是景師中嗎？”陳良玉說：“你認識景師中？”昝家河說：“我小時見過一次，可惜此后再也沒見著了。”陳良玉說：“景青是我表兄，我姑姑姓景，卻不是景師中。”見陳良玉閃爍其辭，昝家河就沒再追問下去，但心中始終沒解疑惑。
景師中當年是懷陽有名的奇女子，倔強英烈，后來被太白嶺的匪首沈昌擄去做了押寨夫人。不久，沈昌的頭就被人砍下來，傳說沈昌的頭就是被景師中砍下來的。懷陽人敬仰英雄，說景師中是天罡星下界，對此深信不疑。
景青這時就在昝家河旁邊，專心往彈匣里壓子彈。氣候微涼，景青卻將上身脫得精光，微光下，露出黑黑的胸毛和土盂般粗的胳膊。昝家河心里說，這狗頭！很欣賞地看著他。昝家河往旁邊石堆旁挪了幾步，景青見此，也停下壓彈匣，向昝家河身邊挪了幾步。昝家河說：“你別老是跟著我，我又不是小孩?！本扒嗫戳怂谎?，沒有答話。昝家河說：“你他媽金口玉牙，說句話就那么金貴？”景青說：“說啥？”昝家河說：“你別總是跟著我?！本扒嘤植徽f話。昝家河說：“打死幾個了？”景青說：“十五個?！标眉液诱f：“景師中是你娘嗎？”景青說：“是?！闭媸牵筷眉液与m是在意料中，但仍是十分震驚。昝家河很認真地看著景青，景青從容地一顆一顆往彈匣里壓子彈，三個彈匣壓滿了，他掂了掂，拿出其中一個，卡地上進槍里，上了膛，抬眼看看，說聲來了。昝家河說：“能打就打！”景青把手一甩，一個日本人倒下了，銅盔撞在石頭上一聲悶響。“好槍法！”昝家河暗暗稱贊。這時，昝家河聽見西頭的槍聲驟然激烈起來，他知道這是陳良玉率領(lǐng)隊伍開始突圍了。
昝家河突然感到心里一陣輕松，一種愜意的輕松。前面的日本人都變成了靶子，在槍聲中歪歪斜斜倒下，他看見景青也很輕松，一槍一個，看上去很過癮，真不愧是土匪種，這槍法是娘胎里遺傳下來的。景青一邊打，不慌不忙地，一邊一步不拉地跟住昝家河，這時已接近凌晨三四點鐘，昝家河清了清身邊的人，沒有幾個了，聽見西頭的槍聲稀疏下來，估計陳良玉已經(jīng)帶著隊伍突出去了，昝家河就下令往絕頂上撤退，只要一上到絕頂，他們就有生路了。
但是，昝家河這里應(yīng)該有一劫，躲是躲不過的。這時，一發(fā)山炮炮彈在他不遠處炸開，昝家河眼前一陣昏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昝家河是臨近中午時分醒過來的。
昝家河醒來后，覺得臉上粘乎乎的，用手一抹，抹下一把爛肉，脖子處也癢乎乎的，再一抹，又抹下一把爛肉，昝家河認為這下子全完了，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靜靜等待那一刻的到來。這時已是正午時分，太陽當頭照著，遠處幾聲犬吠，近處一只黃蜂嗡嗡作聲。這個戰(zhàn)場太寂靜了，沉寂得讓人不相信這個世界究竟是否存在。一只鷹象離弦的箭一般掠過當空的時候，昝家河覺得他此時的頭腦特別清醒，肚里饑腸轆轆，餓極了?？諝庵酗h浮著硝煙的氣味，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昝家河猛地抖抖身子，覺得全身每個部位都存在而完好無損，沒有劇烈的疼痛，脖子是自己的，臉繃得很緊，昝家河用手試探性地摸摸，摸見了一層光滑的肌膚，于是他坐起身來，四下一看，便看見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景青倒在他不遠處，從肩頭到大腿直劈下來，半截身子沒有了，炸飛了，藍陰陰的腸子拖了一地。昝家河明白過來，在他被炮彈的氣浪擊昏的剎那，景青被炸彈炸成肉沫的身體也擊中了他，是景青的整個身體擋住了炮彈，又用炸碎的身體掩護了他。當日軍的皮鞋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再也沒有停留下來，他們不會為這兩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體而耽誤時間。
這是李家祠堂戰(zhàn)役中的一個小插曲，也是使昝家河成為懷陽地方傳奇式人物的一筆重墨濃彩。
昝家河支撐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把景青的尸首小心地收攏，站了一小會，恭恭敬敬地站了一小會就離開了。
暮色之初，昝家河渾身是血突然出現(xiàn)在隊伍面前，把陳良玉和整個隊伍都驚呆了?，F(xiàn)在設(shè)想當時那場景，定是非常富有戲劇性的。昝家河衣衫縷縷，手提一支毛瑟槍，孤獨的身影從山脊處出現(xiàn)，背映著如血的殘陽。這個畫面就在我腦海里定格了。其實戰(zhàn)爭時期這些帶有濃厚浪漫而悲壯的畫面并沒有使人留下多少印象。
陳良玉見到昝家河身影出現(xiàn)的那一剎那，心頭掠過一陣顫抖。良久，陳良玉沒有再見到昝家河身后另一個粗黑的身軀，陳良玉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昝家河走到陳良玉跟前，嘴唇動了動，但不知該怎樣說。陳良玉說：“別說了……?！边@時，昝家河看見陳良玉的眼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象燭火被風吹滅似的，四周漆黑一片。這仗以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陳良玉眉宇間的英氣被緊鎖的皺結(jié)替代了，好象換了一個人。昝家河知道他欠陳良玉的太多太多，恐怕今生今世都難以償還。
9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太白嶺的那種感覺，看到那山勢融進云空里，蜿蜿蜒蜒橫斷開來，使你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這種感覺，使你覺得永遠無所定數(shù)，野鶴閑云一般。在懷陽城外，如果天氣清新時，是可以清楚看見太白嶺的，但是要論路程，卻有約百十來里路。懷水就是繞著懷陽城流過，然后就彎彎曲曲直奔太白嶺下去了。流到太白嶺下后，被高聳的嶺橫阻，再折了一個九十度的角，向南流去了。懷水世世代代地流，亙古至今地流，就把嶺下沖積成一個小小的平原，大約一千多畝地。太白嶺下兩個大姓共三百多人共同經(jīng)營著這塊肥沃的寶地。
我曾經(jīng)去過這地方，叫作都門，印象很深。因為宋代大詞家柳永在《雨霖鈴》中有“都門悵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的名句。從懷陽南去約五十里，到了都門公社，都門公社在兩山的鞍部，風口上，夏天十分涼爽。山下便是懷水，在這里彎了個大彎，河對面就是都門村。真是美啊，都門村依山傍水，水清得發(fā)綠，滿山是郁郁蔥蔥的樹，樹綠得發(fā)黑。夕陽下山去了，整個河彎顯得格外沉寂，時不時傳出牛的哞聲和大人打罵孩子的聲音，村落炊煙升起了，在村落的上空彌漫，村外靠懷水這一邊，就是一望無涯的沃野，一千余畝，全部種的小麥，小麥抽穗了，油綠油綠的，滿眼都是綠。如果不接觸農(nóng)民的苦，真以為這里是世外桃源。
村里兩個大姓，也是兩大宗系，一支姓景，一支姓沈。這兩大宗系，各有各的祠堂宗廟，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還常常發(fā)生械斗，由來都是為靠山角那塊約五畝大的三角地，景、沈兩姓都認為那是他們祖先的發(fā)跡地。這塊地在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并為集體的了，似乎景、沈兩姓的子孫對這塊地沒多少印象，但是在幾十年前，也就是民國七年，兩姓再次為爭地發(fā)生械斗，沈姓的被打敗了，就去了太白嶺，找到匪首沈昌，沈昌親率土匪下山，在松濤怒吼，秋風肅殺聲中，太白嶺下是一遍血腥。
這天是民國七年的八月十六。
這夜，太白嶺下的美人兒景師中初嫁了。
景師中在太白嶺下，可算得上遠近聞名，人長得美，腳纏得好，還有滿腹的才學(xué)，懷陽城里幾個大戶人家都請了人說媒，終沒說成。景師中偏偏看上了都門鎮(zhèn)上教書的先生，這先生是省上來的，偏偏喜歡這山下的都門鎮(zhèn)，他是被這里一個女人迷住了。先生甘心做了景家的上門女婿，把這景師中美得合不攏嘴。這夜，月明星稀，景家寬敞的場院里擺了幾十桌酒筵，大請賓朋，族內(nèi)的人都敞懷大飲，又是鞭炮又是鑼鼓，把洞房鬧了，直鬧到約摸四更天，人們才帶著鬧完酒的豪氣，臉上掛著喜慶，讓自己的女人扶著，歪歪斜斜地走回家，再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鼾聲大起。
這邊廂，待人們漸漸散盡了，新郎才關(guān)上門，上好栓，坐在新娘跟前，傻傻地看著新娘笑，再從頭到腳地看。
女人笑說：“看什么，看到眼里拔不出來了?！?/p>
男人說：“拔不出來倒好，拔不出來倒好。我就把你放在眼里，帶到天涯海角，想看你了，睜眼就是，倒是方便?！?/p>
女人說：“那好，我就呆在你眼睛里，你走哪我跟哪，你若是看別的女人，我就把你眼簾子扯下來?！?/p>
男人說：“那李太白真是可惡，他幾首清平調(diào)就把我要說給你聽的話全說完了，讓我現(xiàn)在哪里去找詞？可惡啊可惡?！?/p>
女人打了個呵欠，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困了，睡吧，不早了?！?/p>
男人說：“哪有新娘催著睡的，成何體統(tǒng)？”
女人說：“那你好好地坐著，我可是要睡了?！?/p>
男人說：“你要睡，也得先把我侍候了。”
女人說：“休想，今夜我可不讓你挨我?！?/p>
男人說：“不讓我挨你，你睡哪里，你睡床下？”
女人說：“我把柴房收拾了，你就睡在那里?！?/p>
男人就壞笑，說：“我不睡柴房，柴房里硌人，哪有你軟和？”
女人撒起了嬌：“看不出你文縐縐的還這般壞?！闭f著就去撕男人的嘴，撕著撕著，男人就挨著女人軟軟的胸，兩人就喘著氣，絞纏在一起。
就在這時，夜空中猛地喊起了殺聲，槍聲也乒乒乓乓地響了起來，火光四下燃了，全村的狗也都汪汪地咬，又聽見男人的吼聲女人的叫聲和小孩的哭喊聲。景師中和先生都松開手腳，不知所措地張著嘴聽。一會兒，腳步聲近了，喊聲也近了，好象就在耳邊。景師中說聲不好，拉上男人就跑，剛跑到門口，就被一幫人擁著一個滿臉殺氣的肉頭堵了回來。這伙人就是太白嶺那幫人，為首的就是沈昌。沈昌進了門，沒說話，就把先生當胸抓住了，拔出腰間的槍，抵在先生的胸口上，先生嚇得臉煞白，喊聲：“別！”就見沈昌把指頭一動，槍聲悶悶地響了，先生腿一軟倒在地上，直直地蹬了幾下腿，就再不見動靜。景師中驚呆了，剛才還是活鮮鮮的男人，頃刻就死了，死在她的跟前，而且是她看著死的。景師中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這么眼看著男人蜷縮在她腳邊，血汩汩地流，地下濕了一大片，景師中嚇得兩腿打閃，再也支持不住，也倒在地上。
沈昌就坐在桌邊，一邊飲酒一邊看著景師中，約摸一個時辰不到，外邊的叫喊聲漸漸小了，又漸漸消滅。沈昌把酒碗往地上一摔，叫聲：“帶走！”
這夜，景師中就穿著那套新嫁衣，被土匪們用花轎抬到太白嶺上，成為沈昌的壓寨夫人。
這個故事很有點傳奇和悲壯色彩。在懷陽正史和野史中都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但是民間的流傳很廣，版本也很多?；揪€條就是沈昌幫沈姓掃蕩了景姓，搶走了新嫁娘景師中，還證實景師中不但美麗有才學(xué)，還剛強貞烈，而且她的剛強貞烈的特點是從另一個角度體現(xiàn)的。
景師中在太白嶺上沒有覓死覓活，她就平平靜靜地跟沈昌過，沈昌待她很好，她也侍候沈昌很好。漸漸景師中肚子大了，把個沈昌樂得成天摸著景師中的肚子直罵娘。第二年夏天，景師中為沈昌生下一子。這年秋天，沈昌不明不白就被人割了腦袋，景師中哭得象淚人兒似的，一年積攢的淚水全部淌下來了。再過了一個月，景師中就下嶺了。
聽說景師中下嶺的那一天，騎著一匹大騾子，抱著才四個月大的兒子，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少婦的韻味。騾子的屁股后面馱著一口袋銀元。聽著騾子頸上叮叮當當?shù)拟徛?，隨著踢踢嗒嗒的蹄聲，景師中就在騾背上唱起曲來，三寸長的小腳輕輕地踢著騾子的肚皮。
看見景師中的人都驚呆了，都說那天景師中比天仙還要美。
回到都門后，景師中就一心一意專下心來撫養(yǎng)兒子。
再過了一個月，忽然從太白嶺下來一幫沈昌的人，到了景家，見到景師中喊聲“拿下”。一幫人呼隆上去就把景師中掀在地上，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為首的土匪問：“老大的腦袋是不是你砍下的？”景師中把頭偏向一邊看著遠處，沒有答話。一個土匪說：“問個刁，干脆弄到嶺上，也砍了頭祭墳。”眾土匪都附和贊同。為首的說：“砍了她容易，老大的種怎么辦，還得靠她來養(yǎng)活?！庇型练苏f：“誰不能養(yǎng)，非她能養(yǎng)？”為首的說：“屁話，誰養(yǎng)兒女有當娘的盡心?！睘槭椎膶に剂艘魂囎樱驼f：“饒了她一條命，但不能便宜了她。”就命令土匪把景師中捆在長凳上，臉朝下，用硫磺熏了一下午，把景師中的兩眼熏瞎。
瞎子景師中給兒子取名叫景青，精心養(yǎng)大后，送出山去，景師中從此就不見了蹤影，誰也沒有見過。景師中在懷陽似乎只是一個掠影，但是給懷陽人留下的卻是一道深刻的記憶。
我聽了這個故事后，感動了很久很久，我在記載這個故事時，雙眼充盈著淚水。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歷史的老人邁著蒼桑的步子從我眼前沉重地走過，我急忙去抓他，卻抓住了滿手的煙子。若干年后，我看到了張藝謀導(dǎo)演的《紅高粱》電影。我想當初我若把這些發(fā)生在懷陽的故事提供給張藝謀，《紅高粱》這部電影的精彩層度會大大地提高，更具有賣點，更具有沖擊奧斯卡的實力。
10
在懷陽文史館，楊永對我講了這樣的話。你說你知道嗎，昝家河的產(chǎn)生是為了消滅他，這也是符合歷史和自然規(guī)律的，自然界很多的物種，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它消滅。當然不論是存在或者還是消滅，同樣是異常悲壯而美麗的。
我聽不懂他的話。但是我對他的話很感興趣。楊永仍然是把兩條腿翹著，搭在辦公桌上，兩眼看著指縫間夾著的香煙，他把香煙朝上直立著，讓它緩緩地燃，一縷煙青青的裊裊的彌漫，白白的煙灰已經(jīng)積了一寸長，但是不掉下來。他說話的時候盯著煙灰，并不看我。他說：你研究過弗洛伊德嗎？我說沒有。他說沒關(guān)系。他說：其實我是不贊成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觀點的，但是我贊成人格有面具的說法。一個人在不同的空間和時間，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面對不同的對象，總是要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這是生存的需要。但是昝家河沒有，他沒有為自己準備這樣的面具，所以他應(yīng)該被消滅。
我說這我能理解，但是昝家河的消滅為什么是美麗的呢？
他說戴人格面具盡管是別無選擇的選擇，但是畢盡是一件很累的事，時間長了，真實的人格說不定會被異化，被丟失。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不論是不是基督教徒，他都認為這一幅圖畫是美妙絕倫的。我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微微一笑。他指間的香煙上的煙灰已經(jīng)堆得很高了，歪歪斜斜地。倏地，他一口吹掉煙灰，說：我說這些都是不能載入史冊的。我說：當然是不能。昝家河在戰(zhàn)史里怎樣擺，這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因為這時昝家河還處身于青海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
楊永說：明天我?guī)闳ヒ粋€地方。
我想向楊永了解一件事，這是我在懷南了解到的一則傳聞。說昝家河在七十年代初時，曾向家里人寫過一封信，信中說當家里人收到這封信時，他已不在人世間了，他已到另一個世界。對人生，他已沒有什么值得留戀，遺物只有一床被褥，幾件舊衣。死后無非是一副臭皮囊，隨便埋在哪里，讓野狗扒出來吃掉更好，留它何益。這封信是從青海發(fā)出來的。他告誡家人用不著千里迢迢來青海，一是這世上已無昝家河一絲的蹤跡，二是耗費路資，實不劃算。
楊永說：有沒有這事我沒考證過，但有一件事實可能肯定，昝家河是一個身不逢時的將軍，所以他的被消滅是一種合情合理的狀態(tài)，就象始祖鳥被消滅一樣，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如果事實恰恰相反，那才會覺得奇怪，是值得去研究的特殊現(xiàn)象。
第二天，楊永帶著我一早出發(fā)，搭乘長途公共汽車從懷陽城出來，在山道上顛簸了近五十公里，來到一個被群山環(huán)繞的既古老又悠遠的小山村。天氣熱得死人，下了車后，我們一身的臭汗一身的塵土。
楊永對我說：現(xiàn)在昝家河的家人只剩下兩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受昝家河的牽連，已被強行遷到鄉(xiāng)下七、八年了。昝家徹底衰敗了，一個家族的衰敗，其哀至極。兩個兒子對他們的父親并無多少印象，受父親的牽連吃盡苦頭頗有怨恨。
我們找到了昝家河兒子的家，兩間用土墻圍起來的小土屋，這時我們已口干舌躁，就在昝家河兩個兒子期盼的目光中接過他們遞來的滿滿的一葫蘆瓢冰涼的井水，一飲而盡。我四下環(huán)顧了這間小小的土屋、簡陋的家什和面前鐵塔般聳立的兩個被曬得皮膚油光的小伙子，我明白昝家河后人們這時的心情。鄰居們告訴我們，這兩個孩子真可憐，二十七、八了，沒有討女人，這些年來，他們總是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上面派人來給他們父親平反。但是，我對這件事無能為力，我只能向他們表示我的欠疚。
后來，楊永把我?guī)У胶笊?，這里有一塊聳天的石壁，有一丈見方被開辟出來，上面鑿下幾個斗大的字：“天地玄黃”，字體是魏碑，深深地凹進石巖里，筆畫用紅漆細細地描過。
這是昝家河的墓碑。楊永說，他看看我：天地悠悠啊，你我都如螻蟻，匆匆過客罷了。
這話我贊同，但是人的名字如同天地一樣久遠的話，沒有幾個人能作得到。我們在石崖下坐了，靜靜地抽煙。我看見這巖石如海中礁石般地堅硬，上面布滿了綠豆般大小的麻點，這鑿印深深淺淺，長長短短，一下一下地鑿，看不出有什么修飾。我想，當初每一鑿子鑿下去，同這堅巖相撞擊，必定會火星四迸。這時，我的心情已不單單是來尋找歷史了，而是已經(jīng)深深感受到歷史和命運相結(jié)合的焦點。我知道我的感受是不能寫進史冊的，但是我已經(jīng)覺得，歷史在我的筆下已經(jīng)不是毫無生命的文字組合了。
11
懷陽有一段保存完好的城墻，大約五百米長，十來米寬。我常和楊永上城墻看夕陽。城墻上有幾處城樓，是清代遺留下來的建筑。我同楊永常在城樓外，泡兩碗茶，抽煙聊天。楊永說，他常?？粗@血紅的夕陽緩緩沉下女墻，沉到煙柳之中，又漸漸沉下西山，這個時候，他直想痛哭，胸中什么東西梗著，他想保留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使他產(chǎn)生靈感，使他產(chǎn)生生命感和生存感，他追求這種感覺。楊永就是在看夕陽的感覺中，給我講述了懷陽的許多歷史人物，包括昝家河、陳良玉、李九章、景青，也包括璞兒、景師中，還有后來懷陽軍區(qū)的女機要參謀梅子。
李家祠堂戰(zhàn)役后，昝家河和陳良玉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沒有陳良玉，就沒有昝支隊，也沒有昝家河，昝家河離不開陳良玉這樣的人。而且景青救了昝家河的命，昝家河覺得他欠陳良玉的太多，在陳良玉面前，他總是有很重的負擔。
但是，昝家河也覺得他認不清陳良玉，他覺得陳良玉是個撲朔迷離的人，始終不好定位。陳良玉有很好的人緣，有吸力，他到一個地方，就有很多人圍著他說笑，人們都愿意同他親近。他懂得多，政治軍事，天文地理，他都懂，沒有他解不開的道理。
有一次昝家河對陳良玉說：“你知道人身體里的血能全部換掉嗎？”陳良玉說：“應(yīng)該是可以的，我聽說德國和日本的醫(yī)學(xué)先進，大概是能換的?！标眉液诱f：“只有德國和日本能換？近一點的有嗎？”陳良玉說：“做這樣的手術(shù)不單技術(shù)要求高，還要醫(yī)療器械先進，國內(nèi)的醫(yī)院恐怕不敢保證。誰要換血呀？”昝家河說：“我，我血里的毒素太多了，把它全部換掉?！标惲加裾f：“你說的是戒煙的事吧，何必要去換血？”昝家河說：“我是以此來表示我的決心?！标惲加裾f：“有決心就足夠了，你聽說過晉代祖逖的故事沒有？祖逖聞雞起舞，后來成了大器，男兒漢大丈夫，齊家治國平天下，戒煙的事，不是是很小的事嗎？”昝家河聽了陳良玉這些話，果然很容易就把煙戒掉了。
陳良玉的鼓動性極強，每到一個地方，陳良玉就搖動他那三寸之舌，向老百姓做演講。他看的書很多，隔段時間總有人會給他送書來。昝家河懷疑他是共產(chǎn)黨，昝家河認為共產(chǎn)黨就特別擅長鼓動。但是昝家河從來沒問起過。昝家河對黨派的問題從來就沒太多的興趣，況且，昝家河對共產(chǎn)黨的理論和主張很有同感。
陳良玉是一個非常能控制自己的男人。一次昝家河經(jīng)過陳良玉的居室，聽見里面有人在哭，就湊近門縫看進去，他見陳良玉長跪在地上，雙手捂緊嘴，無聲地哭，喉管里發(fā)出嗚嗚的嘶喊，全身壓抑地抽搐，是那種透徹肺腑的痛苦。昝家河說不出的震驚，他想了想，決定迅速離開了。他不明白在陳良玉瘦弱的身軀里還裝載著如此深重的苦難，他實在搞不明白。第二天，陳良玉出現(xiàn)在隊伍面前時，仍然是一副常態(tài)，看不出來有什么異常。
所以昝家河覺得他認不清陳良玉。
但是，昝家河和陳良玉的關(guān)系是非常好的，尤其是在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六年這五年中可以說是形同手足，是公認的黃金搭襠。昝家河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實際上就是對陳良玉的解讀，他認為如果陳良玉是共產(chǎn)黨，那么陳良玉所宣傳的主張就是共產(chǎn)黨的主張，他覺得陳良玉宣傳的主張不錯，那么共產(chǎn)黨的主張也不錯。于是昝家河就向陳良玉借書，向他討教。陳良玉向昝家河公開他的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是在一九四二年，這一年，昝家河以特別黨員的身份參加共產(chǎn)黨，他漸漸才知道，在昝支隊里已經(jīng)有不少的共產(chǎn)黨員了，昝家河暗暗稱奇。也是這一年，懷陽抗日支隊改為八路軍懷陽獨立支隊，昝家河仍任司令員，陳良玉任政委兼參謀長。到了一九四五年改名為八路軍懷陽軍區(qū)，下轄十個團，昝家河任司令員，陳良玉任政委兼參謀長。
一九四六年十月，懷陽軍區(qū)司令部里出現(xiàn)了梅子事件，昝家河同陳良玉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而且正是因為梅子事件，昝家河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的逆轉(zhuǎn)。
昝家河第一眼見到梅子時，梅子象是春天的太陽一樣，在他眼前一亮，昝家河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她幾眼。那天梅子剛被召收到懷陽軍區(qū)，穿著剛發(fā)的軍裝，和幾個女伴們在軍區(qū)大門外，嘰嘰喳喳象一群喜鵲，不知是什么笑料惹著了，梅子用手背掩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寬寬的皮帶扎在腰間，充滿青春氣息。就這樣，漂亮而又活潑的梅子就被昝家河記住了。
昝家河對陳良玉說：“我給你們司令部物色了個女參謀，機要參謀?！?/p>
陳良玉說：“瞎扯，司令部哪里有什么機要參謀。”
昝家河擠擠眼說：“明天就有了，下面的故事就是你的了?！?/p>
從此，懷陽軍區(qū)有了女機要參謀，一個齊耳短發(fā)，額前一排流海，一笑兩個小酒窩，走到哪里就有歌聲的女機要參謀。
日本人投降后的那段日子，沒有了戰(zhàn)事，國共兩黨又醞釀和談，到處是一派和平的氣氛，人們的情緒都松弛下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又都張羅著成家結(jié)婚的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專門給年齡大的幾個軍官放假，讓他們回老家找媳婦成親，回來的大部分都喜氣洋洋，也有垂頭喪氣的，比如后勤部的供給部長于福貴，老家是山西的，國統(tǒng)區(qū)，沒找到媳婦，成天搭著頭，常常被人嘲笑。
昝家河當時把梅子留下來放在司令部的意思，就是覺得梅子挺配得上陳良玉。梅子是城里人，讀過書，又大方又開朗，陳良玉也近三十歲了，老大不小，是成親的時候了。司令部有幾個小參謀變著法想追逐梅子，都被昝家河喝退了。這樣一來，全機關(guān)的人都認為梅子是被陳良玉圈定的，沒有人再敢打梅子的主意。
有一次，見梅子從陳良玉辦公室出來，昝家河忙進去，看著陳良玉壞壞地笑，說，梅子可是全機關(guān)小男人們追求的目標，你要下手晚了，可是后悔莫及喲！陳良玉對昝家河的玩笑話只是淡淡地附之一笑，未置可否。整個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懷陽軍區(qū)全機關(guān)的人都在悄悄觀察陳良玉同梅子關(guān)系的進展，似乎梅子沒到軍區(qū)機關(guān)來之前，人們誰都沒注意到陳良玉還是光棍一條，梅子一來，全都發(fā)現(xiàn)陳良玉該是談婚論娶的年齡了。梅子漸漸也知道人們在談?wù)撍完惲加?，仔細一想，陳良玉還真正是心目中的理想男人。陳良玉身居要職，儒雅有氣度，又很英俊，能嫁給這樣的男人，梅子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于是，梅子也很樂意人們談?wù)撍麄兊氖拢３５疥惲加竦霓k公室去，看著陳良玉的眼睛，梅子就躲閃不及，心總是被搞得咚咚亂跳，滿臉通紅，逃也似地離開陳良玉。
但是結(jié)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一九四六年開春的日子里，梅子嫁給了后勤部的供給部長于福貴。
梅子嫁給于福貴是由懷陽軍區(qū)黨委決定的。
老西子于福貴沒有絲毫背景，三十五歲，一九三一年的老革命，沒有什么文化，但是當供給部長卻是非常稱職的。于福貴最驚人的事跡是他一年里只洗一次澡：臘月三十的夜里，其他時間除非是掉在河里，或是雨中行軍，身上能沾到水。老遠過來，這一溜風里都滲著味兒。昝家河曾經(jīng)罵過他無數(shù)次，他每次都露出黃板牙笑著說，習(xí)慣了?；蛘哒f，麻煩著哪。邊說還邊在身上某個地方搓一下，似乎要證實他的確不臟。于福貴還有另外一個驚人的事跡，就是三天三夜粒米未吃，獨自一人背著一百多斤糧食找到部隊。于福貴立下的戰(zhàn)功連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渾身上下全是傷疤，幾乎找不出燒餅?zāi)敲创笠粔K好肉來。再就是，有人懷疑于福貴生理有缺陷，曾經(jīng)有一顆子彈從他睪丸穿透過去，那是他還沒到懷陽軍區(qū)之前的事，聽人瞎傳。
陳良玉在做出把梅子嫁給于福貴的組織決定之前，找昝家河談過。當時昝家河正往嘴里灌水，一下子就被嗆住了，使勁咳起來，臉脹得通紅，眼淚鼻涕直往下流，咳了老半天才止住。昝家河一邊擦淚水一邊說：
“你害人哪，開什么玩笑？”
陳良玉說：“我沒開玩笑?！?/p>
昝家河說：“我知道你沒開玩笑，我告訴你吧，不行！不行！”
“為什么？”
“為什么？你看不出來還是裝傻，于福貴根本配不上梅子！”
陳良玉就沉思起來，一會兒，他說：“配不上嗎？怎么能配不上呢？一個老紅軍、老革命，戰(zhàn)功累累，一個忠心耿耿，非常好的同志，怎么就配不上呢？”
昝家河說：“我不會接受你的鼓動，我真不明白，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梅子喜歡的是你。”
陳良玉仍是接著他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于福貴一九三一年入伍，十五年了，出生入死，他把生命都交給革命了，現(xiàn)在三十五歲了，連家都沒有一個，你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考慮他的問題？”
昝家河說：“應(yīng)該考慮，的確應(yīng)該考慮，但是我們考慮另外的行不行，把梅子留下。我告訴你了，梅子喜歡的是你?！?/p>
陳良玉說：“我可以讓出來?！?/p>
昝家河一下子火了：“你讓出來？梅子是人不是家什，你這是沒把她當人看！”
陳良玉堅定地說：“參了軍就是組織的人了，一個高級干部考慮問題要多從政治方面考慮，多從穩(wěn)定革命力量和更深更遠的方面考慮?！?/p>
陳良玉最終沒能說服昝家河，他很生氣地決定召開黨委會，讓黨委來決定這件事。昝家河覺得陳良玉這個人不可理喻。在黨委會上，昝家河仍然持反對意見，但是他的意見并沒有阻止黨委做出把梅子嫁給于福貴的決定。
這天梅子找到昝家河，劈頭就鬧：“我不嫁給于福貴！”
昝家河看見梅子紅撲撲的臉，一雙如洞穿秋水的大眼睛張惶地無助般地看著他。昝家河有些不忍，忙低下頭，淡淡地說：“這是組織的決定?！?/p>
“我不干！”
“你不干不行，必須服從?！?/p>
梅子呆呆地站在屋中間，腿微微發(fā)抖，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司令員，我是把你當作我的兄長……”
“不要說了，服從吧?！?/p>
昝家河從梅子身邊走過去，他突然把梅子同璞兒的影子疊合起來，心里非常難受，快步走開了。
結(jié)婚的那天，于福貴非?？犊卣埩丝停€買了酒和香煙。在軍區(qū)的禮堂里，于福貴咧著嘴笑得合不攏。昝家河和陳良玉都去參加婚禮了，昝家河沒有感覺到梅子臉上有笑容。陳良玉做完證婚就借口有事提前走了，之后，昝家河也找個托辭走了，他聽見鬧洞房鬧到大半夜。
婚后，于福貴最大的變化就是身上沒有氣味了，也開始刷牙了，于福貴和梅子在人們帶有觀察的眼光中一天天地走過來。漸漸，人們發(fā)現(xiàn)于福貴臉上的喜氣少了，常常聽見他長吁短嘆。后來，又聽見兩人關(guān)著房門在里面把家什砸得叮叮咣咣，又聽見兩人扭打的聲音和梅子咿咿呀呀的哭聲。
有一天，于福貴跑到昝家河辦公室，抱著頭蹲在板凳上，直楞楞地說：“司令員，我這玩意兒，不行?！标眉液诱f：“什么玩意兒不行?。俊庇诟ＹF說：“還有什么，就這玩意兒唄?！标眉液勇犆靼琢耍幌伦託鈶嵉貌坏昧耍骸澳隳峭嬉鈨翰恍?，怎么不早說，你早干什么去啦，這事兒是鬧著玩兒的嗎？你這狗頭，渾球！”于福貴嗚嗚地哭起來，委屈地說：“先前有時候還行，誰知道，現(xiàn)在不行了?！标眉液臃瞪碜叩介T口，喊：“警衛(wèi)員，你把張醫(yī)生給我叫來！”張醫(yī)生一會兒氣喘吁吁地背著藥箱跑來。昝家河指著于福貴對張醫(yī)生說：“我命令你，把那玩意兒給他治好！”
到了這年的十月，于福貴那玩意終沒治好，卻莫名其妙地死了。
后來保衛(wèi)部爆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于福貴是死于梅子之手。
再后來，保衛(wèi)部又爆出了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梅子肚子里有小孩了，梅子的妊娠期已超過五個月。
梅子被捕了。
沒過兩天，司令部的葉海，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作戰(zhàn)參謀也被捕了。
這是懷陽軍區(qū)的奇恥大辱，一場奸情，就把懷陽軍區(qū)的臉丟盡了。事情并不復(fù)雜，兩個人都交代了，上級要求懷陽軍區(qū)盡快處理完這件事，要穩(wěn)定軍心。
在處理梅子的問題上，昝家河和陳良玉發(fā)生了根本的分歧，陳良玉的意見是兩人都殺。昝家河卻只同意殺一個，梅子已經(jīng)有五個多月身孕了，肚子里的嬰兒沒有罪。陳良玉拍著桌子激動地說：一個一九三一年入伍的老紅軍，沒有死在國民黨反動派槍下，也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卻死在這對淫婦奸夫的手下，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事？為什么不從革命感情方面考慮，只是考慮一個嬰孩，究竟是革命前途重要，還是一個嬰孩重要？你是站在什么立場上去了？
方案報上去了，殺兩個。上級領(lǐng)導(dǎo)同意陳良玉的意見，再次催促盡快處理完這件事。
昝家河在槍斃葉海和梅子二犯的命令上簽字前，來到關(guān)押梅子的地方。打開牢門，昝家河看見屋角的麥秸堆里，一堆黑黑的東西動了動，隨著動作，傳來嘩嘩的鐵鐐聲。梅子見是昝家河，喊了聲：“司令員，”就坐起來。昝家河看見梅子雙手和雙腳都戴著鐐銬，亂糟糟的頭發(fā)披散著，遮住了臉，臃腫的棉衣里，似乎肚子越漸凸現(xiàn)了。梅子感覺到昝家河在注意她的肚子，下意識地捂住，然后很艱難地站起來，昝家河發(fā)現(xiàn)她面色蒼白，也有些浮腫，忍不住說道：“你咎由自?。 泵纷雍鋈痪o張地說：“司令員，我咎由自取，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孩子沒罪！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吧！”昝家河毫無表情地說：“你說實話，這孩子是葉海的還是于福貴的？”梅子說：“是葉海的，于福貴是個廢人?！标眉液記]說什么，返身就走。身后，梅子仍然在凄厲地喊：“司令員，救救我的孩子！”
回到辦公室，昝家河迅速在命令上簽了字。
梅子和葉海是在簽署命令后的第二天行刑的。這一天，懷陽軍區(qū)共有三萬人參加了公判會。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原野上一遍白色，積雪足有三寸厚，房頂上、樹上、草垛上，全是厚厚的一層雪，烏鴉在樹梢上呱呱地叫，一蹬腿飛走了，搖落團團的雪，跌散了的，就從空中紛紛揚揚地飄下來，帶來一陣雪霧。懷陽城里沒有太大的空地能容納這么多人，就在懷水河邊的灘上。老百姓早就聽到這個消息，一大早就來了，鬧鬧嚷嚷的，象是過元宵節(jié)。雪被踩成黑色，繼而又踩成烏泥。狗在烏泥里竄來竄去，把肚皮搞得骯臟不堪，偶爾一只狗被人踢了一腳，便嗚嗚地叫著跑開，烏泥擦在小媳婦的褲腿上，引來一遍叫罵。河灘靠岸邊的高處搭著一個臺子，上面放置了一張木桌。凜冽的寒風呼呼地刮過，凍得人們趕緊拿手來捂住臉，人們議論紛紛，都說奸夫淫婦殺了可真解恨。有人說：聽說那女的肚子里有孩子了。老女人和媳婦們都嘖嘖地感嘆。馬上又有人叱道，嘖什么，那野種生下來也是個禍害。老女人和媳婦們就閉上嘴，不敢嘖了。有人把旁人的帽子摘下來，傳來傳去當球玩，那人就四處追，引起一陣陣地轟笑，追得急了，那人就罵，緊繃著眉臉。最歡快的是半拉子小孩，一群群地追逐，在大人腿邊和褲襠里鉆來鉆去，忽地惹火了大人，一巴掌扇去，小孩就捂住臉哇哇地哭。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人高喊：來了！來了！人們就踮著腳，伸著脖子看，見昝家河和陳良玉大步跨上臺去，站在木桌后，頓了頓，陳良玉高聲命令道：“把罪犯押上來！”
葉海和梅子各被兩名威武的戰(zhàn)士架上來，五花大綁，梅子嚇得雙腿發(fā)軟，幾乎是被拖上臺來，上臺后，仍由兩名戰(zhàn)士兩邊架著，勾著頭，葉海站在臺上，腰板還能挺直，梅子卻披頭散發(fā)，看不清臉，身子一晃一晃的，象隨時要摔倒。，葉海偏過頭，看了梅子一眼，馬上被兩邊的戰(zhàn)士扭過來。
陳良玉講話了，他的講話總是富有激情富有感染力，他高聲地說：“同志們，鄉(xiāng)親們，我們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革命同志，一位有民族氣節(jié)的抗日戰(zhàn)士離開了我們。這位同志從山西到陜北，從山東到懷陽，身經(jīng)百戰(zhàn)吶，打死的鬼子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但這位優(yōu)秀的同志卻死了。他是一名軍人，一名優(yōu)秀的軍人，他應(yīng)當死在戰(zhàn)場上，應(yīng)當馬革裹尸，應(yīng)當用槍同敵人拼完最后一顆子彈。但是他沒有，他死在一對奸夫淫婦之手，這是軍人的恥辱啊，我們應(yīng)該為他感到惋惜，同時也為他感到悲憤。就是臺前這對奸夫淫婦，充當了日本鬼子的殺手，充當了反動派的殺手，他們比日本鬼子還壞，還殘忍，還毒辣！同志們，鄉(xiāng)親們，你們說，對他們，我們應(yīng)怎么辦？”
臺下黑鴉鴉的人群，全都憤怒地喊道：“該殺！該償命！”
梅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她叫喊著什么，嚎啕大哭，癱了下去，馬上被兩邊的戰(zhàn)士架起來。緊接著昝家河宣讀命令，宣讀完畢，猛喝一聲：“帶下去！”兩邊的戰(zhàn)士就連拖帶架地把葉海和梅子弄走，有人聽見梅子聲嘶力竭地不停喊叫：“救救我的孩子！”但她的喊叫聲已被強大的人浪聲掩沒。
梅子和她的情夫齊齊地倒在黑色的泥漿里，連同她肚里的孩子。隨著這幾聲沉悶的槍聲，懷陽城就象在瞬間做了一場噩夢。噩夢結(jié)束了，懷陽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但是留給人們的還有久久的余悸。
陳良玉的性格似乎變了許多，孤癖了，又象蒼老了一些，眼睛里常常布滿血絲，那幾天嘴里常常喃喃自語：怎么是這樣的結(jié)局呢？怎么能是這樣的結(jié)局呢？他同昝家河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較深的裂痕。不久，昝家河被調(diào)離了懷陽軍區(qū)。這是昝家河歷史生涯的轉(zhuǎn)折點。昝家河離開懷陽后再也沒有回來。人們不知道沒有昝家河的懷陽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懷陽。
12
我和楊永在城樓上喝茶。我很感動。
楊永象一個哲學(xué)家一樣對我說，你想象得到嗎？一個人在茫茫的戈壁灘上，孑然而行。四野一望無際，火辣辣的太陽正當頭頂，恣意地傾瀉它的熱能。近處，遠處，更遠處，都在恍惚之中。世界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爬蟲爬過的聲音都沒有。天空是湛藍的，只有幾絲白色的云，干干凈凈的連一只鷹哪怕是一只鳥兒都沒有。這人衣衫襤褸，嘴唇干裂，灰頭土臉，他蹣跚地走在這片戈壁灘上，他明白只要他一倒下，靈魂就會與他軀殼分開。其實，象他這樣，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但在沒有倒下之前，他還不甘心，就憑著這點不甘心，他就搖搖晃晃地走下去。這時，他除了心還在跳，一息尚存之外，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感覺。什么感覺都沒有了，什么都是麻木的，包括思維，只是機械地行走。這個人就是昝家河，我經(jīng)常想象這段場景的橫切面，經(jīng)常想象，我不知道昝家河是否能走出那片戈壁灘，是否倒在那里，靈魂象煙一樣地飄走，讓鷹來吃掉他的腐尸。
楊永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著遠處，似看非看的。煙蒂在慢慢地燃，青煙從他指間流出，筆直地。我很想給他拍張照，但是我想讓他保持這種心情，不想驚動他。
一九四六年底，昝家河親自宣布了梅子的死刑執(zhí)行命令后不久，被調(diào)離了懷陽軍區(qū)，這時候，大戰(zhàn)在即。昝家河在處理梅子事件所表現(xiàn)出的心態(tài)已經(jīng)不可能適應(yīng)這場嚴峻的戰(zhàn)爭，因為這場戰(zhàn)爭所表現(xiàn)的形式遠比上一場民族戰(zhàn)爭更為紛繁復(fù)雜，也更為殘酷。懷陽軍區(qū)已經(jīng)不是昝家河拉桿子時的獨立支隊，懷陽軍區(qū)包括軍區(qū)直屬單位共十幾個團，二萬多人，甚至還配備了火炮和重機槍。誠然，在配置上要考慮昝家河的懷陽情結(jié)，但是單純這樣考慮是非常危險的。
昝家河調(diào)離懷陽時，陳良玉親自給他收拾行裝。陳良玉說：“我真想送你一樣?xùn)|西留作紀念，可翻遍了都沒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好在我們兄弟一場，還有什么比情誼更珍貴的呢？”昝家河說：“我們喝幾盅？”陳良玉說：“喝幾盅！”
警衛(wèi)員很快弄來四個碟子，一罐老酒。
陳良玉對警衛(wèi)員說：“把門關(guān)了，有人來找，統(tǒng)統(tǒng)給我擋住?！?/p>
老酒是很淳的，喝下去，從嘴到喉嚨一直辣到胃里。陳良玉不會喝酒，喝完一杯，眼里又布滿血絲，通紅通紅的，挺兇的樣子。昝家河看著他，一下子想起了許多，一股悲涼驀然涌上來。昝家河頑強地抵抗著，努力排遣這些想法。昝家河說：“你有三十歲了吧？”陳良玉的舌頭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說：“二十九歲了。”昝家河說：“看你才二十九歲，白頭發(fā)都有了。”陳良玉埋下頭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标眉液诱f：“當初想給你找一個痛你的人……”陳良玉打斷他的話說：“你比我大吧？不是也沒有？”昝家河大聲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心里有！”說著，昝家河心里一噎，眼淚涌了上來，為了掩飾，昝家河端起酒杯，一口飲了下去，又倒?jié)M一杯，又一口吞了下去。昝家河很想說說心里的話了。陳良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勸阻他，昝家河一把擋開他，說：“閃開！讓我說幾句。當初，我在懷陽舉兵，這值得嗎？為一個女人，你們都瞧不起的一個女人，但是我覺得值，一輩子都不后悔。你敢不敢這樣想？你這人爽快過沒有？痛快過沒有？你想過的東西寧愿埋在心里，爛在心里，也不愿意去做。你敢不敢說，你是愛梅子的，你敢不敢說？你知道吧，梅子就是被你殺死的，被你害死的，她死得冤枉……”陳良玉突然叫道：“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看著昝家河震驚的樣子，陳良玉說：“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你是我的兄長，但有些事是很復(fù)雜的，一時難以理解，有些事件，大約需等到五十年后再去評價吧。對待有些問題，要知道怎樣去取舍，記住，政治家是不會計較小事情的，更不該去糾纏它?！?/p>
昝家河注定當不了政治家。調(diào)離懷陽后，到兵工廠當了十余年的廠長。建國后，一九五九年黨內(nèi)反右傾斗爭中被撤了職，弄到青海的農(nóng)場鍛煉。
楊永說，現(xiàn)在看來，陳良玉在處理發(fā)生在一九四六年的那件奸殺案件上，并沒有多少偏差。梅子犯有死罪，如果因為她肚子里有了五個月的野種而逃避犯罪的話，這是西文現(xiàn)代人文思想，不能去套那時的實際，不能用這一個人去對抗成千上萬的民眾和戰(zhàn)士。群眾的情緒是一種危險的信號，雖然群體的智商是值得懷疑的，但是往往這種時候，人們會變得沖動而失去理智，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當然，更重要的是：政治的天平是永遠不會傾向于不道德的倫理的。
昝家河被撤職弄到青海的農(nóng)場起，每況愈下，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昝家河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份子。當歷史演繹到公元一九五九年時，陳良玉第一次接受對昝家河的政治調(diào)查。這時陳良玉佩戴的是少將的軍銜，職務(wù)是某軍政委。從陳良玉政治的敏感度來講，他已感覺到他同昝家河的政治聯(lián)系已不能用私人感情來替代了，他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一個選擇，當然，他必須用政治的天平來衡量，他知道怎樣去取舍。在剛開始的時候，陳良玉還深負內(nèi)疚，畢竟他同昝家河的私交很深。但是，隨著此后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政治歷史調(diào)查，陳良玉已從內(nèi)疚的泥淖中掙扎出來，漸漸變得從容而坦然了。他無不感慨地說：昝家河不當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天銖地滅。
在這篇小說結(jié)束之前，讓我們一起再一次來感受懷陽城樓的夕陽，那血紅色的太陽，大而美麗而壯觀的太陽，漸漸砌進女墻，漸漸溶入柳色，又漸漸墜入西山。我們非常非常地感動。我不禁讀出毛澤東的一句名句，那是《憶秦娥·婁山關(guān)》里的一句名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二OO二年五月一日第二稿
兩姓都認為那是他們祖先的發(fā)跡地。這塊地在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并為集體的了，似乎景、沈兩姓的子孫對這塊地沒多少印象，但是在幾十年前，也就是民國七年，兩姓再次為爭地發(fā)生械斗，沈姓的被打敗了，就去了太白嶺，找到匪首沈昌，沈昌親率土匪下山，在松濤怒吼，秋風肅殺聲中，太白嶺下是一遍血腥。
這天是民國七年的八月十六。
這夜，太白嶺下的美人兒景師中初嫁了。
景師中在太白嶺下，可算得上遠近聞名，人長得美，腳纏得好，還有滿腹的才學(xué)，懷陽城里幾個大戶人家都請了人說媒，終沒說成。景師中偏偏看上了都門鎮(zhèn)上教書的先生，這先生是省上來的，偏偏喜歡這山下的都門鎮(zhèn)，他是被這里一個女人迷住了。先生甘心做了景家的上門女婿，把這景師中美得合不攏嘴。這夜，月明星稀，景家寬敞的場院里擺了幾十桌酒筵，大請賓朋，族內(nèi)的人都敞懷大飲，又是鞭炮又是鑼鼓，把洞房鬧了，直鬧到約摸四更天，人們才帶著鬧完酒的豪氣，臉上掛著喜慶，讓自己的女人扶著，歪歪斜斜地走回家，再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鼾聲大起。
這邊廂，待人們漸漸散盡了，新郎才關(guān)上門，上好栓，坐在新娘跟前，傻傻地看著新娘笑，再從頭到腳地看。
女人笑說：“看什么，看到眼里拔不出來了?！?/p>
男人說：“拔不出來倒好，拔不出來倒好。我就把你放在眼里，帶到天涯海角，想看你了，睜眼就是，倒是方便?！?/p>
女人說：“那好，我就呆在你眼睛里，你走哪我跟哪，你若是看別的女人，我就把你眼簾子扯下來?！?/p>
男人說：“那李太白真是可惡，他幾首清平調(diào)就把我要說給你聽的話全說完了，讓我現(xiàn)在哪里去找詞？可惡啊可惡。”
女人打了個呵欠，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困了，睡吧，不早了。”
男人說：“哪有新娘催著睡的，成何體統(tǒng)？”
女人說：“那你好好地坐著，我可是要睡了?！?/p>
男人說：“你要睡，也得先把我侍候了?！?/p>
女人說：“休想，今夜我可不讓你挨我?！?/p>
男人說：“不讓我挨你，你睡哪里，你睡床下？”
女人說：“我把柴房收拾了，你就睡在那里?！?/p>
男人就壞笑，說：“我不睡柴房，柴房里硌人，哪有你軟和？”
女人撒起了嬌：“看不出你文縐縐的還這般壞?！闭f著就去撕男人的嘴，撕著撕著，男人就挨著女人軟軟的胸，兩人就喘著氣，絞纏在一起。
就在這時，夜空中猛地喊起了殺聲，槍聲也乒乒乓乓地響了起來，火光四下燃了，全村的狗也都汪汪地咬，又聽見男人的吼聲女人的叫聲和小孩的哭喊聲。景師中和先生都松開手腳，不知所措地張著嘴聽。一會兒，腳步聲近了，喊聲也近了，好象就在耳邊。景師中說聲不好，拉上男人就跑，剛跑到門口，就被一幫人擁著一個滿臉殺氣的肉頭堵了回來。這伙人就是太白嶺那幫人，為首的就是沈昌。沈昌進了門，沒說話，就把先生當胸抓住了，拔出腰間的槍，抵在先生的胸口上，先生嚇得臉煞白，喊聲：“別！”就見沈昌把指頭一動，槍聲悶悶地響了，先生腿一軟倒在地上，直直地蹬了幾下腿，就再不見動靜。景師中驚呆了，剛才還是活鮮鮮的男人，頃刻就死了，死在她的跟前，而且是她看著死的。景師中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這么眼看著男人蜷縮在她腳邊，血汩汩地流，地下濕了一大片，景師中嚇得兩腿打閃，再也支持不住，也倒在地上。
沈昌就坐在桌邊，一邊飲酒一邊看著景師中，約摸一個時辰不到，外邊的叫喊聲漸漸小了，又漸漸消滅。沈昌把酒碗往地上一摔，叫聲：“帶走！”
這夜，景師中就穿著那套新嫁衣，被土匪們用花轎抬到太白嶺上，成為沈昌的壓寨夫人。
這個故事很有點傳奇和悲壯色彩。在懷陽正史和野史中都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但是民間的流傳很廣，版本也很多?；揪€條就是沈昌幫沈姓掃蕩了景姓，搶走了新嫁娘景師中，還證實景師中不但美麗有才學(xué)，還剛強貞烈，而且她的剛強貞烈的特點是從另一個角度體現(xiàn)的。
景師中在太白嶺上沒有覓死覓活，她就平平靜靜地跟沈昌過，沈昌待她很好，她也侍候沈昌很好。漸漸景師中肚子大了，把個沈昌樂得成天摸著景師中的肚子直罵娘。第二年夏天，景師中為沈昌生下一子。這年秋天，沈昌不明不白就被人割了腦袋，景師中哭得象淚人兒似的，一年積攢的淚水全部淌下來了。再過了一個月，景師中就下嶺了。
聽說景師中下嶺的那一天，騎著一匹大騾子，抱著才四個月大的兒子，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少婦的韻味。騾子的屁股后面馱著一口袋銀元。聽著騾子頸上叮叮當當?shù)拟徛?，隨著踢踢嗒嗒的蹄聲，景師中就在騾背上唱起曲來，三寸長的小腳輕輕地踢著騾子的肚皮。
看見景師中的人都驚呆了，都說那天景師中比天仙還要美。
回到都門后，景師中就一心一意專下心來撫養(yǎng)兒子。
再過了一個月，忽然從太白嶺下來一幫沈昌的人，到了景家，見到景師中喊聲“拿下”。一幫人呼隆上去就把景師中掀在地上，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為首的土匪問：“老大的腦袋是不是你砍下的？”景師中把頭偏向一邊看著遠處，沒有答話。一個土匪說：“問個刁，干脆弄到嶺上，也砍了頭祭墳?！北娡练硕几胶唾澩?。為首的說：“砍了她容易，老大的種怎么辦，還得靠她來養(yǎng)活?！庇型练苏f：“誰不能養(yǎng)，非她能養(yǎng)？”為首的說：“屁話，誰養(yǎng)兒女有當娘的盡心?！睘槭椎膶に剂艘魂囎樱驼f：“饒了她一條命，但不能便宜了她?！本兔钔练税丫皫熤欣υ陂L凳上，臉朝下，用硫磺熏了一下午，把景師中的兩眼熏瞎。
瞎子景師中給兒子取名叫景青，精心養(yǎng)大后，送出山去，景師中從此就不見了蹤影，誰也沒有見過。景師中在懷陽似乎只是一個掠影，但是給懷陽人留下的卻是一道深刻的記憶。
我聽了這個故事后，感動了很久很久，我在記載這個故事時，雙眼充盈著淚水。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歷史的老人邁著蒼桑的步子從我眼前沉重地走過，我急忙去抓他，卻抓住了滿手的煙子。若干年后，我看到了張藝謀導(dǎo)演的《紅高粱》電影。我想當初我若把這些發(fā)生在懷陽的故事提供給張藝謀，《紅高粱》這部電影的精彩層度會大大地提高，更具有賣點，更具有沖擊奧斯卡的實力。
10
在懷陽文史館，楊永對我講了這樣的話。你說你知道嗎，昝家河的產(chǎn)生是為了消滅他，這也是符合歷史和自然規(guī)律的，自然界很多的物種，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它消滅。當然不論是存在或者還是消滅，同樣是異常悲壯而美麗的。
我聽不懂他的話。但是我對他的話很感興趣。楊永仍然是把兩條腿翹著，搭在辦公桌上，兩眼看著指縫間夾著的香煙，他把香煙朝上直立著，讓它緩緩地燃，一縷煙青青的裊裊的彌漫，白白的煙灰已經(jīng)積了一寸長，但是不掉下來。他說話的時候盯著煙灰，并不看我。他說：你研究過弗洛伊德嗎？我說沒有。他說沒關(guān)系。他說：其實我是不贊成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觀點的，但是我贊成人格有面具的說法。一個人在不同的空間和時間，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面對不同的對象，總是要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這是生存的需要。但是昝家河沒有，他沒有為自己準備這樣的面具，所以他應(yīng)該被消滅。
我說這我能理解，但是昝家河的消滅為什么是美麗的呢？
他說戴人格面具盡管是別無選擇的選擇，但是畢盡是一件很累的事，時間長了，真實的人格說不定會被異化，被丟失。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不論是不是基督教徒，他都認為這一幅圖畫是美妙絕倫的。我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微微一笑。他指間的香煙上的煙灰已經(jīng)堆得很高了，歪歪斜斜地。倏地，他一口吹掉煙灰，說：我說這些都是不能載入史冊的。我說：當然是不能。昝家河在戰(zhàn)史里怎樣擺，這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因為這時昝家河還處身于青海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
楊永說：明天我?guī)闳ヒ粋€地方。
我想向楊永了解一件事，這是我在懷南了解到的一則傳聞。說昝家河在七十年代初時，曾向家里人寫過一封信，信中說當家里人收到這封信時，他已不在人世間了，他已到另一個世界。對人生，他已沒有什么值得留戀，遺物只有一床被褥，幾件舊衣。死后無非是一副臭皮囊，隨便埋在哪里，讓野狗扒出來吃掉更好，留它何益。這封信是從青海發(fā)出來的。他告誡家人用不著千里迢迢來青海，一是這世上已無昝家河一絲的蹤跡，二是耗費路資，實不劃算。
楊永說：有沒有這事我沒考證過，但有一件事實可能肯定，昝家河是一個身不逢時的將軍，所以他的被消滅是一種合情合理的狀態(tài)，就象始祖鳥被消滅一樣，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如果事實恰恰相反，那才會覺得奇怪，是值得去研究的特殊現(xiàn)象。
第二天，楊永帶著我一早出發(fā)，搭乘長途公共汽車從懷陽城出來，在山道上顛簸了近五十公里，來到一個被群山環(huán)繞的既古老又悠遠的小山村。天氣熱得死人，下了車后，我們一身的臭汗一身的塵土。
楊永對我說：現(xiàn)在昝家河的家人只剩下兩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受昝家河的牽連，已被強行遷到鄉(xiāng)下七、八年了。昝家徹底衰敗了，一個家族的衰敗，其哀至極。兩個兒子對他們的父親并無多少印象，受父親的牽連吃盡苦頭頗有怨恨。
我們找到了昝家河兒子的家，兩間用土墻圍起來的小土屋，這時我們已口干舌躁，就在昝家河兩個兒子期盼的目光中接過他們遞來的滿滿的一葫蘆瓢冰涼的井水，一飲而盡。我四下環(huán)顧了這間小小的土屋、簡陋的家什和面前鐵塔般聳立的兩個被曬得皮膚油光的小伙子，我明白昝家河后人們這時的心情。鄰居們告訴我們，這兩個孩子真可憐，二十七、八了，沒有討女人，這些年來，他們總是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上面派人來給他們父親平反。但是，我對這件事無能為力，我只能向他們表示我的欠疚。
后來，楊永把我?guī)У胶笊?，這里有一塊聳天的石壁，有一丈見方被開辟出來，上面鑿下幾個斗大的字：“天地玄黃”，字體是魏碑，深深地凹進石巖里，筆畫用紅漆細細地描過。
這是昝家河的墓碑。楊永說，他看看我：天地悠悠啊，你我都如螻蟻，匆匆過客罷了。
這話我贊同，但是人的名字如同天地一樣久遠的話，沒有幾個人能作得到。我們在石崖下坐了，靜靜地抽煙。我看見這巖石如海中礁石般地堅硬，上面布滿了綠豆般大小的麻點，這鑿印深深淺淺，長長短短，一下一下地鑿，看不出有什么修飾。我想，當初每一鑿子鑿下去，同這堅巖相撞擊，必定會火星四迸。這時，我的心情已不單單是來尋找歷史了，而是已經(jīng)深深感受到歷史和命運相結(jié)合的焦點。我知道我的感受是不能寫進史冊的，但是我已經(jīng)覺得，歷史在我的筆下已經(jīng)不是毫無生命的文字組合了。
11
懷陽有一段保存完好的城墻，大約五百米長，十來米寬。我常和楊永上城墻看夕陽。城墻上有幾處城樓，是清代遺留下來的建筑。我同楊永常在城樓外，泡兩碗茶，抽煙聊天。楊永說，他常?？粗@血紅的夕陽緩緩沉下女墻，沉到煙柳之中，又漸漸沉下西山，這個時候，他直想痛哭，胸中什么東西梗著，他想保留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使他產(chǎn)生靈感，使他產(chǎn)生生命感和生存感，他追求這種感覺。楊永就是在看夕陽的感覺中，給我講述了懷陽的許多歷史人物，包括昝家河、陳良玉、李九章、景青，也包括璞兒、景師中，還有后來懷陽軍區(qū)的女機要參謀梅子。
李家祠堂戰(zhàn)役后，昝家河和陳良玉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沒有陳良玉，就沒有昝支隊，也沒有昝家河，昝家河離不開陳良玉這樣的人。而且景青救了昝家河的命，昝家河覺得他欠陳良玉的太多，在陳良玉面前，他總是有很重的負擔。
但是，昝家河也覺得他認不清陳良玉，他覺得陳良玉是個撲朔迷離的人，始終不好定位。陳良玉有很好的人緣，有吸力，他到一個地方，就有很多人圍著他說笑，人們都愿意同他親近。他懂得多，政治軍事，天文地理，他都懂，沒有他解不開的道理。
有一次昝家河對陳良玉說：“你知道人身體里的血能全部換掉嗎？”陳良玉說：“應(yīng)該是可以的，我聽說德國和日本的醫(yī)學(xué)先進，大概是能換的。”昝家河說：“只有德國和日本能換？近一點的有嗎？”陳良玉說：“做這樣的手術(shù)不單技術(shù)要求高，還要醫(yī)療器械先進，國內(nèi)的醫(yī)院恐怕不敢保證。誰要換血呀？”昝家河說：“我，我血里的毒素太多了，把它全部換掉?！标惲加裾f：“你說的是戒煙的事吧，何必要去換血？”昝家河說：“我是以此來表示我的決心?！标惲加裾f：“有決心就足夠了，你聽說過晉代祖逖的故事沒有？祖逖聞雞起舞，后來成了大器，男兒漢大丈夫，齊家治國平天下，戒煙的事，不是是很小的事嗎？”昝家河聽了陳良玉這些話，果然很容易就把煙戒掉了。
陳良玉的鼓動性極強，每到一個地方，陳良玉就搖動他那三寸之舌，向老百姓做演講。他看的書很多，隔段時間總有人會給他送書來。昝家河懷疑他是共產(chǎn)黨，昝家河認為共產(chǎn)黨就特別擅長鼓動。但是昝家河從來沒問起過。昝家河對黨派的問題從來就沒太多的興趣，況且，昝家河對共產(chǎn)黨的理論和主張很有同感。
陳良玉是一個非常能控制自己的男人。一次昝家河經(jīng)過陳良玉的居室，聽見里面有人在哭，就湊近門縫看進去，他見陳良玉長跪在地上，雙手捂緊嘴，無聲地哭，喉管里發(fā)出嗚嗚的嘶喊，全身壓抑地抽搐，是那種透徹肺腑的痛苦。昝家河說不出的震驚，他想了想，決定迅速離開了。他不明白在陳良玉瘦弱的身軀里還裝載著如此深重的苦難，他實在搞不明白。第二天，陳良玉出現(xiàn)在隊伍面前時，仍然是一副常態(tài)，看不出來有什么異常。
所以昝家河覺得他認不清陳良玉。
但是，昝家河和陳良玉的關(guān)系是非常好的，尤其是在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六年這五年中可以說是形同手足，是公認的黃金搭襠。昝家河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實際上就是對陳良玉的解讀，他認為如果陳良玉是共產(chǎn)黨，那么陳良玉所宣傳的主張就是共產(chǎn)黨的主張，他覺得陳良玉宣傳的主張不錯，那么共產(chǎn)黨的主張也不錯。于是昝家河就向陳良玉借書，向他討教。陳良玉向昝家河公開他的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是在一九四二年，這一年，昝家河以特別黨員的身份參加共產(chǎn)黨，他漸漸才知道，在昝支隊里已經(jīng)有不少的共產(chǎn)黨員了，昝家河暗暗稱奇。也是這一年，懷陽抗日支隊改為八路軍懷陽獨立支隊，昝家河仍任司令員，陳良玉任政委兼參謀長。到了一九四五年改名為八路軍懷陽軍區(qū)，下轄十個團，昝家河任司令員，陳良玉任政委兼參謀長。
一九四六年十月，懷陽軍區(qū)司令部里出現(xiàn)了梅子事件，昝家河同陳良玉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而且正是因為梅子事件，昝家河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的逆轉(zhuǎn)。
昝家河第一眼見到梅子時，梅子象是春天的太陽一樣，在他眼前一亮，昝家河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她幾眼。那天梅子剛被召收到懷陽軍區(qū)，穿著剛發(fā)的軍裝，和幾個女伴們在軍區(qū)大門外，嘰嘰喳喳象一群喜鵲，不知是什么笑料惹著了，梅子用手背掩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寬寬的皮帶扎在腰間，充滿青春氣息。就這樣，漂亮而又活潑的梅子就被昝家河記住了。
昝家河對陳良玉說：“我給你們司令部物色了個女參謀，機要參謀。”
陳良玉說：“瞎扯，司令部哪里有什么機要參謀?！?/p>
昝家河擠擠眼說：“明天就有了，下面的故事就是你的了?！?/p>
從此，懷陽軍區(qū)有了女機要參謀，一個齊耳短發(fā)，額前一排流海，一笑兩個小酒窩，走到哪里就有歌聲的女機要參謀。
日本人投降后的那段日子，沒有了戰(zhàn)事，國共兩黨又醞釀和談，到處是一派和平的氣氛，人們的情緒都松弛下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又都張羅著成家結(jié)婚的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專門給年齡大的幾個軍官放假，讓他們回老家找媳婦成親，回來的大部分都喜氣洋洋，也有垂頭喪氣的，比如后勤部的供給部長于福貴，老家是山西的，國統(tǒng)區(qū)，沒找到媳婦，成天搭著頭，常常被人嘲笑。
昝家河當時把梅子留下來放在司令部的意思，就是覺得梅子挺配得上陳良玉。梅子是城里人，讀過書，又大方又開朗，陳良玉也近三十歲了，老大不小，是成親的時候了。司令部有幾個小參謀變著法想追逐梅子，都被昝家河喝退了。這樣一來，全機關(guān)的人都認為梅子是被陳良玉圈定的，沒有人再敢打梅子的主意。
有一次，見梅子從陳良玉辦公室出來，昝家河忙進去，看著陳良玉壞壞地笑，說，梅子可是全機關(guān)小男人們追求的目標，你要下手晚了，可是后悔莫及喲！陳良玉對昝家河的玩笑話只是淡淡地附之一笑，未置可否。整個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懷陽軍區(qū)全機關(guān)的人都在悄悄觀察陳良玉同梅子關(guān)系的進展，似乎梅子沒到軍區(qū)機關(guān)來之前，人們誰都沒注意到陳良玉還是光棍一條，梅子一來，全都發(fā)現(xiàn)陳良玉該是談婚論娶的年齡了。梅子漸漸也知道人們在談?wù)撍完惲加?，仔細一想，陳良玉還真正是心目中的理想男人。陳良玉身居要職，儒雅有氣度，又很英俊，能嫁給這樣的男人，梅子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于是，梅子也很樂意人們談?wù)撍麄兊氖?，常常到陳良玉的辦公室去，看著陳良玉的眼睛，梅子就躲閃不及，心總是被搞得咚咚亂跳，滿臉通紅，逃也似地離開陳良玉。
但是結(jié)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一九四六年開春的日子里，梅子嫁給了后勤部的供給部長于福貴。
梅子嫁給于福貴是由懷陽軍區(qū)黨委決定的。
老西子于福貴沒有絲毫背景，三十五歲，一九三一年的老革命，沒有什么文化，但是當供給部長卻是非常稱職的。于福貴最驚人的事跡是他一年里只洗一次澡：臘月三十的夜里，其他時間除非是掉在河里，或是雨中行軍，身上能沾到水。老遠過來，這一溜風里都滲著味兒。昝家河曾經(jīng)罵過他無數(shù)次，他每次都露出黃板牙笑著說，習(xí)慣了?；蛘哒f，麻煩著哪。邊說還邊在身上某個地方搓一下，似乎要證實他的確不臟。于福貴還有另外一個驚人的事跡，就是三天三夜粒米未吃，獨自一人背著一百多斤糧食找到部隊。于福貴立下的戰(zhàn)功連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渾身上下全是傷疤，幾乎找不出燒餅?zāi)敲创笠粔K好肉來。再就是，有人懷疑于福貴生理有缺陷，曾經(jīng)有一顆子彈從他睪丸穿透過去，那是他還沒到懷陽軍區(qū)之前的事，聽人瞎傳。
陳良玉在做出把梅子嫁給于福貴的組織決定之前，找昝家河談過。當時昝家河正往嘴里灌水，一下子就被嗆住了，使勁咳起來，臉脹得通紅，眼淚鼻涕直往下流，咳了老半天才止住。昝家河一邊擦淚水一邊說：
“你害人哪，開什么玩笑？”
陳良玉說：“我沒開玩笑?！?/p>
昝家河說：“我知道你沒開玩笑，我告訴你吧，不行！不行！”
“為什么？”
“為什么？你看不出來還是裝傻，于福貴根本配不上梅子！”
陳良玉就沉思起來，一會兒，他說：“配不上嗎？怎么能配不上呢？一個老紅軍、老革命，戰(zhàn)功累累，一個忠心耿耿，非常好的同志，怎么就配不上呢？”
昝家河說：“我不會接受你的鼓動，我真不明白，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梅子喜歡的是你。”
陳良玉仍是接著他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于福貴一九三一年入伍，十五年了，出生入死，他把生命都交給革命了，現(xiàn)在三十五歲了，連家都沒有一個，你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考慮他的問題？”
昝家河說：“應(yīng)該考慮，的確應(yīng)該考慮，但是我們考慮另外的行不行，把梅子留下。我告訴你了，梅子喜歡的是你。”
陳良玉說：“我可以讓出來。”
昝家河一下子火了：“你讓出來？梅子是人不是家什，你這是沒把她當人看！”
陳良玉堅定地說：“參了軍就是組織的人了，一個高級干部考慮問題要多從政治方面考慮，多從穩(wěn)定革命力量和更深更遠的方面考慮。”
陳良玉最終沒能說服昝家河，他很生氣地決定召開黨委會，讓黨委來決定這件事。昝家河覺得陳良玉這個人不可理喻。在黨委會上，昝家河仍然持反對意見，但是他的意見并沒有阻止黨委做出把梅子嫁給于福貴的決定。
這天梅子找到昝家河，劈頭就鬧：“我不嫁給于福貴！”
昝家河看見梅子紅撲撲的臉，一雙如洞穿秋水的大眼睛張惶地無助般地看著他。昝家河有些不忍，忙低下頭，淡淡地說：“這是組織的決定?！?/p>
“我不干！”
“你不干不行，必須服從?！?/p>
梅子呆呆地站在屋中間，腿微微發(fā)抖，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司令員，我是把你當作我的兄長……”
“不要說了，服從吧。”
昝家河從梅子身邊走過去，他突然把梅子同璞兒的影子疊合起來，心里非常難受，快步走開了。
結(jié)婚的那天，于福貴非?？犊卣埩丝?，還買了酒和香煙。在軍區(qū)的禮堂里，于福貴咧著嘴笑得合不攏。昝家河和陳良玉都去參加婚禮了，昝家河沒有感覺到梅子臉上有笑容。陳良玉做完證婚就借口有事提前走了，之后，昝家河也找個托辭走了，他聽見鬧洞房鬧到大半夜。
婚后，于福貴最大的變化就是身上沒有氣味了，也開始刷牙了，于福貴和梅子在人們帶有觀察的眼光中一天天地走過來。漸漸，人們發(fā)現(xiàn)于福貴臉上的喜氣少了，常常聽見他長吁短嘆。后來，又聽見兩人關(guān)著房門在里面把家什砸得叮叮咣咣，又聽見兩人扭打的聲音和梅子咿咿呀呀的哭聲。
有一天，于福貴跑到昝家河辦公室，抱著頭蹲在板凳上，直楞楞地說：“司令員，我這玩意兒，不行?！标眉液诱f：“什么玩意兒不行??？”于福貴說：“還有什么，就這玩意兒唄。”昝家河聽明白了，一下子氣憤得不得了：“你那玩意兒不行，怎么不早說，你早干什么去啦，這事兒是鬧著玩兒的嗎？你這狗頭，渾球！”于福貴嗚嗚地哭起來，委屈地說：“先前有時候還行，誰知道，現(xiàn)在不行了?！标眉液臃瞪碜叩介T口，喊：“警衛(wèi)員，你把張醫(yī)生給我叫來！”張醫(yī)生一會兒氣喘吁吁地背著藥箱跑來。昝家河指著于福貴對張醫(yī)生說：“我命令你，把那玩意兒給他治好！”
到了這年的十月，于福貴那玩意終沒治好，卻莫名其妙地死了。
后來保衛(wèi)部爆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于福貴是死于梅子之手。
再后來，保衛(wèi)部又爆出了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梅子肚子里有小孩了，梅子的妊娠期已超過五個月。
梅子被捕了。
沒過兩天，司令部的葉海，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作戰(zhàn)參謀也被捕了。
這是懷陽軍區(qū)的奇恥大辱，一場奸情，就把懷陽軍區(qū)的臉丟盡了。事情并不復(fù)雜，兩個人都交代了，上級要求懷陽軍區(qū)盡快處理完這件事，要穩(wěn)定軍心。
在處理梅子的問題上，昝家河和陳良玉發(fā)生了根本的分歧，陳良玉的意見是兩人都殺。昝家河卻只同意殺一個，梅子已經(jīng)有五個多月身孕了，肚子里的嬰兒沒有罪。陳良玉拍著桌子激動地說：一個一九三一年入伍的老紅軍，沒有死在國民黨反動派槍下，也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卻死在這對淫婦奸夫的手下，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事？為什么不從革命感情方面考慮，只是考慮一個嬰孩，究竟是革命前途重要，還是一個嬰孩重要？你是站在什么立場上去了？
方案報上去了，殺兩個。上級領(lǐng)導(dǎo)同意陳良玉的意見，再次催促盡快處理完這件事。
昝家河在槍斃葉海和梅子二犯的命令上簽字前，來到關(guān)押梅子的地方。打開牢門，昝家河看見屋角的麥秸堆里，一堆黑黑的東西動了動，隨著動作，傳來嘩嘩的鐵鐐聲。梅子見是昝家河，喊了聲：“司令員，”就坐起來。昝家河看見梅子雙手和雙腳都戴著鐐銬，亂糟糟的頭發(fā)披散著，遮住了臉，臃腫的棉衣里，似乎肚子越漸凸現(xiàn)了。梅子感覺到昝家河在注意她的肚子，下意識地捂住，然后很艱難地站起來，昝家河發(fā)現(xiàn)她面色蒼白，也有些浮腫，忍不住說道：“你咎由自?。 泵纷雍鋈痪o張地說：“司令員，我咎由自取，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孩子沒罪！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吧！”昝家河毫無表情地說：“你說實話，這孩子是葉海的還是于福貴的？”梅子說：“是葉海的，于福貴是個廢人?！标眉液記]說什么，返身就走。身后，梅子仍然在凄厲地喊：“司令員，救救我的孩子！”
回到辦公室，昝家河迅速在命令上簽了字。
梅子和葉海是在簽署命令后的第二天行刑的。這一天，懷陽軍區(qū)共有三萬人參加了公判會。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原野上一遍白色，積雪足有三寸厚，房頂上、樹上、草垛上，全是厚厚的一層雪，烏鴉在樹梢上呱呱地叫，一蹬腿飛走了，搖落團團的雪，跌散了的，就從空中紛紛揚揚地飄下來，帶來一陣雪霧。懷陽城里沒有太大的空地能容納這么多人，就在懷水河邊的灘上。老百姓早就聽到這個消息，一大早就來了，鬧鬧嚷嚷的，象是過元宵節(jié)。雪被踩成黑色，繼而又踩成烏泥。狗在烏泥里竄來竄去，把肚皮搞得骯臟不堪，偶爾一只狗被人踢了一腳，便嗚嗚地叫著跑開，烏泥擦在小媳婦的褲腿上，引來一遍叫罵。河灘靠岸邊的高處搭著一個臺子，上面放置了一張木桌。凜冽的寒風呼呼地刮過，凍得人們趕緊拿手來捂住臉，人們議論紛紛，都說奸夫淫婦殺了可真解恨。有人說：聽說那女的肚子里有孩子了。老女人和媳婦們都嘖嘖地感嘆。馬上又有人叱道，嘖什么，那野種生下來也是個禍害。老女人和媳婦們就閉上嘴，不敢嘖了。有人把旁人的帽子摘下來，傳來傳去當球玩，那人就四處追，引起一陣陣地轟笑，追得急了，那人就罵，緊繃著眉臉。最歡快的是半拉子小孩，一群群地追逐，在大人腿邊和褲襠里鉆來鉆去，忽地惹火了大人，一巴掌扇去，小孩就捂住臉哇哇地哭。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人高喊：來了！來了！人們就踮著腳，伸著脖子看，見昝家河和陳良玉大步跨上臺去，站在木桌后，頓了頓，陳良玉高聲命令道：“把罪犯押上來！”
葉海和梅子各被兩名威武的戰(zhàn)士架上來，五花大綁，梅子嚇得雙腿發(fā)軟，幾乎是被拖上臺來，上臺后，仍由兩名戰(zhàn)士兩邊架著，勾著頭，葉海站在臺上，腰板還能挺直，梅子卻披頭散發(fā)，看不清臉，身子一晃一晃的，象隨時要摔倒。，葉海偏過頭，看了梅子一眼，馬上被兩邊的戰(zhàn)士扭過來。
陳良玉講話了，他的講話總是富有激情富有感染力，他高聲地說：“同志們，鄉(xiāng)親們，我們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革命同志，一位有民族氣節(jié)的抗日戰(zhàn)士離開了我們。這位同志從山西到陜北，從山東到懷陽，身經(jīng)百戰(zhàn)吶，打死的鬼子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但這位優(yōu)秀的同志卻死了。他是一名軍人，一名優(yōu)秀的軍人，他應(yīng)當死在戰(zhàn)場上，應(yīng)當馬革裹尸，應(yīng)當用槍同敵人拼完最后一顆子彈。但是他沒有，他死在一對奸夫淫婦之手，這是軍人的恥辱啊，我們應(yīng)該為他感到惋惜，同時也為他感到悲憤。就是臺前這對奸夫淫婦，充當了日本鬼子的殺手，充當了反動派的殺手，他們比日本鬼子還壞，還殘忍，還毒辣！同志們，鄉(xiāng)親們，你們說，對他們，我們應(yīng)怎么辦？”
臺下黑鴉鴉的人群，全都憤怒地喊道：“該殺！該償命！”
梅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她叫喊著什么，嚎啕大哭，癱了下去，馬上被兩邊的戰(zhàn)士架起來。緊接著昝家河宣讀命令，宣讀完畢，猛喝一聲：“帶下去！”兩邊的戰(zhàn)士就連拖帶架地把葉海和梅子弄走，有人聽見梅子聲嘶力竭地不停喊叫：“救救我的孩子！”但她的喊叫聲已被強大的人浪聲掩沒。
梅子和她的情夫齊齊地倒在黑色的泥漿里，連同她肚里的孩子。隨著這幾聲沉悶的槍聲，懷陽城就象在瞬間做了一場噩夢。噩夢結(jié)束了，懷陽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但是留給人們的還有久久的余悸。
陳良玉的性格似乎變了許多，孤癖了，又象蒼老了一些，眼睛里常常布滿血絲，那幾天嘴里常常喃喃自語：怎么是這樣的結(jié)局呢？怎么能是這樣的結(jié)局呢？他同昝家河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較深的裂痕。不久，昝家河被調(diào)離了懷陽軍區(qū)。這是昝家河歷史生涯的轉(zhuǎn)折點。昝家河離開懷陽后再也沒有回來。人們不知道沒有昝家河的懷陽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懷陽。
12
我和楊永在城樓上喝茶。我很感動。
楊永象一個哲學(xué)家一樣對我說，你想象得到嗎？一個人在茫茫的戈壁灘上，孑然而行。四野一望無際，火辣辣的太陽正當頭頂，恣意地傾瀉它的熱能。近處，遠處，更遠處，都在恍惚之中。世界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爬蟲爬過的聲音都沒有。天空是湛藍的，只有幾絲白色的云，干干凈凈的連一只鷹哪怕是一只鳥兒都沒有。這人衣衫襤褸，嘴唇干裂，灰頭土臉，他蹣跚地走在這片戈壁灘上，他明白只要他一倒下，靈魂就會與他軀殼分開。其實，象他這樣，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但在沒有倒下之前，他還不甘心，就憑著這點不甘心，他就搖搖晃晃地走下去。這時，他除了心還在跳，一息尚存之外，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感覺。什么感覺都沒有了，什么都是麻木的，包括思維，只是機械地行走。這個人就是昝家河，我經(jīng)常想象這段場景的橫切面，經(jīng)常想象，我不知道昝家河是否能走出那片戈壁灘，是否倒在那里，靈魂象煙一樣地飄走，讓鷹來吃掉他的腐尸。
楊永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著遠處，似看非看的。煙蒂在慢慢地燃，青煙從他指間流出，筆直地。我很想給他拍張照，但是我想讓他保持這種心情，不想驚動他。
一九四六年底，昝家河親自宣布了梅子的死刑執(zhí)行命令后不久，被調(diào)離了懷陽軍區(qū)，這時候，大戰(zhàn)在即。昝家河在處理梅子事件所表現(xiàn)出的心態(tài)已經(jīng)不可能適應(yīng)這場嚴峻的戰(zhàn)爭，因為這場戰(zhàn)爭所表現(xiàn)的形式遠比上一場民族戰(zhàn)爭更為紛繁復(fù)雜，也更為殘酷。懷陽軍區(qū)已經(jīng)不是昝家河拉桿子時的獨立支隊，懷陽軍區(qū)包括軍區(qū)直屬單位共十幾個團，二萬多人，甚至還配備了火炮和重機槍。誠然，在配置上要考慮昝家河的懷陽情結(jié)，但是單純這樣考慮是非常危險的。
昝家河調(diào)離懷陽時，陳良玉親自給他收拾行裝。陳良玉說：“我真想送你一樣?xùn)|西留作紀念，可翻遍了都沒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好在我們兄弟一場，還有什么比情誼更珍貴的呢？”昝家河說：“我們喝幾盅？”陳良玉說：“喝幾盅！”
警衛(wèi)員很快弄來四個碟子，一罐老酒。
陳良玉對警衛(wèi)員說：“把門關(guān)了，有人來找，統(tǒng)統(tǒng)給我擋住?！?/p>
老酒是很淳的，喝下去，從嘴到喉嚨一直辣到胃里。陳良玉不會喝酒，喝完一杯，眼里又布滿血絲，通紅通紅的，挺兇的樣子。昝家河看著他，一下子想起了許多，一股悲涼驀然涌上來。昝家河頑強地抵抗著，努力排遣這些想法。昝家河說：“你有三十歲了吧？”陳良玉的舌頭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說：“二十九歲了?！标眉液诱f：“看你才二十九歲，白頭發(fā)都有了?！标惲加衤裣骂^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标眉液诱f：“當初想給你找一個痛你的人……”陳良玉打斷他的話說：“你比我大吧？不是也沒有？”昝家河大聲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心里有！”說著，昝家河心里一噎，眼淚涌了上來，為了掩飾，昝家河端起酒杯，一口飲了下去，又倒?jié)M一杯，又一口吞了下去。昝家河很想說說心里的話了。陳良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勸阻他，昝家河一把擋開他，說：“閃開！讓我說幾句。當初，我在懷陽舉兵，這值得嗎？為一個女人，你們都瞧不起的一個女人，但是我覺得值，一輩子都不后悔。你敢不敢這樣想？你這人爽快過沒有？痛快過沒有？你想過的東西寧愿埋在心里，爛在心里，也不愿意去做。你敢不敢說，你是愛梅子的，你敢不敢說？你知道吧，梅子就是被你殺死的，被你害死的，她死得冤枉……”陳良玉突然叫道：“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看著昝家河震驚的樣子，陳良玉說：“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你是我的兄長，但有些事是很復(fù)雜的，一時難以理解，有些事件，大約需等到五十年后再去評價吧。對待有些問題，要知道怎樣去取舍，記住，政治家是不會計較小事情的，更不該去糾纏它?！?/p>
昝家河注定當不了政治家。調(diào)離懷陽后，到兵工廠當了十余年的廠長。建國后，一九五九年黨內(nèi)反右傾斗爭中被撤了職，弄到青海的農(nóng)場鍛煉。
楊永說，現(xiàn)在看來，陳良玉在處理發(fā)生在一九四六年的那件奸殺案件上，并沒有多少偏差。梅子犯有死罪，如果因為她肚子里有了五個月的野種而逃避犯罪的話，這是西文現(xiàn)代人文思想，不能去套那時的實際，不能用這一個人去對抗成千上萬的民眾和戰(zhàn)士。群眾的情緒是一種危險的信號，雖然群體的智商是值得懷疑的，但是往往這種時候，人們會變得沖動而失去理智，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當然，更重要的是：政治的天平是永遠不會傾向于不道德的倫理的。
昝家河被撤職弄到青海的農(nóng)場起，每況愈下，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昝家河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份子。當歷史演繹到公元一九五九年時，陳良玉第一次接受對昝家河的政治調(diào)查。這時陳良玉佩戴的是少將的軍銜，職務(wù)是某軍政委。從陳良玉政治的敏感度來講，他已感覺到他同昝家河的政治聯(lián)系已不能用私人感情來替代了，他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一個選擇，當然，他必須用政治的天平來衡量，他知道怎樣去取舍。在剛開始的時候，陳良玉還深負內(nèi)疚，畢竟他同昝家河的私交很深。但是，隨著此后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政治歷史調(diào)查，陳良玉已從內(nèi)疚的泥淖中掙扎出來，漸漸變得從容而坦然了。他無不感慨地說：昝家河不當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天銖地滅。
在這篇小說結(jié)束之前，讓我們一起再一次來感受懷陽城樓的夕陽，那血紅色的太陽，大而美麗而壯觀的太陽，漸漸砌進女墻，漸漸溶入柳色，又漸漸墜入西山。我們非常非常地感動。我不禁讀出毛澤東的一句名句，那是《憶秦娥·婁山關(guān)》里的一句名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二OO二年五月一日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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