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天山
行走于新疆,時時有一種邊走邊唱的沖動,這片遼闊、雄渾、大氣磅礴的土地,象一本怎么也翻不完的畫冊:歡樂的、嫵媚的、蒼涼的、壯闊的……,一頁一頁撩動心弦。風(fēng)情萬種的新疆讓人陷入一種不能自已的癡迷,雖然我們不是酷驢一派,那夢幻西域的神秘誘惑,已讓我們無法停住行走的腳步。
初秋,我們一行來到伊犁。立于南郊的伊犁河橋頭,看伊犁河水緩緩西去,初升的太陽照在河面閃動著粼粼波光。遠處山影綽約,主人說那就是著名的烏孫山。我想起青年時代唱過的一首歌,我知道那里是錫伯人的故鄉(xiāng)。
我們與主人留影告別,計劃原路返回烏魯木齊。無意間主人說起一條國防線,由南向北跨過天山可到烏市,一路風(fēng)光絕佳,不過得翻越兩座冰大坂。打開地圖,一條黃線在天山崇嶺之中劃了一個半弧,連起伊寧與烏魯木齊。我們一時熱望燃起,掉頭撲向茫茫天山深處。
途中,我想起驢友的一句口號:“不走尋常路,只愛陌生人”。原來這份驢派情懷一直悄悄藏在每個人的血管里。
順著伊犁河谷溯流而東,是一條迷人的天然畫廊。河流開闊而平坦,水漫草灘,林木茂密,水草叢生。對岸是富饒的河谷平原,我們行走的岸側(cè)偎依著緩緩山梁,山坡牧場象巨大的調(diào)色板,大塊大塊的青黃涂抹著綿綿風(fēng)景長軸。到過新疆的人都知道一句話:“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國之大”。而這句話的下半段是“不到伊犁不知道新疆之美”。走在這大自然的畫廊,欣賞著山水長卷的秋色,真有一種醉人的感受。
離開伊犁州府二百多公里,路邊便是有“中國最美草原”之稱的那拉提草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拉提的意思是太陽初升的地方,是世界上四大高山河谷草原之一。那拉提號稱“空中草原”,青色的牧場一山連著一山,遼遠無際,天邊一抹雪山為牧場更添了一份韻味。我站上一處高地,眼前一亮:連天碧草鋪滿山巒,草地上紅黃藍紫各色小花隨風(fēng)搖曳,山坡上溝谷中莽莽蒼蒼的塔松、挺立的白樺矗起一道別樣的風(fēng)景,一頂頂白色的氈房象鑲在草原上的銀鉆,給人一種詩畫般印象。牧場上羊群、牛群和馳名華夏的伊犁馬三三兩兩自由自在地編織著隨性和悠閑。
我想起了騰格爾那首有名的歌:《天堂》。
藍天、白云、草原、氈房、羊群、奔馬……“這是我的家,我的天堂。”
那拉提正是一首天堂贊歌。
我融入牧場畫境,又從畫境走出。走進一條河道,河灘上一片胡楊林。
這里是生命的圣地。
林子不大,一棵棵粗壯遒勁的胡楊,通體褐色,形態(tài)各異,有的直立挺拔,有的樹干斜仆,有的身軀已經(jīng)佝僂匍伏于地,但是不管它們呈什么形態(tài),每棵樹都是虬曲蒼勁,錚錚鐵骨,仿佛凝聚著一股飽經(jīng)滄桑、不墜青云的精氣神,顯示出一種生命的韌勁。
胡楊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樹木,在維吾爾語中,胡楊被稱為“托克拉克”,意為最美麗的樹木。因為這種獨特的落葉喬木有一種傳說,胡楊樹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爛。三千年不朽,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一首無法不讓人感動的生命之歌。
我徜徉于林中,一棵一棵端詳著它們那突兀倔強的身軀,撫摸著被風(fēng)砂磨礪已通體皺裂的樹身,像似聽著胡楊百世滄桑的訴說,細細體悟著胡楊個性中那內(nèi)在的堅忍。
我曾看過胡楊樹的圖片,滿樹金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為之向往的生命之美?;蛟S,眼前這片胡楊是又一個品種,或許還沒有到最好的季節(jié)。等到滿樹金黃之時,生命便又開啟另一個輪回,默默無聲中綻放出獨有的輝煌和美麗。
我懷著一份虔誠,沉浸在對胡楊的頂禮膜拜之中,接受著生命之美的洗禮。
告別胡楊林,在通往鞏乃斯草原的路口,我們折身向北,踏上了翻越天山的旅程。
天山腳下是林茂草豐的牧場,山谷里冰雪消融的河流湍急清冽,河水一路歡騰跳躍,這正是歌曲中那野馬似的雪水河。
半途,見山坡牧場牛群馬群散落,密林掩映之中,飄來一縷淡淡的炊煙。林深處,露出一座氈房。兩位哈薩克牧民騎著馬立于坡前,陽光下似一尊雕像。
我趕緊叫車停下,下車與兩位牧民打招呼:
“哈薩克朋友,你好!”
“你好”!哈薩克牧民狐疑地看著我們一行。
我走到近前,兩位牧民沒有戴那種很有民族味道的三葉帽,而是戴著內(nèi)地人的工人帽,穿著類似中山裝的制服。也許,在他們看來,這種服飾更時尚。不過不管怎么穿戴,一眼看上去還是兩位樸實的哈薩克。
“朋友,你們的馬我們可以騎一下嗎”?
“可以,當(dāng)然可以”。兩位落身下馬,將其中一副韁繩遞到我手里。
騎馬對我來說不是太難的事,騎術(shù)談不上,放馬跑上一程還是不成問題的。同行的朋友不敢以身相試,站在一邊旁觀,氈房里女主人端來了奶茶。
哈薩克馬是馳名的優(yōu)良品種,性情溫馴,最適合初學(xué)的騎者。我毫無懼色,扯開韁繩,馬兒在草地上一溜跑開,我的心在天山腳下縱情飛揚。
太陽照在牧場山坡,整個牧場暖洋洋的。雖然郁郁蔥蔥的塔松云杉還挾著夏季的勃勃生機,而草地已開始發(fā)黃,秋的腳步已走進山谷。
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再過十多天就要離開這里,遷徙他鄉(xiāng)。我們問為什么。哈薩克朋友回答:快下雪了,冬天山谷里的雪有兩米多深。聽得讓人咋舌。哈薩克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次次季節(jié)變換,一次次舉家遷徙,年復(fù)一年,哈薩克人和著天山的變奏詠唱自己獨特的生活之歌。
告別哈薩克朋友,我們繼續(xù)驅(qū)車北上。
我們走的這條國防線,后來才知道是217國道獨庫線——從獨山子到庫車。這是一條英雄之路。上萬部隊官兵花了近十年時間才開鑿出這條天山縱貫線。
在喬爾瑪,有一座烈士陵園,陵園里長眠著一百二十八位年輕的生命。據(jù)說一個工兵連除通訊員到營部送信不在現(xiàn)場,全連官兵葬身于一次山體滑坡。半山處,一座白色的紀念塔,那里一百二十八雙眼睛永遠地注視著每一位走到這天山深處的路人。
崇山峻嶺中的國防線彎彎曲曲,路窄坡陡,有些路段大面積塌方,我們不得不下車搬開路面的石塊才能繼續(xù)前行。
隨著海拔高度的上升,路邊景色不斷變幻:樹木已經(jīng)看不到了,草地越來越稀薄,乃至變成緊貼著地面的苔蘚。仰頭望去,高高的山坡上一位牧民趕著一頭毛驢、幾只山羊,一只蒼鷹在半空盤旋,人與自然構(gòu)成一幅天然畫圖。
我生平第一次體驗了冰大坂意味著什么。窗外氣溫由山下的26℃下降到—2℃,而我們一行都身著單衣剛剛走進初秋。公路邊沒有指示路牌,沒有過往車輛,沒有通訊信號,如果一旦車子拋錨,我們恐怕會很慘。山越來越高,坡越來越陡,山下的愉悅已悄悄溜走,心底暗藏的是一股沒說出口的擔(dān)心。
再往高處,便越過雪線,直抵天山之顛。眼前是一派純粹的自然:終年不化的雪,亙古不變的亂石,冰蓋之下雪水順著石灘汩汩 而下。這里是與世隔絕的宇宙,老鷹也飛不到的地方。沒有動物,沒有植物,恐怕也沒有微生物,除了石頭與冰雪,實在沒有什么可以讓生物有所依附的東西。
我站上一道隘口,回頭一望,眼前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磅礴與莊嚴:千山暮雪和著夕陽晚照,山連著山,嶺接著嶺,綿延逶迤,巍峨蒼茫,整個天山就象一片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海,一派宏大萬千的氣象。我試圖從遠處更遠處尋找曾經(jīng)熟悉的影子,就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們竟是從那天邊山巒處盤旋而來。
站在天山之巔,讓人徹底地感受到了孤獨與荒涼,荒涼得好象都不知道人類在何方。此情此景,我突然想起武林俠客中的天山七劍,終于明白那些武俠小說為什么總愛讓大俠在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里練就絕世武功。因為大俠不是人間凡品,骨子里須有一股與生俱來超凡脫俗的天性,即便整日出入江湖,也不會墮為風(fēng)塵人物。他們所秉持的乃是超然于世外出江湖而不染的天地之氣。正是憑借這樣一種世外的天地之氣,大俠們自然而然地代表天然合理,制定江湖規(guī)則,主持人間正義。我揣想,當(dāng)人們對塵世心灰意冷之時,便會產(chǎn)生這種虛妄的幻想。
沒有污染的世界,不惹塵埃的天山。這里是一首真正的自然之歌。
太陽漸漸接近山邊,我們已無心欣賞眼前壯觀的景色,在這沒有人跡的陌生世界,將要來臨的黑暗是我們最大的恐懼。眼前這路太過難走,行程時間遠遠超過我們的預(yù)計。
我不斷安慰司機:
“快出山了,你看那山澗的水已經(jīng)平緩了?!?/p>
話音未落,一拐彎,流水跌落斷崖,沓無蹤影。俄而,又見山澗流水如初。再往前走,便是一遍一遍的重復(fù),象走進了沒有盡頭的循環(huán)。
我驀然醒悟:其實我們走在山頂之上!
自然是人類的摯友,謳歌自然、擁抱自然是一件很美妙很浪漫的情懷。然而,自然對于人類個體,有時候又是很無奈很讓人恐怖的,正如我們眼前的窘?jīng)r。那種行前的憧憬,山下的歡樂與放縱,都已化作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
新疆的夏秋之交,白晝時間很長,已是晚上九點鐘了,太陽還遲遲不肯落山,好象要盡可能地伴我們多走一程。超長的白晝?yōu)橄萑肜Ь车奈覀兲峁┝嗣摾У臅r機。
也許我們蟄居于安逸的環(huán)境實在太久,已經(jīng)失去了挑戰(zhàn)自然的生命沖動。我們就象好龍的葉公,真正與大自然面對之時,竟是這般大驚失色。陌生我們恐懼、黑暗我們恐懼、一切不確定的環(huán)境、方式和行動都會讓我們墜入心理的深淵。我們這一行人中大半曾經(jīng)過崢嶸歲月,當(dāng)年的磨難與蹉跎恐怕已經(jīng)淡忘。我們的血液好象已經(jīng)不習(xí)慣沸騰,我們的想像力更多地是制造可怕來恐嚇自己。看來,走馬天山,將給我們重上一堂追憶歲月的歷史課。雄奇的天山,能否喚醒我們體內(nèi)沉睡已久的荷爾蒙?
夜幕終于慢慢落下,我的心反而淡定下來。不管怎樣狀況,我們總得面對。
突然,車燈照射到一塊路牌:巴音溝。
“出山了”!我脫口而出。巴音溝這地名我早已在地圖上看得爛熟,我知道這里是出山口。
前行不遠,眼前一片燈火,那里是獨庫公路的起點——獨山子區(qū)。在那里有一條奎屯到烏魯木齊的高速公路。我們不約而同地吐了一口長氣,天山之行并非一路都是浪漫。這世間,任何一種美麗都潛隱著一份艱險,人生的每一段行程都不會只有輕松和浪漫。走馬天山,這種經(jīng)過恐懼和艱險的美麗,成為我一路行走經(jīng)常喚起的人生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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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天山的評論 (共 17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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