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

苦楝,楝科落葉喬木,生于曠野或路旁,在酸性土、中性土與石灰?guī)r地區(qū)均能生長。在我的家鄉(xiāng),苦楝隨處可見,但因其名字帶有一個“苦”字,庭院中很難有它立足之地。
外婆的媽媽,被我們稱為“太姥”的慈祥老太太,院里卻有一棵高大的苦楝。在綠樹合抱的村莊中,它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村子,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在呵護著他的臣民。
從我記事時起,太姥就是一個人生活。她很疼愛我們,經常用節(jié)省下來的白面蒸了喧騰騰的饅頭,用竹籃蒯了步行十多里路給我們送去,過年過節(jié)時別人拿給她的禮品,她也是一點不動地留給我們。我學齡前的時光,大多是在太姥身邊度過的。
太姥家位于楊集鎮(zhèn)王樓村最東頭一片高高的土崗子上,一溜排開的四間瓦房在周圍土坯砌成的老屋中,顯得很有氣派,東面的菜園、屋后的小河,還有房間里那些古香古色的擺設,讓我都開心不已。特別是那棵矗立在庭院里的苦楝樹,更給我留下了無數美好的回憶。
當初春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大地時,苦楝就萌發(fā)出翠綠的羽狀葉片來,不幾日,葉片間開出一簇簇、一團團紫瑩瑩的花朵?!扒嗲嘤鹑~,半樹星星柔紫綴”,在溫暖的陽光下,苦楝花如夢似幻,給沉悶的鄉(xiāng)村帶來了浪漫的氣息。
苦楝花落盡的時候,碧綠的葉片間便生長出一堆堆綠寶石般的楝子豆,它們掛在枝頭上像串串風鈴,至于搖曳出的清音,你只有用心去聆聽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流火七月,苦楝像一把擎天涼傘,給小院布下大片蔭涼,吸引來很多大人和孩子們。太姥忙進忙出拿板凳,樂淘淘地給每個人打著招呼,還端出一大鍋的綠豆湯放在石磨上。人們談婚嫁、論收成,口渴了自會去盛了喝。孩子們丟沙包、撿石子,玩累了就打楝子豆的主意,那些碧綠滑潤的玉珠子,想來味道定如葡萄般酸甜可口吧?大人們仿佛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告誡說楝子豆不能吃,吃了會變成啞巴。但孩子們天生愛冒險,我們把楝子豆偷偷扔進嘴里,然后皺眉苦臉地吐出來,太姥笑著端來清水讓我們漱口。
太姥大部分時間很忙碌,她養(yǎng)了大群的家畜家禽,在參加生產隊勞動之余還要燒飯、喂豬、放羊、割草……從我記事時起,太姥的腰就像弓一樣地彎著,她干這些的時候比一般人更要吃力。我常聽見大人們勸她:老太太,自己一個人能吃夠花就行,這么辛苦干啥???太姥總是笑著回答:我還有一大群外甥女呢!她們以后上學結婚不都得花錢?在太姥的幫助下,我們衣食無憂、健康快樂的成長著。
有一次,我問太姥這棵苦楝樹多少歲了,太姥掰著指頭算一陣子說:“你現在6歲了,你媽媽28,你姥姥52。哦,咱的苦楝子52歲了呢!”太姥閉上眼睛,幽幽地嘆一口氣:“52年了,52年了……”我們仰起小臉,明顯讀出太姥的哀傷。
秋天到了,各種植物爭先恐后地炫耀著自己的收獲,苦楝也不例外,楝子豆在枝椏間累累地懸垂著,輕輕地晃動著,閃爍著誘人的金黃色光澤。當楝子豆隨風墜落的時候,太姥會很仔細地把它們撿拾起來,收藏在竹籃里。西屋有一張古香古色的八仙桌,桌上有一個楠木做的微型樓閣。樓閣雕龍附鳳、金碧輝煌,而且門窗、擺設一應俱全,里面也有一張同樣古韻十足的桌子,上面供奉著六七個牌位。太姥說,這座樓閣里住著先人們。奇怪的是,一個寫著“先夫王某某”的牌位卻被放置在樓閣的外面,我常見太姥小心翼翼地擦拭它,并不時更換下供奉在牌位前面那些干癟了的楝子豆。
冬天到了,一夜風雪過后,苦楝樹身和枝條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冰雪,所剩無幾的楝子豆們在冰雪覆蓋下如珠璣一般冰清玉潔、晶瑩剔透,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鉆石一般的光芒。太姥竭力地挺起腰身,如癡如醉地看著這些冰雪中的小精靈,念叨著:又是一年,又是一年……
在凜冽的寒風中,苦楝孤獨地享受著自己“苦戀”的成果。第二年春天,新綠中仍能看見隔年的楝子豆掛在枝條上,仿佛它們曾歷經生生世世的磨難,終于永遠廝守再了一起。
在苦楝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落間,我到了入學年齡。初中住校,去太姥家的次數更少了。一個苦楝花開的日子,我再次來到太姥家,發(fā)現苦楝樹長得更高、更粗了,而太姥也更老、更瘦了,背幾乎駝到了九十度。她已經丟不下手里的拐杖,眼窩深陷下去,再也沒有當初的神采。
媽媽和姥姥拉上板車,央求幾乎不能自理的太姥去我們家長住。太姥說什么也不愿意,姥姥哭著說:“娘啊,您就不要再等了。我爹要活著早就回來了,哪能六十多年沒有音信?。俊碧杨D了頓拐杖,生氣地說:“胡說!他一定會回來的。你爹走時親口告訴我,等苦楝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接咱們娘倆。你看,滿樹的苦楝花開得正好,說不定他明天就回來了,我怎么能走呢!”媽媽淚流滿面地說:“姥娘,你明明知道外公戰(zhàn)死在外面了,你也做好了他的靈位,怎么不讓他進牌樓呢?”
太姥顫巍巍地站起來,嘴角動了幾下,竟然沒有說話。她拖著拐杖走到苦楝樹下,任憑繽紛的花雨撒落滿身。良久,太姥撫摸著樹身,喃喃地說:“你走時栽下的這棵苦楝樹都這么大了,我守了一輩子的苦楝花開,咋還不見你的人呢?”
太姥終于沒有去我們家,她固執(zhí)地守望著那棵高大的苦楝子,守望著那座空落落的庭院。
幾天之后,太姥走了。發(fā)現她時,太姥靜靜地躺在西屋里,懷里抱著那個始終徘徊在牌樓之外的靈位,遍地是紫瑩瑩的苦楝花和金燦燦的楝子豆。
太姥去世后,姥姥做主刨掉了那棵苦楝,給太姥打制了一具厚厚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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