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小說)

當小西千里迢迢趕到家的時候,爹已把大西安葬了,葬在了娘的墳前。爹說:“大西走了,天氣熱,他等不到你。我也成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是命上帶的。西娃子,大西走時說,叫我們不哭?!闭f完,爹就哭了。
小西怎能忍住,早已泣不成聲。去了哥的墳前,長跪不起??床贿^意了,爹一把將小西拉起來,從打皺的衣袋里拿出一張字條,顫顫地放在小西的手里。
這字條,是大西留給小西的。爹從小生在窮人家,從未進過學堂,斗大的字認識兩三個。爹問小西:“上面寫的是什么?”
小西說:“讓?!?/p>
爹揉揉眼皮,不明白小西的意思,站在一邊,冥思苦想。小西抹了一把鼻涕,說:“大西讓我好好照顧你,讓你保重身體,讓我?;丶铱纯?。”爹信以為真,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其實,小西心里最清楚:哥說了好多的話哩。
小西再次看了大西留下的字條,終于解開了小西多年來積壓在心里的一個謎團,他想起了和大西多年前抓鬮的情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自小到大,小西抓鬮就沒贏過大西。小西和大西是雙胞胎,只是小西晚出生了二十分鐘,就永遠成了弟弟。那時,娘是在太陽西下的時候生產(chǎn)的,哥倆出世不久,爹就為他倆取了名字,一個叫大西,一個叫小西。
一直以來,娘的身體不好,家里的負擔全落在了爹一個人身上。大西和小西長得都很壯,爹好喜歡。為了家里人能勉強吃飽飯,所以,爹得從早忙到晚,再累爹也從不埋怨。
大西和小西五歲那年,娘犯病了,是嚴重的心臟病。娘原來就病得很厲害,大家都勸她不要生孩子了,可娘總想給爹留個帶把的,還是冒著危險,生下了大西和小西。一時間,家里添人進口了,爹更忙了,也肩負了更大的重任,于是,他去找村長說好話,多包了兩坰地,想多掙點錢來給娘治病。
大西和小西長到了九歲,娘的病不見好轉(zhuǎn),日子也很艱難,家里沒有錢供兩個孩子上學。娘說:“怎么也得去一個,別都成了睜眼瞎!”
娘一說完,小西就抬頭看著大西,大西又看著小西,爹又看著他倆,沉默了一會,然后,爹拿出一張紙來交給大西:去,做兩個鬮來,一個“去,”一個“不去?!?/p>
大西做好了鬮,把兩個小紙團放進碗里,讓小西先抓。小西一把抓下去,打開紙團,“不去?!笔O碌哪莻€鬮,就是大西的了,也就自然不再用打開。第二天,小西就目送著大西背著娘縫制的書包上學了。
小西沒有上成學,十歲就會幫著娘做飯,但小西認得不少的字,是大西教的。大西回來的時候,天天教小西寫字。小西最喜歡在大西的作業(yè)本上寫,但大西本子也不多,所以只能讓小西在每行字的空格里寫下一個。小西怯怯地拿起鉛筆,照著大西前面的字一筆一劃地寫,往往因為緊張用力過大,常把本子劃傷,小西最怕的是哥的老師,怕她會發(fā)現(xiàn)每一行都有一個筆體不同的字。但很幸運,這種情況從沒有發(fā)生,小西也就這樣坐在家里,認識了和大西一樣多的字。
小西和大西十五歲那年,娘的病加重不少,她挺不住了,住了一次院。大夫寒著臉,提高嗓門責問爹:“怎么才來,不要她的命了嗎?”
爹吃驚地冒著汗,小西一旁痛苦地流著淚。大西忙從學校跑回來,還沒有跑到娘的病床前,就一頭栽倒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大西可怕的異常,讓小西和爹大驚失色。大夫給大西做了檢查,結(jié)果很不理想。十五年沒流過淚的爹,哭了。大西遺傳了娘的心臟病,而且很重。爹一邊哭,一邊看小西,大夫也在看小西,看那樣子,也想給小西檢查一下。但是,爹搖著頭,還是放棄了。一個鐵塔般的男子漢,竟然沒有勇氣讓小西也去接受檢查。
在醫(yī)院過了一晚上,爹似乎老了許多,愁容布滿了整張臉。第二天,爹悄悄領(lǐng)著娘、大西和小西,全都回家了,爹實在是為他們治不起病。
大西上到了高一,雖然學習成績很好,可是,他還是沒有繼續(xù)讀下去,原因是:家里太窮。小西和大西每天就跟著爹去地里干活,只想憑著一身力氣,再怎么也能攢夠給娘治病的錢。但爹總是搶著干,不讓大西和小西多干活。
爹說:“大西小西年紀還小,不能累著了?!逼鋵崳笪骱托∥鞫贾?,爹是怕他們的心臟病發(fā)作。
后來,舅舅很擔心,幫忙找了份工作,在城里,去當工人,包吃包住,工資也不低,挺好的。
爹說:“大西,小西,你們倆誰去?”
小西想去,可是大西也要去。大西盯著小西,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兄弟二人爭執(zhí)不下,到了最后,大西做了兩個鬮,說:“公平競爭,抓鬮定勝負!”
大西把鬮做好了,還是讓小西先抓,結(jié)果小西又找了個“不去”。自然,剩下的那個鬮,不用打開的歸屬于大西“去”了。大西得意地進了城,小西只得扎在地里,幫爹干活,侍候娘。
過了一陣子,小西很疲勞,精神萎靡,就算不下地干活,也沒有多少力氣。爹看到了,心里一陣發(fā)慌,眼里滿是著急,瞪著眼睛,讓小西在家躺著。
大西一去幾年,很少回來,也從不往家里寄錢,好像忘記了這個家。爹也不朝他要錢,就算最困難的時候,爹也不找大西,只是嘆著氣說:“這孩子在外面也不容易,人情來往的,怎么能存住錢?!?/p>
小西卻對大西也有了看法。有時候,小西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著如果是自己抓鬮抓贏了,一定會把所有的工資,全留給娘治病。有時又想:為什么每次總是自己輸呢?難道哥做的鬮,有鬼不成?小西常這樣猜測著,可是找不出大西搞鬼的破綻。
娘的身體越來越單薄了,面貌枯瘦如柴,一天不如一天,她沒有堅持到那年春節(jié),就在睡夢中去了。爹沒有哭,說:“你們的娘是到極樂世界享清福去了。”
大西兩天后才趕回來,進屋就趴在娘的棺材上哭得個天昏地暗的。小西沉著臉,想罵哥,如果你多掙點錢回來,給娘治病,娘能走得這么早么?但小西沒有罵出口,因為大西一氣之下又一次昏了過去。
醫(yī)生在給爹看了大西的診斷結(jié)果后,爹就馬上把小西逼到了醫(yī)生面前,非要給小西也檢查一遍。
小西說:“不用?!?/p>
但小西拗不過爹。
結(jié)果出來后,爹的臉突然青了,一點血色也沒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一輩子沒給別人開口借過一分錢,這時候,卻一下給醫(yī)生“撲通”下跪了,他要求大夫救救他的兩個孩子。
院長看到這般可憐的情景,給減免了一些費用,還是讓爹回去籌備錢,醫(yī)院則密切關(guān)注適合配型的心臟。爹兜里沒錢,焦急得兩眼帶血絲。那天,爹去求人了,去求親戚、求鄰居、求村長,他甚至叫人寫好了牌子,要舉著牌子去城里大街上要錢,他想治好大西和小西。
大西跑過去,突然攔住爹,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個存折來。這是大西在城里五年來辛辛苦苦攢下的血汗錢,一分錢都沒有動。小西很驚訝,發(fā)呆似地看著大西,大西也看著小西,說:“小弟,你去手術(shù)吧,這些錢加上鄉(xiāng)親們湊的,差不多夠你一個人的了。”
小西眼睛紅了,他哭了。
“哥,還是你去吧,這些都是你從嘴里身上省出來的呀!”
大西難過地說:“我沒臉再去了,我本來是想攢夠了錢給娘看病做手術(shù)的,結(jié)果娘還是沒等我?!?/p>
爹悶在一邊,聽不下去了,忽地,他一下站起來:“別說了,抓鬮吧!”
“好,還是我來做吧,誰抓著誰去。”大西說。
兩個紙團很快做好了,這次大西仍然讓小西先抓。
小西雖然相信自己的手氣一直很背,但雙手還是有些顫抖,一把抓下去,“去!”
這回小西贏了。
大西高興得把剩下的那個鬮抓起來,小西卻突然蹦去搶。
“哥,你打開給我看看?!?/p>
大西拍開小西的手。
“愿賭服輸!我輸了,有什么好看的?”
說完,大西竟然把紙團塞進了嘴里。
此刻,小西的心很激動,注視著大西不轉(zhuǎn)眼。
通過醫(yī)院設(shè)計方案,精心治療,小西的手術(shù)很成功。小西的病治好了,可是,大西卻倒下了。大西躺在家里,無錢治病,精神頹喪,病情一天天嚴重起來。
為了給大西治病,舅舅又托了人情,讓小西去到了原來大西上班的那個城市。小西接替了大西原先的工作。小西就拼命干活,努力掙錢。每逢周末時間,小西又單獨去找一份工作干,希望抓緊時間攢夠錢為大西做手術(shù)。不到兩年時間,小西也攢下了手術(shù)費的一半,可是另一半至少還得花近一年半的時間。小西只好在心里祈禱上天,保佑自己的哥哥等著他,等著他早日攢夠另一半錢,他一定能救大西。
突然,有一天,小西接到了爹打來的電話,爹顫顫地說:“西娃子,大,大西恐怕不行了,恐怕等不到你了?!?/p>
噩訊傳來,刺激著小西的心,他悲傷頓起。小西急切地叮囑爹,叫大西一定要堅強,一定要等著他,等他拿錢回家,他一定要把大西治好。
小西擦著眼淚,趕緊收拾行李,準備啟程,他希望能早日與大西得見。眼下正值學生暑假返校期間,要及時購買到車票,難度較大,小西等了兩天,終于買到了車票,登上了回家的列車。一路上,旅客上上下下十分擁擠,耽誤時間幾乎都要晚點啟程,小西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歷經(jīng)長途跋涉的艱辛,小西終于抵達了遙遠的家鄉(xiāng),到家時,已是4天有余,最后,他還是未得見到大西最后一面。
哥走了,哥在等待中,遠走了。哥與小西結(jié)伴而來,一胎孿生,同一血脈,同路而行,情頭手足,是哥掙來的血汗錢救下了小西的命,而如今,哥卻分道揚鑣,獨自離他而去,永遠不回頭,又怎能叫小西不哭呢?
小西長跪在大西的墳前久久不起,借以表達對大西的敬仰與悲痛之情。小西承受著離失親人的痛苦,心中糾集起對大西無限的想念。
大西沒有給小西留下更多,唯一留下的那張字條,讓小西震驚和感慨。
“小西:對不起,哥已等不到你了,我快要去見馬克思了,如果有來世,我們還做孿生兄弟,我們還要在一起抓鬮。哦,小西,對了,抓鬮的游戲你信嗎?讓哥告訴你吧,為什么前兩次你都輸了,而最后一次你贏了,那全是哥讓你的。因為那時你幼稚,你比我小,而我卻比你成熟更快。第一次,我想我比你大,就由我去讀書,我認為我可能比你行,如果我學會了什么,就可以教會你什么,也就等于你和我一起都讀了書,都能寫字、識字,所以,做的兩個鬮里都是“不去”,那是我故意的,我每次都讓你先抓,也是我預(yù)先設(shè)計的,無論你怎樣去選擇鬮,鬮都是我贏。呵呵,弟弟你真笨,怎么就不鬧著要我把最后的鬮撤開給你看呢?第二次,我怕你不成熟,怕你不靠牢,怕你去工作找了錢會變,不省錢給娘治病,我怕吃不住你,因此,我又用了上次同樣的方法使詐,仍然寫的兩個“不去”,可是你還是沒有看出來。第三次,是我故意讓你的,因為我心痛你,我要讓給你生命,讓出一份無尚的親情與愛,所以,我樂意地寫下了兩個“去”。不過,這一次你似乎變成熟了許多,當你產(chǎn)生懷疑的時候,我就把剩下的鬮吃到了肚子里。嗨,弟弟,等我走了以后,我要讓你承擔責任,讓你好好照顧爹,讓你保護爹的健康,讓你?;丶铱纯?。別了!——大西?!?/p>
小西眼里噙滿淚水,一字一句地看,激動的淚水撲簌簌地滑落。小西仿佛看見了大西就在字條里,仿佛正朝他走來,朝他微笑著,微笑著......
一陣風兒吹來,讓字條飛翔了天空,飄飄蕩蕩,揚揚灑灑,繽紛成一個五彩斑斕的、純潔明亮的“愛”!
后來,爹老了,小西尊重大西哥的囑托,爹過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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