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鉛筆頭
又到母親節(jié)了,我把平時收藏的兒子畫畫丟下的鉛筆頭,小心翼翼地裝進母親的大鉛筆盒,作為禮物送給她。鉛筆盒里大大小小的鉛筆頭在我的淚眼中跳躍著,爭著嘮叨母親生前花花綠綠的夢想。
母親的第一個夢想是上大學(xué),最后一個夢想還是上大學(xué)。從我們兄妹四個出生起,每一個稚嫩的耳管里都灌注了她的夢想,她總是不停地絮叨著她小時候的故事。她家里窮,她是老大,弟弟妹妹5個,死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她們又很早就死了母親。她上不起學(xué),哭著鬧著叫他父親跟鄰居要彭慧娟用過的鉛筆頭。論天資和勤奮,她都不比彭慧娟差,但沒有人家那樣的好紙好筆,她考不過人家,人家讀了博士,而她考的是青海中專,在她舅父的資助下才完成了學(xué)業(yè)。畢了業(yè)就去灤南柏各莊下鄉(xiāng)插隊,弄得幾十年揮著鎬頭摟大地,而她是喜歡鉛筆的。去世前母親還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上老年大學(xué),那時我心里冒出一絲譏笑,笑得我至今還充滿了罪惡感。因為她去世后,市里真的辦起了老年大學(xué),父親幫她彌補了這個心愿。
從記事起,我就看見她和大姐埋頭在煤油燈下,攤開一本書,她用珍貴的鉛筆頭在書上勾勾畫畫。她嘀咕一陣,大姐寫一陣。趁大姐寫的時候,她出屋看會兒星星,然后低頭給臉上撩些涼水,再使勁兒搖兩下頭,眼睛便精神起來。后來我才明白我的母親懂得移植之術(shù),她把她上大學(xué)的夢想移植給了她的孩子們。然而大哥趕上那個荒唐歲月,來不及了。大姐考取了第一批灤縣師范,小小就享受國家補貼,一畢業(yè)就掙錢。母親終于在親族中驕傲地抬起頭,渾身煥發(fā)著光彩。鄉(xiāng)鄰們也都以為我母親有一個神秘的法寶,但只有我們才知道是啥——她的鉛筆頭。
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老師給我們留了作文,讓我們記一次活動。我盯著母親的鉛筆頭眼冒金星,偷偷拿過來想洋洋灑灑寫就一大篇,可是握到手心里連一個字也寫不出。我擰著眉頭,翻來掉去找尋著鉛筆頭的機關(guān),或是尋思著一打開它便妙筆生花的咒語。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母親挑起門簾走進屋。我來不及把鉛筆頭放回原處,緊張地盯著她。母親擦了把汗,笑著說:“你小心用吧。但是用我的鉛筆,你得寫出漂亮的文章?!蔽疑点躲兜囟⒅粱疑你U筆,怎么也看不出它有多好看,真不知寫出文章來能有多好看。我像母親發(fā)出求救的目光。她說:“來,我教你。我說著,你寫著?!庇谑俏以谀赣H的口述下完成了一篇長長的大作文,記述了我和伙伴們丟手絹的游戲,哈哈,那生動勁兒比我們自己玩的游戲還帶勁兒呢。美滋滋地讀著老師的評語,夸贊之后是一句:“以后寫作文要自己寫?!蔽业哪樍⒖贪l(fā)燒了起來,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問過母親,但那生動形象的敘述已經(jīng)深深印在我的腦海,成為我興趣的源頭,創(chuàng)作的濫觴,要不是握著母親的鉛筆頭,我怕是永遠和文學(xué)無緣。
高中的時候,我去20里外的學(xué)校住宿。那時家里條件還是不好,但我抵擋不住文學(xué)的誘惑,偷偷省下中午的飯錢上吉林春風(fēng)文藝講習(xí)所文學(xué)函授,有時餓得頭昏腦脹。母親聽說后,聯(lián)合父親狠狠批斗我,我只得按時吃飯,卻還偷偷讀課外書,練習(xí)寫作。我和三妹大學(xué)畢業(yè)后這么多年,家里條件很好了,可母親仍然習(xí)慣地收藏鉛筆頭,經(jīng)常戴著老花鏡在紙片上寫寫畫畫。有一次我買了大鉛筆盒給她送去,她只神秘地一笑,仍舊頭也不抬地抄寫著什么。湊近一看,我的心都快跳了出來,那不是我發(fā)表在報紙上的散文嗎?她竟然工工整整地摘抄在筆記本上!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我心頭奔涌,五味雜陳,又說不清道不明。
2008年的春天,汶川大地震,我家也遭遇了一場大地震:母親唯一的孫子出了車禍,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搶救了47天。他的大腦中樞神經(jīng)嚴(yán)重受損,腿上還有重傷。孫子的生命隨時會有危險,即使保住性命后遺癥也可能嚴(yán)重得難以想像,即使后遺癥不嚴(yán)重他的腿也可能要廢了。母親的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大口的鮮血噴出來。她整天不動窩地捧著厚厚的醫(yī)學(xué)書,用鉛筆頭尋找著、記錄著給侄子治病的辦法。深夜,她屋里的燈還亮著,我催促她睡覺時,她還是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看書,她說睡不著,到底啥辦法能把孫子治好呢?她的臉焦黃,身邊大紙盒子里壓滿了她吐痰的手紙,紙上滲出鮮紅的血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終于熬不住了,住進病房里,在醫(yī)院過的年。然后她回家看看她的子女和孫子,孫子一瘸一拐地給她說著吉祥的話。母親微笑著說:“好,你們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該替我自己考慮了,”我們都睜大著眼睛等待下文,“我病好了就去上老年大學(xué)?!笨墒遣怀稣?,該死的醫(yī)療事故便奪去了她的夢想!
母親,我不該笑你,在咱這時代,上老年大學(xué)不是實現(xiàn)不了的幻想。
……
母愛是我永遠掏不空的寫作資源,但是我始終不敢去碰觸我那易碎的心靈,我怕自己一想起她就忍受不了失母的痛楚,我的眼睛曾經(jīng)為她哭得看不見東西,我看到別人鬢額的白發(fā)就疑惑自己的母親來到身邊,她還是絮叨著她的孩子都有出息了的榮耀和她沒能上大學(xué)的遺憾。哦,母親,你是無私的,你也是聰明的,只有你懂得怎樣在困難的條件下用鉛筆教給孩子知識和本領(lǐng)。
不是嗎?你用鉛筆教兒子在地上寫字,歐陽修成年后便才智超群,成為一代文壇領(lǐng)袖;你還用帶刺的鉛筆在岳飛的背上寫下“精忠報國”,他便有的是勇氣沖鋒陷陣,擄殺敵寇;你和驢友用鉛筆溫暖在冰天雪地里拿樹枝寫字的黔東南孩子,給了孩子溫暖和奮進的信念難道不是母親嗎?
恍惚間,母親沖我笑了一下,拿起一個鉛筆頭在紙上寫下:老年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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