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去年秋天寫的一篇隨筆《我的老父親》，文是配了音樂的：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人間的甘甜有十分，你卻只償了三分，這輩子做您的兒女，我沒有做夠，央求你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劉和剛那意重情深的聲音一遍遍循環(huán)著，每聽這深情的歌曲，心情突然就悲戚起來，對已逝的父親充滿無限的心疼和想念，聽歌讀文，去年秋天回家的情景又歷歷在目。

[一]我的老父親

季節(jié)的腳步在歲月中走過，秋的腳步越走越冷漠。當(dāng)不經(jīng)意間，一片秋葉順肩膀滑落的時候，才猛然感悟到，其實秋早已到來。

走在秋葉飄零的鄉(xiāng)間路上，心緒如那黃色楊樹葉繁亂、漫無目的隨風(fēng)飄蕩，心情忽喜忽悲，錯綜復(fù)雜。喜的是又要回到多日不見的父母身邊了，悲的是父母久病纏身，風(fēng)燭殘年，這條熟悉的歸家路不知還能走多少次？想著想著不由悲從心來，一個人生命的歷程何嘗不似一片樹葉的過程？只是，我們往往忽視了父母其實一直悄悄在向衰老走去，忽視了他們其實早就需要我們?nèi)ズ亲o(hù)。

這條鄉(xiāng)間小路，是父親接送過我無數(shù)次求學(xué)和回娘家的路，記錄著一段溫暖的歲月。剛出嫁那幾年,我很戀家，雖然工作調(diào)動，離家遠(yuǎn)了，但是每隔一個禮拜都回家看父母，后來帶女兒去，下車有三四里路要步行，父親就用他唯一的交通工具自行車，來來回回接送我們，女兒坐前面，我后面，就這樣，女兒從會坐車長到小學(xué)六年級的大孩子，后來，發(fā)現(xiàn)父親騎車很不穩(wěn)，握著車把的雙臂搖搖晃晃，當(dāng)時是以為父親年齡大了，我堅持不讓他再接，可扭不過父親的倔強，他就讓孩子坐上去推著走，陪我走幾里路。記得有次他和孩子連同車子一起摔倒在地，自那次，父親就再也沒騎上過那輛自行車，他經(jīng)常手腳微微顫抖，看了醫(yī)生，我們才知道他得了帕金森綜合癥，最終，沒能阻止病魔的糾纏，慢慢地，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父親再無力接送我，可是，不管走多遠(yuǎn)，這條線，總牽引著我回到父母身邊。如今，沙路變成新農(nóng)村柏油路，兩旁多了許多樹木花草，繁茂的葉子被秋色染成金黃。我拎著大包小包，踏著腳下滿地的落葉不緊不慢走著，秋風(fēng)拂過臉面，黃葉劃過眼簾，不禁感嘆歲月無情，父母，我們的老房子，被歲月的風(fēng)霜浸蝕得已經(jīng)千瘡百孔，在風(fēng)雨中飄搖。滿目黃葉中卻又感覺絲絲暖意，欣慰的是，畢竟父母還在，可是，整日躺在病榻上的父親，忍受著病魔何等極端的折磨啊!母親，又以她堅韌的意志，克服偏癱后遺癥帶來的行動不便，耷拉著一只胳膊且又照顧重病的父親。難以想象母親有著怎樣強大的內(nèi)心，十年來承受了多少磨難，她一只胳膊洗衣做飯，承擔(dān)所有家務(wù)，每想到這些情景時，不知不覺中，眼淚就充盈了眼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踏進(jìn)院落，母親坐在門前小凳上和正在廚房做飯的保姆說著話，我迫不及待走進(jìn)屋，扔下包向父親床前走去，多數(shù)時間神智不清的父親，往往在我們臨來和臨走時異常清醒，聽見我進(jìn)來的聲音，他老遠(yuǎn)就已伸出僵硬的雙臂，然后緊緊拉住我的手，露出孩子樣開心的笑容，發(fā)出高興的聲音。我呼喚著父親，和他四手并握，一起笑著。一股酸楚涌上喉嚨，人生苦短，生命之重，近年來在父母身上這種感觸愈加深刻。依稀記得父親矯健的步伐，寬厚的肩膀，記憶中他有倔強的性格和大山一樣壓不垮的脊梁。

父親的一生是曲折的一生，多難的一生。年輕時左腿因公受傷骨折，一輩子為兒女成長忍辱負(fù)重，帶著我們背景離鄉(xiāng)，遷移至他鄉(xiāng)，我們一個個成才，退休后，因為生病，也沒過幾天輕松的日子，重病在身的父親，又因為子女不在身邊而照顧不周，左腿再次摔成重傷，再也不能下地行走，做兒女的虧欠父母太多……

平日里， 我們一廂情愿地忙碌著自己的事情，以為父母親就在那里，好好的，但是，在我們和他們分別的那些間隙里，父母卻在悄悄地老去，關(guān)于他們變老的事實，我們總是在后來才猛然察覺。在這過程中，父母一直在默默地付出著，默默地承受著許多我們不知道的苦痛，默默地等待著我們的關(guān)愛。其實，他們一直很需要 ，在我們還未回過神來，在不經(jīng)意間，歲月已奪去了他們健康的體魄，也不知從何時起，父親的手開始顫抖，母親的眼神失去了光澤。

開飯了，我和保姆倆把父親抱起來靠在床背上，父親指著我，示意不要保姆喂飯，那一刻我才深刻體會到父母是多么渴望兒女們在身邊！可是，父母膝下幾個子女，卻沒有哪一個能夠長期在身邊守候。每次看著喂給父親一口一口吃完飯，自己心里才就踏實片刻。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寧靜的，在靜謐的夜里一人陪著父親，聽父親的呼吸和呻吟，聽父親的糊話，聽他說著多年以前的舊事，他在回憶中似在訴說著自己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一旁的我，靜靜回想父親為兒女經(jīng)歷的艱辛，經(jīng)常使我夜不能寐，淚珠滾落枕邊。夜里他多數(shù)時候很不安寧，看著父親痛苦，身為女兒，只恨自己在父親遭受病痛折磨時，卻不能替他分擔(dān)。有時他神智不清時會一次次撕扯掉睡衣，蹬掉被子，光著身子，我一次次為父親穿上衣服，換掉濕了的被單，哄他入睡，小心翼翼為父親沉重又僵硬的身子換個方向睡。秋夜，寒意一陣陣襲來，反復(fù)多次的折騰后，我自己也感冒，又連續(xù)整夜沒合眼，以至于白天昏昏欲睡，頭疼腦脹。而最讓人難過的是，最疼愛我的父親，女兒最疼愛的人，會隨時、突然變成一個陌生人，變得不認(rèn)識自己的親骨肉，想要為他穿上意識不清時脫掉的一只衣袖，卻被他打鬧得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他受罪。每到這時候，我的心情就灰暗到了極點，夜深人靜時，再也沒了睡意，無奈總是想不通父親為什么會得這個萬惡的帕金森綜合癥！是誰說：生命的厚重，就在于它承受了太多的苦難，父親的一生就是苦難的一生。

不管怎樣，有父母在的日子，都是溫馨的，光陰雖已是簾卷西風(fēng)，秋意漸濃，早晨，太陽的光芒透過門前那棵松樹照進(jìn)院子，就覺得一切還是那么美好。雖然，耳邊總是父親的呻吟和叫喊聲，但是只要在父母身邊，每天迎著太陽升起，就覺得困境中依然能找到快樂。

母親用她那不及常人的身板，用只能活動的一只手種植的一串紅，雞冠花，還有各色菊花爭奇斗艷，墻面被爬山虎打扮得一片火紅，那紅色的葉子，似乎傾注了一生的心血和能量，一串串熱烈的葉子從院門頂部垂下來，在秋風(fēng)中搖曳。多年來，母親養(yǎng)的花雖沒有名貴花木，卻長得健康茂盛，有幾株樹有姿有型，開花季節(jié)滿院都散發(fā)著芳香。可是今年，母親幾次說讓我們把盆栽的花拉去，說她沒心情、沒力氣再養(yǎng)，比起往年，院子里少了許多花花草草。

在為父親擦洗過臉和身子后，就是洗刷父親的褥墊。洗衣機響著，聽父親一遍遍呼喚著我的名字，我邊忙碌邊一次次跑到身邊安慰他，父親總是擔(dān)心我會走，總是緊張的樣子，多次不讓我離身，稍一會看不見就以為我走了，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就會露出孩子樣的驚喜和笑容。坐在床頭時，他就拉著我的手，說著誰都聽不清楚的“知心話”，我假裝聽懂的樣子答應(yīng)著，他有時伸出極不靈活的手，像小時候一樣，用兩個手指背輕輕觸摸我的臉頰，嘴里念叨著，笑著，我也雙手撫摸父親消瘦的臉，輕輕摘掉他胡須上沒擦干凈的飯粒。清醒時，父親多次說：“唉，我這樣咋辦呢？”我安慰父親：“會好的，我們都每天陪伴你?！备赣H握著我的手，慢慢、無力地閉上了雙眼，我看見他眼角似乎濕潤了，只緊緊拉著他的手，說不出話來……那一日，我從父親無助的眼神里讀懂了他的脆弱，只是，一直以來在兒女面前累不能說，苦不能訴，如一棵樹站成高大不老的形象，為一家妻小遮風(fēng)擋雨。

自從父親完全不能自理，母親身體也越來越差，兒媳又不在身邊，請不到全天保姆，我們姐妹就只能請假輪流晚上陪侍父親。請假回家的幾天，父親總以為我放暑假或寒假了，他已經(jīng)分不清季節(jié)，潛意識里只有放假才可見到我們。保姆說自我回來父親心情好多了，我也發(fā)現(xiàn)他一天總是笑，夜里有時聽見他說夢話也會笑出聲來。

在歲月漫長的河流里，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父母把畢生的心血傾灑在兒女身上，時光的刻刀留給父母的只有滄桑的容顏、額頭上浸染了風(fēng)霜的皺紋。

當(dāng)我們真正經(jīng)歷了世事的滄桑，懂得父母付出的心血，想要好好孝敬父母時，他們都已經(jīng)老了；想帶他們?nèi)ネ饷娴氖澜缈纯?，他們已?jīng)走不動了；想給他們吃喜歡吃的食物，他們的牙已經(jīng)咬不動了；想好好陪他們說說話，他們的耳朵已經(jīng)背了。一日日，父親整天躺在病床，就象一盞即將熬盡油的燈盞，努力又無力地燃著最后的時光，任我們怎樣挽留漸行漸遠(yuǎn)的生命，卻無力留住，徒留悲傷和悔恨。

[二]物是人已非

讀著去年這些文字，難以抑制心疼和思念的淚水，又是一個秋天過去了，電腦里劉和剛還在深情地詠唱，可是父親去了已百日有余，物是人已非，人生，所謂彈指一揮，生與死之間還不及一首歌的距離。

說人生無常，生命的消逝有時真讓人始料未及。雖說父親久病有十年，但是，他的離去是突然的，留給我終生的遺憾和無法彌補的愧疚 。侍候父親的那些日子，常常是上一兩個禮拜的班，就請一個禮拜的假，以至于后來連單位請假都成了問題，自己也精疲力竭，幾乎沒了星期日，以為自己做得夠好。后來，有幸請到了一個全天保姆，勤快又樸實，對父親照顧周到，體貼入微，我們也就輕松了許多。放暑假，出了一趟遠(yuǎn)門，臨走，回家看了父親，父親的生日快到了，提前給他買了喜歡吃的食物，一口一口喂了他最愛吃的臘肉，為他換了內(nèi)衣。那天離開時，父親睡著了，可就在我跨出門檻的那一刻，當(dāng)我和往日一樣回頭心疼不舍地望父親時，他突然睜開眼睛也看著我，那一刻，心中矛盾、糾結(jié)，但是不孝的女兒竟忘記了“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古訓(xùn)，硬是離開了父親的視線，去了遠(yuǎn)方，不曾想，這竟是我與父親此生最后一次對視。途中突然得知父親病危的消息，惶惶趕回過程中，因起飛站飛機晚點一小時，終點站行李延誤四十分鐘，回家再見父親，已是陰陽兩隔，父親已去半小時多。

一個人生命到了最后，最大的幸福也不過是親人都圍繞他身邊，送他的靈魂上路。 而我與父親這一場生離死別，留下的卻是終生的悔恨和心痛，父親在最后那一刻盼我盼得多辛苦！習(xí)慣地以為，父親長期就那樣病著，長期就那樣在著，怎么會突然去呢！ 可是父親偏偏就是突然去了，自從父親去了，經(jīng)常，眼前是父親睜開眼看我的那個神情，一直就那樣看著，刺痛著我自私羞愧的靈魂。每個祭日回去，看著父親照片，音容依舊，心里有多少想念的話語想對父親說，卻又無處傾訴。

父親是一個為生活吃盡苦頭的人，祖父母去世得早，我也就從小不曾見過祖父祖母，沒有親臨過一個老人怎樣慢慢退出生命的舞臺，沒真正想到過生死相距原是這么近。這一生，第一次面對的死亡，就是至親至愛的父親，卻又是這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每一個祭日，我們都買了祭奠的物品去父親的墳地，可任我們燒多少紙錢，都看不見父親慈祥的笑顏。往日，父親最喜歡大家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熱鬧場面，如今，他卻孤零零一人在地下。

父親去了，留給我們的不僅是遺憾和悔恨，還有沉重的思考。慢慢體悟到，原來，我們的悲哀，更多的是在父親最后那些時光里，留給他的孤獨。以為請到了貼身的保姆，就放心了，然，因為有了這個貼身周到的保姆，我們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陪伴父親的時間也少了，有時，匆匆回家留下錢物，就又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忙自己的家庭去了，我們總以忙為理由，忽略了父親真正的需要，父親少了往日子女陪伴時心靈的語言和溝通，少了快樂的笑聲。最后的些時日里，母親有幾次說父親連一句話的往來都沒有，我們聽了都以為是父親病重了，也不曾多想，現(xiàn)在回味，其實父親心里承受了何等的孤獨，只是他無力說出口。有時，父母沒有被生活的艱辛壓垮，卻被孤獨寂寞打敗，再豐厚的物質(zhì)和貼身的保姆，怎么替代得了兒女的親臨陪伴？怎么替代得了兒女給予的精神安慰？

生命是一根脆弱的稻草，不料哪天會突然斷裂，然，多數(shù)時候，我們總是忙碌著，讓日漸老去的父母一等再等，當(dāng)我們真正失去時，才明白留給他們多少孤獨，辜負(fù)了多少可以一起相守的幸福。

作者/曉月清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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