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河
邱 家 河
?余 景?
在渝北區(qū)的北部邊陲,在渝鄰高速路的邊上,邱家河象一枚精致的鈕扣,靜靜的鑲嵌在一片青山綠水之間。
邱家河是我故鄉(xiāng)的名字。據(jù)說,是因沿河二岸多邱姓而得名。然而在我的記憶中,確乎沒有一家姓邱的。
一片青灰的瓦房匍匐在翠綠的竹陰里,幾根高大的老黃葛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⒃诖遄拥乃闹?,無憂無慮地撐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淥悠悠的邱家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從村前淌過,河上橫臥著兩座平整的石板橋,連通著外面的世界。
村子里有幾十戶人家,屋挨屋梁攥梁瓦連瓦,不管下多大的雨,一個人從東家串到西家串遍全村也不會打濕鞋的。人們長期這樣群居著,哪家有個碗響有把瓢動,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就像豆子離不開豆莢一樣,人們習慣于這種相濡以沫的生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村民們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人,坦白得像一缸子澄清的水,直率得像一根直通通的煙管,說話時常常愛一竿子插到底,大家和睦相處,祥和得像一壇子陳年老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已經是千百年來的習慣了。說到千百年來,究竟有多少年,村民們誰也說不清楚。只曉得,反正從老子的老子那一輩起,就是看到彈丸子似的太陽爬上東邊嵐埡上那棵老柿樹的時候,就該扛著鋤下地干活了,待太陽落進西邊老榕樹上那個黑黝黝的鴉雀窩的時候,就該收工了。每天,或是碎土或是撒種,或是薅秧或是除草,他們心中是有數(shù)的;豌豆胡豆蘿卜白菜蕎子麥子,什么季節(jié)該種什么種在什么地方種多少,連村里七八歲的小孩都了如指掌;什么時候該吃飯什么時候該歇氣抽煙什么時候該困覺,他們走得比時鐘還準確。
東一坡莜麥,西一坡蕎子,坎子上爬豌豆胡豆;田里一季油菜一季水稻;田埂上種一段豇豆絲瓜或干脆全部種黃豆。種地,就跟姑娘們繡花一樣,哪里該用紅線哪里該用綠線哪里該用黃線,一點馬虎不得。
農忙的時候,常常是勞動力多的乒乒乓乓一陣風把自家的活干完,就搶著去幫勞動力少的干;遇到哪家有紅白喜事做大酒小席,全村的男男女女都一窩蜂涌來,七腳八手的幫著干,我們那兒管這套叫塞(方言音念sai)桌子腳,塞桌子腳是不需要敲(方言音念kao )棒棒的。過年過節(jié)殺了豬,都要東家送一點西家送一點,方才吃得下嘴吃得香甜吃得痛快。
每年春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釀米酒。先把糯米蒸熟風涼,然后裝進一個黑不溜秋的瓦罐,里面撒一些粬子發(fā)酵,繼而封好罐口,再把它搬到灶頭上或火垅邊,放它三五幾天便成了。米酒常常用來煮雞蛋招待上賓,當然村中的人家是要互相贈送一碗的,嘗嘗誰家釀的米酒最香甜。這個時候,隨在你走到哪家,熱心的大娘都會捧出一大碗來,讓你喝得甜滋滋醉熏熏的。
村子四周雖然被嚴嚴實實的竹林陰著,但在各家的房前屋后都留有一塊空地,因為離家門近,容易遭到雞豬鵝鴨的踐踏,所以鄉(xiāng)民們又稱這種空地叫“雞啄地”。就跟業(yè)余詩人們一空下來就爬格子寫詩一樣,村民們常常就把多余的時間和剩余的精力消耗在“雞啄地”上:或栽幾株香橙廣柑桃樹李樹;或植幾蓬甘庶鳳尾竹霍香茜草;或搭一個棚架,讓瓜藤豆藤葛藤葡萄藤都一齊往棚架上牽;或者干脆用刺籬笆將周圍圈起來,里面種上黃花韭菜茄子蘿卜辣椒蒜臺之類;也有干勁大把它挖成池塘的,塘里養(yǎng)魚又栽藕,塘埂上植一圈黃花菜,既實惠又美觀。每家的房前屋后都是一幅精美的圖畫。當然,村民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作畫。
“雞啄地”是村民們永遠爬不完的格子,寫不完的詩!
收工的時候,在樹陰下在籬笆邊在瓜棚下在池塘邊,攤開一塊涼板,人躺在上面逍閑,看群花爭妍看蜂蝶翻飛,看藤絡飄曳看瓜果搖墜,看蜻蜓點水看魚戲蓮葉,看小雞追啄蟲子看輕風細浣蔗纓,鳥語呢喃,清香縷縷,那種愜意那種暢快那種滿足,恰似詩人們在欣賞自己的一本精美的詩集。雖然他們并不知道詩人是啷個回事,也辯不出詩味和臘肉味有什么不同,他們只知道那是非常安逸的生活。
莜麥青青,蕎雪皚皚。豌豆花和胡豆花飛起一群群紅蝴蝶紫蝴蝶。這時,常常有幾只獵狗“汪汪汪”地追著一兩只野兔滿坡梁子的跑,野雞也時不時的從松樹林里竄出來,在空中“呱呱呱”地劃兩個圈兒,便飛過山坳那邊去了。每當這個時節(jié),村里便有幾個愛耍槍的人就扛著他們的火藥槍上坡,趁歇氣的時候去林子里尋他們的下酒菜,只需一竿煙的功夫,或兔子或野雞或斑鳩就拴在槍筒子上回來了。到了夜間,他們便提來兩瓶“老白干”,邀約起三五個同伴來喝酒劃拳,大吃大咀的直到雞叫三更才肯去睡。
“咯當咯當”,“布谷布谷”,“米歸陽米歸陽”,等到秧雞、布谷鳥、陽雀一起喚醒了山鄉(xiāng)的黎明,人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村子四周的田園綠成了一片,田埂上的絲瓜藤豇豆藤橫架十架的布滿了,有的甚至延展到秧田中央去了,網(wǎng)著秧苗。于是,人們想起了搭瓜架插竹竿,男同志搭架,女同志牽藤,不久,一道道綠色的瓜架便把碧綠的田野分成了無數(shù)個單元。這時候,村中的幾位胡子八岔的老漢便常常拄著拐杖走出村口,望著無邊的田園,樂呵呵的笑成了一株青嫩的豆苗,他們一塊田挨一塊田地察看,像是在閱讀一部博大精深的古書。之后,他們逢人便翹起大拇子夸:“王幺毛那家什硬是能干呢,全村的秧子數(shù)他第一,該他娃二吃飽飯的!”聽的人把耳朵扯得甩排長,口水都流到地下了。
村子的夏夜是靜美而祥和的,杏黃的月亮掛在橙樹的尖上,滿院子的男女老少都搬出涼椅涼床來到壩子的中央乘涼。男男女女都脫光了膀子東一個西一個躺著,一些淘氣的孩子連褲丫叉都脫得精光,只有爺爺奶奶們搖著蒲扇在啪噠啪噠地為小孫孫們趕著蚊子。月光靜靜地照著,照著男人們粗壯的膀子,照著姑娘們嫩白的大腿,照著孩子們光溜溜的屁股丸子。一切都像玉鑄似的光潔,幾位胡子八岔的老漢在咕嚕咕嚕地吸著旱煙,煙蒂忽閃忽閃的冒著火星,惹來一朵朵幽藍幽藍的螢火,它們從甘蔗地里從瓜棚架上從籬笆邊從竹蔭深處飛來,在屋檐角地壩邊亂竄,院子里鼾聲陣陣,四周各種蟲子的叫聲細碎如銀。
冬夜,全院子的人都擠進一個堂屋,堂屋中央呼呼地燃著一堆大火,大家圍著火團團坐著,或吹牛打牌,或挑花擰麻,直到深夜,屋子里溫暖得像個火塘。偶爾有幾聲清脆的狗叫聲從村口傳來,恰是銀丸子掉進冰碟里,那是難得的仙樂,是冬夜的精靈。盡管冬天是很冷的天,村民們仍披蓑戴笠的趕著牛,噓吃噓吃的在冬水田里跑得飛快,一群鴨子也在遠處嘎嘎嘎的抖著翅膀,濺起一簇簇水花,抖碎一綹綹波瀾;間或還可以看見一兩只亭亭玉立的白鶴,那文靜而高雅的姿態(tài),和著村邊劃過的那行遠征的大雁的影子,映在明凈的冬水田里,映在灰白的云上,恰似壓在玻璃板下的淡墨山水畫。
邱家河終年不停地流。流著兩岸濃郁的稻香,流著兩岸澀紅的高梁,流著天上棉團一樣的云朵,流著落花一樣的星星,流著一段段牧童的短笛,流著姑娘們雪白的大腿……
剝豆淘米洗菜浣紗,邱家河是女性的河!
摸魚捉蟹撈蝦洗澡,邱家河是男性的河!
女人離不開邱家河,就像離不開男人的臂彎;男人離不開邱家河,就像離不開女人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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