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往事
第三章 押運
日本法西斯主義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波及整個亞洲。災(zāi)難之重的中華民族,一下子跌入痛苦的深淵。史詩般的抗日戰(zhàn)爭,先輩給我們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那樣一個年代,那樣一個特殊時期,除了日本侵略者,對于參與戰(zhàn)事的所有人,我們暫且不用簡單好壞來評斷他們。不過,當(dāng)時確有人淪落了,成了歷史的罪人。那么,他也會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這里,我們將用另一條線索來繼續(xù)這故事。
這條線索就是江玲與江琴的流落江漢平原的起因。探究來,還得從她們的父親和鐘栗說起。
和鐘栗,字麥生,黃埔四期學(xué)生。中等身材,適度近視,架一副眼鏡,喜著長衫,學(xué)者自居。一九三零年參加中華復(fù)興社。中華復(fù)興社簡稱藍衣社。藍衣社的活動宗旨主要是擁蔣反共、收集情報、制約愛國人士,頗受民國政府的肯定與支持。因此,藍衣社在“九·一八”事件后不斷壯大。盧溝橋事變近一年,蔣介石一方面為了更有利地聯(lián)共抗日,一方面迫于軍界和地方政府的壓力,于總統(tǒng)府遷至重慶后的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八日電諭:“藍衣社予撤銷,停止一切團體和動”。至此,藍衣社在武漢大江中學(xué)兩湖書院解體,其成員大部分轉(zhuǎn)入三青團。和鐘栗及小部分骨干則調(diào)入軍委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受命老同學(xué)戴笠麾下。
和鐘栗不僅是江山人,又是戴笠同鄉(xiāng),頗受上司信任。早在藍衣社解體前一九三七年下旬,奉命參與、組織遷都重任,歷時一年處理完畢中國軍事上“敦刻爾克”戰(zhàn)略大撤退,才離開南京,秘密攜帶家眷輾轉(zhuǎn)武漢,準備搭乘民生公司末班貨輪民進號赴重慶接受新任。一番顛簸勞頓,稍事小憩,不料又接軍統(tǒng)電報:
“民進號秘載漢陽兵工廠機械設(shè)備,此乃國軍命脈,務(wù)必安全抵渝。人在設(shè)備在,希不負重托。雨農(nóng)?!?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和鐘栗微微搖頭,大有力不從心之感。也是,和鐘栗目前已是孤身一人,點五四手槍一支,隨身部下已大都安然抵渝,拿什么護送民進號上的國軍命脈?靜坐民進號底艙里,他絞盡腦汁,不知所以。閉目憂慮之際,忽地眼睛一亮,在胸前摸出一個小本本,那上面不是記錄著重慶軍統(tǒng)局駐武漢聯(lián)絡(luò)處的地址么?看來他也只有孤注一擲,求助于聯(lián)絡(luò)處了。
安頓好夫人及一雙女兒江玲、江琴,和鐘栗傍著黃昏上岸,趕往小本本上記錄的地址:漢口六渡橋莫利斯咖啡館。秋風(fēng)瑟瑟,漢口靜謐的讓人恐慌,甚是蕭條。依著慣例他尋了窗口旁五號桌坐下,禮帽摘下放在桌上。不一會兒小二來到桌旁:
“先生一人?”
“家人來不了了?!焙顽娎醮稹?/p>
“咖啡要不要加糖?”
“我要冰茶?!焙顽娎跤执稹?/p>
小二謹慎地四周掃一眼,仔細端詳了和鐘栗一陣,對著里屋的門簾努嘴低聲道:
“冰茶在后面,先生里面請。”說完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和鐘栗起身,帶上帽子,鎮(zhèn)定地穿過一二三四號桌,來到吧臺邊掀開里屋的簾子,進得客廳,沙發(fā)里坐下。
這是一間平常的客廳,不過二十平米,一邊擺放沙發(fā)、茶幾,對面一個小書櫥凌亂不堪,簾子對面斑駁陸離磚墻中間一副虎嘯圖直垂地上,天花板有幾處滴著水。和鐘栗細致觀察著這一切,室內(nèi)寂靜寂靜的。嗯,隔音效果倒是蠻好。
倏地,虎嘯圖慢慢卷了上去,顯出一扇門來,未見其人,聞見其聲:
“麥生兄別來無恙?”
好熟的聲音。待來人從隱形門里出來,好熟的面孔。原來是先前藍衣社老同事李克珍。只是近來國難當(dāng)頭之際老李卻胖了,圓乎乎的大頭禿了頂,堆著笑的臉上沒一根胡須,藏青色的套裝西服里包裹著黃而矮胖的身軀。一說話搖頭晃腦、自鳴得意的神態(tài),和鐘栗最是惡心。幸好這次是先聞其聲未見其形,倒是省卻了一絲煩惱。
和鐘栗懶得與他套近乎,開門見山:
“二處你負責(zé)?”
“我可不像麥生兄有高人相助,官運亨通。不過,麥生兄戴老板身邊的紅人,不在重慶流落敝處······不知有何貴干?”李克珍搖頭晃腦地說著話,自鳴得意地望著和鐘栗。
和鐘栗厭惡地盯著李克珍,就你這德性還想黨國委以重任?可憐搖頭晃腦的圓腦袋,日本人那里蒙混過得了關(guān),七十七號(汪偽特務(wù)機關(guān)七十六號駐武漢的別稱)那里恐怕就成了靶心。這樣的蠢物黨國不僅在用,且放在九省通衢的大武漢,實在太粗心了。這樣一想和鐘栗便有些后怕。不過他立刻便緩過神來,正色道:
“少廢話。我要見你們二處的負責(zé)人?!?/p>
“二處已遷至恩施。這里我負責(zé)?!崩羁苏溆质且煌〒u頭晃腦。
“那么,給我?guī)讉€人。受過訓(xùn)練的,不怕水。”
“喲,我的和大主任,這是二處駐漢口的聯(lián)絡(luò)點,不是別動隊。沒槍、沒人!”這一下,李克珍也來氣了。
和鐘栗想想也是。都跑了,留下幾個蠢貨。武昌、漢陽的聯(lián)絡(luò)點未必又不是?自己一個空頭上校,虎落平陽,還得向這李大頭通融通融,地頭蛇嘛,辦法總是有的。于是,他換了一副口氣:
“李主任,你務(wù)必給我想想法子,事關(guān)黨國存亡。我只要兩個人,必是忠于黨國的,會使槍會水,行嗎?”說罷,兜里摸出一張銀票,放在茶幾上:“我會給你在戴老板那兒請功的?!?/p>
李克珍眼睛瞟一瞟銀票,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樣子將眼光移開:
“要是去玩命這點錢怕是不夠安撫家眷。好了,局子里的規(guī)矩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你要人干什么。二處撤走時十碼頭還有一個臨時倉庫來不及轉(zhuǎn)移,留有一個身著便服的憲兵班護守,個個好身手。在長江邊上摸爬滾打,會水是不在話下的。那兒也是我的轄區(qū),拿我的手令你去挑吧。”
說完,自鳴得意的神情顯露了出來。
和鐘栗鄙夷地一笑,你個聯(lián)絡(luò)主任權(quán)利也夠大了。求人如吞三尺劍,此時也只好屈服一下:
“李主任也太信任我了,局子里的規(guī)定在下也不敢破壞,那秘密倉庫我就不去了。你幫我選兩個人,我們明天九點在民進號碰頭。記住,我和某人是個教書匠,雇兩個保鏢護送家眷到宜昌任教?!?/p>
和鐘栗說完,起身帶上禮帽,拍拍李克珍的肩膀:
“ 你的養(yǎng)身之道有空可要好好教教我喲?!?/p>
李克珍得意的笑臉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和鐘栗便出門來到大廳??Х葟d依然營業(yè)著。零零星星幾個顧客都是一對一對的,昏黃的燈光下他們各自談?wù)摳髯缘氖隆]有人在意有人從身邊走過。和鐘栗把帽檐拉的很低。其實毋須這樣他們也看不清他的臉。因為,和鐘栗也看不清他們的臉。出了咖啡廳,和鐘栗回味和李克珍最后的話,淬一口唾沫,哼,養(yǎng)身之道,黃胖黃胖的,暫且先給日本人寄養(yǎng)著罷了。
翌日九點。民生號甲板上來了兩個年輕人,一個著洋裝,系領(lǐng)帶;一個穿青綢,蹬皮鞋。和鐘栗早早望見,便從駕駛艙里出來,想必是李克珍派來的人,迎過去:
“可是咖啡店李老板介紹來的?”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著洋裝的青年兩眼瞇成一條線,疑惑地反問道。
這兩個小癟三,如此講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和鐘栗松了一口氣:
“我是和先生,與你們李主任至交。此行到宜昌中學(xué)執(zhí)教,兵荒馬亂攜妻帶女路途恐有不妥,務(wù)必請你們一路多多關(guān)照?!?/p>
洋裝青年回應(yīng)道:
“李主任交代過了,和先生放心,有事盡管吩咐,只是······”
和鐘栗借此觀察了一下,“青綢”有記號,左臉綠豆大一顆痣?!把笱b”有特征,看人兩眼一條線。記在心里了便摘下眼鏡,呵口氣,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擦拭著。他盡量偽裝的像一個教書的,文弱不堪。這兩個小子和他們李主任一樣,莽莽撞撞的,弄不好會壞事。好在到了宜昌便有人接應(yīng),暫且留著他們,關(guān)鍵時刻也派的上用場。這樣一想,臉上堆了笑:
“知道,知道。那點事么,到了宜昌我加倍酬謝?!?/p>
和鐘栗應(yīng)付畢,暗自思忖,黨國所用之人,都是錢字當(dāng)頭。到了宜昌再攤牌,由不得他們放肆了。
這樣想畢,引他們來到底艙的盡頭,那里只一個鋪位,說明只好委屈他們輪流休息。那鋪位正好在他夫人和女兒住艙的外面。也就是說任何人要進去,須先經(jīng)過這道“門檻”。安排妥了兩位“保鏢”,和鐘栗去見船長。
民進號船長葛旭升是個老水手。既然是老水手,如想象中一樣,魁梧的身材,黝黑的皮膚,滿頭濃密的卷發(fā)連著絡(luò)腮胡子,寬松的船員褲、?;晟?,烏木煙斗從不離口。這還不算,自從盧作孚一九二五年創(chuàng)建民生公司,長江上風(fēng)里霧里十幾年,哪兒幾個彎轉(zhuǎn)哪兒幾處險灘都在心里裝著。這趟關(guān)乎黨國軍備的重托,蔣委員長托付盧作孚,盧作孚指定老水手葛旭升??上?,葛旭升的本領(lǐng)在盧作孚的眼里和整個民生公司自然是得到認可的??刹皇?,自從接管民進號,長江上去去來來,沒有出一回簍子。當(dāng)下,兵工廠機械設(shè)備已全部上船,并巧妙地做了偽裝。待陸陸續(xù)續(xù)的乘客上了船,重慶方面的特派員驗了貨,即刻出發(fā)。
和鐘栗來到船長室,簡短地表明了身份,安排民進號駛離港口,泊至小碼頭,以避特高課與七十七號的眼線。
葛旭升仔細觀察和鐘栗,原以為這特派員是一個五大三粗的軍人,不想?yún)s是一個文弱書生。這人前兩天就在船上轉(zhuǎn)悠,還帶著家眷。如今才攤牌,真人不露像呢。葛旭升與和鐘栗商議道:
“還有百十號人沒上船,緩一緩吧,民進號泊在小碼頭,恐怕他們不知道?!?/p>
“管不了這么多了,必須泊在小碼頭。給養(yǎng)準備充分了,夜行晝伏,今晚出發(fā)!”和鐘栗斬釘截鐵。
“機械設(shè)備固然重要。面對淪陷區(qū)水深火熱的中國民眾,民生公司也有義務(wù)!”葛船長回答的也截鐵斬釘。
兩人僵持不下。畢竟是非常時期,經(jīng)過磋商,兩人又不得不作出讓步。結(jié)果是:民進號泊在小碼頭,推遲一日出發(fā),一邊準備給養(yǎng),一邊等待赴渝的民眾。
和鐘栗及家人,還有他的那些包裹行囊安然隱藏在民進號底艙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有青綢和洋裝守護。只等過了今日,船一動,大后方重慶便看得見了。
等待的時光特顯長。雖說只是一日,和鐘栗數(shù)起秒針來,滴滴答答聲聲敲在他心里。黨國重任、闔家安危,急的他像熱鍋上的螞蟻,終日在甲板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武漢畢竟已是日本人的天下,民進號外人看來是商船,民生公司的所為日本人還是略知一二的。特高課目前不暇顧及,七十七十七號那幫人可不是吃素的。焦急中的和鐘栗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夜長夢多啊。
零零星星赴渝之人,一波又一波,有的拿著字據(jù),有的備了金條,呼兒喚女,大包小囊,紛亂繁雜。生在亂世,受了驚嚇,全然沒個次序。小碼頭的喧鬧,更加刺激和鐘栗那顆靜不下來的心。幸好嘈雜聲中天色漸漸暗了。和鐘栗急迫找到船長葛旭升,催促出發(fā)。
葛船長心里也急,早就布置停當(dāng)。第一機組已啟動,再過半個時辰,暮色四合,日本人的飛機“眼一瞎”,再啟動第二機組,趁著夜色全速向重慶進發(fā)。
民進號動了。和鐘栗如釋重負,機組的轟鳴聲如美妙的音樂蕩漾在他心里。他慢步來到甲板上,凝神滿目瘡痍的大武漢,遠處幾許零星的燈火孤單地在夜色里閃爍,似乎在泣訴往日的繁華、如今的蕭瑟。他猛吸一口江面新鮮的空氣:
我會回來的,大武漢!
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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