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天鵝(threedaughtersofchina)(55)
(承上)
to my grandmother and my father who did not live to see this book---jungchang
jungchang作品 歸田園居翻譯
在北京火車站,巨幅標語上寫著歡迎“毛主席的客人?!贝藭r已過午夜,然而,站前廣場燈火輝煌,如白晝一樣。探照燈從成千上萬的年輕人身上掠過,年輕人都戴著紅袖標,經(jīng)常是這樣,他們之間用彼此都不能聽懂的方言講話。他們在說著,喊著,笑著,他們在爭論著火車站這個大塊頭的冷漠的蘇聯(lián)式建筑。這座建筑僅有的中國元素就是兩邊鐘樓上仿古的亭式屋頂。
當我困倦地蹣跚著走進探照燈光里的時候,我被這座建筑深深地打動了,被她的宏偉壯麗所打動,被她閃光的大理石釋放出來的現(xiàn)代化氣息所打動。我已經(jīng)習(xí)慣看見傳統(tǒng)的黑色木質(zhì)廊柱和粗糙的磚墻。我回過頭去看,一股情感的激流沖擊著我,我看見了毛主席畫像,就在建筑的中央,在三個金色大字“北京站”的下面,這三個大字是他的書法作品。
大喇叭引導(dǎo)我們?nèi)ソ哟遥哟以诨疖囌镜囊粋€角落里。在北京,就像在中國的每一個其它城市一樣,管理者被委任為串聯(lián)的年輕人安排食宿。大學(xué)的宿舍,中小學(xué)校,旅館,甚至辦公室都被要求騰出來提供服務(wù)。在排隊等了幾個小時之后,我們被分配到了清華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是全國最著名的大學(xué)之一。一輛長途客車把我們拉到那里,我們被告知,飯菜由食堂提供。為成百萬串聯(lián)的年輕人服務(wù)的龐大機器的運轉(zhuǎn)是由周恩來來監(jiān)管的。周恩來處理日常事務(wù),毛澤東是不能受這些事務(wù)攪擾的。如果沒有周恩來或者和他一樣的一個人,這個國家---以及和這個國家相伴隨的文革---都會垮臺,毛澤東讓大家知道,周恩來是不能被攻擊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是非常嚴肅的一伙人,我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去見毛主席。不幸的是,我們剛剛錯過了他第五次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wèi)兵。我們該怎么辦?娛樂活動和觀光都是不行的---因為和革命無關(guān)。所以,我們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在校園里抄寫大字報上。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串聯(lián)的一個目的就是“交流關(guān)于文化革命的信息?!边@才是我們要做的事情:把北京紅衛(wèi)兵的口號帶回到成都去。
實際上,我們不走出去還有另一個原因:運輸擠得要命,并且,大學(xué)都在郊外,距離城市中心有十英里遠。而且,我們告訴我們自己。我們不動是正確的,我們是刻意要這樣做的。
呆在校園里非常不舒服。即使在今天,我仍然能夠聞到樓道里廁所的味道,廁所堵得厲害,以至于,洗臉池的污水,尿,和稀便都流到了鑲磚的地板上。幸好,廁所的出口有一道高坎,高坎攔住了惡臭的水流,避免臭水進犯樓道。大學(xué)的管理處于癱瘓狀態(tài),所以沒有人去做這些修理工作。但是,從農(nóng)村來的孩子還在使用著這個廁所:農(nóng)民認為糞便不是不可觸碰。當他們笨拙的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的鞋子在樓道和房間里留下了味道很濃的腳印。
一周過去了,依然沒有另一次我們能見到毛主席的集會,潛意識地,我們急著要逃離這種不舒服的等待,我們決定去上海去看“一大”會址,1921年,共產(chǎn)黨就是在那里成立的。然后,我們再去湖南去看毛澤東的出生地,湖南在中國的中南部。
事實證明,朝圣旅行是一場苦難的經(jīng)歷:火車擠得令人難以置信。由高干子弟主宰紅衛(wèi)兵的時期已經(jīng)結(jié)束,因為他們的父母也開始被作為走資派而遭到攻擊。被壓迫的“黑孩子”和“灰孩子”也開始組織他們自己的紅衛(wèi)兵組織,并且開始串聯(lián)旅行。顏色密碼開始失去意義。我記得在一輛火車上,我遇到一位非常漂亮,非常纖細的女孩,她十八歲,眼睛長得很不一般,又大又黑,還長著又長又密的睫毛。就像習(xí)慣上要做的那樣,我們開始彼此詢問對方是什么“家庭背景?!蔽液荏@奇,這個可愛的女孩以一種一點兒都不發(fā)窘的姿態(tài)回答我說,她是一個“黑孩子?!辈⑶?,她似乎很自信地期待著我們“紅色”的女孩子對她友好。
我們六個人在行為舉止上都不好斗,并且,我們的座位總是熱烈聊天的中心,我們這伙人中最大的那個十八歲,她特別受歡迎。大家都管她叫“圓圓,”因為她長得圓乎乎的,她總是大聲地笑著,笑聲是一種來自深部胸腔的歌劇詠嘆調(diào)的聲音。她也總是在唱歌,但是,當然了,只是唱毛主席的語錄歌曲。所有歌曲都是被禁唱的,除了這些歌頌毛主席的歌曲。唱歌就像其他所有娛樂形式一樣都是要受到限制的,文革十年都是這個樣子。
自文革開始以來,這是我最高興的一段日子,盡管我總是在擔心我的父親,盡管我被卷入串聯(lián)旅行的痛苦當中?;疖嚿系拿恳淮缈臻g,甚至行李架都被擠占了。廁所擠得要命,沒有人能夠擠進去。只有我們?nèi)タ粗袊サ氐臎Q心在支持著我們。
有一次。我急著要解手。我被擠著坐在靠窗子的位置,因為五個人被擠在一個狹窄的供三個人的座位上。在經(jīng)歷了一段令人難以置信的擁擠之后,我來到廁所跟前??墒钱斘疫M去的時候,我看出,廁所根本就沒法用。即使一個男孩坐在馬桶上,可以把腿抬起來一會兒,即使一個女孩坐下,在她周圍的其他人擠占所有可占空間的情況下能堅持一會兒,我也不能讓自己當著所有這些男孩女孩的面做這件事情,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都快要哭了??只偶觿×吮锊蛔〉母杏X,我的雙腿在打顫。我決定在下一站的時候去廁所。在經(jīng)歷了一段似乎熬不到頭的時間之后,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了下來,小站籠罩在黃昏的天色之中。車窗打開了,我爬了出去,但是,當我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爬不進去了。
我可能是我們六個人當中最不健壯的一個。先前,每當我要爬進火車的時候,一個朋友總會從站臺上往上托我,另一些朋友會從火車里面拉我。這次,盡管,有四個人從里面拉我,我卻總不能把身體提得夠高,讓頭和肘進入車里。我瘋了一樣地流汗,盡管天氣冷得要命。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火車開始啟動了。驚慌,我四處打量,看看有沒有什么人能幫助我。我的視線落在一個很瘦,臉色很黑的男孩身上,他是悄悄溜到我身邊的。但是,他的用意不是來幫我。
我把我的錢包放在了上衣兜里,因為我爬窗的姿勢,錢包清晰可見。用兩個手指,男孩把錢包夾了出來。他本來已經(jīng)選擇好時機搶錢包跑掉。我大哭起來,男孩停了下來,他看著我,猶豫著,然后把錢包放了回去。然后,他抓起我的右腿,把我托了起來。當火車開始加速的時候,我著陸在座位的桌子上。
因為這個事件,我養(yǎng)成了一個對青少年扒手心軟的毛病。在之后的文革年月里,當經(jīng)濟處在混亂局面當中的時候,偷盜四處蔓延,有一次,我丟了全年的糧票。但是,不管什么時候我聽說警察或者其他的“法律和秩序”的看守人打了一名扒手,我總會感到一陣劇痛?;蛟S,那位在冬天站臺上的男孩比那些虛偽的社會梁柱表現(xiàn)出了更多的人性。
這趟旅行我們一共跑了約2000英里。我處在如此疲勞的狀態(tài),我一生都從來沒有這樣疲勞過。我們參觀了毛澤東故居,故居已經(jīng)被變成了博物館兼圣地。房子相當好,與我印象中的被剝削農(nóng)民的住房相當不同,因為我曾經(jīng)期盼故居的房子也是印象中的那樣。在一張大幅的毛主席母親畫像的下面有說明文字,說明文字說,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并且,因為她的家境相當好,她經(jīng)常送食物給窮人吃。所以我們偉大領(lǐng)袖的父母是富裕農(nóng)民。但是,富裕農(nóng)民是階級敵人。為什么毛澤東的父母是英雄,而其他的階級敵人是仇視的對象。這個問題令我如此害怕,以至于,我立馬兒壓制下了這種想法。
在十一月中旬的時候,我們回到北京,首都的天氣非常寒冷。北京火車站已經(jīng)不再有接待辦公室了,因為那地方忒小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容下涌入北京的大批年輕人。一輛卡車把我們拉到了一個公園,我們整夜呆在公園等著分配住宿。我們不能坐下來,因為地上覆蓋著冰霜,坐下來冷得讓人難以忍受。我站著打一會兒或兩會兒盹兒。我不習(xí)慣北京嚴寒的冬天,因為是在秋天的時候從家里出來的,所以我沒帶任何冬衣。風(fēng)徹骨的寒冷,夜似乎沒有盡頭,我們排起來的隊伍也是一樣。隊伍繞湖迂回伸展,繞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湖在公園的中央,這時已經(jīng)冰封了。
黎明來了又去,我們卻還在排隊。我們絕對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直到黃昏降臨的時候,我們才到達我們的住宿點:中央戲劇學(xué)院。我們的房間曾經(jīng)是歌唱班使用的。現(xiàn)在,地板上有兩排草墊子。沒有床單或枕頭。一些空軍軍官接見了我們。他們說,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照顧我們并對我們進行軍事訓(xùn)練的。對毛主席的關(guān)懷,我們都感到非常感動。
對紅衛(wèi)兵軍訓(xùn)是一個新開發(fā)的項目。毛澤東決定對他曾經(jīng)放縱的任意的破壞行為剎車。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住宿的幾百名紅衛(wèi)兵被空軍軍官編入一個“軍團?!蔽覀兒退麄兘⒘朔浅S押玫年P(guān)系,我們特別喜歡其中的兩位軍官。就像習(xí)慣上要做的那樣,我們立馬就了解了他們的家庭背景。那位軍團司令曾經(jīng)是來自北方的農(nóng)民,而那位政委來自花園城市蘇州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一天,他們建議帶我們六個人去動物園,但是要求我們不要告訴別的人,因為他們的吉普車不能容下更多人。除此之外,他們暗示,他們不想讓我們把精力花在與文革無關(guān)的活動上。因為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我們謝絕了,我們說,我們要“堅持鬧革命?!眱晌卉姽俳o我們送來幾袋大蘋果和皇妃水李子,在成都很少能見到這樣的大蘋果,水李子,我們聽說,是北京的一大特產(chǎn)。為報答他們的好意,我們潛入他們的臥室,拾起他們的臟衣服,然后以極大的熱情為他們洗衣服。我還記著搓洗那件很大的咔嘰布制服的情景。咔嘰布制服在冰水里特別重,特別硬。毛澤東教導(dǎo)人民要向軍隊學(xué)習(xí)。因為他要讓每個人都要像軍隊那樣整齊劃一,都要被灌輸對他個人的忠誠。向軍人學(xué)習(xí)是與對軍人鐘愛的提升相伴隨的。大量的書籍,文章,歌曲,和舞蹈都表現(xiàn)了女孩通過洗衣服來幫助士兵。
我甚至洗了他們的內(nèi)褲,但是,我心里沒有一點兒關(guān)于性的雜念。我想,我這代的中國女孩都太被慘重的政治動亂主宰著,所以沒有養(yǎng)成青少年關(guān)于性的感覺。但是,卻不總是這樣。對一些人來說,沒有了父母的控制意味著有了機會做不檢點的事情。當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我聽說了我先前一個同學(xué)的事情,她十五歲,相當漂亮,她出去和一些來自北京的紅衛(wèi)兵一起旅行。在旅行的路上,她和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回來后,她懷孕了。她父親揍她,鄰居用譴責(zé)的眼神看她,同志用熱烈的閑話說她。她上吊了,留下一張紙條,紙條上說,她“忒羞恥了,不能活了。”沒人能夠挑戰(zhàn)這種封建的羞恥的觀念,這種封建的羞恥觀念本來應(yīng)該成為文化革命的真正的靶子。但是,這從來都不在毛澤東的關(guān)心之列,也不在紅衛(wèi)兵積極要摧毀的“四舊”之列。
文化革命還生產(chǎn)出一大批好戰(zhàn)的清教徒,他們大多數(shù)是年輕婦女。另一個女孩來自我的年級,她曾經(jīng)收到過一位十六歲男孩寫來的情書。她寫信回去,管他叫“革命的叛徒”:“當階級敵人還在橫行,當資本主義世界的人民還生活在苦難的深淵的時候,你怎么敢想這么無恥的事情。”我認識的很多女孩都感染過這樣的做事風(fēng)格。因為毛澤東要求女孩好戰(zhàn),女人氣質(zhì)在我那代人成長的歲月是要受到譴責(zé)的。很多女孩說話,走路,做事都試圖像男人,像男人那樣有攻擊性,像男人那樣殘酷,并且,她們嘲笑那些不這樣做的女孩。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什么機會來表現(xiàn)女人氣質(zhì)。一切都從穿衣服開始,我們除了被準許穿無型的藍,灰,和綠色的褲子和上衣之外,不被準許穿任何其它類型的衣服。(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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